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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馬丁在大馬路碰巧遇見了他的姐姐格特露——后來證明是個非常幸運而又尷尬的巧遇。她是在一個轉彎處等車,首先看見了他,并注意到了他臉上那急切的饑餓的皺紋和眼里那絕望的焦急的神色。實際上他的确已是山窮水盡,著急万分。他剛剛和一個當舖的老板談判下來。他想從他當掉的自行車再擠出几個錢來,卻沒有成功。泥泞的秋天已經到了,馬丁早當掉了自行車,保留了黑色禮服。
  “你還有一套黑衣服,”當舖的辦事員了解他的家底,回答說,“你別告訴我說你已經當給了猶太人李扑卡。因為你要是去了——”
  那人眼里露出威脅,馬丁急忙叫道:
  “沒有,沒有,我沒有當。但是要留著辦事時穿。”
  “行了,”放高利貸的人的口气軟了,說,“我要衣服也是辦事,拿衣服就給你錢。你以為我借錢給人是為了祝自己健康么?”
  “可那是一部狀況良好的自行車,值四十元呢,”馬丁爭辯過,“你才當給了我七塊錢,不,還不到七塊錢。六塊二毛五,預扣了利息。”
  “還要錢就拿衣服來,”打發馬丁离開那气悶的洞窟的就是這句回答。他心里的嚴重絕望反映到了他臉上,姐姐見了不禁難受。
  姐弟倆剛見面,電報路的班車就到了,停車上了一批下午的客人。希金波坦太太從他扶著她的胳膊幫她上車的握法感到馬丁不打算跟她一起走。她在踏板上轉過身來看著他,心里又為他那誰忙的樣子難過了。
  “你不來么?”她問。
  她隨即下了車,來到了他的身邊。
  “我走路,鍛煉身体,你知道。”他解釋。
  “那我也走几段路,”她宣布,“也許對我有好處。我這几天正覺得不清爽呢。”
  馬丁瞥了她一眼,她那樣子證實了她的說法。她衣著邋遢,体態臃腫,兩肩搭拉著,臉上的皺紋下垂,顯得疲倦;步伐也沉重,缺少彈性——活脫脫是幅對自由快活的步伐的諷刺畫。
  “你最好就走到這儿,”他說,雖然她到第一個街口就已停了步,“在這儿塔下一班車。”
  “天呀!——我怎么就累成這個樣!”她喘著气說,“如果我的鞋是你那樣的底,我走路也能像你的。可你那鞋底太薄,离北奧克蘭很遠就會破的。”
  “我家里還有一雙更好的。”他回答。
  “明天出來吃晚飯吧,”她轉變話題邀請,“希金波坦先生不在家。他要到圣利安德羅會辦事。”
  馬丁搖搖頭,但是他听見吃飯時眼里所流露出的餓狼般的饞相,卻無法掩飾。
  “你已經腰無半文,馬,所以才走路的,還說什么鍛煉呢!”她打算嘲笑他,卻忍住了,只苦笑了一聲。“來,我來看看。”
  她在提包里摸了一會,把一個五塊錢的金幣塞到他手里。“我好像忘了你上次的生日了,馬。”她嘟噥出了一個站不住腳的理由。
  馬丁的手本能地捏住了金幣,同時也明白他不該接受,于是猶豫不決,陷入了痛苦。那一塊金幣意味著食物、生活。身体与頭腦的光明,和繼續寫作的力气,而且說不定能寫出點東西來再賺好多個金幣呢,誰說得清?他在幻覺里清清楚楚燃燒著他剛完成的兩篇文章;他看見它們放在桌下一堆退還的稿件頂上。那是他沒有郵票寄出的。他還看見了它們的題目:《奇跡的大祭師》和《美的搖籃》。是還沒有寄出去過的。那是他在那個問題上所寫出的最佳之作。要是有郵票就好了!此時最后成功的把握在他心里升起,那是饑餓的有力的同盟軍。他立即把那塊金幣塞進了口袋。
  “我會還你的,格特露,一百倍地還你,”他大口地喘著气,說。他的喉嚨痛苦地抽搐,眼睛也迅速閃出淚光。
  “記住我的話!”他突然堅決叫道,“不到一年工夫我一定要拿整整一百個這种小玩意放到你手里。我不求你相信,只要你等著瞧。”
  她并不相信。她的怀疑叫她感到內疚。她找不到方便的話講,只好說道:
  “我知道你肚子餓,馬。你滿臉餓相,來吃飯吧,什么時候來都可以。希金波坦先生不在我就叫個孩子去叫你。還有,馬——”
  他等著,雖然他心里秘密知道她會說什么,她的思想過程他看得清清楚楚。
  “你不覺得是應該找個工作的時候了么?”
  “你相信我會成功么?”他問。
  她搖搖頭。
  “誰都對我沒有信心,格特露,除了我自己之外。”他的口气很激動,很反抗,“我已經寫出了很好的東西。而且很多,早晚會賣出去的。”
  “你咋知道你的東西就好?”
  “因為——”他猶豫了。整個廣袤無邊的文學和文學史天地在他的頭腦里悸動,它告訴他不可能跟她說清他為什么會有信心。“因為在雜志上發表的東西百分之九十九都不如它們。”
  “我希望你能听得進道理,”她說話聲音雖小,信念卻不動搖。她相信自己對他那病的診斷。“有道理的話我希望你听得進,”她又說了一遍,“明儿個來吃晚飯!”
  馬丁幫助她上了車,便匆匆忙忙赶到郵局,那五塊錢他用三塊買了郵票;然后,在那天晚些時候去莫爾斯家的路上在郵局呆了很久,把一大堆厚重的長信封稱了重量,貼上了全部的郵票,只剩下了三張兩分的。
  那天晚上對馬丁很為重要,因為他晚飯后遇見了羅司·布里森登。布里森登是怎么偶然到那儿去的,是誰的朋友,是什么熟人帶去的,他全不知道,也沒有興趣去向露絲打听。簡單地說,布里森登給馬丁的印象是貧血,沒有頭腦,而且馬上就把他忘掉了。一個小時以后他又覺得布里森登是個粗野漢子。那多少是因為他一間房一間房地亂逛,瞪大了眼睛看著畫,或是從桌上、書架上亂抓書籍雜志,然后把鼻子伸進去。盡管他在這屋里是個生人,最后卻縮到一張巨大的莫里斯安樂椅上,讓自己脫离人群一心一意讀起一本他從自己口袋里抽出的小冊子。他讀得出神,手指頭在頭發里揉來操去。那個晚上馬丁沒有再留心他。只有一回注意到他踉几個年輕婦女開著玩笑,顯然非常成功。
  馬丁离開時卻偶然赶上了布里森登,他已經走了通向大街的便道的一半。
  “啊,是你呀?”馬丁說。
  對方不客气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卻轉身過來和他一起走。馬丁沒有再努力搭腔,兩人一聲不響走完了几段路。
  “神气十足的老笨蛋!”
  那一聲叫喊又突然又刻薄,把馬丁嚇了一大跳。他忍俊不禁,更加不喜歡那人了。
  “你到這地方去干什么?”又走了一段路,那人突然向他拋出了這么一句話。
  “你呢?”馬丁反擊。
  “上帝保佑,我不知道,”回答是,“至少這是我第一次粗心大意。每天有二十四小時,總得很過去的。跟我來喝點什么吧。”
  “好的,”馬丁回答。
  他隨即感到為難了,怎么會答應得那么痛快。家里還有几小時的下鍋之作等著他在睡覺前完成,躺上床還要讀一卷惠斯曼,更不要說斯賓塞自傳了。他覺得那自傳充滿浪漫情節,不亞于任何惊險小說。他干嗎要和一個他并不喜歡的火舌浪費時間呢?他想。但叫他同意的并不是那人、飲料。或与飲料有關的一切,而是那明亮的燈光、鏡子、一排排耀眼的玻璃杯,還有溫暖快活的面孔和熱烈的喧鬧。是的,是人的聲音,樂觀的人,呼吸著成功的人,像男人一樣花錢買飲料的人。他感到寂寞,他看中的是這一切。因此,他一听見邀請就同意了,像條連鉤上的白布條也想咬的紅魚。自從在雪莉溫泉和喬對飲之后馬丁除了跟雜貨店的葡萄牙老板喝過之外就再也沒有在酒店喝過酒。腦力勞動不像体力勞動,疲倦了并不渴望喝酒。他不曾想過喝酒。可剛才他卻想喝酒了,确切地說,是渴望著那傳林連盞、豪飲淺酌的气氛。“洞窟酒吧”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布里森登和他此刻就躺在“洞窟”的大皮椅上喝著威士忌蘇打。
  兩人閒談著,談了許多問題。兩人輪換著叫酒,一會儿是布里森登,一會儿是馬丁。馬丁酒量大,對方的酒量卻也叫他絕倒。而對方的談吐更不時地叫他吃惊,停杯諦听。沒有多久馬丁就發現市里森登無所不知,是他所遇見的第二個有思想的人。他還意識到布里森登有著考德威爾教授所缺少的東西——火焰,熾亮閃光的洞見力,蓬勃燃燒的無法抑制的天才。鮮活的語言從他口里伯伯奔流,他那薄薄的嘴唇像机器上的沖模,沖出的話又犀利又惊人。有時他又溫柔地咂起嘴來,撫弄著日里剛清晰吐出的聲音。她那薄薄的嘴唇發送出溫柔的、天鵝絨般的聲音,美在那微光融融、強光煜煜的詞句之上縈繞徘徊,那是震響著生命的神秘和奧妙的成熟的詞句。他那薄薄的嘴唇卻又像支號角,宇宙的撞擊与騷亂在其間震響,詞句像銀子一樣清脆,星空一樣燦爛,概括了科學的終极理論卻又有余不盡——那是詩人的語言,超脫的真理,捉摸不定,難以言傳,卻仍然為他的微妙的几乎難以理解的平常詞句所委婉表達了出來。他以某种想像力的奇跡看到了經驗主義最遼遠的前沿以外,那是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可是他靠了他輝煌的語言奇跡,賦予了熟知的詞語以嶄新的意義,從而把一般的靈魂難以領悟的意義送進了馬丁的意識。
  馬丁忘卻了他最初的討厭印象。書本知識的精華在這地變作了現實。這儿就是個智慧的精靈,一個值得他崇拜的凡人。“我在你腳下的泥污之中。”馬丁心里一再這樣說。
  “你研究過生物學,”馬丁別有所指地大聲說。
  出乎他意料之外,布里森登搖了搖頭。
  “可你講的真理卻是只有生物學才能充分證明的,”馬丁堅持,對方卻茫然地瞪了他一眼。“你的結論總得和你讀過的書一致吧。”
  “我很高興听見這話,”回答是,“我這一點知識能讓我找到了通向真理的捷徑,真叫人安慰。至于我自己,我從來不在乎我自己對還是不對。因為對不對都全無价值。人類是永遠不會知道終极真理的。”
  “你是個斯賓塞的信徒!”馬丁得意地叫道。
  “我從少年以后就再也沒有讀過斯賓塞了,當初我也只讀過他的《教育論》。”
  “我希望也能像你一樣漫不經心地吸取知識,”馬丁半小時以后插嘴道。他一直在仔細分析著布里森登的知識結构。“你是個完全武斷的人,因此非常神奇。你武斷地提出的東西是科學靠演繹推理新近才确認的道理。你是跳進正确的結論的。你肯定是拼命找尋著捷徑,靠某种超理智的程序,以光的速度摸索著真理的。”
  “是的,約瑟夫神甫和達頓修土也准是為此煩惱過的,”布里森登回答,“啊不,”他接下去,“我算不上什么。只是命運的幸運的撥弄送我上了一個天主教神學院去接受了教育。你的知識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馬丁回答時也打量著布里森登,從他那貴族味的瘦長的臉、下垂的雙肩直到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大衣、大衣口袋里鼓鼓囊囊塞滿了的書。布里森登的臉和細長的雙手都叫太陽晒黑了——太黑了,馬丁想,黑得叫馬丁納悶。布里森登顯然不是在戶外干活的人。那他為什么叫太陽晒得那么厲害?那晒黑的皮膚上有某种病態的東西,令人納悶,馬丁回頭再研究他的面部時想。那臉瘦瘦的,顴骨隆起,面頰凹陷,配上一個馬丁從沒有見過的那類精致漂亮的鷹鉤鼻,眼睛的大小毫不奇特。不大,也不小,一种難以描述的棕紅色,其中燃燒著一种火焰,更准确地說是隱藏了一种雙重的表情,矛盾得出奇。挑戰的,不屈的,甚至极其粗野的,卻又引人怜憫的表情。不知為什么,馬丁已經怜憫起他來,不過他馬上就明白了。
  “哦,我有肺病,”惊里森登先說他從亞利桑納州來,接著便順帶宣布說,“我到那儿過了兩年,靠那儿的气候養病。”
  “你到這种气候里來不怕冒險么?”
  “怕?”
  他重复馬丁這話并不特別著重,但馬丁看出那張苦行僧式的臉上標明了并無畏懼。說那話時他眼睛咪細得像鷹隼一樣,鷹鉤鼻子鼻翼張開,帶著蔑視、自信。咄咄逼人的神態,馬丁一見,几乎連大气也不敢出。气派,馬丁在心里評价;一見他那樣子自己的血液也沸騰了。他大聲引用了兩句詩;——
  “‘盡管遭到無常的棍棒的打擊,
  我的頭并未低下,雖然鮮血淋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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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句見亭雷的代表作,民謠体詩Invictus。
  “你喜歡讀亨雷;”布里森登說,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寬厚慈祥,和藹可親了。“當然,我對你不會期望別的。啊,亨雷!勇敢的英雄!他在同時代湊韻的人——在雜志上湊韻的人當中嶄露頭角,有如站在一群閹人中的格斗士。”
  “你不喜歡雜志介馬丁溫和地責難他。
  “你喜歡么?”回答气勢洶洶而且武斷,嚇了他一跳。
  “我——我寫東西,或者說試著給雜志寫點東西。”馬丁猶豫著回答。
  “那還好,”口气緩和了些,“你試著寫過,但是沒有成功。我尊重也佩服你的失敗。我知道你寫的東西。我半睜一只眼也能看見。它們被關在雜志大門之外了,其中有一個因素,就是內容。你那种特別的商品雜志是無法派用場的。它們要的是沒鹽沒味、無病呻吟的東西,無知道,那些東西它們能弄到,可不是從你那儿。”
  “我寫的也不過是下鍋之作。”馬丁辯解說。
  “相反,”布里森登住了嘴,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眼馬丁那明顯的貧窮。從舊領帶到鋸齒狀的衣領,到磨光了的外衣肘部,再到有一處已經綻線的袖日,到未了又細細打量了一下馬丁那凹陷的雙頰。“相反,下鍋之作你是寫不出來的。它大高,你永遠望塵莫及。你看,老兄,我只須說請你吃飯,你准會生气!”
  馬丁臉上發起燒來,只覺得血往上涌。布里森登胜利地哈哈大笑。
  “肚子吃飽了的人是不會因為這种邀請生气的。”那是他的結論。
  “你是個魔鬼!”馬丁气沖沖地叫了起來。
  “我畢竟沒有請你吃飯。”
  “你怕是不敢。”
  “啊,這我倒還不知道。我現在就請你好了。”
  布里森登說話時半欠起了身子,好像打算馬上去餐廳。
  馬丁捏緊了拳頭,太陽穴里血液騰騰地亂跳。
  “哇塞!活嚼了!活嚼了!”布里森登學著當地一個有名的吹捧吃蛇表演的牛皮匠大叫起來。
  “我可真能把你活嚼了!”馬丁說,回報的眼光也不客气,他打量著對手那病慪訴的身子。
  “只不過是因為我不夠資格么?”
  “相反,”馬丁思考著,“是因為這東西還不夠資格叫你給吃掉。”他哈哈大笑,很痛快,很真誠。“我承認上了你一當,布里森登。我餓了,叫你感覺到了,這也是平常現象,說不上侮辱。你看,我嘲笑著人群里的這些瑣碎的道德信條,可是你一來,說了一句尖刻的真話,我立即成了那些小气瑣碎的道德信條的奴隸。”
  “你覺得是受了侮辱。”布里森登肯定。
  “确實如此,不過已經過去。那是早年的偏見,你知道。我是在那時學到這類東西的,它們使我以后學到的東西貶值,是我的一种思想包袱。”
  “那包袱你現在卸掉了沒有?”
  “肯定卸掉了。”
  “真的?”
  “真的。”
  “那咱倆就去吃點東西。”
  “我請客,”馬丁回答,他打算用那找補下的兩塊錢付眼前的威士忌蘇打帳,卻眼看著布里森登气勢洶洶地逼著傳者把那錢放回到桌上。
  馬丁苦笑了一下,把錢收回了腰包,感到布里森登的手親切地按在他的肩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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