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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類的繁殖能力》,舊名《避孕日記》

            ——參見不列顛博物館目錄卡

  在埃德格瓦大街,亞當放摩托車的地方,只有一家商店還開著門。商店里燈火通明,但是在十二步之外卻什么也看不清楚。亞當對這家商店非常熟悉,因為他從這儿經過大約有二十五次之多。
  离開酒會之后,他的頭腦清醒多了。加莫爾和龐德把他抬到廁所中,將他的腦袋按在水龍頭下面,澆了一會儿冷水。然后把他帶到一家咖啡酒吧,讓他吃了一塊奶油三明治,喝了三杯沒有加糖、味道很苦的濃咖啡。他們這樣做本來出于好意,但亞當更希望他們做得沒有這么徹底。他因此而失去了那种盲目自信給他帶來的好心情。也正是在這种好心情的驅使下,他下定決心返回貝斯沃特。他竭盡全力,試圖恢复自己原先的形象:一位虛張聲勢、執著于認定的目標。但也樂意接受投入他怀抱的任何女士的探險者,但失敗了。白天發生的一切就像一條鞭子,逼著他走過了許多讓人感到迷惑的鐵環,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對以何种方式去商談那些事情頭腦仍很清醒、現在,當他急需扮演一個現成的角色時,卻記不起表演訣竅來了。他又孤獨地一個人面對自己,那個以前的亞當,一只帶有獨特道德問題的徹頭徹尾的動物。一在文學作品中當然有許多不忠實的丈夫,尤其是現代小說,可以說是一部通好技巧大全。但是,他一下子想不起來是否有這樣的男子:由于不堪忍受婚后复雜的夫妻關系而到另一位女人的怀中尋求安慰,但最后卻發現自己旋即又面!臨著同樣荒誕的問題,可謂剛出龍潭又入虎穴。
  然而他還是在商店的櫥窗前停了下來。櫥窗上面已經發生故障的霓虹燈標牌在濃霧中閃著暗淡的光:給人帶來力量与自信之神。他需要力量与自信——他希望自己獲得狄奧尼西奧斯那樣自由放縱的心態;但是這种神龕并沒有使他獲得一點褻瀆神靈的快樂。相反,他帶著不安与厭惡的心情觀看櫥窗里的東西。里面擺著許多書,其中一本叫做《盡情享受性的快樂》。在它兩邊各放著一本書,一本是《鞭答史》,另一本是《性病面面觀》。這無疑為第一本書所帶給人的歡快做了一個牽強而空洞的注腳。穿戴在粉紅色模特身上的沈帶、彈性長襪与胸衣宛如懸挂在西班牙教堂中那些陰森可怕、令人作嘔但又象征著治愈的東西。此外,里面還擺放著許多小盒子、小瓶子等,這些東西可以隆胸。那些可以給步入老年的男人帶來新的希望,還有一些標簽內容非常神秘,他知道里面裝的是避孕用具,但商標卻使人聯想到藥品。展出的所有物品顯然都具有消腫效果,使人產生性生活是一种疾病的想法,患有這种疾病的人都是些身有殘疾的疑病症患者,他們滿身纏滿了繃帶,身上涂滿了激素軟膏,熱衷于吃各种青春再現藥物,似乎他們多災多難的生命离不開各种人工救助与器具。
  他從櫥窗旁走開,重新開始在人行道上漫步。他覺得很好笑,勿庸置疑,一個人在天主教環境中長大,接受的是天主教教育,天主教思想已經深入到他的骨髓之中。正是這种影響使他無法抱著平靜与自信的心態去制造一起婚外戀事件。對那些世俗社會中追花逐蝶的風流男子來說,采取預防措施不過是一种机械的、無需深入考慮的過程,就像眨一眨眼那樣簡單,但對亞當來說,那無疑于一种充滿了尷尬、罪孽感、迷信与恐懼的嚴酷考驗。正如亞當現在所知道的那樣,這种考驗從道德意義上講可以輕而易舉地壓倒性生活許可證本身。
  也許他想努力說服自己,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弗吉尼亞當然是那种不戴于官帽就會覺得自己穿著太朴素的女孩。難道不能讓她為這一切負責嗎?但是感覺告訴他,她并不像她裝得那樣有經驗——有她媽媽像一條老龍一樣管制著她,她怎么能獲得這些經驗呢?此外,自從芭芭拉無法正确判斷并利用安全期避孕以來,他在這些事情上再也不信任女人了。如果弗吉尼亞出一點小差錯,從現在算起,九個月之后,他也許不是成為一個而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盡管他不情愿擔任這一角色。
  這一設想給了他當頭一棒,使他几乎當即放棄自己的計划。但是不知為何,他不想回家,因為在家中,面對日漸复雜的家務事他不會得到任何快樂。白天發生的一切就像一片片廢墟將他圍在中間。盡管他從清晨就非常自私地在閱覽室占了一個座位,但他至今一本書尚未翻閱。此外,他還把整個博物館鬧得雞犬不宁,并誤認為朋友出賣了自己;剛高興了十分鐘卻又把工作給弄丟了,在全系師生面前丟盡了臉面。同這一系列挫折相比,家中將要增添一個新成員才是他最感頭疼的事。如果他能帶著梅里馬什的秘密文稿回家,那至少能給他帶來一种成就感,使他安然入睡,做一個好夢。
  換言之,驅使他去貝斯沃特那座房子的不僅僅是簡單的性欲,那是一种文學發現帶來的巨大誘惑力。他不得不承認,弗吉尼亞只是一個偶然事件,盡管這并不讓他感到非常后悔。事實上,說實話,他是把她當作一件獎品來看的:如果沒有出現梅里馬什文稿問題,他根本不會想到和她上床;但如果那是獲取文稿的唯一辦法……好了,他也是個人。當然,不論哪一种方式,都在伯納溫徹神父所說的重罪之列。但是他不想因此而止步不前——事實上,他盼望著自己能夠充分体驗一下成為一名罪人的感受,以便獲得一种殘酷的滿足。在目前這种情況下,他覺得自己几乎成了一种無法抵抗的誘惑力的犧牲品,盡管這种誘惑并不是他所追求的。在他內心深處,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暗示說,如果他對芭芭拉不忠,如果他想偷吃禁果,那么他的心情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輕松自如、毫無遺憾,再說這种事情遲早也會敗露。
  本來現在他就應該做出抉擇,但他思前想后,舉棋不定。埃德格瓦大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讓人感到有些怪异。偶爾會有一輛公共汽車緩緩駛過,將這种安靜打破。當汽車來到近前時,才能模糊地看清車窗,但很快又急駛而去。隔上好長一段時間,才會看到一位行人,蒙著頭巾,一邊咳嗽,一邊磕磕絆絆地向前走,接著就被神秘的濃霧吞沒了。如果他現在沒有勇气去進行一場情愛探險,在正常的天气條件下他還能有這樣的机會嗎?机不可失,失不再來。亞當打起精神,若有所思地邁步向那個商店走去。
  這時,他突然听到身后的人行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禁不住停住腳步,貼著牆悄悄前行,等那人走近。他很清楚,如果再猶豫,他就永遠不會再有現在這樣的決心了。于是,他加快腳步,但后面的腳步聲也同樣變決了。他開始撒腿小跑,卻听到身后那個人由于想追上并超過他而端起粗气,不時發出咳嗽聲。商店明亮的玻璃窗突然出現在面前,亞當正要伸手拉門檢,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亞當嚇得把身子向后一縮,就像一位被捉住的盜賊。
  “勞駕,先生,”一個愛爾蘭口音說道,“這里离大理石拱門還有多遠?”
  “繼續向前走,你就會找到的。”亞當一邊回答一邊把臉避開問話人,但是他想掩蓋自己聲音的努力卻失敗了。
  “上天有幸,是你嗎,埃普比先生?”芬巴爾牧師問道。
  “你是准備進這個商店嗎,埃普比先生?請自便。”
  “噢,沒關系,你是——”
  “我和你一塊進去。告別這霧气一兩分鐘,我并不在意。”“讓我告訴你大理石拱門在哪——”
  “到里面再說吧,埃普比先生。圣母瑪麗亞,你以前見過這樣的天气嗎?”
  芬巴爾神父用力抓住亞當的胳膊,亞當掙扎了几下,但還是被拽進了商店。一個留著一字胡、個子不高、短小精悍的男子正坐在柜台后面的板凳上讀報紙。他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謹慎的笑容,向他們表示歡迎。當芬巴爾神父解開圍巾,露出后開口立領時,那人的微笑慢慢收縮,變成一种不自然的露齒而笑,那是一种因為惊奇而產生的怪像。在這种怪像的后面,怀疑、好奇与恐懼等各种复雜的心理開始涌現。芬巴爾神父心情非常舒暢,他接著喋喋不休地講下去。
  “我大概以前沒有告訴你,埃普比先生,我的一位堂兄在布羅普頓的小禮拜堂任職,今天他到城里來了。今天下午,我可以自己支配,這种事情很少發生。我打算利用這個机會去順便拜訪他一下。盡管這樣做沒有錯,但我卻錯走了一步棋。我從五點鐘就開始等霧气散去,如果現在的霧气不如那時大,就算万幸了。所以我最后決定步行。天气太惡劣了、先生。”最后他向柜台后面那人打了個招呼。那人點了點頭,由于剛才表情极不自然,他的臉型依然非常難看。“我想,你也許認為我一口愛爾蘭腔,不應該埋怨霧气,但是愛爾蘭的霧气与這里完全不同。下這樣大的霧,你將一把掃帚倒立,都不會歪倒。我想這對做生意不利,對嗎?”
  “兩位先生想買點什么?”那人問道。
  芬巴爾神父用期待的目光看了一眼亞當,亞當則用兩眼急切地在貨架上搜尋著,看有沒有無傷大雅的東西。他的雙眼充滿感激地落到了一盒衛生紙上面。
  “請拿一包克里內克斯紙巾。那种小盒的。”
  “六個便主。”那人說道。
  “唉呀,霧气都鑽進鼻孔中了。太髒了。都快把我憋死了。”芬巴爾神父說道,“給我來一包潤喉糖,好嗎?”他問道。
  “我們這里不賣這种東西。”那人說道。
  “不賣?”芬巴爾神父一邊重复著剛才那人的話,一邊開始用惊奇的目光巡視周圍的商品。“這不是一家藥店嗎?””“不是——”那人說道。
  “神父,到大理石拱門只有一步之遙。”亞當立即大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你可以沿著帕克小街向前走,走到海德公園角,然后沿著格羅斯溫納地走,就會到達維多利亞。如果我是你——”
  “‘哎呀,我馬上就動身。”芬巴爾神父說道,“你知道,亞當——我稱你亞當,你不介意吧?——你知道我們今天走到一塊,我非常高興,因為我一直在思考今天早晨我們那段非常有趣的談話。”“噢,那不值得討論。”亞當一邊向門口挪動腳步一邊用不贊成的口气說道。
  “噢,但我認為應該討論。非常有趣。我想你覺得教會對你們結婚的人太苛刻了——”
  “噢,不,不,一點也不苛刻!”亞當反駁道。他打開門,但芬巴爾神父沒有一點動身的樣子。
  “請不要把門打開。”柜台后面的那人說道,“霧气會飄進來的。”
  “你說得很對,亞當,不要急著走。”芬巴爾神父說道。他轉身對著那人:“你不會介意我們在貴地歇歇腳,喘口气吧,先生?商店里沒人,對生意也不好,是不是這樣?”
  “干我這行的,正好相反。”那人說道。他似乎已經恢复了鎮靜,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亞當和芬巴爾神父,仿佛認為他自己成了一場騙局的犧牲品。
  “是這樣嗎?”芬巴爾神父好奇地問道,“為什么會出現這种情況?”
  “關于今天早晨的談話,你剛才談到哪儿了,神父?”亞當問道,他只好硬著頭皮与神父說一會儿話。
  “啊,對了,我剛才說到哪儿了?我剛才想說,亞當,你千万不要認為教會禁止生育控制的目的就是給你們這樣的年輕夫婦的生活增添困難。”
  “當然不是——”
  “那只是傳授上帝旨意的一种方法而已。那是一個簡單的對錯問題……”他的聲音剛才一直非常柔和,突然一下升高了許多,就如同在布道時一邊敲著講道壇,一邊大聲演說一樣。“避孕無异于殘殺上帝賜予的生命,而制造、銷售那些丑惡東西的人与向吸毒上癮者提供鴉片的人同樣有罪。”
  “在這里,”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人說道,“你不能對我說那樣的話。”
  “我們是在私下討論一個宗教問題,”芬巴爾神父用激烈的眼光凝視著對方反駁道,“如果你保留自己的意見,我將不胜感激。”然后他轉身對著亞當:“你知道不知道,”他壓低聲音,但又很響亮地說道,“制造避孕藥具是一項規模宏大的行業,沒有人能猜得出它的利潤是多少。在這個丑陋的行業中,充滿了不光彩与秘密勾當,那些投机商甚至都不納稅。”
  “不,”亞當邊說邊盯著柜台后面,發現那人正在偷偷打電話。亞當想他一定是在報警。“難道你不認為我們最好現在就离開這里嗎,神父。”他請求道。
  “也許是這樣,”神父說著提高了嗓門,“在這個世界上,有人不喜歡听到令人不快的事實。”來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后,他對亞當說:“你知道,如果那個人不從事那种生意我才感到奇怪呢。”
  “不*亞當說。
  “噢,對了。我不應該感到奇怪。在柜台下面,你知道,在柜台下面……你到這里干什么,亞當?”
  “我只是想買點紙巾,”亞當說著,在神父的鼻子下面晃了晃手中的證据。他撕開紙盒,開始用力打噴嚏。
  “不,我是指你到埃德格瓦大街干什么?迷路了嗎?”
  “噢,不是。我是去拜訪……几個朋友。在貝斯沃特。”
  “你在這樣的夜晚出門,可見他們一定是你的好朋友。我也應該回家了。我要走很長一段路,但是我口袋里放著念珠,所以不會浪費時間的。這是去大理石拱門的路嗎?晚安,愿上帝保佑你。”
  “晚安,神父。”
  亞當目送那位神父消失在濃霧之中。不知為什么,最后消失的是神父的寬邊呢帽,有一兩秒鐘,亞當覺得一項脫离了肉体的帽子沿著埃德格瓦大街向前飄去,接著就消失了。亞當跟著腳輕輕走到摩托車旁,然后推著車緩緩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亞當敲了敲前門,但開門的卻是那個毛茸茸的男子。“進來吧,”他說道。在他那只殘疾的左手中握著一把長刀。
  “我一會儿再來吧。”亞當說道。
  “不行。夫人說一定得讓你進門。”
  亞當向那人的身后望了一眼,看到弗吉尼亞站在樓梯上。她使勁點了點頭,并招了招手。亞當猶猶豫豫地邁過了門檻。“羅廷迪恩夫人在哪儿呢?”他問道。
  “出門了,”那人說道,“她去買花圈了。”
  “給誰買?”亞當說著看了看他手中的長刀。
  那個毛茸茸的家伙受到了弗吉尼亞的干扰。“回到你的房間去,你。”他命令道。弗吉尼亞吸了一下嘴,扭著屁股向樓下走去。“真晦气。”那人說道。他用力拉開起居室的門。亞當离開時把《世俗布道与私人禱文》的文稿放在椅子上,現在它還在老地方沒動。“你看文稿——我在旁邊守護。”那個毛茸茸的家伙說完后,坐到沙發上,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砂紙,開始磨刀。
  “你是從哪里來的?”亞當開始和他說起話來。
  “從阿根廷來的。夫人說不能說話。你看稿子——我在旁邊守護。”
  亞當隨意打開文稿,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分鐘。‘錢看東西時,不喜歡別人盯著我。”他最后說道,“你能到外面等著嗎?”
  “不行。”那個毛茸茸的男子說著用拇指試了一下刀刃。
  弗吉尼亞開門走了進來。
  “我剛才告訴過你,回到你的房間去。”那個毛茸茸的男子大聲吼道,“你媽媽說過,你必須呆在房間中,直到她回來。”
  “沒問題,埃德蒙多,”弗吉尼亞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剛才想,我得告訴你,電視上正在放伊麗莎白·泰勒的電影。”
  那個毛茸茸的男子身体一下變僵了。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著弗吉尼亞。“今天晚上我不能看電視,”他咕味道,“我得看著他。”
  “那好吧。我只是想應該告訴你一聲。”弗吉尼亞說著便向外面走去。
  “那么,放的是什么電影?”那人問道。
  “《民族天鵝絨》,”弗吉尼亞說道,“她少年時代拍攝的第一部大片。那時的她就像鮮花一樣清新、甜蜜、可愛而又天真。你一定會喜歡看的,埃德蒙多。”
  “我沒看過。”那人說著舔了舔嘴唇。
  “你可以不關門,”弗吉尼亞說道,“埃普比先生不會遇到危險的。”
  他沉默了一會儿。“你把電視打開,然后回到你的房間中去。”他最后說道:“我這就去看。”
  弗吉尼亞走了出去,門沒有關。一兩分鐘之后,從另一個房間輕輕傳來了馬蹄聲与女孩的喊叫聲。弗吉尼亞從門廳中走過時,對著亞當使了使眼色。然后他听到她上樓梯和關門的聲音。
  兩分鐘過去了:亞當是听著門廳中那個落地式大擺鐘發出的沉悶的前哈聲來記時的。這郵件毛茸茸的男子站起身。“你呆在這里別動,听到了沒有?如果你需要什么東西,敲敲牆就可以了。”他用那只好手的關節做了一個演示動作。
  “好吧。”亞當說道。
  那人把刀往腰帶中一插,然后离開了房間。
  一刻鐘過后,弗吉尼亞又下樓來了。她把頭探進起居室,兩眼閃著光。
  “跟我走。”她低聲說道。
  亞當抓住椅子扶手。“那人怎么樣了?”
  弗吉尼亞向他招了招手。他隨著她輕輕來到隔壁房間門口,門沒有關。“瞧。”她說道。
  亞當向里面偷偷看去。那個毛茸茸的男子正在電視机前呼呼大睡。他張著嘴,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說得沒錯吧。”弗吉尼亞說道。
  “另外兩個男子呢?”亞當在他們上樓梯時低聲問道。
  “他們被關在地下室中了。不要為他們擔心。”
  “他們是些什么人?”
  “我對你說過——是些屠戶。”
  “他說他是阿根廷人。”
  “我父親在那里開辦了一家屠宰場——是他把他們帶到英國來的。只有天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工作時非常粗心。”“你是指····他們的手指?”
  弗吉尼觀點了點頭。“現在媽媽管理業務,一盡管她努力裝出不管不顧的樣子。好了,這就是我的小愛巢。”
  她打開一間寢室的門,接著把燈打開。由于剛爬了一大段樓梯,亞當過來時有些气喘。
  這是一個适合小孩住的小貧民窟。床、梳妝台与書架顯然放不開弗吉尼亞的東西——它們大多數都散落在地板上,其中有書、雜志、錄音帶、布娃娃、毛衣、褲子、梳子、刷子、靠墊、剪刀、指甲銼与壇壇罐罐——有的里面盛的是冰淇淋,有的是指甲油、浴鹽、糖塊,甚至還有果醬。不穿的長筒襪与內衣堆放在一個角落里。牆壁上釘著一些海邊風景卡片、旅游海報、一張与真人一般大小的甲殼虫樂隊成員的畫像以及一張弗吉尼亞身著首次領取圣餐儀式服裝的照片。在這种環境中,她看上去年齡要小得多。
  弗吉尼亞打開床頭燈,把主燈關掉。她把門鎖上,然后用雙臂摟住亞當的腰。“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她低聲說著,開始偎依在他怀中。
  亞當手中還拿著他俗布道与私人禱划的文稿,他把文稿貼在胸口,從而在自己与弗吉尼亞之間建立一個緩沖區。“那些文稿?”他說道。
  弗吉尼亞呶了呶嘴,然后松開雙手。“我不讓你在這里看它們的。”她說道,‘“你可以把它們拿走。時間太寶貴了。”
  “但是你發過誓,說讓我看到它們的。”他說道。
  “那么就看一眼。”她向一個碗櫥走去,從里面拿出一個放帽子的盒子。然后行了個屈膝禮,將它獻給亞當。亞當把盒子打開,拿出一沓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信以及一本厚厚的練習本。信和本子的邊緣都被燒焦了。向外拿這些文稿時,有一些燒焦的紙片落回到盒子中。他小心翼翼地把橡皮筋取下。
  “我看不清楚,”他埋怨道,“把燈打開。”
  “坐到床上去。”弗吉尼亞說道。
  他走到床邊,坐在离床頭燈很近的地方。弗吉尼亞來到他身邊,開始脫長筒襪。但是他很快就沉醉于發現的文稿中了。
  這的确是一個發現。那些信非常重要,因為它們證明了弗吉尼亞所講的關于梅里馬什与她母親的故事的真實性。其中一些是戀愛信,風格傷感、令人作嘔,充滿了許多呀呀儿語。另外則是一些內容簡短的有關約會或取消約會的便條。但是那本書——那本書卻完全不同。亞當用拇指很快地翻閱著,心情越來越激動。
  書名為《羅伯特与拉克爾》(梅里馬什与羅廷迪恩夫人的化名),以羅伯特日記的形式講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初戀故事。羅伯特·梅里馬什是一個單身漢,一個小有名气的文人,也是一個受歡迎的天主教辯護家。四十八歲的他已經別無期盼,只有不斷重复現有的日常生活,緩步邁入安靜的晚年,虔誠地死去,然后在天主教報刊上刊登令人肅然起敬的訃告。然而,經過一系列似乎不可能但顯然是基于事實的情況變化之后,他被一個人留在了鄉下的小別墅,与他的管家的侄女——一位少女在一起呆了几天。一天,他誤闖進了她正在洗澡的房間。他以前從未見過裸体的成年女性,這引發了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強烈欲望。雙方在談情說愛方面缺乏經驗,而且怀有犯罪感。經過漫長而狂熱的初步接触之后,他們終于墜入愛河。管家從外地返回,那位侄女不得不返回倫敦。他請求她嫁給他,但遭到了拒絕,說此后他們將再也無法相互尊敬對方了。他追隨她返回倫敦,然后他們又恢复了戀愛關系,但現在的身份是女主人和管家……
  故事在這里突然中斷了。顯然另一本練習本被燒毀了。真是莫大的遺憾。《羅伯特与拉克爾》并不是一部非常好的文學作品:讀來讓人感到非常粗糙,缺乏進一步的錘煉与潤色,完全是對真實經歷的生搬硬套。這是一位性功能日見衰退、性欲生平第一次被點燃的男子的忏悔錄,作者在敘述其忏悔時的尷尬与羞愧心態時不惜筆墨。這的确稱不上藝術,當然作者也根本沒有做出版的打算。然而,毋庸置疑,這是梅里_。馬什一生中寫的最出色的東西。例如,那段描寫那位年輕女子裸露著全身、站在洗澡桶中、一頭秀發垂在胸前……的文字。亞當正准備翻回來,重讀那一段內容時,書稿卻突然被搶走了。
  “你讀的夠多的了。”弗吉尼亞說道。
  亞當無言以對。弗吉尼亞几乎全身裸露地坐在了他身旁。
  “你并不想真的這樣做,弗吉尼亞,對吧?”亞當一邊在房間中走來走去,一邊請求道。
  “但是你發過誓。”
  “不,我并沒有真的發誓……不過,你媽媽隨時都會回來的。而且那個男子……”
  “她去瑞士別墅買花圈了,霧這么大,几個小時之內不會返回的。”
  “她買花圈干什么?”
  “給梅里馬什買的。我想她會邀請你參加一個小型獻花圈儀式。””‘我的上帝!他埋在什么地方?”
  “你是在故意拖延時間,亞當。”她譴責道,“我已經實現了諾言。作為交易,現在該輪到你了。”
  “但是為什么要我這樣做?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這樣苛刻?我不是你所尋找的那种男人。我對性愛一竅不通。我在那方面缺乏經驗。”
  “你看上去非常和善,而且很溫柔。”
  亞當用怀疑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有沒有……換言之…··你是一位處女嗎?”
  她臉一紅。“當然不是。”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歲。”
  “你說謊。”
  “十七歲。”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你的話,依我看,你的年齡可能還要小。”
  弗吉尼亞爬到床上,取下她身著首次領取圣餐儀式服裝的照片。她指了指寫在照片下端的年齡与拍攝日期。
  “好了,就算你十七歲吧。”亞當說道,“難道這張照片不讓你感到害羞嗎?”
  “不。”弗吉尼亞說道。
  “好了,看在上帝的面上,穿上些衣服。”亞當說道,“你讓我感到有些冷。”
  弗吉尼亞做出的反應是點著了煤气爐。“我只是讓你感到冷嗎?”她一邊蹲在火爐旁,一邊略帶悲傷地問道。
  “不。”看著爐火映照在她的皮膚上,亞當承認道。
  她紅光滿面地向他走過來。“要我吧,亞當。”她低聲說著,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她的胸部。亞當呻吟了一聲,然后閉上雙眼。
  “俄不能,弗吉尼亞,我不敢。我沒有……采取預防措施。”
  “不要為此擔心,親愛的,”她對他耳語道。她的呼吸使他的皮膚發痒。他開始用另一只手撫摸她的脊背。
  “你是指一…”他一邊聲音沙啞地說著,一邊用手向下摸去。
  “冒一次險,我并不在乎。”’他睜開雙眼,向后面一跳。“你瘋了嗎?”
  她向他追過來。“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但是,我在乎。”亞當說著坐下來,感到有些頭暈。他差一點就失去了控制。他絞盡腦汁,尋找繼續拖延的辦法。“你有沒有体溫計?”他問道。
  “有,我想有。干什么廣“如果你真想干這种事,必須量一下体溫。”
  “你這個人真滑稽。”為了遷就他,弗吉尼亞在梳妝台的抽屜中翻找了一大通,最后從一堆折斷的木梳、圓珠筆与損坏的珠寶、念珠中抽出一根完好無損的体溫計來,真是不可思議。他把体溫計從她手中拿過來,將水銀柱向下甩了甩,然后塞到她的舌頭下面。
  “坐到床上。”他命令道。
  她裸露著身体,坐在床上,口中銜著体溫計,就像一個淘气的小女孩。亞當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邊,并從口袋中拿出一只鉛筆及一張紙。
  “嗯,在最近三次經期中,最短的一次是多少天?”他問道。
  弗吉尼亞把体溫計從口中吐出來。“我一點也記不清了。”她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亞當把体溫計放回她的口中。“我正在努力弄清現在發生性關系是否安全。”他解釋道。
  “一點也不浪漫。”弗吉尼亞低聲抱怨道。
  “性生活并不浪漫。”他反駁道。他拿出体溫計,仔細看了看。“(華氏)97.6度。”說完,把這個數字記下來。他站起身,開始收拾梅里馬什的信件,那樣子就像一位診斷結束后的醫生。“嗯,你要堅持每天晚上量体溫。如果体溫連續三天升高,請寫封短信告訴我,那時我們就可以干我們想干的事了。”他對著她溫和一笑。
  弗吉尼亞從床上跳了下來。
  “你這個禽獸,你在取笑我。”
  “不,不。我說的是真的。”他向后退了几步。
  “你就是個禽獸。我已經沒有耐心了,亞當。”
  “說實話,弗吉尼亞,這可真是愚蠢透頂——”
  他背朝后繞著房間向后退,而弗吉尼亞則一個勁儿地在后面追。他的腳腕被一些長筒襪纏住了,那些壇壇罐罐被他躺倒在地。他的腿碰在床沿上,一下仰面摔倒在床上。弗吉尼亞高興地尖叫一聲,然后一下扑到他身上。他覺得她在解自己的腰帶,褲子慢慢地掉了下來。他努力把褲子拉上去,但是他突然靈机一動,打消了這一念頭。
  “噢,”弗吉尼亞說著抬起身,向后挪了一步。“噢,”她又叫了一聲。她從亞當身上脫下了一件內褲,拿在胸前。“你穿這种衣服干什么?”
  亞當站起身,褲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他用手指撥弄了一下芭芭拉的內褲上的飾帶。“今天晚上我一直想對你說,”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很滑稽。我對你說過,我不是你尋找的那种男子。”
  弗吉尼亞穿上那件睡衣,扣上扣子。“你是指,你實際上是一個女人,對嗎?”她睜大眼睛問道。
  “不,不!不要忘了,我已經有三個孩子。”
  “那么,為什么?”
  “宗教破坏了我的婚姻生活。”他解釋道,“如果性欲無法得到正常的發泄……”他聳了聳肩,一下撤斷了芭芭拉內褲上的松緊帶。
  隨后的寂靜突然被來自樓下的一聲吼叫打斷了。“是媽媽回來了!”弗吉尼亞喊到。她打開門,把身子俯在樓梯欄杆上。亞當提起褲子,隨著她走了出來。
  他們看到羅廷迪恩夫人正在樓梯底部大聲訓斥那個毛茸茸的男子。后者一邊傻乎乎地揉眼睛,一邊不斷地躲避著向他頭部打來的拳頭。羅廷迪恩夫人手中恰巧拿著一個由冬青与水松扎成的大花圈,最后一下子將它砸到他的頭上。她打開通向地下室的大門,被關在里面的兩個男子手中拿著殺豬用的斧頭,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羅廷迪恩夫人向他們做了几個頗具戲劇性的手勢,敦促他們上樓。
  亞當又跑回寢室。弗吉尼亞也跟著走了進來,并隨手把門鎖上。
  “我可怎么辦啊?”亞當瘋狂地喊到。
  “有一個太平梯。”弗吉尼亞說著把吊窗拉開。‘俄會對媽媽說,你几個小時前,在埃德蒙多熟睡時走了。”
  “那些文稿呢?”
  “你可以拿走。”弗吉尼亞沮喪地說道,“我想我再也沒有机會利用它們了。”
  亞當把那些文稿抱在怀中,邁步向窗口走去。“我很抱歉,弗吉尼亞。”他說著在她前額上留下了一個純洁的吻。
  弗吉尼亞抽了一下鼻子。“我這樣做是想成為圣莫尼卡教會學校的第一名六年級學生。”她說道。
  “這么說,你是一位處女了?”
  她點點頭,兩滴淚水從她的面頰上流下。
  “不要太在意,”亞當安撫她說,“將來還會有許多机會的。”
  羅廷迪恩夫人的那兩位家仆已經腳步略略地爬上了最后一級樓梯。“你最好赶快离開這里。”弗吉尼亞說道。
  當亞當抬腳踏在太平梯上時,褲子又滑落下來。為了節約時間,他干脆把褲子脫下來,裹在梅里馬什的文稿上。潮濕的霧气環繞在他裸露的雙腿周圍,他對此非常感激。當他小心翼翼地從梯子上向下移動時,意識到自己正在重演文學作品中一個非常古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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