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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巴伯蘭


  如果不是因為急著要赶到巴黎,我和麗絲在一起的時間還可以更長些,甚至應該更長些。我們兩人要說的話太多了,然而,我們只能用上我們的“語言”才能互相說話,而這种語言能表達的話又實在太少了。
  麗絲急著要講的,是她在德勒齊安身以后怎樣受到她姑母、姑夫的寵愛,我終于從她的手勢和眼神里,明白了這一對夫婦有過五個孩子,可一個也沒留下,這是涅夫勒省許多家庭的共同不幸;那里的婦女往往把親生的孩子隨便一扔,自己跑到巴黎去當保姆;如今麗絲到了這個無儿無女的新家以后,有幸被當成他們的親生的女儿一樣來對待。她還急著要告訴我,她在這個新的家庭里,是怎樣消磨日子的,她整天忙些什么,她的游戲和歡樂,她怎樣釣魚、怎樣乘船游玩、怎樣在大樹林里奔跑。既然她不可能去上學,這些娛樂就消磨了她所有的時間。
  我呢,我要把我們分別后的我的遭遇告訴她,我是怎樣在亞歷克西挖煤的礦井里險些死去,又是怎樣回到奶我的養母家里后,得知我家里的人正在找我,這就使我不可能象我原來希望的那樣去看望艾蒂奈特。
  當然,在我的敘述中,我的家庭占著重要的位置,不用說,我指的是我那有錢的家庭。凡是我對馬西亞已經說過的話,我也都對麗絲說了一遍。只是我更加堅持這一點,就是我希望能成為一個有錢的人,因為這一希望的實現會使我們幸福,這里說的我們,是指她的父親和她的哥哥姐姐,當然也包括她本人,而且主要是她本人。
  麗絲運气好,沒有在伽羅福里的戲班子里待過,因而她遠不象馬西亞那樣成熟和有經驗。她總認為,在這個世界上,誰有了錢,誰就會幸福;錢財這東西是個法寶,就象童話里講的那樣,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能給你送上你想要的全部東西。難道不正是因為沒有錢,她的父親才被人家送進監獄去的嗎?以致她的家庭如今落了個四分五裂的下場。錢可以使人團聚,團聚就是幸福,至于是我還是她變得有錢,這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這是一回事,至少從后果上看是一回事。在她看來,我們兩人現在就很幸福,很明顯,她關心的只是團聚,大家團聚了,大家就幸福。
  我們,麗絲、馬西亞和我,不僅在船閘前聊天,在從閘門里奔瀉出來的流水的喧響聲中度過許多空閒的時間,我們也一起散步,散步的時候,卡比先生和洋娃娃小姐始終跟著作陪。
  有好几年工夫,我一直和維泰利斯在一起;最近這几個月,又和馬西亞在一起;我們曾經長途跋涉,東奔西波,不止一次地穿過了整個法國;這使我游覽過很多有趣的地方,但它們哪里比得上此刻我和麗絲正身臨其中的那個地方呢?這里有著廣闊的森林,美麗的牧場,陡峭的崖壁,疊起的峰巒,神秘的洞穴,噴瀉的瀑布,宁靜的池塘和那在峭壁中間彎彎曲曲地淌著的運河。最迷人的是听這里的流水的絮語聲,小鳥的鳴唱聲和大樹林間的風的哀訴聲。應該承認,好几年以前,當我見到比埃弗爾河谷時,我的确說過它非常美麗,但我希望人們不要太輕信我說過的話,要知道,無論什么地方,只要我和麗絲一起,在那里散步過、玩耍過,那里的美景就對我具有無可比擬的魅力,其他哪怕更美好的地方,也都不再在我的眼里;因為只要和麗絲在一起,我看到的一切景物無不燦爛奪目地留在我那被歡樂照亮了的記憶里。
  晚上,當天气不太潮濕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房子前面;在霧气太大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壁爐前面;麗絲最大的樂趣,就是我為她演奏豎琴。馬西亞也演奏小提琴或者短號,但麗絲更喜歡豎琴,這使我不免有點得意。在我們分手各自去睡覺之前,麗絲總是要求我唱那支那不勒斯歌曲,我也總是為她引吭高歌。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必須分手,我們必須繼續赶路。
  不過,在我這方面,我并不感到太憂傷,因為我對我的夢中財富一直抱有希望,我甚至相信,不是我將在哪一天富起來,而是我已經很富;財富對我來說,已經不是期待中的愿望,因為愿望已臨近實現甚至馬上就要實現;不,它的實現只在頃刻之間了。
  我對麗絲說的最后一句話,比千言万語更能使她明白我對自己的夢想是多么的誠摯。
  “我將坐著四輪馬車來找你。”我對她說。
  她是那樣相信我的話,以致用手做出鞭打馬匹的動作。她象我一樣,似乎确實親眼看見了馬車。
  但是,在乘馬車從巴黎來德勒齊以前,必須用腿走完從德勒齊到巴黎的這一段路程。要是沒有馬西亞在一起,我除了一站一站地向前走去,沿途掙夠每天的生活費外,還有什么別的可操心的呢?為什么現在還要勞神費力地干活呢?我們不是用不著再買奶牛和洋娃娃了嗎?只要每天能吃飽肚皮不就可以了嗎?我又用不著帶錢給我的父母。
  我給馬西亞講過我的這些想法,也把理由講給他听過,但他不為所動。
  “我們應該能掙多少就掙多少,”他說,同時逼著我帶上豎琴,“誰知道我們是否能立即找到巴伯蘭?”
  “中午十二點找不到。下午兩點就能找到了,摩弗達街又不長。”
  “如果他不住在摩弗達街了呢?”
  “那就到他住的地方去找。”
  “他回夏凡儂了呢?那你就該先給他寫信然后再等他的回信,對嗎?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口袋里一個子儿也沒有,靠什么過日子?我真想說你怎么一點也不了解巴黎了,你是不是忘了冉蒂里采石場了?”
  “沒有忘記。”
  “那好,我也沒有忘記圣梅達爾教堂的牆壁,在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曾靠在這堵牆上,不讓自己倒下來。我可不愿意再在巴黎挨餓了。”
  “到了我父母家里,我們吃得不會太差的。”
  “這倒不是因為我午飯已經吃得很飽,現在不想吃晚飯了,但是,當我既吃不上午飯又吃不上晚飯的時候,我的肚子會很不好受的,我不想再吃這個苦頭。干吧,就當我們也要買頭奶牛送給你父母好了。”
  主意倒是個謹慎、周到的主意,但我承認,要我再象為了巴伯蘭媽媽的奶牛,或者為了麗絲的洋娃娃那樣去一個蘇一個蘇地掙錢,那我是再也不干的了。
  “你要是富了,肯定是個懶鬼!”馬西亞說。
  我們終于來到了科爾貝,從這里開始,我們又回到了六個月以前從巴黎到夏凡儂時所走的老路上。在抵達維爾茹伊夫之前,我們走進了當初我和馬西亞舉行第一次合作演奏的那個農庄,那次演奏是為了讓人們在一個婚禮晚會上跳舞。我們被六個月以前的新郎、新娘認了出來,他們留我們吃晚飯,讓我們住下,要求我們再演奏一次,好讓大家再跳一次舞。
  第二天早晨,我們從這里出發,又回到了巴黎。我們离開巴黎已足足有六個月零十四天。
  但返回的這一天同离開的那一天大不一樣,天气又陰又冷,天空沒有陽光,大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沒有花、沒有任何青枝綠葉,夏天的太陽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秋季最初的霧天到來了。現在不再是紫羅蘭的花瓣在從牆的高處掉到我們的頭上來,而是黃色的枯葉在窸窸窣窣地從樹枝上往下墜落。
  然而,陰晦的天气又算得了什么!我們內心深處早有著歡樂,還用得著不相干的東西從外界來誘發它嗎?
  “我們”這個詞用在此時此刻是不确切的,我說的是我自己,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感到歡樂。
  而馬西亞呢,隨著我們走近巴黎,他變得越來越憂郁了。他常常一連走好几個鐘頭也不跟我說一句話。
  他一直沒有跟我講他憂郁的原因,我呢,以為他僅僅是害怕我們會分离。我不愿意對他重复我多次給他作過的解釋:我的父母不可能想到要把我們分開。
  只是在我們到達城牆1前停下來吃午飯的時候,他才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邊吃著面包,一邊對我說出了他深深憂慮的事情。
  
  1 指巴黎舊城的城牆遺址。

  “你知道在進巴黎的時候,我想到誰了?”
  “誰呀?”
  “是呀,誰呢?我想到的是伽羅福里。他從監獄里出來了嗎?當有人告訴我他進了監獄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該問們要關多久;他現在說不定已被放了出來,又回到了他在盧爾辛街的住所了。我們要在摩弗達街尋找巴伯蘭,這正好就在伽羅福里住的那個區,而且就在他門口,万一叫他碰上了怎么辦?他是我的師傅,又是我的叔叔,他可能重新把我帶走,我是沒有辦法逃脫的。你害怕重新落到巴伯蘭的手里,你想我是多么害怕重新落到伽羅福里的手里!啊,我那可怜的腦袋!不過,腦袋挨打同离別比較起來又算得上什么呢?我們會被他逼得不得不分開的,我們大概再也見不著了。由我的家庭造成的离別比由你的家庭所造成的要可怕得多。當然,伽羅福里肯定很想把你也抓到他的手里去,肯定也會用鞭子開導你象他開導別的學生一樣,你也肯定是不會愿意來的,我也不愿意你來陪著我受苦,你還從來沒有挨過打呢!”
  對幸福的渴望使我沖昏了頭腦,我沒有想到伽羅福里,可是。馬西亞剛才對我說的一切是可能的,用不著更多的解釋,我十分清楚我們面臨的危險。
  “那你想怎么辦呢?”我問他,“你不愿意進巴黎了嗎?”
  “我想,只要我不去摩弗達街,也許就能避開這場災難。”
  “那好,你不要去摩弗達街,我一個人去,我們今晚七點鐘在一個地方碰頭。”
  我和馬西亞約定好在圣母院大教堂后牆的主教大橋橋頭會面。事情這樣定了之后,我們重新上路,只差一步就要進入巴黎了。
  到了意大利廣場,我們就分手了,好象是一次永別,兩個人都异常激動,馬西亞和卡比朝著植物園的方向走去,我朝离廣場不遠的摩弗達街走去。
  六個月以來,我還是第一次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樣一個偌大的巴黎,馬西亞和卡比都不在身邊,我心里有一陣不安和難受的感覺。
  但是,我不應該讓這种感覺弄得抬不起頭來,我不是快要找到巴伯蘭并通過巴伯蘭快要找到我的家了嗎?
  我早已寫下了一些小客棧老板的姓名和地址,我要去他們那里尋找巴伯蘭。不過,這种提防忘記的措施是多余的,我既沒有忘記他們的名字,也沒有忘記他們的地址,什么帕若啦,巴拉博啦,還有肖比奈啦,根本用不著查看什么小紙條。
  我在摩弗達街上第一個碰到的就是帕若。我鼓足勇气走進一家小飯店,這小飯店開在一家帶家具出租的旅館的底層。我用顫抖的聲音探問巴伯蘭的下落。
  “巴伯蘭是什么人?”
  “就是從夏凡儂來的巴伯蘭。”
  我于是描繪了巴伯蘭的相貌,也就是我看見過的他剛從巴黎回夏凡儂時的那副相貌:粗糙的面孔,冷酷的神情,頭向右肩偏著。
  “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不認識他!”
  我向他道過謝,又朝更遠一點的巴拉博家走去,他是一個專門出租帶家具房間的小客棧的老板,他還兼營水果店生意。
  我又一次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開始,人家顧不上听我的話,這一家的丈夫和妻子正忙得不可開交:一個在用薄刀切一种据他說是菠菜那樣的東西,准備做一碗看上去很蹩腳的綠色濃湯;另一個正和一個少給了一個蘇的顧客爭吵得面紅耳赤。最后我重复問了三遍,才算有了答复。
  “喔,是的,巴伯蘭,……我們有過這樣一個客人,至少也是在四年以前了。”
  “五年,”女的說,“他欠著我們一個星期的房租呢!這個混帳東西,現在他在哪儿?”
  我如果知道他的下落,還用得著來向他們打听嗎?
  我失望地走了出來,心里憂郁不安。現在只剩下肖比來一個了。他要是也一問三不知,那我再去問誰呢?到哪里去找巴伯蘭?
  肖比奈和帕若一樣,也是飯店老板,我走進那間既是餐室又是廚房的大房間時,他正忙著做飯端菜,已經有好几個客人坐在桌子上等著了。
  我向肖比奈本人提出了我的問題,他手里拿著勺子,正在為顧客盛湯。
  “巴伯蘭嘛,”他回答我,“他已經不在這儿了。”
  “那他到哪儿去了呢?”我問的時候發抖了。
  “嗯,我不知道!”
  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覺得爐灶上的平底鍋似乎在搖晃。
  “我到哪儿去找他呢?”我又問。
  “他沒有留下地址。”
  我的臉色把我的失望心情或許已表露得非常值得人們的同情和關心,因為正在靠近爐灶旁邊的桌子上吃飯的那些客人中間有一個人在喊我。
  “巴伯蘭?你找他干什么?”他問我。
  我可不能坦白地回答他,不該把我的事情都講出來。
  “我從他家鄉夏凡儂來,我要告訴他關于他太太的消息,是她太太對我說的,說我可以在這儿找到他。”
  “如果您知道巴伯蘭的下落,”店主人對剛才問我的那個人說,“您可以告訴這個孩子,他自然不會去害巴伯蘭的,對嗎,小伙子?”
  “嗯,當然不會,先生!”
  希望又有了。
  “巴伯蘭現在應該住在奧斯特里茨小巷的康塔爾旅館,三個星期前他還在那里住著。”
  我道了謝走出來,我認為奧斯特里茨小巷應該就在奧斯特里茨橋的橋頭,但在去那條小巷之前,應當先打听一下伽羅福里的情況,好把消息告訴馬西亞。
  在我正好來到最靠近盧爾辛街的地方,只要再走几步就可到達我和維泰利斯一起來過的那所房子了,就象那天我們第一次在這里出現的時候一樣,一個老頭儿,就是先前的那個,正把破布片挂在院子里長著綠苔的圍牆上,我相信自從我上次見了他以來,他一直在從事這項工作。
  “伽羅福里先生回來了嗎?”我問道。
  老頭儿看了我几眼,咳嗽几聲,一句話也沒有回答我。我似乎覺得,我應當讓他明白我是知道伽羅福里在哪儿的;要不然,我甭想從這個撿破爛的老頭儿那里問出什么來。
  “他一直在那里面嗎?”我問時裝出一副机靈的樣子,“他一定感到膩煩了吧。”
  “反正夠嗆,可是時間還是會過去的。”
  “對他來說,時間可能不會過得象我們這樣快。”
  老頭儿听了這句俏皮話很想笑笑,這就引起了一陣可怕的嗆咳聲。
  “您知道他應該什么時候出來嗎?”等他咳嗽停息一些后我問他。
  “三個月后。”
  伽羅福里還要在監獄里蹲三個月,馬西亞可以松口气了。用不著三個月,我父母肯定會找到一個辦法,讓這個可怕的戲班主無法采取任何有害于他侄子的行動。
  如果我曾在肖比奈家里有過令人非常痛苦的著急的時刻,那么現在卻又是滿怀著希望了,我馬上可以在康塔爾旅館找到巴伯蘭。
  我不再遲疑,滿怀希望和喜悅,徑直向奧斯特里茨小巷走去。也許是由于這种情緒,我已經對巴伯蘭采取了寬容的態度。
  總之,巴伯蘭也許并不象他表面上那樣可惡;要不是他,我大概早就凍死、餓死在朝勒得依林蔭道上了。的确,是他把我從巴伯蘭媽媽手里奪過去賣給了維泰利斯;但他不認識我,他這樣的人,對一個從未見過的孩子是沒有情誼的。更何況也是苦難逼迫著他這樣做的,苦難常常使人干坏事,對他要求太苛刻,是不公道的;再說,他正在找我、關心我。如果我能重新找到我的父母,那我還是應當謝謝他的;自從我被維泰利斯強拉著离開夏凡儂以后,我對他一直抱著過分強烈的厭惡和反感,這就更應該對他作出補償了。總之,對他也一樣,我應該知恩;但這同我對巴伯蘭媽媽所負的感情上的責任是完全不同的;對巴伯蘭,那是良心上的責任。
  從植物園穿過去,盧爾辛街和奧斯特里茨小巷之間的距离并不算長。我很快來到康塔爾旅館前面。要說這也能算是一個旅館,那才真正是虛有其名了;實際上這里只是一幢可怜的帶家具出租的破敗房子,主人是個腦袋搖晃得很厲害、半聾的老婦人。
  當我向她提出我的老問題時,她把手掌蜷曲起來擋在耳朵后面,要我重复一遍剛才我問她的話。
  “我的耳朵有些背。”她說話時聲音很低。
  “我想見巴伯蘭,夏凡儂來的巴伯蘭,他住在您這里,是嗎?”
  她沒有回答我,突然向空中舉起雙手,那只在她腿上睡覺的貓嚇得跳到了地上。
  “天哪!天哪!”她喊叫起來。
  然后,她的眼睛盯著我,頭搖得更加厲害了.
  “您是那小孩子嗎?”她問道。
  “哪個小孩子?”
  “他找的那個孩子。”
  他在找我!听到這句話,我的心一下子抽緊.
  “巴伯蘭!”我喊了起來。
  “死了,應該說已故的巴伯蘭。”
  我靠在堅琴上。
  “他死了?”我喊了一聲。喊的聲音很高,為了讓自己再听听清楚這三個字。我發現,由于惊慌和激動,我的嗓子突然變啞了。
  “一個星期前死的,死在圣安托万醫院里。”
  我惊訝极了。巴伯蘭死了!那我的家呢?現在怎么能找到這個家?到哪里去找這個家呢?
  “那么您就是那個孩子了?”老婦人繼續問我,“就是他在尋找的、要送還到您那有錢的家庭里去的孩子了?”
  我又有了一線希望。應該緊緊抓住這句話不放。
  “您知道些什么嗎?……”我問。
  “我只知道他講過的,這個可怜的人,他說他撿到了這個孩子,又把他養大了。當時失掉了這個孩子的家庭現在想把他找回來,巴伯蘭就是為找這個孩子才到巴黎來的。”
  “那家人家呢?……”我喘著气問,“我的家呢?”
  “那么說,這孩子的确是您了?啊!是您,就是您。”
  她的頭還是那樣不停地搖晃著,眼睛卻出神地盯住我看著。但是,我沒有讓她繼續用這樣的眼光研究我。
  “我求求您,太太,把您知道的告訴我吧。”
  “我除了剛才給您說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孩子,我還是叫您少爺吧。”
  “關于我的家庭,巴伯蘭沒有對您說過別的什么嗎?”
  “您看看我急成什么樣子了,太太,我都急死了,愁死了。”
  她并不回答我,但是向空中舉起了雙手。
  “真是一個大玩笑!”
  這時候,一個女仆打扮的人走進了我們的屋子。康塔爾旅館老板娘把我擱在一旁,對這個女仆說:
  “真是一個大玩笑!這個年輕小伙子,也就是你現在見到的這位少爺,是巴伯蘭常說到的那個孩子。他來了,可巴伯蘭卻不在人世了。真是……真是一個大玩笑!”
  “那么巴伯蘭從來沒有對您說起過我的家庭嗎?”我問。
  “講過不下二十次、一百次,那是一個有錢的家庭。”
  “這家人家住在哪儿?姓什么?”
  “喔,這樣的,巴伯蘭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這些,您知道,他嚴守秘密,他想把酬金一個人獨吞,這种事情總是這樣的,再加上他是一只老狐狸。”
  唉!我明白了,我太明白這個老婦人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了,這個巴伯蘭!他死的時候把我出身的秘密一起帶走了。
  我在几乎已經達到這個目的的時候卻又把它失去了。啊!我的美夢!我的希望!
  “您是否知道,比起您來,巴伯蘭還對誰更多地講過這件事?”我問老婦人。
  “巴伯蘭不會這么傻,他太狡猾,他對誰都不信任。”
  “您從來沒有看見我家里有誰來找過他嗎?”
  “從來沒有。”
  “他的朋友呢?他不會對他們談起過我的家庭嗎?”
  “他沒有朋友。”
  我雙手捧著頭,徒勞無益地苦想了一陣,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我繼續尋找下去的線索,我太著急、太慌張了,我頭腦里亂成了一團糟。
  “他收到過一封信,”老婦人想了半天才說,“是一封保价信。”
  “從哪儿寄來的?”
  “不曉得。是郵差當面交給他的。我沒有看到郵戳。”
  “能找到這封信嗎?”
  “他死了以后,我們在他的遺物中沒有找到過任何東西,嗯,這當然不是出于好奇,只是為了能通知他的妻子。我們沒有找到什么地址;人們也到醫院里去找過,同樣什么也沒有,他的衣服里并沒有任何證件。要不是他自己說過是夏凡儂人,人家還真的沒法通知他的妻子呢。”
  “那么已通知巴伯蘭媽媽了?”
  “當然!”
  我好長時間都找不到一句話。說什么好呢?問什么好呢?這些人已經把他們所知道的全告訴我了。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好吧,他們為了了解巴伯蘭對他們隱藏的秘密,凡是能做的,已經全做了,我再留在這里干什么呢?
  我向門口走去。
  “您這是去哪儿呀?”老婦人問我.
  “去找我的朋友。”
  “啊,您有朋友?”
  “是的。”
  “他住在巴黎?”
  “我們是今天早上到巴黎的。”
  “那好,您知道,如果你們沒有旅店住,可以住在這里;你們會感到我這里是很合适的,可以向您夸口地說一句,特別是當你們住在一個誠實人的家里的時候。請注意,您家里現在正找您,在他們再也得不到巴伯蘭的消息的時候,就會到這里來,而不是去其他的地方,那么您就可以在這里迎接您家里的人了。這里對您有著一舉兩得的好處。如果您不在這里住,叫他們到哪里去找您呢?我是在為您的利益著想。您的朋友多大了?”
  “比我要小一點。”
  “那么想想吧!兩個年輕人流落在巴黎的街頭上,那是會遇上坏人受騙上當的!有許多旅店是坏人常去的地方,可不象在這里!我們這里那是可以放心的,因為我們這個街區好。”
  我可不相信這個街區象她說的那樣安宁。不管她怎么說,至少康塔爾旅店是人們所能見到的最肮髒、最破爛的小客棧,不過在我的冒險流浪生活中,蹩腳旅店難道還見得少嗎?而且老板娘的建議也還是應該加以考慮的。再說現在也不是挑挑剔剔的時候,我還沒有家,我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找到我那有錢的家,現在還不是和這個家一起住進林蔭大道旁邊豪華的大飯店里、或者搬進我家漂亮的宅邸去住的時候,當然,我能不能搬進宅邸去住,那要看我的家是否碰巧也在巴黎了。但我現在應當先考慮眼前的事情,住康塔爾旅店,費用不會太貴,可以替我們節省一點開支。啊,馬西亞在從德勒齊到巴黎途中堅持要多掙點錢的想法是多么有道理!如果我們口袋里沒有這十七個法郎,我們怎么辦呢?
  “我和我的朋友在您這里租一間房要多少錢?”
  “十個蘇一天。太貴嗎?”
  “那好,今天晚上我們再來。”
  “早點回來,巴黎的晚上很危險。”
  在回來之前,必須先和馬西亞碰頭。現在离我們約定會面的時間還有好几個鐘頭,我不知該做些什么,只好一個人悶悶不樂地走進植物園,找了個僻靜的角落,一屁股坐到一張長凳上,我只覺得神思恍惚,兩條腿已經累得連一步也邁不開了。
  我又一次掉進了万丈深淵。這個不幸未得大突然,它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嚴酷!看來我將一個接著一個地嘗遍所有的災難和不幸。每一次,出現了好的境況,只要我伸出手去想牢牢地把它抓住的時候,我所希望抓住的那根樹枝總是突然地在我手指中間折斷了,使我又重重地跌落下來,掉進不幸的深淵。永遠如此。
  這還不是命里注定的嗎?在我需要巴伯蘭的時候,他偏偏死了,而且在一种蓄意要獨吞一筆錢財的意圖下,他把某一個人的姓名和地址向所有的人都隱瞞了起來;這某一個人很可能就是我的父親,然而,這可正是我的父親托付他尋找我的呀!
  我愈想愈凄楚,眼睛里充滿了眼淚。我坐在那個僻靜的角落里正在出神,看見一位先生和太太帶著一個手里拖著小木車的孩子走過來了,他們坐在我對面的一張長凳上。不一會儿,他們喊那個孩子,那孩子扔下小車,張開雙臂向他們跑過去,先是父親一把摟住他,把他抱起來,在他的頭發上親了又親,甚至發出了聲音;然后把他交給他母親,母親在同樣的地方用同樣的方式把孩子親了好多次。孩子用肥胖的小手拍打著父母的臉頰,發出無憂無慮的、最好听的笑聲。
  看著這一切,看著這對父母的幸福和孩子的歡樂,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從來沒有被自己的父母這樣地抱在手里親過;現在,我難道還能希望我從未得到過的這個愛嗎?
  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拿起豎琴,為那小孩輕輕地演奏起一支華爾茲舞曲,那孩子听著,還用他的小腳踏著拍子。先生朝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枚銀白色錢幣,我很有禮貌地謝絕了。
  “不,先生,我只求您給我這种快樂,讓您這么漂亮的孩子玩得高興。”
  于是他仔細地看了看我。就在這時候,走過來一個看門人,盡管這位先生抗議,看門人還是命令我立即出去,要不我就要因為在園中演奏而蹲監獄了。
  我把豎琴的背帶背在肩上,离開了那個地方,我曾几次回過頭去,看到那位先生和他的太太一直在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遠去。
  到主教大橋找馬西亞的時間還沒有到,我便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中間走來走去的閒逛,注視著湍湍流去的河水。
  夜色終于降臨,街上的煤气燈點亮了,我朝著巴黎圣母院大教堂走去,它的兩座背映在西邊紫紅色天際的尖頂塔樓,這時呈現出暗黑的輪廓;在圣母院大教堂的后牆,在它的祭台間外面圓牆的邊上,我找到一張凳子坐了下來,這使我感到好不輕快,因為我的兩條腿好象走了遠路一樣,已經走不動了。我坐下以后,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我從未感到過這樣的疲勞和頹喪。在我自己身上,在我的周圍,一切都顯得凄凄涼涼;我在滿是燈火、喧鬧聲和車水馬龍的大巴黎,比在廣袤的荒野和森林中更感到茫然。
  從我身邊匆匆走過的人們有時口過頭來看看我。但是,他們的好奇或者同情對我有什么用,我所希望的,并不是這些同我并不相干的人的一時的關切。
  我只有一种樂趣,即計算在我周圍敲響的鐘聲,計算還要等多少時間,才能使我在馬西亞的友誼中重新恢复气力和勇气。一想到我馬上就要看見他那溫柔和快樂的美麗的眼睛,我感到多大的寬慰啊!
  七點鐘不到,我就听見一陣狗吠;几乎就在同時,我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黑暗中向我奔來。我還沒有來得及思索,卡比已經跳到我的膝蓋上,用舌頭使勁舔我的手;我緊緊抱住它,吻它的鼻子。
  馬西亞也立刻出現了。
  “怎么樣了?”他老遠就大聲問道。
  “巴伯蘭死了。”
  他跑著過來,恨不得一步跨到我跟前。我急急忙忙用几句話把我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告訴了他。
  他听了之后顯得很憂傷,這使我內心感到溫曖。我覺得,盡管他害怕我的家庭,但是為了我,他真心誠意地希望我能找到父母。
  他用許多親切的話試圖寬慰我,主要是想勉勵我不要失去信心。
  “如果你的父母已經找到過巴伯蘭,他們現在一定會由于听不到他的消息而感到不安,也一定會去尋找他的下落的;他們當然會到康塔爾旅館去找,這是遲早的事,咱們就去這家旅店吧。事情就是這樣。你不用著急。”
  這話和搖頭老婦人對我講的一樣。但從馬西亞嘴里說出來,這些話對我就顯得格外重要了。事情只不過需要我多等上几天罷了。我是個多么容易絕望和傷感的孩子啊!
  等我稍微平靜下來之后,我就將我听到的關于伽羅福里的消息告訴了馬西亞。
  “還有三個月!”他喊了起來。
  他高興得在街中央又跳又唱。
  他突然停下來,走到我身邊說:
  “這一個人的家和另外一個人的家是多么的不同!你瞧,你為失去家而憂傷,我卻為失去家而唱歌。”
  “一個叔叔,一個象伽羅福里這樣的叔叔,算不上是一家人,你如果失去了你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你也高興得跳舞嗎?”
  “啊!別說了!”
  “這是很明白的道理。”
  我們沿著塞納河走,來到了奧斯特里茨小巷。我的眼睛不再因激動而變得模糊,我看見的塞納河是多么美麗!晚上,當天空的滿月將銀線般的光輝洒在水面上的時候,整個河面閃動著亮光,就象一面活動的大鏡子。
  如果說康塔爾旅店是家誠實的旅店,它可不是一所漂亮的房子。我們住在屋頂下的閣樓里,點著一支冒煙的小蜡燭。地方小得可怜,當一個人想站著的時候,另一個人只得坐在床上。我禁不住在想:這可不是我所希望的臥室啊!發黃的布床單和巴伯蘭媽媽多次給我說起的漂亮的襁褓多么不相稱啊!
  我們晚餐吃的是夾意大利奶酪的圓型大面包,也不象我想象的為馬西亞辦的丰盛宴席。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全落空,只是需要等待。
  我怀著這樣的想法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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