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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以這种方式,我坐到父親店舖的舊衣翻新室里,向在那里工作的猶太人大聲朗讀。我對他們讀這部新圣經里的詞句,保羅當初同門徒談話時一定也是這种樣子。當然,在我這里又增加了語言上的不便,這些可怜的猶太雜种不能讀英語。我主要針對裁剪師本切克,他有猶太法學博士的頭腦。打開書以后,我會隨意挑出一段,以一种几乎就像洋涇濱英語一樣粗糙的變調英語讀給他們听。然后我會試圖解釋,選擇他們熟悉的事物作為例子和比擬。我很感吃惊的是,他們理解得有多么好,我要說,他們比一個大學教授、一個文人,或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都理解得好得多。當然,他們理解的東西最終同柏格森的書本身沒有關系,但是這不就是這樣一本書的目的嗎?我對一本書意義的理解是,書本身從眼前消失,它被生嚼、消化,被結合到血肉系統中,而這血肉系統又反過來創造新的精神,給世界以新面貌。這是我們讀本書時所分享的偉大圣餐宴,它的杰出部分是論混亂的那一章,它徹頭徹尾地打動了我,賦予我這樣一种惊人的秩序感,以致如果有一顆普星突然撞擊地球,震垮了一切,把一切都翻個個儿,把一切里面的東西都翻到外面來,那我也能在一眨眼之間使自己适應新的秩序。就像對死亡一樣,我對混亂也不再有任何恐懼或幻想。迷宮是我快樂的獵場,我往迷宮里鑽得越深,我就越有方向。
  我下班后腋下夾著《創造進化論》,在布魯克林橋上了高架鐵路,開始了往公墓那邊去的回家歷程。有時候,我是在擁擠的街道上步行了好長一段以后,在猶太人的中心戴蘭西街上車的。我在地下的地鐵站上了高架鐵路線,就像一條腸虫從腸子里經過。每次我加入到在站台上滿處亂轉的人群中去,我都知道我是那里最獨一無二的個人。我就像另一個行星上的旁觀者一樣觀看我周圍發生的事情。我的語言,我的世界,在我胳膊底下。我是一項偉大秘密的衛士;如果我准備張開嘴談話的時候,我就會堵塞交通。我必須說的東西,我一生的每一個夜晚在上下班路上抑制住未說出來的東西,是絕對的重磅炸彈。我還不准備扔我這顆炸彈。我沉思默想著,有說服力地一點儿一點儿准備好。再過五年,也許再過十年,我將徹底消滅這些敵人。如果火車在拐彎時猛地傾斜,我就對自己說,好!出軌吧,消滅他們!我從未想到,如果火車出軌,會危及我自己。我們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壓在我身上的熱烘烘的肉轉移了我的思想。我意識到有兩條腿把我的腿夾在中間。我低下眼睛看坐在我面前的那個女孩,我直視她的眼睛,我把我的膝蓋更往里擠向她的大腿根。她變得不安,在座位里煩躁起來,最后她轉向旁邊的女孩,抱怨我在騷扰她。周圍的人們怀著敵意看我。我無動于衷地望著窗外,假裝什么也沒听見。即使我愿意,我也不可能移開我的腿。不過這女孩用猛推和蠕動,還是一點儿一點儿把她的腿挪開,不再同我的腿糾纏在一起。這時,我發現自己又同她身邊的女孩處于同樣的局面,就是她向她抱怨我的那個女孩。我几乎馬上就感到一种同情的接触,然后,使我吃惊的是,我听到她對那一個女孩說,這些事情是沒有辦法的,這其實不是那男人的錯,而是把我們像羊一樣塞到一塊儿的公司的錯。我再次感覺到她的大腿抵著我的腿發出的顫抖,一种溫暖的、富有人情味儿的擠壓,像緊握某個人的手一樣。我用空著的那只手設法打開我的書。我的目的有兩個:首先我要讓她看見我讀的是哪一類書,第二我要能使用腿的語言而不引人注目。這很有成效。到車廂內空了一點儿的時候,我能夠在她旁邊坐下來,同她交談——當然是談這本書。她是一個妖嬈的猶太女孩,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還帶有一种出于淫蕩的坦率。到下車以后,我們已經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往她家而去。我几乎已在舊地段的邊緣上了。一切對我來說,都很熟悉,然而又格外陌生。我已多年沒有走過這些街了,現在我同一個來自猶太人區的猶太女孩走在一起,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帶有很重的猶太人口音。走在她旁邊,我顯得不諧調。我可以感覺到人們在背后瞪著我們。我是闖入者,是异教徒,到這個地段來是為了找一只漂亮的水淋淋的窟窿眼儿玩玩。而她則不然,似乎為她的征服而自豪;她拿我在她的朋友面前炫耀。這就是我在火車上碰到的家伙,一個有教養的异教徒,一個講究的异教徒!我几乎可以听到她這樣在想。慢慢走著的時候,我觀察了地形,觀察了所有有用的細節,這將決定我飯后是否來找她出去。我沒有想請她去吃飯。這是一個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面以及如何見面的問題,因為她直至走到門跟前,才露出口風,說她已經有一個丈夫,是一個巡回推銷員,她必須得小心才是。我同意回來,某時某刻,在糖果店前面的拐角上等她。如果我要帶一個朋友來的話,她也帶她的女朋友來。不,我決定單獨見她。一言為定。她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沖進一個肮髒的門廳。我很快回到高架鐵路車站,匆匆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了飯。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切都敞開著。坐車回去會她時,整個過去万花筒般地涌現。這一次我把書留在家里。我現在是沖著窟窿眼儿去的,腦子里一點儿也沒有想到這本書。我又回到邊界線的這一邊,每一個颼颼飛過的車站使我的世界越變越校當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几乎成了一個小孩子。我是一個被發生的變形嚇坏了的小孩子。我,一個住在第十四區的人,發生了什么事,要在這個車站跳下來,去尋找一個猶太窟窿眼儿呢?假如我真的操她,那又怎么樣呢?我得跟那樣一個女孩說什么好呢?當我需要的東西是愛情時,做愛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我像突然遭到了龍卷風的襲擊……烏娜,我愛過的那個女孩,她就住在這儿附近,長著藍色大眼睛和亞麻色頭發的烏娜,只要看她一眼就會使我發抖的烏娜,我害怕吻她,甚至只是触摸她的手的烏娜。烏娜在哪里?是的,突然之間,出現了這個迫切的問題:烏娜在哪里?我頓時十分气餒,十分迷惘、凄涼,處于最可怕的痛苦和絕望中。我怎么會不再想她的?為什么?發生了什么事?什么時候發生的?我原先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像瘋子一樣想念她,然后,竟然沒有注意到,她就那樣,像一分錢硬幣從你口袋的窟窿里捧出去一樣,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難以置信,荒謬,發瘋。嗨,我必須做的一切就是請她嫁給我,向她求婚——這就夠了。如果我那樣做,她會馬上同意的。她愛我,她不顧一切地愛我。嗨,是的,我現在記得,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她如何望著我。我要說再見,因為那天晚上,我要离開每一個人,前往加利福尼亞開始一种新生活,然而我絕沒有過新生活的任何打算。我打算請她嫁給我,但是我編好的故事,像麻醉品一般,那么自然地從我嘴上說出來,連我自己都相信了它,于是我說了再見,离去了,她站在那里,眼睛追隨著我,我感到她的眼睛都把我望穿了。我听到她心里在嚎哭,但是我卻像一部自動机器,不停地走啊,走啊,最后拐過街角,于是一切就結束了。再見!就像那樣,像在昏迷中,而我的本意是要說到我這里來!到我這里來,因為我再也不能沒有你而生活!
  我這么虛弱,這么搖搖晃晃,几乎連高架鐵路的台階都走不下去。現在我知道發生了什么——我越過了邊界線!我一直隨身帶著的這部圣經是要教導我,使我開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我所認識的世界不存在了,它死了,完了,被清理掉了。我曾經是過的一切,也隨之被清理掉了。我是一具被注入新生命的尸体。我生气勃勃,閃閃發光,熱衷于新發現,但是在內里,一切仍然是呆滯的,仍然是廢渣一堆。我哭了起來——就在高架鐵路的台階上。我像小孩子一樣大聲哽咽。現在我漸漸完全搞清楚了:你在世界上是孤獨的!你是孤獨的……孤獨的……孤獨的。孤獨是很痛苦的……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的。它沒完沒了,深不可測,這就是世上每一個人的命運,但尤其是我的命運……尤其是我的命運。又一次變形。一切又搖晃傾斜起來。我又在夢中,夢見邊界線那一邊的痛苦、譫妄、快感、狂亂的夢。我站在那塊空地中央,但是我的家卻看不見。我沒有家。夢是海市蜃樓。在空地中間絕沒有一座房子。這就是我之所以從未能夠進入房子的原因。我的家不在這個世界上,而在來世。我是一個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的人;我是一只屬于尚不存在的現實的怪獸。啊,但是它是存在的,它將存在,我确信。我現在低著頭,走得飛快,一邊還喃喃自語。我把幽會的事忘得一干二淨,甚至沒有注意到是否從她身邊走過。
  也許我走過了。也許我正看著她,卻沒有認出她來。也許她也沒有認出我來。我瘋了,痛苦得發瘋,苦惱得發瘋。我絕望了,但是我不迷惘。不,有一個我所屬于的現實。它很遠很遠,非常遙遠。我可以低著頭,從現在一直走到世界末日,也不會發現她。但是它在那里,我确信。我殺气騰騰地望著人們。如果我能夠扔一顆炸彈,把這整個地段炸成碎片,我一定會扔的。我會很高興看到他們殘缺不全,尖叫著,被撕成碎片,被消滅,血肉橫飛。我要消滅整個地球。我不是它的一部分。它徹頭徹尾地瘋了。整個儿瘋了。這是一塊巨大的臭奶酪,蛆虫在里面潰爛。操他媽的!把它炸飛!殺,殺,殺!把他們全殺死,無論是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年輕人還是老人,好人還是坏人……我變輕了,像羽毛一樣輕,我的步子邁得更加堅定,更加自若,更加平穩。這是多么漂亮的一個夜晚啊!星星如此明亮,如此清澈,如此遙遠地閃閃發光。它們恰恰不是嘲笑我,而是提醒我所有這一切的無用。你是誰,年輕人?竟在談論地球,談論把事物炸成碎片。年輕人,我們一直挂在這里,挂了有億万年。我們什么都見過,一切,但我們仍然每晚宁靜地發出亮光,照亮道路,還照亮心靈。看看你周圍,年輕人,看看一切有多么宁靜美好。你看,甚至陽溝里的垃圾在這星光下看上去也很美麗。撿起那片菜葉,輕輕拿在你手中。我彎腰撿起溝里的那片菜葉。我覺得它的樣子是嶄新的,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宇宙。
  我撕下一小塊,仔細察看。仍然是一個宇宙。仍然有說不出的美麗与神秘。我几乎羞于把它扔回溝里。我彎下腰,輕輕把它同其他垃圾放在一起。我變得非常体貼,非常非常鎮靜。我愛世界上每一個人。我知道在此時此刻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女人正等待著我,只要我非常鎮靜、非常溫柔、非常緩慢地前去,就會來到她跟前。她也許將站在街角,當我進入她的視線,她就認出我來——立刻。我相信這一點,我敢斷言!我相信,一切都是公正的,神注定的。我的家?哼,這就是世界——整個世界!我四海為家,只是我以前不知道。但我現在知道了。不再有任何邊界線。從來就沒有一條邊界線:是我一手制造了這條線。我慢慢地在极樂狀態中走過一條條街道。可愛的街道。在那里,每一個人走過,每一個人痛苦而不顯露。當我站住,靠著燈柱點燃我的香煙時,燈柱也給人友好的感覺。這不是一根鐵家伙——這是人類心智的創造,有某种形狀,用人類之手將它擰彎,成形,用人類的气息將它焊接,用人類的手腳將它安裝。我轉過身,用我的手在鐵柱表面摩擦。它像是要同我說話。
  這是一根有人性的燈柱。它像菜葉,像破襪子,像墊子,像廚房中的水池一樣,應該放在一個地方。一切都以某种方式居于某個地方,就像我們的精神同上帝在一起一樣。世界按其可見的、錯綜复雜的本質來說,是一張我們的愛的地圖。不是上帝,而是生活才是愛。愛,愛,愛。在它的最最中間,走著一個年輕人,我自己,他不是別人,就是戈特利布·萊布瑞希特·米勒。
  戈特利布·萊布瑞希特·米勒!這是一個失去其身分的人的名字。沒有人能說出他是誰,他從哪里來,或者他發生了什么事。在電影里,我最初熟悉了這個人,他被假定在戰爭里遇到了意外事故。但是,當我在銀幕上認出自己的時候,由于知道我從未參加過戰爭,所以我明白,作者發明了這一小段虛构,為的是不要暴露我。我經常忘記哪一個是真正的我。我經常在夢中喝健忘藥水,它就是這樣叫法。我絕望而又孤獨凄涼地游蕩,尋找著屬于我的身体,屬于我的名字。有時候,在夢和現實之間只有最細最細的一條界線。有時候,在一個人正同我談話時,我會脫下鞋,像一棵隨潮水漂浮的植物,開始我無根自我的航行。在這种狀況中,我完全能夠實現普通的生活要求——找到一個老婆、當上父親、養家糊口、招待朋友、讀書、付稅、服兵役,等等,等等。在這种狀況中,有必要的話,我能夠為了我的家庭,為了保衛我的國家,或者為了無論什么事冷酷地進行殺戮。我是普通的、平凡的公民,有一個隨叫隨應的名字,護照里還有一個我的號碼。我對我的命運徹底不負責任。
  然后有一天,沒有絲毫的前兆,我醒過來,看看我周圍,一點儿也不理解在我周圍進行的事情,既不理解我自己的行為,也不理解我鄰居們的行為,更不理解為什么政府之間要交戰或媾和,無論是哪一种情況。在這樣的時刻,我再生了,以我真正的名字誕生和受洗:戈特利布·萊布瑞希特·米勒!我以我真正的名字做的一切,都被視為發瘋。人們在我背后偷偷使著眼色,有時甚至當著我的面這樣做。我被迫同朋友、家庭、所愛的人決裂。我不得不撤退,因而,我就像在夢中一樣自然而然地發現自己再次隨潮水漂浮,通常是沿著一條公路移動,我的臉朝向落日。現在我的所有官能都警覺起來。我是最溫和、最討好、最狡猾的動物——同時我又是一個所謂的圣人。我懂得如何照料自己。我懂得如何避免工作,如何避免糾纏不清的關系,如何避免怜憫、同情、大膽,以及所有其他陷阱。我呆在應呆的地方,或者同一個人一起呆著,一旦我得到了需要的東西,馬上就走。我沒有目標:無目的的閒逛已經夠了。我像鳥一樣自由,像走鋼絲的人一樣确信。嗎哪從天上掉下來;我只需伸出手去接祝我到處都把最快樂的感覺留在身后,好像在接受雪片般落下的禮物時,我是真正在施惠于他人。甚至我的髒襯衣也由愛戀我的雙手去洗干淨。因為每一個人都愛戀一個堂堂正正生活的人!戈特利布!這是多么漂亮的名字!戈特利布!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戈特利市·萊布瑞利特·米勒!
  在這种狀況中,我總是遇到小偷、惡棍和凶手,他們對我多么仁慈,多么彬彬有禮!好像他們是我的兄弟。不是嗎?嗯?我沒有為每一樁罪惡感到內疚,并為此而受痛苦嗎?不正是因為我的罪惡,我才同我的同胞密切聯系在一起嗎?每當我從別人眼里看到一道与我相識的眼光,我就意識到這种秘密的聯系。
  只有公正的人,眼睛才從來不發亮;只有公正的人,才從來不知道人類伙伴關系的秘密;只有公正的人,才對人類犯罪,公正的人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只有公正的人,才要求看我們的指紋,甚至當我們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時,他們還會向我們證明我們已經死亡;只有公正的人,才把隨便什么名字,把各种假名,強加到我們頭上;才登記假日期,把我們活埋。我宁愿要小偷、惡棍、凶手,除非我能找到一個像我自己這种精神狀況、我自己這种品質的人。
  我從來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我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像我一樣慷慨、一樣仁慈、一樣寬容、一樣無憂無慮、一樣粗心大意、一樣本質清白的人。我原諒自己犯下的每一樁罪行。我以人性的名義這樣做。我知道人性意味著什么,盡管人性有強有弱。我為知道這些而痛苦,也為此而洋洋得意。如果我有机會成為上帝,我會拒絕這种机會。如果我有机會成為一顆明星,我會拒絕這种机會。生活提供的最奇妙机遇是成為人。它包含整個宇宙,包括對死亡的了解,這是上帝都不喜歡了解的。
  在此書寫作的出發點上,我是重新給我自己洗禮的人。現在已過去多年,其間已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因而很難回到那一時刻,很難追溯戈特利布·萊布瑞希特·米勒的歷程。不過,也許我可以提供線索,比方說,我現在是的這個人誕生于一道傷口。那傷口一直傷到心里。按照一切人為的邏輯,我應該已經死了。我事實上已被所有曾經認識我的人當作已經死了;我在他們當中走來走去就像鬼魂一般。他們談到我的時候用過去時,他們可怜我,給我越來越深地往下掘土,然而我記得我如何常常一如既往地嘲笑他們,如何同其他女人做愛,如何欣賞我的食物和飲料,以及我像惡魔似地糾纏著的軟床。某樣東西已經殺死了我,然而我卻活著。但是我是沒有記憶、沒有名字地活著;我同希望也同悔恨和遺憾無緣。我沒有過去,也許也不會有將來;我被活埋在真空里,這就是那道我受傷的傷口。我就是傷口本身。
  我有一個朋友,時常同我談論各各他的奇跡,對此我一點儿也听不懂。但是我确實多少懂得我受傷的奇跡般的傷口。在世人眼里,我死于這個傷口,但我從傷口里再生,重新受洗。我多少懂得我受傷所經歷的奇跡,這個傷口隨著我的死亡而治愈了。我談到它,就好像談論很久以前的事,但是它始終同我在一起。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似乎看不見,就像永遠沉到地平線以下的星座。
  使我著迷的是,像我那樣死亡、被埋葬的任何東西,竟能复活,而且不止一次,而是無數次;不僅如此,而且每一次我消失,我都前所未有地更深入扎進真空,以便隨著每一次复活,奇跡會越變越大。而且清白無暇!再生者總是同一個人,隨著每一次再生,越來越成為他自己。他每次只是在蛻皮,隨著蛻皮,他也蛻去了他的罪惡。上帝所愛的人是堂堂正正生活的人。
  上帝所愛的人是有一百万層皮的洋蔥。蛻下第一層皮是痛苦難言的;蛻第二層痛苦就少一點儿,第三層更少,直到最后,痛苦變得令人愉快,越來越令人愉快,變成一种歡樂,一种狂喜。
  然后就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只有在光明面前屈服的黑暗。
  由于黑暗消失,傷口從它的隱藏處顯現出來:這傷口就是人類,就是人類之愛,它沐浴在光亮中。失去的身分恢复了。人類從他敞開的傷口中,從他如此長時間隨身攜帶的墳墓中走出來。
  我的記憶就是墳墓。我現在看到她埋在這個墳墓中,這個我愛她比受所有其他人,比愛世界,比愛上帝,比愛我自己的血肉都更加強烈的女人。我看見她在那愛的血腥傷口中潰爛,她如此接近于我,以致我都分不清是她還是傷口本身。我看見她掙扎著解脫自己,使自己擺脫愛的痛苦,而她每掙扎一次,都又重新陷入到傷口中,她無助,窒息,在血污中翻滾。我看到她可怕的眼神,引人哀怜的無言痛苦,一副困獸的樣子。我看到她張開她的雙腿來分娩,每一次性高潮都是一聲极其痛苦的呻吟。我听到牆壁倒塌,朝我們壓過來,房屋起火。我听到他們在街上喊我們,召喚去工作,召喚拿起武器,但是我們被釘牢在地板上,耗子吃著我們的肉。愛的墳墓和子宮埋葬了我們,黑夜裝滿了我們的腸子,星星在黑黝黝的無底湖泊上空閃爍。我失去了詞的記憶,甚至記不起她的名字,我曾經像一個單狂者一樣發音說她的名字。我忘記了她的模樣,忘記了她摸上去什么樣,味道是什么樣,操起來什么樣,只是一味地越來越深入到深不可測的大洞穴的黑夜中。我跟隨她來到她靈魂的停尸房,來到她還沒有從嘴里吐出來的气息那里。我不屈不撓地尋找她。
  任何地方都沒有寫她的名字。我甚至深入到圣壇那里,仍然一無所獲。我將自己裹在這中空的虛無之殼周圍,就像一條帶火圈的大蟒蛇;我靜靜躺了六個世紀,沒有呼吸,由于世界大事過濾到底部,形成一張粘性的粘液之床。我看見星座在宇宙天篷中的巨大窟窿周圍盤旋;我看到遙遠的行星和那顆將要生我下來的黑星星。我看到天龍座擺脫了達磨与羯磨,看到新的人類在未來的卵黃中煩躁。我一直看到最后的標志与象征,但是我不能辨別她的臉。我只能看到晶瑩透亮的眼睛,看到丰滿、光彩照人的大乳房,好像我在乳房旁邊,在她燦爛幻象的放電現象中游泳。
  她是怎樣超越了意識的所有支配的呢?依据什么嚇人的法律,她這樣伸展在世界的表面,揭露一切,又隱蔽她自己呢?她迎著太陽藏起來,像月食中的月亮;她是一面水銀剝落的鏡子,這鏡子既照不出形象,也造成不了恐怖。一眼望到她的眼底,望到她濕乎乎半透明的肉,我看到由一切构成物,一切關系,一切瞬息即逝的東西构成的大腦結构。我看到大腦里的大腦,無限轉動的無限机器,“希望”一詞在唾液上旋轉,燒烤,滴著脂肪,不停地在第三只眼睛的眼窩里轉動。我听到她以不再為人所知的語言含糊地說著夢話,悶住的尖叫在縫隙里回蕩,我听到喘息、呻吟、快樂的歎息、鞭子抽打的嗖嗖聲。我听到她叫我自己的名字,這名字我自己還從未說出來過,我听到她詛咒,听到她狂叫。我听到放大了一千倍的一切,就像關在一架風琴肚子里的小矮人。我捕捉到世界的呼吸,它被壓抑著,就像被固定在聲音的十字路口一般。
  我們就這樣一起走路,一起睡覺,一起吃飯,我們是聯体雙胞胎,愛神把我們結合在一起,只有死神才能把我們分開。
  我們手挽手,在瓶頸上倒著走路。她几乎從頭到腳穿一身黑,只是偶爾有几塊紫色。她沒有穿內衣褲,只有一塊浸透著惡魔香水的黑天鵝絨。我們黎明時分上床,正當天色變暗時起床。我們住在拉著窗帘的黑洞里,我們從黑盤子里吃東西,我們讀黑色的書。我們從我們生活的黑洞里望出去,望到世界的黑洞里。太陽被永遠涂黑了,好像要幫助我們不停地進行自相殘殺的沖突。我們把火星當太陽,把土星當月亮;我們永遠生活在地下世界的天頂。地球停止轉動,在我們頭頂上天空中的窟窿里,懸挂著那顆從不閃爍的黑星星。我們不時發出一陣陣大笑,瘋狂的、青蛙叫似的大笑,這使鄰居們听了發抖。我們不時唱歌,發出譫妄的、走調的、完全的震音。我們被鎖在整個漫長的心靈黑夜之中,這是一段無法測量的時間,以日月蝕的方式開始和結束。我們在我們的自我周圍旋轉,像幽靈似的衛星。我們陶醉于我們自己的形象,當我們互相望著眼睛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么我門在別人眼里什么模樣呢?就像獸類在植物眼里的模樣,像星星在獸類眼里的模樣。或者,如果魔鬼讓人類插翅高飛的話,就像上帝在人類眼里的模樣。由于這一切,她在固定不變、留戀不去的漫漫長夜中容光煥發,興高采烈,一种超黑色的歡欣從她身上流出,就像密特拉的公牛不斷流出的神种之流。她是雙管的,像一支獵槍,一頭女性的公牛,子宮里有一個乙炔火把。她熱切地盯著大酒杯,她翻著眼白,嘴唇上滿是唾液。在隱蔽的性窟窿中,她像訓練有素的老鼠一般跳著華爾茲,她的嘴巴像蛇的嘴一樣張開著,她的皮膚在長倒刺的羽毛中起雞皮疙瘩。她有獨角獸那樣貪得無厭的淫欲,有曾使埃及人躺倒的渴望。甚至那顆沒有光澤的黑星星從中往下窺視的天上那個窟窿,也被吞沒在她的狂怒中。
  我們粘在頂篷上生活;日常生活熱烘烘的臭味蒸發上來,使我們窒息。我們生活在酷暑中,人肉的灼熱升上來,加熱了我們被鎖在其中的蛇形圖。我們根深蒂固地生活在深淵的最深處,我們的皮膚被塵世激情的煙火熏成了灰色雪茄的顏色。像我們的劊子手長矛上挑著的兩個腦袋,我們緩慢地在底下世界的人頭和肩膀上空盤旋不去。堅實的大地上的生活,對于我們被砍了頭,永遠在生殖器部分粘連的人來說,有什么意義呢?我們是天堂的孿生蛇,在涼熱中像混亂本身一樣清醒。生活是一根固定的失眠之杆周圍的永久的黑色性交。生活就是天蝎座會合火星,會合水星,會合金星,會合土星,會合冥王星,會合天王星,會合水銀、鴉片酊、鐳、鉍。大會合是在每個星期六夜里,獅子座和天龍座的兄妹宮私通。大大不幸的是,一道陽光偷偷從窗帘縫溜進來。還有該死的木星,雙魚宮之王,也許是他閃亮了一下仁慈的眼睛。
  說起來很難,這是因為我記得太多。我記得每一件事,但是像坐在口技藝人膝上与他唱雙簧的木偶。我似乎覺得,在整個漫長而不間斷的房事中,我是坐在她膝上(哪怕是在她站著的時候),說出她教我的台詞。我想,她一定控制了上帝的堵漏人員頭目,能讓那顆黑星星透過頂篷中的窟窿發光,她一定命令他降下永久的夜幕,同時也降下一切爬行著的折磨,無聲無息地在黑暗中爬來爬去,以致心思就變成了一把飛快轉動的鑽子,狂熱地鑽到黑色的虛無中。我是只想象她一樣不停地談話呢,還是我已經成了這樣一個訓練有素的木偶,以致能截住她還沒到嘴邊的思想呢?嘴唇漂漂亮亮地張開了,由于一股稠稠的暗紅色血漿而顯得光滑溜溜的;我注視著嘴唇以最大的魅力一開一閉,無論是嘶嘶地發出一條毒蛇的怨恨,還是像斑鳩一樣咕咕作聲。這總是一些特寫鏡頭,就像電影劇照那樣,所以我知道每一道小縫,每一個毛孔,而當哈喇子歇斯底里地大流特流起來時,我就注視唾液形成的霧气与泡沫,好像我正坐在尼加拉瓜大瀑布腳下的搖椅里。我學會了如何做得就好像我是她机体的一部分;我胜過口技藝人的木偶,因為我能夠不用被繩子猛烈牽動著行事。我不時即興做些類似的事情,往往使她十分高興;當然,她會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些中斷,但是她高興的時候,我總能從她打扮自己的樣子中分辨出來。她有變形的天賦;她變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妙,就像魔鬼親臨一般。除了豹和美洲虎以外,她最擅長于變鳥類:野蒼鷺、朱鷺、火烈鳥、發情的天鵝。她有一种突然猛扑的方法,好像她已确定了現成的尸体位置,正好俯沖到腸子上,一下子扑到那些美味食品上——心髒、肝、或卵巢——眨眼工夫又赶快离去了。如果有人确定了她的位置,她會像石頭一樣靜靜地躺在樹底下,眼睛不完全閉上,但是一動不動,像蜥蜴一樣凝視著。戳她一下,她會變成一朵玫瑰,一朵深黑色的玫瑰,有著最光滑柔軟的花瓣和壓倒群芳的芬芳。很令人惊奇的是,我多么神奇地學會了接受提示;無論變形多么迅速,我總是在她怀里、鳥的怀里、野獸的怀里、蛇的怀里、玫瑰的怀里,等等:怀里的怀里,嘴唇的嘴唇,尖對尖,羽毛對羽毛,雞蛋里的黃,牡蠣里的珍珠,蟹爪、精子和斑蟊的气息生活是天蝎座會合火星,會合金星、土星、天王星,等等;愛是鳥喙的結膜炎,抓住這,抓住那,爪,爪,欲念的曼陀羅輪的喙的爪爪。吃飯時間到了,我已經能听到她在剝雞蛋皮,在雞蛋里面,吱吱,吱吱,快樂地預告下一頓飯將來臨。我吃起來像一個單狂者:一個吃三頓早飯的人,有著夢中的好胃口,在那里長時間地暴食。我吃著的時候,她滿足地嗚嗚叫,這是女淫妖吞下她小仔時發出的捕食肉類的有節奏喘息。多么快樂的愛之夜!唾液、精子、夢中的交媾、括約肌炎,全合而為一:加爾各答黑牢中的淫狂。
  在那顆黑星星懸挂的地方,一种泛伊斯蘭教的寂靜,就像在風平浪靜的洞穴世界里一樣。在那里,如果我敢于坐在那上面的話,有著精神病的幽靈般的靜穆,這是被几個世界不停的屠殺所麻痹、所耗盡的人的世界。在那里,一張血跡斑斑的膜,包羅万像;狂人与瘋子的英雄世界,他們用血熄滅了天堂之光。
  在黑暗中,我們的鴿与鷹的生活多么平靜!牙齒或生殖器埋在其中的肉,丰富的香噴噴的血,沒有刀剪的痕跡,沒有彈片的疤痕,沒有毒气的灼傷,沒有燙傷的肺。除了頂篷上的那個令人產生幻覺的窟窿,這是一种几乎完美的子宮生活。但是這窟窿在那里——像膀胱里的小縫——沒有一种填料能永遠堵住它,沒有一次小便能笑眯眯地完成。痛痛快快撒泡尿,當然,怎么忘記了鐘樓里的租金,“另一個”世界不自然的寂靜、危急、恐怖、毀滅呢?吃飽一肚子的東西,當然,明天又吃飽一肚子,明天,明天,明天——但最后,那會怎樣呢?最后?最后是什么?換一個口技藝人,換一個人的怀里,換一個軸線,拱頂上的又一道裂縫……什么?什么?我將告訴你——坐在她怀里,因那顆黑星星靜止的、帶尖齒的光而發呆,被你相互作用的激動不安,被這种不安所具有的心靈感應的靈敏性截去角,裝上圈嚼子,拴上套,誘入圈套。我將告訴你,我什么也不想,在我們居住的細胞之外的東西,什么也不想,甚至不會想到一塊白桌布上的一粒面包屑。我純粹在我們變形虫生活的范圍內思考,就像伊曼紐爾·普西福特·康德給予我們的純思考,只有口技藝人的木偶才能复制。我想出每一种科學理論,每一种藝術理論,每一個荒誕的拯救体系的每一點每一滴真理。我計算每一件事物都十分精确,還要加上神秘的小數,就像一個醉鬼在六天賽跑結束時交出來的最好東西,但是一切都是為別人將來有一天會過上的另一种生活而計算的——也許。我們在瓶子的頸部,她和我,如他們所說,但是瓶頸已經折斷,瓶子只是一种虛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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