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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傅肯恩將租來的轎車駛到路旁,停放在一間小店的前面。他抬起頭,望著店面的人口,內心一陣激蕩,一顆心扑通扑通地跳。他來遲了,這里的一切早已煙消云散,留下的僅是傷感的回憶。
  凱倫坐在車內的駕駛座旁,別過頭去盯著后座的兩個孩童,一面喊道:“你們兩個乖乖坐好,待一會儿回到旅館,就讓你們到游泳池里玩水。”
  肯恩專注地回想著,并未發覺凱倫正關切地看著他;此時,凱倫在他眼中形同虛無,他仿佛又回到了往昔。記得上次重游故地,一大清早,他便兩步并成一步地往店里跑,期待那思慕已久的心上人,仍舊出現在柜台。就算只望一眼,也能与她心神交融,手撫他長久以來的渴望与思念。
  啊!遙遠的歲月喚醒他年輕的感覺!
  他們一行人下鄉來此度假,車子的擋風玻璃沾滿了鄉間的塵土。肯恩伸手試圖抹掉玻璃上的泥灰,有如想抹去這十几年的光陰,重新回到18歲。
  “你要進店里嗎?”凱倫問道。
  他錯愕地望看凱倫,簡直忘了她与孩子的存在。
  “對,我要…”其實肯恩只想再見到心上人一眼,“買罐汽水,你呢?”
  凱倫搖搖頭:“不用,謝了,就給孩子買口香糖吧!”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縱然這里一切人事已非,伊人的芳蹤沓然,但當他走進店里時,心仍跳得很厲害。他的心上人好比是夢里的人物,夢醒了,她也跟著消失了。
  康曉妮這天恰巧去拜訪唐姑媽,姑媽絮絮叨叨地對她講個不停,又要她帶走一罐核桃。核桃的殼可硬得很,非得用壓核器才能剝開,曉妮還要自個地把這一大罐捧下山坡,放到車里去,所以累得汗水直流。她想先到日本人開的廣之百貨舖買杯冷飲喝,然后再開車回海邊別墅。要不是在姑媽家折騰半天,曉妮今天壓根木會來到舖子里。
  廣之百貨舖的碎梅子很有名,他們是用中國古法制作的,不像其它店得向香港進貨。來到店門外,曉妮想為吉米挑一把碎梅子帶回去。她回憶起許久許久以前在這里當售貨員的事,那時她才十几歲,而這儿是夏威夷島上最好的商家。她看到店門口已經停了一部游客租來的轎車,索性就把自己的車子開到另一處停放。曉妮剛把車熄火,就看見台階上的肯恩。
  肯恩如同往昔,正兩步并成一步地拾級而上。他不像以往穿著T恤及牛仔褲,而是身著襯衫与寬松的老爺褲。曉妮屏住呼吸,望著他頎長的身影,他的金發雖比昔日短了一些,但整齊多了。
  直到他進入店里,曉妮還呆坐在車內,不敢動也不敢想。過了好一會儿,她才回過神來,急急倒車,再往高速公路疾駛而去。還好沒人撞見她倉皇沖動模樣,她現在的思緒一團混亂,只想頭也不回地逃离此地,回到自己的家中。
  她做夢都想不到會再見到肯恩。過去,她可能會不顧一切地想見他一面,如今卻已事過境遷,那份激情已隨之消逝,肯恩的出現只會令她不知所措。
  一到家,曉妮馬上把車子開到房子后頭,以免被人發現。然后進入屋內,邊跑邊脫了衣服,又到浴室換上泳衣,將一頭棕色的長發編成發辮。她奔向海邊時,辮子在身后不住地搖擺。不一會儿工夫,她已泡在暖和的海水里。她奮力游到礁岩附近的一處小島,企圖擺脫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
  啊!她忘不了,忘不了過去的种种,那些回憶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縱然白日不浮現,夜闌人靜時又會涌上心頭,使她胸口隱隱作痛。
  他為何回到這儿?曉妮眼中再度浮現肯恩站在台階上的那一幕,他的身子依然清瘦,肌肉結實如往昔。
  都18年了,曉妮以為歲月不饒人,肯恩應該會變老,怎知他既沒便便小腹,亦無贅肉,樣子竟比從前更好看!這點令曉妮有些妒忌。
  來到小島,她仍不停地向前游,身体在湛藍的海水中浮現,水面划出一道道銀白色的浪花。此時曉妮的思緒早已漂入時間的洪流,回到當年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他倆正值青春年少,攜手同游山谷叢林。然而,少不經事卻讓他們付出很大的代价。
  “肯恩,你為什么、為什么要回來?”曉妮愈游愈快,一邊用力嘶喊著。
  她百思不解,肯恩究竟到店里做什么?找她嗎?不,現在店里沒有人認識她。老家目前住的那些人,她也不認識,所以更不可能告訴肯恩她的下落。這下子肯恩絕對找不著她了。
  “絕對要讓他找不到!”曉妮向著空中喊著。
  她再潛入海中,惊走附近的魚群。她想理清自己的思緒,怎奈這些記憶像是長了深根似的,想甩也甩不開。
  她已無力与過去抗爭,于是游回陸地,走回家去。她一邊走,身上的水沿途滴著,像是一只剛剛落水的小狗。“游了泳真舒服,可以把他忘掉,”曉妮自我安慰地說。其實她并不能忘怀,整個腦袋還是肯恩的影子,以及……吉米!
  想到這里,她身子一顫,腳步縮了回來,一陣痛楚穿透体內。她必須躲著盲恩遠遠的,讓他碰不上吉米。
  在她心底深處,還有一處傷口,令她不敢去碰触——在剛才的店門外,她不但看到肯恩,還瞥見一名金發女郎,帶著兩個小孩,坐在車內等他。
  走進家門時,這幅天倫之樂的景象再度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使她心如刀割。
  “唉,算了吧!”她輕唱,閉上了眼。她不能再想,再想也于事無補,反正不會再見到他了,不想也罷!
  剛換上衣服,她走出了臥室,隨即看到客廳有一名男子。
  原來是她堂哥瑞奇。
  “你在這儿干什么?我還以為你開始到火奴島上班了呢!”曉妮生气地劈頭便問。
  他點點頭:“沒錯,可是我又辭職了,因為我想出一個做生意的好點子。”
  “這次又是什么好點子啦?”曉妮半譏諷、半嘲解地問。瑞奇會有好點子,可真是天下一大奇聞。
  他的眼睛興奮地閃爍著,笑嘻嘻地說:“一時之間難以說清楚。”他俏皮地聳聳肩,繼續說道:“我太高興了,坐不住,一定要找人說說,陪我吃頓晚飯如何?”
  她遲疑了一會儿,心想自己開的波凱餐館已上軌道,不必天天親自去照看;吉米又去了麥可叔父家,几天后才會回來,她倒可不必須心,但是她若獨自一人待在家中,恐怕成天又會胡思亂想,把眼睛都哭瞎了。此時,她最好還是跟瑞奇到外頭去。
  “好吧,不過,上哪家館于由我來選,我不要到老船長餐廳吃那些油炸食物。”曉妮邊說,邊轉過身去解開辮子。
  “老船長有什么不好嘛?”
  曉妮對瑞奇扮了個鬼臉,一溜煙地走進臥房,之后長長地歎了一口气。今晚跟瑞奇在一起,就不會令她想到肯恩了。回家以后,便可一股腦地埋頭大睡,希望明早起床,一切又會歸于平靜。
  肯恩獨自坐在窗邊的餐桌旁,試著放松心情。放眼望去,整個餐廳几乎坐的都是一對對的情侶,他們低聲細語,不時傳來快樂的笑聲。廳內的裝演洋溢著太平洋島的熱帶風情,突顯出海鮮店的特色。所幸凱倫及小孩都留在旅館沒跟來,讓他有獨處的空閒,可恣意地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
  17年前他也曾到過這家餐廳,為的是找尋當年讓他一見鐘情的美麗女孩;不過,上回跟這次一樣徒勞無功。他很快地掃視過餐廳里的每一張臉孔,結果只能笑自己太痴心。
  肯恩知道自己簡直在做夢,就算現在找到她,恐怕她早已經披衣出嫁,生了好几個孩子了。他雖然很明白美夢不能成真,仍禁不住地思念,想象她在陽光下寸寸明耀動人的肌膚、如云飛發,并張開雙手迎接他的模樣。
  “這里的菜是不是比老船長的有格調?”曉妮環顧餐廳四周,笑著對瑞奇說。來到這儿,正如她所期盼,心情好多了。
  “我看不出什么格不格調,老船長也有它的傳統和歷史啊!”
  “是啊!難吃的傳統与食物中毒的歷史呀!還記得陶奇大叔吧?”
  瑞奇英俊的臉龐頓時變色:“喂,這話有欠公平吧!他可能先前已吃了坏掉的無花果,還是什么來著,到老船長后才會鬧肚子疼。”
  曉妮翻了翻白眼,反駁說:“不止肚子疼,差一點儿連命都送掉了。”
  “是沒錯,可是他一出院,還不是馬上又回老船長吃薯條。”
  她歎了一口气,喃喃地說:“我們家族怎么會出這個大白痴?”
  瑞奇還來不及回嘴,餐廳的服務生便過來領位。曉妮跟著服務生走到位子上,隨即對她微笑致謝,然后坐定。忽然間,曉妮瞥見一個人影……
  不可能是他!曉妮坐得僵直,一動也不敢動,臉都漲紅了,心跳得愈來愈厲害,面露難色。
  瑞奇坐下來,身体微微前傾,好奇地看著她:“你怎么啦?”
  “沒……沒事,”她搖搖頭,聲音微弱。她想,這是在做夢嗎?一定是幻覺,否則怎會看到他坐在附近?要不要回頭仔細瞧瞧……
  唉,不必看了,是他,沒錯,曉妮心里全然感覺得到。真是蒼天捉弄人啊!她閉起雙眼,調整自己的呼吸。
  “喂,你是不是不舒服?”瑞奇盯著她蒼白的臉孔,再度傾身向前問道。
  曉妮又搖搖頭,想要他別再追問下去,但卻說不出口。
  瑞奇瞇起眼,以同情的語气問道:“是不是女人的生理病又犯了?”
  她耳中嗡嗡作響,听不清楚瑞奇的話,于是皺起眉頭問:“女人的什么?”
  瑞奇聳聳肩:“我也不懂,反正你們女人都神秘兮兮的!”
  曉妮深深地吸一口气,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女人其實最平凡了。”她抬起頭、挺起胸,要讓自己堅強起來,于是試著繼續回答:“男人才最不切實際。”
  瑞奇馬上笑了一笑:“你指的該不是吉米吧?”
  “吉米……他才不同呢!”她壓低嗓門,希望沒有其它人听到“吉米”這兩個字,吉米是她的心肝,也不許肯恩知道。
  服務生在餐桌上擺好白開水,曉妮拿起來便喝,好讓自己鎮靜。她怀疑剛才是想象力過于丰富,才會蠢到以為肯息就在附近。算了,赶快鎮定下來,好好享用晚餐吧!她深呼吸,試著專注在瑞奇的話題上。
  “你有一些灌飽气的橡皮艇,我們得花很多時間把它們裝飾起來,你曉得我想要干什么嗎?”
  她眨眨眼,終于搞懂瑞奇講的是有關海上的事。
  “我們可以用苔蹤及海草,把橡皮艇偽裝成漂浮在海中的小島。”
  瑞奇游洒的臉龐浮現一副興沖沖的表情,原來這就是他賺錢的新點子。
  每回瑞奇對她談起新點子時,總免不了開口跟她要錢。他們年齡相仿,但曉妮卻像姐姐般照顧他,有時借他一點錢,或是給他一些告誡。在曉妮軟硬兼施之下,瑞奇仍是据皮笑臉,讓她拿他沒辦法。
  “然后我們就趴下來。從橡皮艇內往外偷看……”他邊講邊比划動作,好象他就在橡皮艇里一樣。“……橡皮艇就會在岩石間漂來漂去……”
  她又眨眨眼,這下子把她弄糊涂了:“瑞奇,你究竟在說什么呀?”
  他睜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一臉無辜的模樣:“美人魚啊!我們等晚上游出水面……”
  “美人魚?”她搖搖頭,以為自己听錯了。“什么美人魚?”
  瑞奇不耐煩地說:“現倒不是說過了嗎?你根本沒注意听。我正准備拍了部紀錄片。要把寒莫克角的美人魚拍攝下來。”
  曉妮的心思一下子從肯恩那儿轉回來,好不容易听懂剛才的話。她盯著瑞奇興致高昂的臉:“美人魚并不存在。不能拍成影片啊!”
  他輕蔑地笑:“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就是要拍寒莫克角的美人魚。”
  曉妮瞪了他半晌,然后,笑著拍拍他的肩:“根本就沒有美人魚。”
  “我就燒得你會這么說,不過我會證明給你看。還記得前一陣子許多雜志紛紛刊出尼斯湖水怪的照片嗎?大家在還未看到照片以前,也認為是無稽之談。所以,我會證明有美人魚給別人看。”
  曉妮見他態度認真,于是輕聲地勸他:“美人魚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瑞奇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傳說打哪儿來?人總不會憑空想象吧!一定是有跡可尋。”
  曉妮無奈地搖搖頭。她到底該怎樣勸他呢?無論如何,還是要想辦法,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搞一通:“瑞奇,記得上次你要我買的那群怪雞嗎?”
  曉妮搬出過去失敗的例子,讓瑞奇覺得很難堪。“我以為他們會生藍蛋,然后,复活節那天就可殺雞取卵,發一筆橫財嘛!”
  “結果它們并沒生藍蛋。”
  “可是也木是白的,”他赶緊辯駁。
  “沒錯,可是那個顏色難看得不得了,复活節那天根本沒有人要買。”曉妮拍拍他的肩膀。“還記得你當推銷員挨家挨戶地賣冰箱,以及創辦《寵物配种》雜志那些事嗎?”
  “曉妮,別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好嗎?這次我的新計划一定會成功的。”
  “老兄,如果你非得拍片不可,何不拍一部《海盜康摩根》呢?”
  瑞奇扮了個鬼臉,打趣地說:“我們的老祖宗啊?誰會有興趣?”“他有許多趣事可以拍成影片,例如他如何迷失航向,然后与波里尼西亞公主結婚的种种事跡啦!”
  “我早已記不得他是我們的曾曾祖父,還是曾曾曾曾祖父了。”
  “管他呢,反正我們世世代代的子孫似乎還深受他的影響。”
  “可不是!就好象施了魔咒一樣,我們都逃不出命運的安排。”
  曉妮笑了一笑,她也曾這么認為,只要他們康家有什么災難或不幸,都會歸咎命運的造化。不過,現在已無這么可笑的想法了,因為,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怪罪命運,實在星最偷懶的做法。
  “可能有朝一日,我會為我們的老祖宗袖傳記吧!但是目前先來完成自己的心愿,我的心愿是——拍部美人魚的影片!”
  曉妮不忍心再澆地冷水,只好笑著附和:“好吧!說說你要怎么拍。”
  肯恩心想不該再沉面于過去,縱容自己在沮喪与回憶的情緒里;因為自從那年夏天离開夏威夷,他的心思一直專注在事業上,而這几天卻變得极為懶散。
  肯恩伸了伸懶腰,再度環視廳內,這次目光落在數桌之外的一對男女身上。他們似乎剛剛進門不久,女的背對著他,一頭飄逸的長發特別引他注目。他瞇起眼,盯著那濃密如巧克力奶油,光滑如絲緞,在燈光下還不時閃耀金色光芒的棕發。這又使他想起心上人垂肩的秀發,是那么的濃密閃亮……
  他的手心開始發冷,不知怎么著,他竟覺得眼前的人,可能就是那位令他朝思暮想的美麗女孩儿。
  但他又告訴自己不可能。他甩頭移開視線,心想,她可能已經變得成熟干練,怎可能還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
  肯恩的心仍扑通地跳,几乎喘不過气來。如果真是她,該怎么辦?如果她真坐在附近,是否就能從此再續前緣?
  曉妮想到肯恩不可能坐在自己背后,一顆心暫且平靜下來,今天發生太多巧合的事了,尤其在廣之百貨舖門口遇到他,更令她整日感到風聲鶴晚或許,肯恩正在某一處旅游圣地的餐館里,与他的金發妻子及兩個孩子享用高級晚宴;也或許他正在打點行李,准備清晨搭机前往火奴島,她根本不必擔心肯恩會到這儿來。
  “跳個舞好嗎?”瑞奇喜歡跳舞。“來嘛!是探戈,你的探戈跳得很好呢!”
  她笑了笑,但內心出現一絲警覺:“不了,瑞奇,假使下一首是慢舞。我再跟你跳。”
  音樂的節奏果然轉緩,曲調變得懮傷而浪漫,正是适合攬腰貼頰的慢舞,瑞奇將椅子推開,曉妮輕歎,她終究還是得起身与他共舞。
  她的脈搏開始加速,這回,肯定會看到她身后的人是否就是肯恩。她雖不太确定,可是万一……她挺了挺肩,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轉身。啊!沒錯,正是肯恩!她的一顆心急速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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