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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米德爾頓一家离開德國的前一天晚上,海蓮和莫斯卡穿過市區散步,順便看看米德爾頓;海蓮家在庫弗斯坦大街,出了門海蓮停下來,和門口的婦女招手,莫斯卡耐心地站在她身邊,彬彬有禮地微笑著。
  他們倆動身到市中心去,海蓮建議說,“到紅十字會給桑德斯太太買些冰淇淋來,”莫斯卡只是看了看她。
  “一周之間你們便成了親密無間的好朋友。”他說,“到底是咋回事?我知道,你把你的飯分給了她,又把我們的糖和咖啡也分給了她。現在米德爾頓家走了以后,你要節省一點,小寶貝。買來不容易,你知道嗎?”
  她對他笑了笑,“我要是知道你介意,我不會這樣做的。我明白你想讓我得到所有的東西,可我不能那樣;沃爾特。我一做肉,淘味充滿整個大廳,馬上我就想到桑德斯太太她在起居室里只能啃紅薯干,這也太懸殊了,此外你瞧,我也太胖了。”
  “胖不是吃起來的,”莫斯卡說。’海蓮笑著推了他一把。他向海蓮咧開嘴笑著說,“可你塊頭夠大的了,你已經穿不上我的襯衫了。”她現在穿著安·米德爾頓給她的一件藍色的孕婦服。
  莫斯卡挽住海蓮的臂爬過一段碎石坡地,踏上人行道。兩旁的樹枝葉繁茂,落日的余輝偶爾透過樹葉投射在他們的身上。海蓮若有所思地說,“桑德斯太太的确是個好人,也許你不會這樣看待她,可你和她談起話來,妙趣橫生。她把我的活差不多都接過去做了。這并不是因為我送了她東西,而是她天性樂于助人,喂,說呀。給她買些冰淇淋好嗎?”
  莫斯卡笑著說,“當然可以。”
  莫斯卡走進紅十字會,海蓮在外面等候。回來的路上,經過警察局,從康特利斯卡波公園外面,往下坡走,一群人擋住了去路,一個人正站在公園的長條凳上,提高嗓門指手畫腳地在演講。他們倆停下來,莫斯卡把那盒冰冷的冰棋淋換到右手里,海蓮扒在他的肩上。
  “我們人人有罪,”那人高聲演說著,“這种無神的時代,在這片無神的土地上,誰會想到耶酥基督?我們飲耶穌基督的血,使我們得救,反而不信基督了。可我告訴你們,我告訴你們,他的血洗滌了許許多多的罪行,以至于困乏了,老天爺對我們厭倦了,他還能忍耐多久?什么時候耶穌的血能夠拯救我們?”他又停頓一下,聲音變得柔和了,帶有懇請的口吻。“對耶酥的愛遠遠不夠,耶酥的血尚不足以拯救我們。相信我吧,救救你們自己,救救我,救救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妻子,救救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姐妹兄弟,救救我們的祖國吧。”他的聲音變得沉穩,懇切,說理性強,動作揮洒自如,說話自然親切感人。
  “你們看到的是塊滿目瘡痍的土地,這塊大陸,上帝基督比我們看得深遠,他看到宇宙間靈魂的摧殘,邪惡占了上風,撒旦這惡魔得意洋洋地掃視世界,面對別人的死亡,他眉開眼笑,自人之初,他對其所見所聞無不幸災樂禍。”。
  飛往机場的飛机從頭上掠過,摩托的吼叫聲打斷了他的演說。他是一個体態瘦小的人,雞胸脯,由于他昂首挺胸,加上一雙圓溜溜、閃閃發光的烏黑的小眼現出憤怒的神色,越發突出了他的畸突的胸部。他又繼續說下去。
  “向你自己刻畫一下無辜的眾生。兩极的冰雪莽原到處尋不見人的足跡,但卻完整無缺。在非洲的叢林里,太陽從上帝那里得到無可計數、各式各樣的生命,一切相安無事。”此刻,演說人不遺余力地遣用浮華的詞藻,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從他的小腦袋上暴凸而出。“野獸的尸骸在枯枝爛葉中腐霉,在中國的肥沃的土地上,對于撒旦連鱷魚都不以笑臉相迎,而在我國的城市里,在許多眾所周知的文明中心,又有什么呢?毀滅。荒山石岭,生命決不會從中繁衍,只是一塊破碎的石英石而已,無邊無緣。”
  他停了一下,期待著稱道的和聲,事与愿違,從人群的不同方向卻爆發出令人惊詫的叫聲。“誰准許你這樣說的!你經過軍政府批准了沒有?”三四個男性的聲音這樣大聲的斥責著。這位演說家于時惊慌失措起來。
  海蓮和莫斯卡無意中發現他們倆已經擠在人堆里,身后簇擁著一大堆人。他們的左邊是一個上身穿藍色洁淨襯衫,下身穿一條厚厚的工裝褲的年輕人。怀中抱著一個六七歲非常漂亮的小女孩,雙目好奇、恍榴地看著什么,一只袖子貼在前面。面朝著他們這個方向,看得清袖子是用針別在繡花的連衣裙上面的。他們右邊是一位抽著煙頭的老工人,那年輕人也夾在人群中喊著,“誰准許你這么干的,你經過軍政府批准了沒有?”而后他又對莫斯卡和那位老工人說,“現在人人都在痛罵我們,說我們失敗了,就連這個惡棍也這樣罵我們。”莫斯卡穿著便服向海蓮微笑著,他很高興被人當作了德國人。
  這時,那位演說家抬手慢慢地指向天空,用;种庄重聲音說:“我是從我們的造物主那里得到的許可。”殘陽以其即將熄滅的火紅把他舉起來的手染得又亮又紅。夕陽西下了,柔和的夏日的朦朧薄幕象一支邊緣殘缺的矛槍由地平線躍然舉起。這個城池的魔幻般地毀滅呈現在眼前。講演人鞠躬施禮表示感謝。
  他翹首朝天,揮動雙臂示意擁抱,“回到耶穌基督那里去吧。”他大聲疾呼,“回到耶穌基督那里去吧。拋開你的罪孽,不要再酗酒,不要再私通,痛改賭博的惡習,為鄙裕的輸贏而角逐是毫無价值的,罵信基督,心誠會得到上帝的拯救。寫信基督,心誠會得到上帝的拯救。你犯了罪已經受到了懲罰。重罰就在你眼下、悔過未晚,不要再犯。”
  他的大聲疾呼停了下來,喘了一口气,听眾們被震住了,被由瘦小身材的人發出的巨大音量威懾回來,他又恢复了先前的聲調。
  “你們都想一想,戰前你們過得是怎樣的生活?難道你們不相信,眼前的苦難,你們目擊的毀滅,全都是上帝對你們犯罪的懲罰。”
  “女孩子与敵兵私姘,男孩子向別人討煙抽,口里還噴著煙霧。”他輕蔑地學著他們吐煙的樣子。“在我們守安息日的時候,竟然有人到鄉下行竊,討价還价地做糧食交易。上蒼是空虛的。我們招致毀滅。仟侮吧,我再重复一遍,忏悔,忏悔。”他的話神奇地回蕩著,“駕信上帝耶酥基督,這一天神,唯一的上帝,篤信一個上帝,信基督。”
  他停住,而后用—种恫嚇責罵的語調向他們大聲呵斥,盡凶狠詛咒之能事。“你們都是罪人,你們都該永遠下地獄。我發覺你們中有入笑,你們怜憫你們自己,上帝為什么要我們受這等罪?你們是否會這樣發問?”人群中有一個人大聲嘲笑他說,“不是上帝,是美國的炸彈干的。”听眾發出二陣笑聲。
  那人依然站在板凳上等著他們平息下來,透過瞑瞑薄幕,窺探著人群,粗野地,帶辯解地指著一個穿黑服的婦女說,“你這個女人,是否在恥笑上帝,你的丈夫和孩子在哪里?”他又指著莫斯卡身邊的青年,“瞧,”他朝著听眾說話,大家也都轉身朝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這儿還有一個嘲弄者,是年輕人,德國的希望。由為他犯了罪,他的孩子斷了肢,他竟敢嘲笑上帝的憤怒。你等著,看著你的孩子;等著瞧吧!”他又怀著惡意,指著听眾一味發泄。
  那個帶孩子的年輕人把孩子放下,對海蓮說,“請關照一下這孩子。”人們看著他穿過人群直奔站在板凳上的那個演說人,猛地一擊,將他打翻在地。跪在他的胸膛上,抓住一撮頭發,把他烏鴉般的小腦袋直往水泥地上叩擊。
  等那年輕人住了手,听眾已紛紛而散,那年輕人抱起孩子徑直朗康特利斯卡波公園走去。仿佛變魔術,霎時人們就無影無蹤了。可那演說人還靜靜地趴在地上,此刻已是夜闌星稀的時分了。
  過路人把他扶起來,血不住地從他厚厚的卷發頭上流出,許多股細流順著前額流下,好象臉上帶了一副紅色的面具。莫斯卡挽著海蓮的臂沿著大街而下。莫斯卡發覺海蓮象是病了,大概是看見血的緣故,他說,“今晚你最好与桑德斯太太呆在家里。”后來他似乎向海蓮辯解沒有參与那件事,他說,“這根本与我們無關。”
  莫斯卡、利奧以及埃迪·卡辛圍坐在米德爾頓家的起居室里,家具是和房子配套的。所以有現成的椅子可坐,其余的東西都裝在木箱子里,靠牆擺放著。
  “看來你明天真要去紐倫堡參加審判嗎?”戈登問利奧,“你什么時候動身?”
  “嗯,晚上,”利奧答道,“我喜歡夜間開車;”
  “到那里就把證詞交給那些雜种們,”安·米德爾頓說。“必要的話就瞎說一通,不過你要知道,他們有种种渠道搜集情況。”
  “我沒有必要去說謊,”利奧說,“我的記憶力很好。”
  “我想為我上次過于粗魯的行為表示歉意,當時你也在這儿。”戈登·米德爾頓說。
  利奧擺擺手,說,“不,我明白。我父親是一個共產党人,政治犯;我母親是猶太人,這就是我被赶走的原因。可是,我父親是搞政治的。當然囉,在斯大林和希特勒簽定條約后,他失去了信心。他認識到,他們不過是一丘之貉而已。”
  在屋子的一角,那位坐在擺著棋盤的桌子旁的教授剛剛還面帶微笑,饒有興致地听他們談論,一听這些不得体的話馬上變得大惊失色。帶著這种惶恐不安的心理,他看到戈登·米德爾頓勃然大怒的樣子,不想再听他的慷慨陳詞了;一切過激的行為都會使他不安的。于是他托辭道,“我得走了,我還要上課。”他和戈登、安一一握手,最后說,“祝你們交好運;順利到達美國。自結識你們以來,我一直很高興。”
  戈登送他出門并誠懇地說,“我希望您不會忘記給我寫信,教授,我指望您能隨時告訴我德國所發生的一切。”
  教授點了點頭,“當然,當然。”實際上他早已暗下決心不打算与戈登以任何形式保持聯系。与一個共產党人有聯系,再清白無辜,風云莫測沒准也將會給他造成不幸。
  “請等一等,等一等,”戈登又把教授讓回屋里。“利奧,我才想起,教授不是要在周末去紐倫堡嗎?你開車送送他好嗎?不然,他遲到了,校方會找他的麻煩的。”
  “不,不,”教授十分激動地說,“不需要,請不要費心。”
  “沒有什么費心的。”利奧說。
  “不,”教授說,此刻他內心更加諒謊不已了,“我預購了車票,一切都准備好了,別費心,這會過多地給你們帶來麻煩。”
  “那么,好吧,請便吧,”戈登不再堅持了,隨即把他送到門外。
  戈登回到室內,莫斯卡說,“什么事使他那樣激動?”
  戈登瞟了利奧一眼,說,“他很正常,不過他儿子被指控為小戰犯而入獄,會不會因為他儿子的緣故,德國法庭正在審訊他?絕不是他所借口的職業問題,看來情況不會太嚴重,我猜測他當時那恐慌的樣子,准是伯利奧發覺,再聯想到集中營的事。這當眾不可能,利奧,你不介意,是嗎?”
  “不會的;”利奧答道。
  “我想讓你知道!”戈登說,“明天;我要去他那儿,當面和他約定時間,我想明天晚上你會讓他振作起來的,一旦他知道你諒解他,他會樂意的,你說行嗎?”
  “當然行”利奧說,“真有意思,你倒挺關心那個老頭的。”
  安·米德爾頓煞有介事地注視著利奧,但從他那慣于欺騙的神態中并沒有發現譏諷的意思,他是誠實的,安笑著說,“戈登總是關心他的皈依者。”
  “我還沒有改變他的信仰呢,安,”戈登慢悠悠地說,“但是我覺得他能听得進我的意見。”戈登稍停后用一种沉穩而又有點挑釁的語調說,“我認為皈依者這個詞用在這儿欠妥。”大家都不說話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莫斯卡問利奧。
  利奧咧開嘴對他笑著說,“別耽心,我不會錯過的。”
  “錯過什么?”安·米德爾頓問道。
  “我要作教父,”利奧說,“我把禮物都准備好了。”
  “多可惜,孩子出世的時候我恰恰不在這儿,”安說,“太可惜了,海蓮今晚也不會在這儿,我希望她病得不會太重。”
  “不會的,”莫斯卡說,“她剛剛散步太久了,她要來的,我沒讓她來。”
  “我們畢竟不象那樣高貴,沃爾特,”安雖是開玩笑但帶有一些惡意。埃迪·卡辛坐在屋角的靠椅上,打著吨,這會儿把眼睜開。他不喜歡走訪已婚夫婦,并且討厭那些和丈夫一起呆在自己家里的妻子們。他也不喜歡安·米德爾頓。她很俗气,個性又強,對他有些瞧不起。
  莫斯卡朝她笑著說,“你分明知道我是正确的。”
  “你不關心別人,她就是气你這一點,”戈登說,“我倒是不想關心別人。”
  莫斯卡說,“戈登,我不同意,但是我要瞅個机會。在這個基礎上的每個人都知道你將被遣送回家,因為你有一張共產党證。我壓根不懂政治,我參軍時還象個孩子。我覺得在某种程度上,我現在還是不懂,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我對你很尊重,因為你是一個剛強的人。你知道,情況不妙,很复雜。你以為人家說什么我都听從,那就錯了,我不會相信以种种原因強迫我做他想要我做的事的那种人,當然也包括美國軍隊、共產党、俄國,還有那個肥胖的雜种上校,我不會完全相信他們的。”他又轉向埃迪·卡辛說,“我到底說了些什么?”
  埃迪干巴巴地說,“盡管你不讓海蓮來,你還是喜歡她。”大家都笑了起來。
  戈登沒笑,他那美國佬的長臉上毫無表情,他對莫斯卡說,“既然你說了那些話,我也想說一說,這是我長期以來一直想對你說的,沃爾特。”稍停,他揉搓著他那雙骨瘦如柴的大手,接下去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所作所為會有何想法,也許你不能自圓其說。你說我錯了,可我自信,不管出現了什么异常情況,我會控制自己的。我相信人類的競爭,最終人類的生活會是异乎尋常的美好。我還相信這可以通過共產党的努力達到完美的地步。你寄一切希望于你祟尚的少數人的身上。相信我,那樣做是荒唐的。”
  “是嗎?為什么?”莫斯卡低下了頭;當他再抬眼注視戈登時,他發覺,他的雙眼射出憤怒的光。
  “因為那些人包括你自己在內,受到一种力量的控制,盡管你不愿意和這种力量發生聯系。你在一种低水平上,在一個狹窄的個人的圈子里實現自己的意志。那樣一來,你將把你所關心的人置于可怕的危險境地。”
  莫斯卡說,“這是關于影響我生活的控制力的說教。天哪,難道你認為我懂這些嗎?我認為一切說教都無濟于事,別人也休想勸動我,讓我今天這樣想,明天那樣想,突然之間轉個大彎。我可不管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不論是在空軍基地或在軍營外的部隊宿舍,還是在地下餐廳工作的克勞特人每天都會告訴我:“當我們并肩戰斗,反對俄國人時,他將會多么地高興。說了這話之后,總指望我能給他一支煙抽。我想在俄國人那方面情況也是一樣。你明白我高興什么?”他靠立在戈登身旁的桌邊。由于激動和酒力,他的臉漲紅了。“我高興的是,這一次有使一切都煙消云散的好机會。咱們大家都陷入惡劣的處境之中,不是嗎?”
  “哈哈!”安。米德爾頓興奮地直拍巴掌。
  埃迪·卡辛哈哈大笑說,“我的上帝,好一個演說家,”利奧顯得有些震惊。
  莫斯卡也禁不住大笑起來,對戈登說,“瞧你都讓我做了些什么。”
  戈登也一直在微笑,心里想:自己怎么老是忘記莫斯卡畢竟年輕。他感到很惊訝,在莫斯卡沉默不語時,閃爍著一种年輕而不夠成熟的坦誠。于是他轉移話題,“海蓮怎么樣,那小家伙呢?”
  莫斯卡沒回答,安起身斟酒,利奧說,“戈登只是說說而已。”
  莫斯卡似乎沒听到利奧的話,對戈登說,“我負有責任。”這儿只有埃迪,卡辛感覺莫斯卡有些教條,似乎他靠教條生活。莫斯卡又笑著對他們說,這一次倒不象剛才那樣生硬。”“我已經負有責任,”他搖搖頭說,“只好如此,有什么辦法呢?”
  安·米德爾頓問利奧:“你還沒品出味來嗎?”
  “我明白”利奧說,“我還小的時候,到布肯瓦爾倔集中營去,在那里,我見到我父親,我們一起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那里的人也都各有自己的特點,拿沃爾特來說,他也在改變,我讓他委曲點,實際上就是讓他向他的德國鄰居說一聲晚上好。”
  几個人都笑了,莫斯卡卻煩躁地說,“我真不理解,一個人怎么能在集中營里蹲了八年之久,出來的時候依然故我。。我要是你,如果克勞特人那樣斜著眼睛看人,我非打發他去醫院治療不可,他要是齜一齜牙;惱了我,我非把他的蛋子踢破。”
  “唉,算啦,算啦,”安譏諷而不安地說。
  “你也太不象話了,”莫斯卡說,但對安他還是付之一笑,安一直在咒罵那些在黑市里鬼混的人,她曾經被他們騙過。
  利奧慢吞吞地說,“你忘了我是半個德國人,而德國人的所作所為,不僅僅因為他們是德國人,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也是人。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后來我生活得挺好,我過著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是對別人殘酷了,我伯會有辱于這种生活。”
  “你說得對,利奧,”戈登說,“我們需要更為理智,而不能感情用事,我們應當用理性,用符合邏輯的行動去改造世界,共產党是相信這一點的。”
  對于戈登誠摯的純洁的信仰是無可非議的。
  利奧一直盯住他,“對于共產主義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父親就是一個共產党人,集中營根本沒能折服他的精神。希特勒和斯大林簽訂了條約,這個消息傳進了集中營后,我父親很快就死了。”
  “假如那個條約對于拯救蘇聯是必不可少的呢?”戈登反問道,“假如那個條約對于全世界從納粹的鐵蹄下解放出來是必不可少的呢?”
  利奧把頭低了下來,緊緊地用手捂住臉上搐動的肌肉。“不,”他說,“假如我父親非那樣去死相,整個世界不值得拯救。那才是感情用事,而不是你所說的党所需要的理智。”
  此后的片刻沉默,他們听到樓上孩子的哭聲。“我去改造改造他,”戈登說。他的妻子對他感謝地笑了笑。
  戈登走后,安對利奧說,“對他不要介意。”她的聲調完全沒有任何變化,因此沒有任何不滿意丈夫的意思。然后她去廚房煮咖啡。
  晚上的談話結束了,彼此握手告別。安說:“明天,我去向海蓮辭別一下。”戈登對利奧說,“別忘了和教授的事,利奧。”利奧點點頭,戈登緩慢又懇切地補了一句:“祝你們交好運。”
  他們离開后,戈登將門從里面反鎖上,走回起居室。他發現安坐在椅子上正想著心事。“我想和你談一談,戈登。”她說。
  戈登示以微笑。“嗯,我就在這儿,有話就說吧。”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他已經做好了准備,當他們談到政治,即使安与他的觀點格格不人時,同她說話也不能生气。
  安站起來,在房間里神經質地蹬來踱去,戈登在察言觀色。他愛那張誠實、輪廓不鮮明的寬臉,那扁平的鼻子和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她是純粹的撒克遜后裔,他暗想著:然而看上去仿佛是斯拉夫人。他怀疑這兩者是否有聯系,他還需仔細察看一番。
  安的話深深地触動了他。她說,“你必須放棄,你一定要放棄。”
  “放棄什么?”戈登懵懵懂懂地問道。
  “你自己知道,”帶著那种可以理解的惊恐,她毅然說出了這件事內心所承受的痛苦是多么地巨大,他哪儿還會气惱,沉積在心頭的只有絕望。安注視他的臉色,她走過來,跪在他的椅子旁。只有當他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變得軟弱、溫柔,說話几乎是懇求。她說:“因為你是共產党,丟掉了你的工作,我不生气。可是,今后我們怎么辦?我們得為了孩子想一想吧。你必須能找得到工作,掙錢,戈登。你對政治感到如此气憤的時候,你失去了你所有的朋友,我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親愛的,我們不能啊。”
  戈登從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去,大為吃惊,不僅僅是因為她竟然能說出這种事情,而是因為他最親近的人對于自己如此地不了解。她很可能這樣認為:她丈夫會象戒煙或禁食一樣地脫党。歸根結底他必須回答她。
  “我在替我們的孩子著想,”戈登說,“這就是我要當一個共產党員的原因。你想讓他怎樣長大成人,是讓他有象利奧那樣的經歷,還是讓他成為莫斯卡那樣的對他的同伙漠不關心的人呢?盡管他表示喜歡我,我卻不喜歡他在你面前講話時的那种神態,他可不管這些。我想讓我們的孩子在健康的社會里長大成人,這种社會不會把他推到戰爭或集中營里。我想讓他在文明社會里長大成人,這就是我戰斗的目的。你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正在腐敗下去。安,你是懂得這點的。”
  安站起身來正視著他,不再那樣溫柔、懇切了。她很現實地對他說,“你不相信任何關于俄國干的坏事,可我相信,而且不少,他們不會使我儿子安全。我對我的國家就象人們對他們兄弟姐妹一樣地有信心。你常常說那是一种民主主義的信念,可我不太懂,你難備為你的信仰作出犧牲,可我不被備讓我的孩子為了你的信念受到苦難。戈登,假如我認為你死抱著那些信念不放,我不會阻撓你的,可是你應當想到利奧的父親所遭遇的那些也一定會發生在你的身上。我感覺到當時他對我們說這些的時候,就是出于這個原因要你引以為戒。從更坏處著眼,你會頹廢墮落的。你得退出來,你必須退出來。”她那張寬而平的臉上布滿著固執的陰云,他明白固執是無往而不胜的。
  “我看咱們是否互相了解一下,”戈登輕緩地說,“你想叫我找一個好的工作,過—個尚好的中產階級那樣的生活,而不想讓我留在党內并因此陷入危難的境地,對嗎?”
  她避而不答。戈登接下去說,“我知道你的出發點是無可指責的。我們倆基本上是一致的。我們都想為我們的孩子作最好的打算,只不過志同道不合而已。你為你的儿子設想的那种安全是暫時性的,你那安全是乞怜于那些統治我們國家的資本家。而我的道卻是為永久性的安全而戰斗,一种少數統治階級難以破坏的安全。你看到沒有?”
  “你得丟棄它,”安固執地說,“。無論如何你要丟棄它。”
  “你要是不打算丟棄它——”安停了下來,鎮定一下又說,“我就要帶著孩子到英國去,不去美國。”
  他倆都被安的最后這句話惊呆了,隨即,安把聲調壓低到近乎哭泣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一旦說了話就會算數的。你了解我是相信你的。”自他們倆生活在一起這是戈登第一次對安真正的動了气。因為他知道安的信念有道理,他從來沒向她撒謊,從不自食其言,他的新英格蘭的良心從夫妻關系上來說,從來都是起作用的,現在她反倒利用他的誠實來圈套他。
  “讓我們把話說清楚,”戈登若有所思地說,“假如我不答應退党,你將帶著儿子去英國,你离開我。”他強制著痛苦和憤怒,仍操著平常的語气說,“假如我答應你,你就和我一道去美國。”安點頭默認。他走到椅子前邊,坐了下來。又開始沉靜而耐心地整理种种問題:他知道安也是說一不二的,而他自己也決不能脫党,他要是因此脫党,他會越來越恨安的,他知道他不能拋棄妻子和孩子,妻子也許能這樣,孩子沒有可能。
  “我答應,”他說。他少里清楚,自己在說謊,安走近他,滿臉是慰藉的淚水,跪下俯在戈登的大腿上,他對她深怀怜愛,伺時對自己所干的事又有些恐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當然是再清楚沒有的了。一旦踏上故土,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發覺這一騙局的。一旦她發覺自己受了騙,她想回英國,就再也弄不到這筆路費了。他們倆就會結結實實地捆在一起。他知道,對他倆來說,從現在起他們的生活中將會交織著恨、不信任和輕蔑,這將使他們以后的生活出現爭斗。但他無能為力。他撫摸著她又粗又厚的頭發,象她那粗壯的農民的身軀一樣有誘惑力的頭發。他捧起她那張寬而扁平的近似斯拉夫人的臉龐,在她那淚水縱橫的臉上親吻著。
  他想一切都無能為力,唯一給她的親吻對于他也是痛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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