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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莫斯卡坐在一所白色高大樓房的陰影里,這座樓已被強占用作農村俱樂部了,眼前是弓箭靶場,上面樹著帶有紅藍圓圈的靶子。海蓮坐在他身旁的一把低矮舒适的椅子上。在開闊的草坪上,一些美國大兵及他們的妻子守著搖車里的孩子坐著,共度這美好的時光。
  星期日傍晚的宁靜气氛籠罩著周圍的一切,今天的夜色來得比以往都要快,莫斯卡尋思著,秋季快到了,今年的秋季似乎來得也早些。綠色的草坪上遍綴著一片一片的褐色,遮蔽住高爾夫球場高大的榆樹,給樹葉也染上了紅色。
  他看見埃迪·卡辛繞過那些弓箭手朝著他們走來。埃迪坐在草地上,拍打著海蓮的腳說:“喂,寶貝。”海蓮對他笑笑,繼續看著那份《星條旗》報,一邊蠕動著嘴唇在默默地說著什么。
  “我收到了我老婆來的信,”埃迪;卡辛說。“她還沒動身到這儿來,”他停了片刻,“寫的是訣別詞,”他說,臉上呈現出苦笑。“她要和她的老板結婚了。我說過:她正等著她的老板去日她呢,沃爾特。后來我什么都不知了。僅僅是直觀感覺。沃爾特,你對那种事的直觀感覺怎么樣?”
  莫斯卡看得出埃迪真的要變成一個酒鬼了,“真該死,埃迪,你并不是一個關心家庭的人。”
  “可能”,埃迫·卡辛說。“我可以試一試。”他指指搖車,那車輝映在綠色地毯般的青草坪中,而草坪從搖車中望去,似乎又象藍色的羊毛氈,多么美妙的協調。“你也不是個關心家庭的人,可你在試著去做。”
  莫斯卡笑了,“我在學著去做。”他說。
  他們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會,“今天晚上去地下餐廳,怎么樣?”埃迪問道。
  “甭去,”莫斯卡說。“我們家里有現成的東西,為什么不到家里吃晚飯呢?”
  “我得不停地轉移,”埃迪站起來,“我不能整夜都坐在你家里。”他跟著步离開原地,在弓箭手和靶子之間徘徊著。
  莫斯卡仰面枕臥在海蓮的腿上,忽然抬起頭,臉朝著殘陽微弱的光,想起了他忘記問埃迪關于他們的結婚證的事,他似乎覺得現在早該辦好了。
  莫斯卡想要回家一趟,想要帶著妻子,孩子去母親那儿,格洛麗亞已經結婚了,這樣就沒什么要操心的了。盡管現在回家一趟比以前容易得多,但突然歸來畢競會使他們感到意外的。
  看著弓箭手吃力地拉弓和那飛出弦的箭,莫斯卡記起了一件事:后方的一個農舍里住著一位年齡稍大的美國兵,他的農田被用作為預備兵放映電影的地方了,作柴禾的木頭都被推起來當板凳。莫斯卡估計:這位老兵接近四十歲,他抱起他要照料的三個法國孩子中的那個六歲的男孩,將他夾在兩腿之間,細心地給他梳理蓬亂、纏結在一起的頭發,從一側分開,松了松前部,梳成一個個波浪形,梳好一個,再依次給另外兩個梳理。一個是女孩,一個是男孩。他也是同樣耐心地、輕輕地、動作嫻熟地給他們梳理,待給他們三個都梳好之后,每人發給一塊巧克力糖,接著拿起靠在牆上的槍,將它置于兩腿間,抱在怀中。
  坐在有嬰儿搖車點綴的青草坪上,莫斯卡感到回家這件事并非等閒。他繼續回憶,又想起了一個黑人美國兵。當卡車飛馳而過時,他將一大堆鳳梨汁罐頭一個一個地扔下汽車。沿路一隊疲憊不堪的士兵正從海灘一步一步艱難地挨近重炮排發的陣地。象禮拜日教堂里的鐘聲催促信徒們作好祈禱准備一樣。(當你接近教堂時,鐘聲愈來愈大,引起了轟然共振。)這炮聲預示著作好戰斗前的一切准備。炮聲越來越密集,相形之下,小型武器發射子彈的尖嘯聲就象小小的和弦音,投入戰斗之前的最后步驟即最后一件事便是祈禱。此刻,似乎士兵的思想參加了教堂儀式,他們的身体也進到教堂之中。——爾后,他們又想到那香甜的鳳梨汁罐頭外殼的清涼:想到路上停下來,分享罐頭時,從這條路到月光沐浴著的另一條路傳遞罐頭的情景。一個盡是矮小石頭房子的法國村庄,黑燈瞎火,二片黑暗,但是停在村子旁的卡車、吉普車和鬼怪式炮車卻清晰可見。一輛坦克停在街的盡頭,一塊剛洗好的布在坦克車上舖展開,晾在月光之中。
  射箭對弓弦響和箭穿靶子的聲音似乎震醒了清冷的晚風。海蓮擱下書,抬起頭來,莫斯卡欠起身,“返回之前你還想吃點東西嗎?”莫斯卡問道。
  “不要,”海蓮說,“我很飽,我怕牙疼。”莫斯卡發現她的腮上有一小片青腫。
  “我叫埃迪把你送到空軍基地去看牙醫。”他們把草地和椅子上的東西收拾一下,都放在車上;孩子還在熟睡,他們离開這儿到電車站去。電車來了,莫斯卡舒展長臂把小車擎起放在車的后部。
  孩子哭起采,海蓮把他從車上報起。售票員等著要車費,莫斯卡用德話說:“我們是美國人。”售票員上下打量著莫斯卡,沒說什么頂撞的話。
  几站過去,有兩名女兵上了車。其中一名注視了一下海蓮怀中的孩子,對另一名女兵說:“是一個逗人喜歡的德國寶寶,對嗎?”
  另一個女兵彎下腰來看了看,大聲反复地說:“啊,真是個可愛的寶寶。”一面抬眼去看海蓮,瞧她是否懂她的話,又連連說:“美、美。”
  海蓮微笑著看了看莫斯卡,他卻無動于衷。其中的一個女兵從小包里拿出一塊巧克力糖,她們一到站,就急忙把糖放在孩子身上。海蓮還沒來得及拒絕,她們兩人便下車走了。
  莫斯卡起初還覺得挺有意思的;“可不知什么原因,現在卻惱羞成怒了,他拿起那塊巧克力糖,猛的一下扔到路上。他們下了電車,在往家里去的路上,海蓮說:“別那樣介意,他們把我們當成德國人了。”
  然而并不那么簡單,莫斯卡一直怕別人真把他們當成德國人,這樣就不得不接受施舍,作為被征服者的一員,他感到一种屈辱。“赶快离開這儿,”他說,“明天我告訴埃迪讓他盡快辦理結婚證。”他第一次產生這种緊迫感。
  埃迪·卡辛离開農村俱樂部,依然不知所去。一幅圖景展現在腦海:莫斯卡坐在草地上,一只手搭在奶油色搖車上,此情此景頗令他傷感。他上了一輛有軌電車,稍后他決定去看非洲黑猩猩。看著姑娘們一路走向城市中心,感到賞心悅目。他沿著市區遠端的一條河漫步,跨過威悉河上的橋,換乘有軌電車繼續前行。通過紐斯達特,到最后一站,他下了車。爾后電車開往空軍基地。
  此處的一排樓房依然完好,他走進一棟樓,攀上三段樓梯,停下來敲門,他听到艾英莉達的聲音,“稍等一下。”不一會儿,門開了。
  埃迪·卡辛每次見到艾芙莉達都感到愕然。那一身囊□似的肥肉,越看越難看,那虛胖的腳踝和臀部,那碩大的頭顱配上嬌艷的紫羅蘭花似的眼睛。發紅的眼圈,看上去象兔子的眼睛。
  埃迪·卡辛進屋,坐在靠牆的沙發上,“拿點飲料來,寶貝。”他說,他在這里存放了一些酒,把酒存在這里,他是放心的。當她調制飲料時,埃迪出神地端詳著她頭部的活動。
  她的頭是大了點,与身体不太相稱:頭發卻象—塊塊纏葛帶刺的銅絲。皮膚蒼黃,起了雞皮疙瘩而且油光發亮,毛孔張大。鼻子象挨了許多次重擊朝天翻開。而嘴唇就象埃迪每次來這里那樣,總是翹起來,看上去象兩片鮮嫩的牛肉貼邊。此外還長了一個又大又彎曲的嘴巴。但當她在室內走動著与埃迪說話的,聲音卻輕柔得宛如音樂,充滿了活力。她的英語說得相當好,善于表達,象一個稱職的譯員。有時跟埃迪講起話來象是在上德語課。
  埃迪呆在這儿,有一种舒适感和安全感。艾英莉達總是點上蜡燭照亮,而埃迪卻好笑地暗想:十有八九要派別的用場。對面靠牆放一張床,床旁靠牆立一張辦公桌,上邊放著她丈夫的照片。她丈夫長得挺標致,溫文爾雅地笑著,露出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
  “我沒料到你今晚會來,”艾芙莉達說,并把調好的飲料遞給他,然后退回坐在床上。她知道埃迪的脾气,她一作出表達感情的示意和露出情欲,他就遠离開去,但等他喝夠了酒,他就會吹滅蜡燭,猛然把她拖到床邊,而她卻會佯裝不從。
  埃迪仰臥在床上,一面喝飲料,一面盯著那張照片。近來艾芙莉達經常和他說起她丈夫在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之前陣亡的不幸,她總是在哀悼日那天穿上那件黑色的寡婦服同她的女同胞一起為德國的死難者祈禱。死了那么多德國人——現在一提到斯大林格勒就會引起他們內心的恐懼。
  “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搞同性戀的怪人,”埃迪·卡辛說:“他怎么同你結了婚?”他覺察出艾蕪莉達當時的激動和痛苦,每當同艾芙莉達一起度過他糟糕的夜晚時,他往往用這樣的話來刺痛她。
  “告訴我,他和你發生過關系沒有?”埃迪·卡辛問道。
  “發生過,”艾笑莉達小聲答道。
  “多久一次?”她沒回答。
  “一周一次?”
  “不止。”她說。
  “那么,或許就不是一個怪人,”埃迪儼然象一個法官。“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對你不真誠。”
  “不,”她說,這時埃迪滿意地注意到:她哭了。
  埃迪站起身來。“你要是這個樣子,不想和我說話,我這就走。”他在裝腔作勢,而艾芙莉達明白他的意思,她明白她必須作出的反應。她跪下,抱住他的腿。
  “請你別离開,埃迪,請別离開。”
  “說,你丈夫是個搞同性戀的怪人,你說出真情來。”
  “不,”她說,葛地立起,气憤地哭了起來,“別再那樣說,他是一個詩人。”
  埃迪又喝了一口酒,庄重地說,“你不明白,我始終知道這件事。詩人全是妖怪,懂嗎?此外,從他的牙齒我就能作出判斷,”他露出奸詐的一笑。
  她悲憤交集地大哭起來。
  “你走吧,”她哭著說,离開這里,你這個野獸,肮髒污穢的野獸!”當他扇了她一耳光,將她拖倒在床上時,她才領悟自己已陷入圈套,原來他故意惹她生气以激發他自己。他扑壓在她身上,她沒有反抗,相反,她癱軟地屈服在他的瘋狂之下,和往常一樣她自己也沉溺于同樣的巔狂之中。然而今夜比以往更是一塌糊涂。他們雙雙沉醉在床上,沉醉于如膠似漆的深情中。他叫她喝了很多威士忌,用了各种各樣的方式使她丑態百出;他讓她在地上爬,張開嘴哀求;他讓她在黑暗的屋子里瘋跑,按他的口令改變速度。終于他發慈悲說了聲“立定,”她才停了下來,他讓她鑽進被子,又投入他的怀抱。
  “你說不說,你丈夫是個怪人?”他拉好隨時把她推下床的架式。
  她帶著孩子似的放縱按照埃迪的話重复著:“我丈夫是個怪人。”說過之后便仰臥在床上不再說什么了。他又讓她坐起來,這樣他能看見她那圓錐形乳房的黑影。象足球似的,差不多跟足球一樣大。埃迪感到吃惊。穿著衣服時并不象這樣。他第一次尋覓到這樣的珍寶,感到一种快慰。
  “我感到惡心,埃迪,”她說,“我得去洗澡間。”他扶她進了洗澡間,讓她光著身子坐在抽水馬桶上。然后他為自己配制了飲料,躺在床上。“可怜的艾英莉達,”埃迪·卡辛在想,可怜的艾笑莉達。拿頑固分子真沒辦法。他第一次在有軌電車上碰到她的時候,從艾芙莉達投給他一瞬間的眼神,就獲悉了她的一切。現在,他無所謂愛和恨,只知道自己心滿意足了,不知對她是否殘忍了點,僅僅是怀疑,并不感到后悔;他肆意辱沒了艾芙莉達對她丈夫的怀念,對此他也不置可否。他揣度著:与一個頭長得那樣大而丑的女人結婚,別人會怎樣看待他?從艾英莉達起初告訴他的情況來看,這家伙真的迷上了她,且不說別的,就說她那個体態,更甭提那頭顱了……
  他又喝了一口飲料,回到床上,繼續想下去:因此,她還算走運,在世界上居然能找到一個愿意同她結婚的人,他有一雙可以透視她靈魂的眼睛,從艾芙莉達所講的以及那張照片所顯示的,可以斷定:這個人的确是個好人,而他卻在敗坏著這种印象。
  他听得見艾芙莉達在洗澡問反胃的聲音。他把她逼上了如此可怕的境地。自己卻從中得到了快慰,對此他感到慚愧。他感到后悔,他生活中最后的基礎被拋開了。他不能責怪他的妻子。當他感到惡心時,他一直抑制不住對自己的反感。況且妻子怀孕時形態很丑,老是象艾芙莉達現在這樣不斷地嘔吐。從那時起就壓根儿沒去碰過他。
  埃迪又喝了口飲料,他心緒不宁,但還是想著自己的妻子,仿佛她正兩腿叉開站在自己身旁;接著腦海中又浮現出他母親用舊了的冰箱,回想起自己每天是怎樣下到采煤工的煤窖里,用一個沉重的木捅把帶霜的冰塊提上來,接著在冰箱下放一個霜水蒸發盤去接融化的冰水,然后再倒空。他每天上午倒霜水蒸發盤時,那黑乎乎的水面上飄浮著一點一點腐敗的食物、破報紙、濕漉漉的髒物塊,還有死嬸螂,十來個,有時達三十來個,棕色的硬殼飄在水面上,那象線一樣紉的触須乎展地交織在水里,宛如無數條水中血紋。現在他仿佛感到他妻子正叉開兩腿站在那儿,灰色搪瓷盆放置在她兩踩之間的地面上。腐敗的食物片、污物和那些棕色外殼的死蜂螂正從她身上掉落下來。
  他起身喊道:“艾芙莉達。”沒有回聲。他走進洗澡間,發現她正躺在地板上,沉重的胸部壓在地面上的瓷磚上。他把她扶起,架回床上,才發現她在無力地,默默地哭泣。突然,他似乎覺得自己正站在遠處俯視著艾芙莉達和埃迪。卡辛——他本人。他能看到夏夜和自己那張被燭光映照著的面孔。很快,一陣巨大的恐懼傳遍他的全身。他的內心在呼喚著:“上帝、上帝,幫助我吧,請幫助我。”他親吻著她的臉,親吻著她的嘴、鼻子和黃色的面頰,他勸慰地說:“別哭了,請別哭了。你丈夫是個好人,他不是搞同性戀的怪人。剛才是和你開玩笑的。”
  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又浮現在他功腦海。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次,他听一個人讀神話傳說。記石清內容了,只記得文辭非常优美。這個神話就象其它曾一度純洁無邪的東西一樣,現在都已敗坏了。一個聲音在朗誦:“消失了,消失了,那可怜、無處覓蹤的公主……”此刻,一個處女的形象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如孩提時進入他腦海里的模樣:頭戴王冠,面罩飾白邊的面紗,天使般地嬌美。臀部并不圓胖,前胸也不突出,顯然是一個未發育成熟的女孩子所具有的苗條身段,不象一個已婚婦女那种丰滿的体態。而后(是在學校還是在自己家里?)他望著窗外,淚水模糊的雙眼環顧了二下石林,他默默地微弱地哭著,身后那懇求的聲音在輕輕地說:“可怜那失去的美吧。”這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回蕩。
  那天晚上,海蓮和莫斯卡把孩子托給了桑德斯太太,兩個人閒逛著去麥茨大街,莫斯卡在這條街上還擁有辦公營房。他帶著一個藍色運動包,里面裝有毛巾和干淨的內衣。
  天气熱,他們倆身上落滿灰塵,很想悠閒自在地洗個澡,可桑德斯太大家沒有鍋爐。麥耶太太站在大樓前,身穿白色寬松的褲子和埃迪·卡本送給她的短罩衫,吸著美國煙,顯出一副出奇的自命不凡的樣子。“喂,你們兩口,”她說,“很長時間都沒來看我們了。”
  “甭對我說你又寂寞了,”莫斯卡說。
  麥耶太太笑了,公羊般的牙齒從咧開的嘴中露了出來。“不,我從來不感到寂寞,与滿滿一屋子人在一起,根本不孤單。”
  海蓮問道:“麥耶太太,你知道利奧是不是已經從漢堡回來了?”
  麥耶太太惊訝地看了他們一眼,“怎么,他星期五就回來了,還沒有見到你們?”
  莫斯卡答道:“沒有,在地下餐廳和在俱樂部吃飯時我都沒看到他。”
  這會儿麥耶太太的臉上又顯出洋洋自得的神態。“他現在就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只眼睛青紫得怕人,我和他開玩笑,見他那副生气的樣子,就讓他單獨呆著。”
  “但愿他沒生病,”海蓮說、他們上樓去敲利奧的房門,沒有反響,莫斯卡使勁敲,還是沒有應聲,他推了推門,原來是鎖著的。
  “老麥耶終有一失,”莫斯卡說。“他很可能出去了。”
  莫斯卡和海蓮回到莫斯卡的房間,莫斯卡脫光衣服到大廳后部的洗澡間洗澡去了。他先在浴缸里浸泡了大約一支煙的功夫,而后快速擦洗。回到房間時,海蓮正靠在床上,雙手捂住半邊臉。
  “怎么啦?”莫斯卡問。
  “牙疼,”海蓮答道,“今天吃了那么多的糖和冰淇淋。”
  “明天我帶你去看牙醫,”莫斯卡說。
  “不,這陣疼一會儿就過去,”海蓮說,“我早就開始疼了。”莫斯卡穿衣服時,海蓮把衣服脫了,穿上濕浴衣,向大廳遠端走去。
  莫斯卡系鞋帶那功夫,听到利奧房間有人在走動。他猜想也許是德國人在打家劫舍,于是厲聲喊道:“利奧嗎?”應聲他听到利奧隔牆答道:“是我。”
  莫斯卡出來時,利奧已經開了門,莫斯卡進屋,利奧正向床邊走去。
  “回來后,你怎么連我們的門也不登?”莫斯卡問。
  利奧上了床,當他翻身仰臥時,莫斯卡才發現:他一只眼的下方,有一塊青紫的斑,前額上有一個包。整個面部腫起。
  莫斯卡對著他凝視了片刻,走到桌邊坐了下來,他點了一支煙。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明白,他已經通覽了《星條旗》報上的標題,事情的原委并沒全部刊載。
  報紙上登過一張照片,上面有一艘駛往漢堡港的輪船,船上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照片的下面有一段說明:“這艘輪船打算把集中營里的囚徒們運往巴勒斯坦。英國人中途截擊,迫使它去漢堡,船上的人拒絕上岸,但終于在武裝部隊的威逼下就范。”
  莫斯卡小聲問道:“你親眼看到了漢堡那儿發生的事?”
  利奧點點頭。莫斯卡抽著煙想了一會儿,把事情聯系起來,進行綜合分析,他覺得利奧回來以后不去看他們這件事依然解答不了他和海蓮一起上樓來敲他的門之前所帶的疑問。
  “你想赶我出去?”他問利奧。
  利奧搖搖頭,“不是,”他說。“再呆一會儿。”
  “誰打了你,那些英國佬?”
  利奧點點頭,“當時我想制止他們不要再打他們從船上赶下來的一個人,才挨了打。”他指著臉上的傷痕。莫斯卡注意到面部肌肉沒有痙攣的跡象,好象受到重擊早已麻痹了似的。
  “當時是什么樣的情況?”
  利奧躲躲閃閃地說:“你不是讀過報了嗎?”
  莫斯卡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追問:“出了什么事?”
  利奧坐在床上,不說話,淚水突然從他的臉上流淌下來。臉上局部肌肉的抽搐將臉龐扭得一上產下地顫動,他舉手捧住這邊臉,突口叫道:“我爸爸錯了,我爸爸錯了。”
  莫斯卡一聲不響。過了一會儿,利奧將捧著臉的手放下,面部肌肉停止跳動了。利奧說:我看見他們把那人從船的跳板上拖下來打,我著實擔憂,就把其中一個人推開了。另一個人操著倫敦東區的腔調說,‘好啊,你這個猶太雜种,你就替他挨吧。”’利奧模仿那人的口音模仿得很象;“我倒在地上時,發現德國碼頭工人正在嘲笑我,在嘲笑我們所言的人。當時我想到我的父親,我不認為他錯了。我只是想著他。想著:要是他看到他儿子象現在這樣,他會怎樣做,他又會怎樣想呢?”
  莫斯卡慢慢吞吞地說:“我一直這樣對你說,這不是我們的安身之處,瞧,我眼下辦好結婚證,不就可以回美國了嗎?据小道消息說:我們的空軍基地就要關閉了,到那時,無論如何我會失業的,你為什么不同我們一起走?”
  利奧低下頭,用手捧著臉,對莫斯卡的建議他無動于衷,沒有采納的意思,對莫斯卡本人也漠然處之,毫無親切之感。
  “猶太人在美國就平安無事嗎?”利奧咄咄逼人地問道。
  “我想是這樣。”莫斯卡答道。
  “你真是這樣想嗎?”
  “确信無疑。”莫斯卡說。
  利奧什么也沒說,他正想著:那些穿著粗制羊毛制服的英國兵;曾經脫光過他們身上的衣服,洗劫了車上的食物,但在釋放他和他的獄友的時候卻都哭了,他堅信父親說的是對的:人是善良的,怜憫之心人皆有之,愛總是多于恨。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利奧對莫斯卡說:“我不能同你一道走。我已經拿定主意,到巴勒斯坦去。再過几周我就走。”他感到這樣說有些欠妥,又補充道:“不和我們自己國家的人民在一起,我沒有安全感。”說過這話之后,他就意識到,他這是在譴責莫斯卡。莫斯卡對他是講交情的,在危驗的時候會保護他;然而利奧,他在自付,卻不能保護一個既不了解也不關心的猶太人,這种感情遠遠不夠,不會給他帶來真正的安全,他永遠不會有安全感,不管在美國得到多大的一筆物質財富都無濟于事。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只有恐懼,他擔心,如果自己沒有能力去斗爭和控制,一切安全都將毀于一旦;他伯就連莫斯卡這樣的朋友也不能抗衡那股力量。釋放自己和折磨自己的人同樣一張臉譜,是混合在一起的,朋友、敵人,最終只是敵人。他忽然記起,從布肯瓦爾德集中營出來之后,一直与他同居的一個女孩,一個又瘦又開心的德國姑娘,臉上總是挂著喜悅但卻惹人反感的笑容。他住在農村,每次帶回家一只鵝和一對雛雞。當他向那姑娘說他用廉价買來的時候,他抬眼看著他,用一种不安的口气,帶著強笑說:“你不愧是一個能干的商人。”而現在才認識到,或者确切地說她的話使他体會到:她說那句富有內涵的話時,她的心情是怎樣的。同別人在一起,她又多少真有點儿耿耿于怀。她給人的感覺是溫柔可愛,她對他体貼人微,溫柔禮讓。不過就是那么一次。但是,是她,還有象她一樣的其他許多人曾經在他的手臂上烙下了他將帶進墳墓的犯人編號。然而去哪儿才能避開這群人?不到美國去,當然也不能呆在德國。究竟哪里是他的安身之處?
  “爸爸——爸爸,”他心里喊著:“你從未告訴我。”人們不管到何處都自帶帶刺的鐵絲、爐灶和戒杖,你從來沒教我恨、破坏,而現在每當我受了屈辱,被蔑視,我只感到羞恥,不感到气惱,似乎我應該挨打,該受侮辱。現在我該去何方?在巴勒斯坦,我會找到帶刺的鐵絲,正如你在天堂或地獄那樣有把握,非常簡單明了,似乎他已經隱隱感到這帶刺的鐵絲已有好久好久了。他繼續想著:爸爸,你也是敵人。
  再也沒什么可想的了。他發覺莫斯卡依然不說話,一直在抽著他的雪茄煙。
  “兩周之后我就要离開此地到巴勒斯坦去,但再過几天我先要离開不來梅。”
  莫斯卡慢吞吞地說:“我認為你的想法是正确的。走前到我家去一趟。”
  “不必了,”利奧說,“不涉及私人感情的問題,我也不想去看望任何人。”
  莫斯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站起身;伸出手說,“好吧,利奧,祝你交好運。”他們倆握了握手,這時,听見海蓮開另一房門的聲音。
  “我不去見她了。”利奧說。
  “好的。”莫斯卡說著走了出去。
  海蓮開始穿衣服了。“你到哪儿去了?”她問。
  “和利奧在一起,他回來了。”
  “很好,”她說。“叫他來這儿。”
  莫斯卡尋思片刻。“這會儿他不想見任何人,他出了意外,面部受了傷。我看他未必想見你。”
  “真傻,”海蓮說。穿好衣服之后就出去敲利奧的門。莫斯卡呆在自己的房間里。在臥床休息。他听到利奧為海蓮開門的聲音,開始听他們講話。說話的聲音低,听不清楚。他不好再去利奧房間,他覺得那不太合适。
  莫斯卡困倦了,醒來時,覺得天很晚很晚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依然听得見利奧和海蓮在隔壁房間談話的聲音。他等了几分鐘,向他們發話道:“喂,俱樂部關門之前弄點什么吃的好嗎?”隔壁房間的汐話應聲稍停,又繼續下去,過了一會儿,就听到利奧開門的聲音,接著海蓮過來,開了燈。
  “我正准備去,”她說“一起去吧。”這時,莫斯卡發現,海蓮咬著嘴唇在抑制自己的哭泣。
  莫斯卡揀起那個藍色的運動包,掏出里面的濕毛巾和換下來的髒內衣”他們下樓走了出去。麥耶太大站在樓梯上。“你們看到我們的朋友了嗎?”她問道,聲音里帶著一個房東屈尊俯就的逗樂語气。
  “看到了,”海蓮只是敷衍了事地說。
  在去往庫福斯坦大街的路上,莫斯卡問道:“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嗎?”
  “是的,”海蓮答道。
  “真見鬼,怎么談那么長時間?”
  半晌她沒答話。“都談了些童年的往事。他是在城市長大的,而我也是在這個國家成人的,可巧的是,我們有很多相同的經歷。我們是孩子時,德國是一個很美好的國家。”
  “一個個地都走了,”莫斯卡說,“頭一個是米德爾頓,現在輪到利奧,緊接著就是沃爾夫,只剩下我們和埃迪了。我不能不關心你和埃迪。”
  海蓮毫無笑意地瞧著莫斯卡,她緊繃著臉,目光非常灰暗,那塊青斑變得象下巴那樣長了。“現在我想同你盡快地离開這里,”她說:“我不喜歡埃迪,不想讓你和他在一起。我明白他是我們的好朋友,他為我們做了不少事。我害怕他,不是擔心他對我怎么著,而是怕他會對你有威脅。”
  “甭擔心,”莫斯卡說,“我們的結婚證書很快就會到手的。我們十月份离開德國。”
  海蓮在他們快到家的時候疲倦地說:“沃爾特,你認為這個世道對無辜的人們越變越有利嗎?”
  “不知道,”莫斯卡說,“不過不要害怕,我們并非無辜。”
  他想使海蓮高興一下,便說:“我給我母親寫信告訴她有關這筆交易的事情,她很高興,特別听說咱們要回家,她只希望我找到一位好姑娘。”他們相對一笑。
  “我認為我夠好的囉,”海蓮有點感傷地說:“我不知道我的父母要是活著,他們會怎么看待我。他們會不高興的。”她稍停了一會,“我伯他們會認為我是個不好的姑娘。”
  “我們努力去做吧,寶貝,”莫斯卡說,“我們盡力而為吧,我們將會生活在一個嶄新的世界里。”
  他們踏上回家去的小道,在月光下回到家里。他們听見孩子的哭聲,哭得不厲害,只是輕度的抗議。海蓮對莫斯卡會意地笑了,“小調皮鬼,”她匆匆赶在他前面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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