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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邁克爾·考利昂在西面里過了五個月流浪生活之后,終于真正懂得了他父親的性格和他自己的命運。他終于真正懂得了像路加·布拉西和冷酷的克萊門扎這類人物,也懂得了他母親那种安分守己的超然態度。在西西里,他看得一清二楚,要是他們不行動起來同自己的命運作斗爭,他們將落個什么下場?他懂得了,為什么老頭子反反复复地說:“一個人只有一個命運。”他終于懂得了人們對有權的合法政府蔑視的根源所在。懂得了人們對任何一個破坏了緘默法的人之所以仇視的根源所在。
  邁克爾身穿一套舊衣服,頭戴一頂鴨嘴帽,一到巴勒莫就被轉運到西西里島的內地去了,轉運到地下家族勢力所控制的一個省的心髒地區。在那里,地下家族的頭頭對邁克爾的父親是感恩戴德的,因為邁克爾的父親早年替他賣過力。這個省有個小鎮叫作考利昂,當年老頭子在移居美國時就把這個小鎮的名字當作自己的姓了。但是,在這個小鎮上,老頭子再也沒有活著的親屬了。親屬中的女人生都壽終正寢,男人不是在家族格斗中給殺害了,就是移居到美國、巴西或意大利半島去了。邁克爾以后就會知道,同世界上任何地區相比,這個窮酸小鎮的謀殺發案率是最高的。
  邁克爾,根据人家的安排,作為客人居住在那位家族頭頭的叔叔家里,這個叔叔是個單身漢,還是本區的土醫生。這位地下黑幫頭頭五十九歲了,名叫托馬辛諾老頭子。他公開活動的身份是西西里最顯赫的一家貴族的管家,負責一片大庄園。這里所謂管家,實際上就是有錢人家的庄園的警衛員,不單純是管理,還要負責保證窮人不至于去搶占那些目前沒有耕种的土地,不至于以任何方式對庄園的土地進行蚕食,不准偷獵,也不准擅自占地耕种。總括起來說,所謂管家,就是為了一定數目的錢而充當黑打手的人,保護有錢人家的房地產,反對窮人所提出的合法或不合法的一切要求。當任何貧農試圖實行那條允許他購買非耕土地的法律時,管家就發出威脅,揚言要把他打殘或打死,這樣就把他嚇跑了。管家的任務就這么簡單。托馬辛諾還控制著當地的“水權”,否定了羅馬政府企圖在這一帶興建任何新水壩的計划。這樣的水壩勢必使他的賣水生意受到一蹶不振的打擊,勢必使水价大便宜,勢必把千百年來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這一整套管理水的重要体制徹底摧毀。不過,托馬辛諾是一位舊式的黑幫頭頭,不屑于染指毒品走私和妓女買賣。在這方面,托馬辛諾老頭子同巴勒莫這類大城市剛剛冒出來的新型黑幫領袖之間,是有心病的:那些深受從美國遣返意大利的流氓阿飛影響的新型人物,在這方面是無所顧忌的。
  這黑幫頭頭是個异常肥胖的男子,是個“挺著大肚皮的男子”。這形象,就含義或字面來說,都意味著是一個能夠在同伙中引起敬畏的人。在他的保護下,邁克爾是有恃無恐的,但是,把流浪者的身份加以保密,仍然被認為是必要的。因此,邁克爾的活動被限定在老頭子的叔叔塔查大夫的庄園的圍牆之內。
  塔查大夫作為西西里人算是一個大個子,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紅光滿面,雪白的頭發。雖然年逾古稀,但他每星期都要到已勒莫去光顧比他年輕的妓女,越是年輕的越好。塔查大夫的另一個毛病就是讀書。他什么書都讀,而且要把自己讀的書的內容講給本鎮居民听,講給不識字的農民听,講給庄園的牧人听。這使得他在本地落了個傻瓜的臭名。書,同他們有什么相干。
  到了傍晚,塔查大夫、托馬辛諾老頭子、邁克爾三十人就坐在布滿了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園里。在這個島嶼上,那些大理石雕像簡直就像黑紅色的大葡萄似的,從花園里魔術般地長出來。培查大夫愛講几世紀以來的黑幫的丰功偉績,邁克爾·考利昂听得入迷了。有時甚至托馬辛諾老頭子也會听得忘乎所以,再加上馥郁的空气、有葡萄味的醉人的葡萄酒,以及花園城那种雅致幽靜、令人心曠神抬的气氛的激發,也忍不住要根据自己的親身經歷講一個故事。大夫講的是歷史傳說;老頭子講的是現實中的真人真事。
  在這個古色古香的花園里,邁克爾·考利昂摸清了他父親賴以成長的老根。他還摸清了“黑幫”這個詞在意大利語里原來的含義是“避難所”。隨后,這個詞就演變成了為反抗壓榨這個國家和人民的歷代統治者而成立起來的秘密組織的名稱。西面里這塊土地遭受的蹂躪比任何別的地方所遭受的蹂躪都要殘酷得多。宗教法庭對西面里人不分貧富,統統嚴刑拷打。天主教內部的地主老財和王孫公子,都有對牧民和農民作威作福的絕對權力。警察是教會權力的工具,警察同教會里的權貴勢力簡直不分彼此,完全坑澀一气。因此,西西里人之間罵架,罵一聲“你是警察”就算是最大的侮辱了。
  面對著這种野蠻殘暴的專制權力,受苦受難的人們養成了敢怒而下敢言的習慣。他們為了不使自己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養成了絕不發出任何威脅的習慣,因為發出威脅就等于提醒對方,肯定會引起對方迅速的報复行動。他們明白了社會就是他們的敵人,因此,當他們受到委屈而要求伸冤時,他們就去求強盜的地下組織,即所謂黑幫。黑幫采用緘默法,即所謂守口如瓶的原則,加強了自己的權力。在西西里,一個陌生人想問一下到一個城鎮去的路,甚至連個回答也得不到。一個黑幫成員最大的罪就是把剛剛向他開過槍或對他進行過傷害的人的名字告訴警察。緘默法簡直成了人們虔誠信仰的宗教信條。一個女人,如果她丈夫遭到了謀殺,也下去把謀殺她丈夫的凶手的名字告訴給警察,甚至也不會把謀殺她孩子的凶手的名字,或強奸她女儿的強奸犯的名字告訴警察。
  在西西里,正義向來都不是來自當局,因此,想要正義的人們總是紛紛奔向綠林好漢組織。如今,黑幫組織仍然在起著這种作用。一到緊要關頭,人們總是去向當地的黑幫頭頭要求幫助。他是他們福利救濟工作的負責人,是他們地區管吃管穿還管安插工作的長官,是他們的保護神。
  但是,在隨后几個月里,塔查大夫所沒有補充說明的,而邁克爾自己所体會到的問題是:在西西里,黑幫已經成了富豪階層的非法別動隊,甚至成了司法和行政部門的輔助警察。黑幫已經蛻化變質,演變成了資本主義的机构,反共、反人民,對任何買賣都要加收自己私設的苛捐雜稅。
  邁克爾·考利昂破天荒第一次悟出了一個道理,為什么像他父親那樣的人,甘愿當盜竊犯和謀殺犯而不愿當合法社會的成員?貧窮、恐懼、越來越苦的日子,這些東西實在太可怕了,對任何一個有骨气的人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剛到美國的西西里移民,都以為美國的當局也會同樣殘酷。
  塔查大夫主動提出,在他每一次到巴勒莫逛妓院時,順便也帶上邁克爾,但邁克爾謝絕了。他到西西里來避難,這就使他那個被打傷了顎骨無法得到适當的治療,到如今,他左臉上還保存著麥克羅斯基上尉送給他的“紀念品”。碎骨胡亂粘合在一起,把他的臉扯得歪歪斜斜的,從他側面看上去大大變形了。他原來對自己的容貌一直都很欣賞,這使他所受到的痛苦超出了他所預料的程度。疼痛本身,時隱時現,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塔查大夫給他吃了些藥丸,把疼痛止住了。塔查大夫提出要給他治治臉上的傷,他又謝絕了。因為他來這儿已經很久了,了解到塔查大夫也許是整個西西里最蹩腳的醫生。塔查大夫什么書都讀,可就是不讀有關他本行的醫學書,他自己承認他不懂醫學書。他之所以醫學考試及格,就是因為西西里最舉足輕重的黑幫頭頭給他開后門。那個黑幫頭頭專程到巴勒莫去找塔查的老師談判,看他們應該給塔查定個什么等級。這個事實表明,黑幫對于它自己賴以生存的社會來說,簡直就像個癌腫瘤。功績一文不值,才華一文不值,成就一丈不值,黑幫教父會把職位當作禮物賞賜給你。
  邁克爾有的是時間,可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好好思考一下。白天他到鄉村去散步的時候,總要由隸屬于托馬辛諾庄園的兩個人陪著。這個島上的牧人經常受雇出外去當劊子手。他們殺人單純是為了賺錢。邁克爾尋思他父親的組織。他父親的組織如果繼續興旺發達下去,就會發展成為類似這個島上的黑幫勢力,就會像癌症毀掉整個人体一樣毀掉整個國家。西西里已經是個十室九空、鬼哭狼嚎的地方了:男人不斷地向世界各地遷移,為的是能夠勉強糊口,或者簡直就是為了逃脫那种僅僅因為行使自己的政治和經濟自由權而可能遭到謀殺的厄運。
  邁克爾在長途散步中所看到的是那种令人陶醉的美麗風光。他穿過柑桔林,到處都是柑桔形成的一眼望不列盡頭的幽洞似的綠蔭道,到處都是公元前用石頭雕成的巨蛇樣張著大嘴、露著毒牙的古老的水管,水嘩啦啦地從蛇嘴里向外流淌。房子蓋得都像古羅馬式的別墅:前面是大理石砌成的大門廊,里面是有拱頂的大屋子,這种屋子大部成了斷垣殘壁,或成了离群羔羊的安身之所。遠遠望去,地平線上的重重山巒恰似壘得很高的一堆堆的白骨。一片挨著一片綠得發亮的花園和田園,活像晶亮的綠寶石項鏈點綴著這荒涼的背景。有時候,他一直走到考利昂鎮,一万八千居民住在一長條街上,住房延伸到了最靠近的山坡上;簡陋的茅棚是用黑石頭砌成的。去年在考利昂鎮就發生了六十起謀殺案。從气氛上看,死神籠罩著這座小鎮。遠處有一片“翡古薩”森林,這才打破了盡是農田所造成的极單調的气氛。
  那兩個保鏢在陪邁克爾散步時,總要帶著他們的大獵槍。這种殺傷力很大的西西里土制滑膛槍,是黑幫喜愛的武器。當年墨索里尼派來的警察頭目,想要肅清西面里黑幫勢力。他開頭所采取的几個步驟之一,就是下命令要把西西里所有的石頭高牆統統拆到三英尺高。這樣,那些企圖殺人的人就不能利用石頭牆來作為隱蔽進行暗殺。這一措施并沒有發揮多少作用。那個警察總督最后采取的辦法是,凡被怀疑為黑幫成員的任何男子,一律逮捕送到勞動營去。
  當西西里島被盟軍解放之后,美方軍政府官員認為,凡法西斯政權所監禁的任何人都是民主人士。這樣,許多黑幫成員就被任命為村長、鎮長或軍政府的翻譯官。這一下,黑幫走了大紅運,有机會重整旗鼓,發展得比以前更加可怕了。
  長途散步,晚上喝一瓶烈性葡萄酒,再吃一大盤面食和肉,使得邁克爾在夜里能睡個好覺。在塔查大夫的藏書里,有許多是意大利文字。邁克爾雖然能說一口地道的意大利方言,在大學也還選修過意大利語,但讀起這些書來他還是感到很吃力,很費時間。他說意大利語簡直听不出有什么怪音調了,不過仍然還不能讓人听起來同當地人一樣。听他的口音,人家可能認為他來自同瑞士人和日耳曼人接壤的遙遠的意大利北方。
  他那歪歪扭扭的臉卻使他比較像本地人。在西面里,因為醫療缺乏,所以畸形怪狀的人比比皆是,小傷之所以下能愈合,就是因為付不起錢。在西西里,許多孩子,許多男人,身上都有傷痕。要是在美國的話,這傷痕早就會修理好,要么動動小手術,要么經過一番复雜的治療過程。
  邁克爾時常想到愷,想到她的音容笑貌,想到她的身段。他那么不近人情地丟開了她,臨別連個招呼也沒有打。每次想到這一點,他總感到良心上一陣刺痛。而對他親手干掉的那兩個人他卻從來也沒有感到過不安,原因就是索洛佐企圖殺死他的父親,麥克羅斯基上尉打得他落了個畸形臉。
  塔查大夫一再催促他動個手術,把凹凸不平的臉修整一下,尤其是痛感隨著時間的推移,發作得越來越嚴重,越來越頻繁。邁克爾向他要止痛藥的時候,他就催促得更緊了。塔查解釋說:眼睛下面有個面神經中心。從這個中心向周圍蔓延著一整套神經系統。說實在的,這個地方也是黑幫打手喜歡作文章的地方。打手們使用餐桌上碎冰錐的鋒利尖端,找出他們手中囚徒臉上的神經中心,然后肆意折磨。邁克爾臉上的這個神經中心已經遭到傷害,或者也許有一小片碎骨扎進這個神經中心里去了。在巴勒莫一家醫院里動個簡單手術,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免除痛感。
  邁克爾謝絕了。當大夫問他為什么時,他咧嘴一笑,說:“這是從老家帶來的紀念品。”
  痛,他真的并不在乎;痛,其實更像麻痛,更像腦殼里的輕微顫動,恰似裝有馬達的机器在液体里轉動一樣,會使机器得到清洗。
  這种悠閒的鄉村生活過了差不多七千月之后,邁克爾開始感到煩悶。就在這個時候,托馬辛諾老頭子也忙得不可開交,在別墅里難得看到他了。他正在同巴勒莫市剛剛冒出來的“新黑幫”鬧糾紛。所謂“新黑幫”,指的就是利用該市戰后興旺起來的建筑業大發橫財的年輕人。他們憑著手中的這筆錢,拼命想侵入老黑幫領袖的鄉間封地。他們把老黑幫領袖輕蔑地貶之為老朽。托馬辛諾老頭子到處風塵仆仆,席不暇暖,奮力保衛自己的疆域。因此,邁克爾也就失去了老頭子陪伴的榮幸,只好將就著听听塔查大夫講故事,而有些故事已經在重复第二遍了。
  一天早晨,邁克爾決定向考利昂鎮那邊的山區來一次長途徒步旅行。他也很自然地讓那兩個牧民保鏢陪著。這种措施并不是真正為了防范考利昂家族的敵人。讓一個外鄉人獨自逛來逛去,那實在太危險了。即使是本地,那也是危險的。這一帶多的是強盜,多的是互相殘殺的黑幫游擊隊員,這就給普通老百姓帶來了威脅。他也可能被誤認為是“農具棚”小偷。
  “農具棚”就是田地里用小麥稈蓋的小茅屋,可以堆放農具,也可以讓農業工人臨時小息,這樣他們下地勞動時,就不要從村子里帶農具走那么遠的路。在西西里,農民一般都不單獨住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因為這太危險。任何一片可耕种的土地,要是他能弄到手,那就太寶貴啦。他住在村子里,太陽一出來,就出發到遙遠的田地里去勞動。農民就是經常步行于家和田間的旅游家。一個農業工人到達自己的“農具棚”,發現里面的東西被搶劫一空,那他就倒了大霉,等于這一天的面包被奪去了。在官方法律證明無濟干事之后,黑幫就挺身而出飛把農民關心的這個利益置于自己的保護之民用典型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黑幫組織負責追捕、屠殺所有的“農具棚”小偷。有些無辜的人也遭了殃,這是難免的了。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如果邁克爾無意中從一個剛被搶劫一空的“農具棚”旁邊經過,那他就可能被依法判為盜竊犯,除非他能找到什么人為他擔保。
  在一個和煦的早晨,邁克爾出發了,開始了長途徒步旅行,后面跟著那兩個忠誠的牧民。其中一個牧民是一個平淡而簡單的人,簡直是個低能儿,像死人一樣沉默,面容像印第安人一樣沒有表情,他的身材就是典型的西西里人剛健瘦小的身材,他的名字叫加洛。
  另一個牧民比較開朗,比較年輕,也見過一些世面。其實,他見過的都是海洋。在戰爭期間他是意大利海軍里的一個水手。他剛給自己身上刺好了花紋,船就給擊沉了。他給英國人抓住,當了俘虜。但是,他身上所刺的花使他變成了全村的名人。西西里人通常不讓人家給他們身上刺花紋。他們沒有這樣的机會,也沒有這樣的愛好。(這個名叫法布里吉奧的牧民,原來之所以要給自己身上刺花紋主要是為了掩蓋自己肚皮上的一塊紅紅的、看上去很肮髒的胎痞。)但是,黑幫成員赶鄉場的馬車兩側卻都有精心繪制的色彩鮮艷的風景畫。法布里吉奧回到自己的村子;壓根儿沒有因為肚皮上刺有花紋而感到格外自豪,盡管花紋所表現出來的主題,對西西里人所崇尚的榮譽來說,卻也是很有价值的。法市里吉奧有時同邁克爾開開玩笑,問問他美國的一些情況,因為關于他的國籍也實在無法長期瞞著他們。但是,他們除了知道他是在這里避難之外,并不准确地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胡言亂語,走漏他的消息,當然是不能允許的。有時候,法布里吉奧就給邁克爾帶來一塊新鮮的、仍在向外滲著奶珠的乳酪。
  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鄉間大路走去,經過一輛又一輛驢子拉著的畫得花花綠綠的大車。地里全是粉紅色的鮮花,柑桔林、杏林、橄欖林,都在爭艷斗麗地怒放著,這一點是令人惊奇的,因為西西里的貧窮是人人皆知的,所以邁克爾原來把這里想象成了草木不生的一片荒原。但是,如今他發現,這里的土地是富饒的土地,到處舖滿了鮮花,到處散發著檸檬花的香气。這里的土地這么美麗,這里的人民怎么能忍心背井离鄉流落他方?這,他百思不得一解。人對人究竟殘酷到了何种地步,可以由人們從這個恰似“伊甸園”的國度大量外逃的事實中看出端倪。
  他計划步行到馬托拉海濱村,然后再坐汽車回到考利昂鎮,這樣累一下,晚上才能睡個好覺。那兩個牧民都背著旅行包,里面裝著面包和乳酪,供他們沿途餓了的時候壓壓饑。那兩個牧民都明目張膽地帶著他們的大獵槍,好像是要出外打一整天獵似的。
  這天早上美麗极了,邁克爾感到像他小的時候在一個夏天的清晨出外打球時那樣地歡樂。想當年,每天所過的生活都像剛剛沖洗過那么新鮮,都像剛剛繪制出來的畫那么新鮮。如今,那种類好的日子又來了。西西里的大地區蓋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到處散發著柑橘和檸檬花的馥前的香气。即使他的面部受傷,鼻竇受到了壓抑,他也能夠聞到這樣的香气。
  他左臉上的粉碎性骨折已經長定了,但骨頭變形了:鼻麥受壓力,使他的左眼也有了痛感,鼻子不停地流鼻涕。他用手絹揩鼻涕,把一塊又一塊的手絹都揩得濕漉漉、粘糊糊的了。他也像當地農民一樣,經常隨地擤鼻涕。而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對隨地擤鼻涕的習慣是很討厭的。那時他也曾看到上年紀的意大利人,像英國的紈褲習气一樣,不屑于使用手絹,而向馬路旁邊的陰溝里擤鼻涕,他總感到很厭惡。
  他的臉上也感到很“沉重”。塔查大夫告訴他說,那是因為碎骨長得亂七八糟而給他的鼻竇形成壓力的緣故。塔查大夫管這种毛病叫做“交錯腫瘤蛋殼破裂”。他還說,要是在碎骨長定之前就進行治療,補救的辦法其實是很簡單的,只消動個簡單的外科手術就行了,也就是只消用調羹這樣的工具把碎骨撥正就行了。不過,如今大夫說,他得到巴勒莫一家醫院去檢查一下,動一种叫做“上頜骨面部手術”的大手術,還得把長定的碎骨再次敲掉。這,實在是夠邁克爾受的了。他謝絕了。不過,比疼痛更嚴重的,比流鼻涕更嚴重的,就是他面邵感到沉重。
  那天他根本沒有到達海濱。他同那兩個牧民走了約摸十二英里就歇在涼爽、濕潤的柑橘綠蔭處,吃喝起來。法市里吉奧在喋喋不休地侈談什么他有朝一日要到美國去。吃飽喝足之后,他們懶懶洋洋地躺在綠蔭下。法布里吉奧解開襯衫,把肚皮一伸一縮的,這一下他肚皮上的花紋更明顯了。那對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在他的胸口上興奮地擁抱在一起,那個丈夫戳進那個女子肉里的短劍在微微抖動。這种活生生的圖案,他們三個人看了都很開心。他們正看得開心的時候,邁克爾被西西里人稱之為“晴天霹靂”的愛情之箭射中了。
  在柑橘林的那邊,展現著一片男爵庄園的帶狀田野。在通向柑橘林的大路那頭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別墅,是古羅馬式的建筑,看上去簡直像是從龐貝城的廢墟里挖掘出來的一樣。這座別墅是一座小小的宮殿,前面有大理石砌成的大門廊,門廊下面有裝飾著凹槽的希腊式圓柱,從這些圓柱間跑出來了一群農村姑娘,姑娘的兩側走著兩個身体結實、穿著黑衣服的娘儿們,她們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顯然是按老規矩給本地男爵剛盡完了義務出來的,要么是定期給他打掃別墅,要么是為了他冬季回別墅而作好准備。這時,她們是到田里去摘些鮮花給男爵裝飾房間。她們正在采摘粉紅色的雛菊和紫紅色的紫藤,打算丙摘些柑橘花檸檬花摻雜在一起。這些姑娘沒有看到正在柑橘林里休息的男子,她們离那几個男子休息的地方越走越近了。
  她們穿的是印染得很花哨的廉价的緊身衣。她們都才十來歲,但由于風吹日晒,她們的皮膚成熟得很快,看上去有充分的女性風姿。約摸有三四個姑娘聯合起來追逐一個姑娘,追著她向柑橘林跑來。被追逐的那個姑娘,左手拿著一串紫紅色大葡萄,右手從那一串葡萄上摘著一顆又一顆的葡萄,扔出去打那几個追逐她的姑娘。她長著一頭卷發,同葡萄的顏色一樣,是紫黑色的。她的身材很丰滿。
  剛要到柑橘林的時候,她突然止住了,怔住了,因為她的眼睛瞥見了那几個与周圍色調不相同的男人的襯衫。她踮起腳尖站在那儿,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要逃跑的樣子。她此刻离男人非常近,非常近,近得男人們可以把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鳥蛋形的——鳥蛋形的眼睛,鳥蛋形的臉龐,鳥蛋形的前額。她的皮膚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白里透紅的奶油色;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現著透黑的紫羅蘭色,又有點透黑的深褐色;長長的濃濃的眼睫毛把她那可愛的面容襯托得朦朧又神秘。她的嘴唇,丰滿而沒有蠻气,甜蜜而沒有虛弱的病態,色澤深紅,仿佛要滲出葡萄汁似的。她可愛得令人惊歎不已。于是,法布里吉奧自言自語地說:“耶穌·基督呀,見了這樣的美人儿,我實在是魂不附体了,您索性收下我的靈魂吧,反正我是要死的了。”雖是開玩笑,但這句話說得太粗俗了。姑娘像是听到了他的話,踮著腳尖一轉身就溜了,向著追逐她的那几個姑娘跑去。她穿著的印花布衣服,把她的腰腿繃得緊緊的,跑動時扭呀甩呀的,簡直活潑得像頭小鹿,輕浮得像個异教徒,毫無基督徒的穩重感,于天真中流露著激發肉欲的魅力。她跑到了自己的伙伴跟前之后,又轉過身來,她的臉在田野里一片色彩鮮艷的繁花的襯托下,像個神妙莫測的黑洞。她把拿著葡萄的那只手伸了出來,指著柑橘林。姑娘們一邊逃跑,一邊哈哈大笑。那兩個胖女人跟在后面罵個不停。
  邁克爾·考利昂呢,他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他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得很厲害。他感到暈頭轉向,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涌向四肢,沖擊著手指頭、腳趾頭。全島的香气都隨風飄米了,沖未了:柑橘花香,葡萄花香,山花香。此刻,好像他的靈魂已經离開了他,迸出了他的軀殼。恰在此刻,他听到那兩個牧民哈哈地大笑起來。
  “你給晴天霹靂擊中了,嗯?”法布里吉奧一面說,一面拍他的肩膀。甚至一向沉默寡言的加洛也忍不住了,表現出同情而友好的樣子,拍拍他的胳膊,說:“別難過,小伙子,別難過。”不過,他是以怜憫的語气這樣說的,好像邁克爾是給汽車撞傷了似的。法布里吉奧遞給邁克爾一瓶葡萄酒,邁克爾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喝了個痛快。這一喝,他頭腦清醒了。
  “你們兩個該死的究竟在嘀咕什么呀?”他問道。那兩個听了,放聲大笑。加洛,他那朴實的臉顯得极其嚴肅,一本正經地說:“晴天霹靂擊中了你,你想瞞也瞞不住,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基督呀,小伙子,這沒有什么難為情的。有些男人想讓晴天霹靂擊中他們,還求之下得呢。你這是交了桃花運啦。”
  邁克爾覺得自己的感情波動讓人家如此容易地看穿了,心里覺得不太高興。但是,他碰到這樣的事情,這在他一生中還是破天荒頭一回。這,根本不同于他當年情竇初開時的迷戀。根本不同于他對愷的愛情,他對愷的愛情是以她的甜蜜為基礎的,也同樣以她的聰穎為基礎的,還同樣以她兼備白美人和黑美人的特色為基礎的。而眼前這种感情波動,則完全是一种壓倒一切的占有欲,完全是因為姑娘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明白,要是他不占有她,那她就會在他有生之年每天都索繞在他的腦際。他的生活簡單得很,集中在一點上了,任何別的事情連一分鐘的注意也都不值得了。他在流放期間時時刻刻都在想念愷,不過他覺得,他們兩個再也不能成為情人了,甚至連普通朋友關系也保不住了。他現在,隨便怎么狡辯也是個謀殺犯,也都是一個經過了“過硬的考驗”的黑幫分子。但是如今,愷完全從他的意識中給擦掉了。
  法布里吉奧興高采烈地說:“我建議到那個村干里去看一看,咱們不妨打听打听她嘛。誰也說不定,也許她可以比較容易地搞到手,比咱們設想的還要容易。晴天霹靂引起的相思病,也只有一种療法了,嗯,加洛你看呢?”
  那個牧民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邁克爾則一言不發。那兩個牧民站起來走了,他跟在后面。他們三個上了大路,向著剛才那群姑娘遁跡的村子走去。
  這個村子是西西里常見的那种布局:中間是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口水井,村民的房子部圍在廣場四周。但是,這個村子恰恰是在交通要道上,因此有几家商店、酒店,還有一家在戶外小平台上擺著三張桌子的小咖啡館。那兩個牧民選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邁克爾同他們坐在一起。這儿沒有姑娘的蹤跡,連一點影子也沒有。整個村子的人都像是逃光了,只留下了几個小男孩和一頭正在游游蕩蕩的小毛驢。
  咖啡店的主人給他們端著吃的出來了。他個儿不高,但很結實,簡直是個矮胖子。他興致勃勃地招呼他們,給桌子上擺一碟子鷹嘴豆。
  “你們是外地人剛到這儿,”他說,“所以讓我把這葡萄酒給你們介紹介紹。先嘗嘗我這葡萄酒,這是我自家農場里出產的,我的几個儿子釀造的。他們還攙和了些柑橘和檸檬,這是整個意大利最好的葡萄酒。
  他們叫他拿出一大壺來,一嘗,嗨,比他說的還要好得多:深紫色,勁頭大得簡直就像白蘭地。法布里吉奧對酒店主人說:“我敢保證,這儿所有的姑娘你都熟悉。剛才我們看到有几個漂亮姑娘從大路過來,其中一個弄得我這個伙伴給晴天霹靂擊中了。”他說著用手指了指邁克爾。
  咖啡店老板一下子很認真地打量起邁克爾來。那种歪歪扭扭的臉,看來他早就司空習慣了,壓根儿不值得一瞥再瞥。但是,一個給晴天霹靂擊中了的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得仔細瞧瞧。
  “朋友,我看你最好是帶几瓶酒回家去,”他說,“你今天晚上需要喝些酒,才好入睡。”
  邁克爾問那個人:“你知道那個滿頭卷發的姑娘嗎?皮膚非常光潤,像奶油,眼睛非常大,眼球儿非常黑。你知道村子里有這樣一個姑娘嗎?
  咖啡店老板斬釘截鐵地說:“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哪儿有那樣一個姑娘。”說罷,他就离開小平台,溜進咖啡店里面去了。
  那三個人不慌不忙地喝著葡萄酒,把那一壺喝完了之后,喊著還要些。法布里吉奧出來,做了個鬼臉,對邁克爾說:“正如我剛剛所料想的,咱們談論的那個姑娘不是別人,就是他家女儿。如今,他正在屋后,气得熱血沸騰,准備要收拾咱們。依我看,咱們還是馬上走吧,到考利昂鎮去。”
  邁克爾盡管在這個島上已經住了好几個月,但對西西里人在男女關系問題上那么容易動感情這一點仍然看不慣。而眼前的這种情況,即使就西西里人而言,也是個极端。但是,那兩個牧民似乎認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等著他一道离開。
  法布里吉奧說:“這個老雜种剛才說他還有兩個儿子,他只消吹個口哨,那几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就來了。咱們還是走吧.”
  邁克爾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在此之前,他一直表現得像個沉默寡言的、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一個典型的美國人。要不是避難的后,那他早就會大干一場,顯顯他的威風。這兩個牧民第一次看到考利昂家族傳統的瞪眼。托馬辛諾老頭子知道邁克爾的底細和事跡,對他一向都很謹慎,把他看作同自己一樣的“值得尊敬的人”但是,這兩個頭腦簡單的牧羊人卻對邁克爾形成了他們自己的獨特的看法,很不明智的看法。邁克爾那种嚴峻的發白的臉,冷酷的神色,從他身上表現出來的仿佛從冰塊上散發出來的冷气一樣的怒气,嚇得他們兩個不再笑了,同時也扑滅了他們流露出來的那种熟不拘禮的熱情。
  邁克爾發現他們兩個恭恭敬敬在等待著他的吩咐,就喝令道:“把那個人喊出來,到這儿來見我!”
  他們兩個听了,馬上行動起來,扛上大槍,走進了又黑暗又陰森的咖啡館。只几秒鐘工夫,他們又出來了,中間押著那個咖啡館老板。那個矮胖子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与此相反,他那憤怒的表情里流露出几分警惕的神色。
  邁克爾往后靠著椅背,把這個人仔細端詳了一會儿,然后非常平靜地說:“我現在明白了:我剛才談論你家姑娘,已經把你惹得生气了。我向你賠禮道歉。我在你們這個國家人地兩生,對你們這儿的風俗不那么了解。讓我把這一點說明一下,我剛才對你或對她若有失札之處,可并不是有意的。”
  兩個保鏢听了,印象极為深刻。邁克爾從前對他們兩個說話的語气,從來都下像這個樣子。剛才雖說是在道歉,但他的語气里卻蘊藏著駕馭一切的威力和有權駕馭一切的信心。這個咖啡店老板聳了聳肩,更提高了警惕。他這時明白了,他不是同一個農場小工人打交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對我女儿有什么要求?”
  邁克爾毫不遲疑,立即開門見山地說:“我是個美國人,來到西西里是為了避難的,是為了逃避我國警察的追捕。我的名字叫邁克爾。你可以向警察告密,從而發個洋財,但是,如果那樣的話,你家的女儿就不是得到一個丈夫,而是要丟失一個父親。無論如何,我都要認識一下你的女儿。在你的允許之下,在你們全家人的監視之下,認識認識,正正派派地認識、互相尊重地認識。我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絕不會做出有損于你女儿榮譽的事。我想要見見她,同她談談。到頭來如果我們雙方感到稱心如意,那我們就結婚。要是雙方不滿意而結不成婚,那你絕不會再看到我來打扰你。到頭來,她也可能對我有反感。這,任何男人都能拿出補救辦法。但是,話又說回來,到時候如果天公作美,那么,關于我的一切,要是一個岳父應該知道的,我一定全部告訴你。”
  那三人都以惊奇的神態望著他。法布里吉奧以敬畏的心情悄悄地說:“這是真正給晴天霹靂擊中了。”咖啡店老板的表情這才顯得既下自負也不傲慢。他那怒气沖沖的樣子也不那么明顯了。未了,他問道:“你是朋友們的朋友嗎?”
  因為“黑幫”這個詞絕對不可能由一個普通的西面里人說出口,所以咖啡店老板剛才那句話也就差不多等于在問邁克爾是不是黑幫成員。同一個人是否屬于黑幫的貫用方式,就是那個樣子,但這個問題通常不向當事人直接提出。
  “不是,”邁克爾回答說,“我在你們這個國家是人地兩生。”
  咖啡店老板又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番,望了望他那被打坏的左臉,望了望那雙在西西里少見的長腿。他還望了望那兩個毫無畏懼的、完全公開地擅自攜帶大槍的牧民,回想到他們兩個如何走進他的咖啡館,如何告訴他說他們的主人想要同他談談。咖啡館老板咆哮起來,說什么他要那個狗娘養的小子從他家平台上滾開去。當時,其中一個牧民說:“听我說,你最好還是出去給他說說。”那時,一种感覺驅使他走了出來。此刻,又有一种感覺驅使他認識到,最好的辦法還是向這位遠方來客表示一點禮貌。他勉勉強強地說:“星期天下午來吧,我的名字叫維太里。我家就住在山坡上面,在村子那頭的高處。但是,先到咖啡館這儿來,我領你上去。”
  法布里吉奧剛要開口說什么時,邁克爾把他瞪了一眼,那個牧民的舌頭就像凍結在嘴里一樣,一下子啞了。這,維太里也看到了。這樣,當邁克爾站起來,把手伸出來的時候,咖啡館老板也伸出手,一面笑,一面同他握手。他想打听打听。如果打听到的情況同邁克爾剛才所說的有出入,那么他就可以讓他的兩個儿子也扛上大獵槍去招呼他,咖啡館老板在“朋友們的朋友們”中間并不是沒有門路的。但是,他總感覺到這就是西西里人一向所相信的那种不期而遇的好運气。他還感覺到他女儿的美貌會幫她交上好運气,幫她的家庭過上安穩日子,如今還是將計就計吧。有些本地青年小子已經在圍著她鬧哄哄的了。而這個臉給打傷了的外鄉人,剛好可以利用來完成一件必要的任務,那就是把他們嚇跑。維太里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特意送了一瓶最好的最純正的葡萄酒給這几個不速之客。他注意到其中一個牧民付了錢。這向他清楚地表明,邁克爾真是那兩個的上司。
  邁克爾對徒步旅行不再感興趣了。他們三個找到了一個出租汽車站,雇了一輛汽車和一個司机送他們回到考利昂鎮。在晚飯前的什么時候,塔查大夫一定已經听到了那兩個牧民把當天的奇遇向他作了匯報。當天晚上,坐在花園里的塔查大夫對托馬辛諾老頭子說:“咱們那個朋友今天給晴天霹靂擊中了。”
  托馬辛諾老頭子沒有現出惊奇的神色,他哼了一聲:“我巴不得巴勒莫那些年輕娃儿也能給晴天霹靂擊中;也許他們給晴天霹靂擊中了,我才能得到一些安宁。”他在自言自語,說的是巴勒莫大城市里涌現出來的新型黑幫頭頭,他們向他這樣的舊体系的權威提出了挑戰。
  邁克爾對托馬辛諾說:“我要求你告訴那兩個牧羊人,星期天別跟著我。我要到這個姑娘家去赴宴,不要他們倆人纏著我。”
  托馬辛諾老頭子搖搖頭:“我要向你及你的父親負責,別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有一點,我听到你甚至已經談起結婚來了。這,我不能答應。這要等我征求你父親的意見之后才能作決定。”
  邁克爾·考利昂眼下說話非常謹慎,因為談話的對象畢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托馬辛諾老頭子,你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他這個人,只要誰對他說個‘不’字,馬上就變成聾子了。只有等到人家給他回答‘是’字的時候,他才會恢复听覺。哎,他已經听到過好几次我說‘不’字了。派這兩個保鏢,這是想得通的,我不愿意給你造成麻煩,他們兩個星期天可以跟我去,但是,万一我要結婚,那就結婚。如果我不允許我的爸爸干預我的私生活,那么同意你干預我的私生活,對他就等于是一种侮辱。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嘛。”
  這位黑幫頭目長歎了一口气:“那,好吧,結婚看來是勢在必行的。我懂得你是給晴天霹靂擊中了。她是正派人家的好閨女,你想侮辱這樣的閨女而不遭到當爸爸的豁出老命干掉你,那你就辦不到,到時候你准會流血。另外,我對這家人很了解,我不能讓事情演變到那一步。”
  邁克爾說:“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可能受不了。她很年輕,可能嫌我老了。”他看到那兩個人在向他微笑。“我需要些錢,好買點禮物;我看我需要買輛汽車。”
  老頭子點了點頭。“這一切都由法布里吉奧去辦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當年在海軍里,人家教給他一些机修技術。我明天一早就給你些錢。我要把目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你爸爸,這是我必須做的。”
  邁克爾對塔查大夫說:“你有什么藥能夠把我這經常流鼻涕的討厭毛病止住嗎?我不能讓那個姑娘看到我老是在揩鼻涕。”
  塔查大夫說:“你在去見她之前,可以臨時敷上一种藥。這种藥敷上去,會把你弄得有點麻木,但是別擔心,你一時還不能去吻她。”大夫本人和老頭子都對這樣的打趣發笑了。
  快到星期天的時候,邁克爾搞到了一輛“小羅密歐”牌汽車,雖然碰傷了一點,但用起來還過得去。他還專程到已勒莫去為那姑娘和她家里人買了些禮物。他打听到那個姑娘的名字叫阿波羅妮婭,每天晚上他都在想著她那可愛的臉蛋儿和她那可愛的名字。他想睡一會儿就非得喝許多酒才行,所以他床邊有一瓶冷酒。他每天晚上都要把那瓶酒喝光。
  星期天,布滿整個西西里的教堂的鐘聲一響,他就開著“小羅密歐”牌汽車直奔那個村子,車就停在咖啡館門外。加洛和法市里吉奧兩個人都帶著滑膛槍坐在后座上。邁克爾要他們倆在咖啡館里等著,不可到姑娘家里去。咖啡館今天關門了,維太里靠在平合的欄杆上,在那儿等著他們哩。
  他們互相一一握手后,邁克爾拿著三大包禮物,跟著維太里,步履艱難地向山上走去。維太里的家看來比一般村舍都要大一些,他們一家不算很貧窮。
  屋子里的布置使人感到很熟悉:有几尊圣母雕像套在玻璃罩里;在這些雕像的腳前供著几盞閃爍著紅光的還愿燈。兩個儿子也都穿著他們最好的黑禮服,在家里等著。他們都是身体魁偉的年輕人,看上去剛二十出頭,但由于他們在農場里辛勤勞動,因此都很顯老。母親也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同她丈夫一樣結實。但是,卻不見那姑娘的蹤影。
  介紹的時候,邁克爾根本沒有听見,過后他們坐在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很可能是起居室,也同樣很可能是正式餐廳。房間里雜亂無章地擺滿了各种各樣的家具。房間并不怎么大,但在西西里來說,這已經是中產階級才能享受的榮華富貴了。
  邁克爾給維太里先生和維太里太太分別送了禮物:給當爸爸的送了一個金質雪茄煙切割机;給當媽媽的送了一匹在巴勒莫可能買到的質量最好的布。還有一包是准備送給姑娘的。他送的禮物,人家以含蓄的感謝收下了。這些禮物送得有點太早了,在他第二次訪問之前本來不該送任何東西。
  當爸爸的以農村人的語气對他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就那么輕賤,那么隨隨便便地歡迎陌生人到我們家里來。只是因為托馬辛諾老頭子替你擔了保,因此,我們歡迎你,不過,我必須有言在先,如果你對我女儿的意圖是嚴肅認真的,那我們就必須再知道一點有關你和你家庭的情況。這,你是能夠理解的,你的家庭原來也是從這個國家去的嘛。”
  邁克爾點點頭,彬彬有禮地說:“你想知道什么,我隨時都可以告訴你。”
  維太里先生舉起一只手。“我并不是一個包打听。我們得先考慮一下,看是否有必要。眼下,你作為托馬辛諾的朋友,在我們家里是受歡迎的。”
  邁克爾盡管鼻子里面敷上了藥,實際上還是聞到了姑娘就在這個房間里。他轉過身一看,啊,她就站在通向后院的拱門口。他聞到的气味是鮮花的气味,檸檬花的气味,但她那烏黑的卷發上并沒有插什么花。她那朴素的黑衣服(顯然是她最好的衣服)上并沒有插什么花。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同時向他輕微地笑了一下,然后就默默地低頭望著地面,并坐在她母親的身邊。
  邁克爾又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了,在他全身洶涌澎湃的,与其說是渴望,不如說是如痴似醉的占有欲。他頭一次体會到了意大利男子的那种名不虛傳的貪婪心理。此刻,誰要是摸摸這個姑娘,誰要是企圖占有這個姑娘,把她從他的身邊拉去,那他馬上可以結果了這個人。他想要占有她,如瘋似癲得就像守財奴想要占有金市一樣,如饑似渴得就像二地主想要占有耕地一樣。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占有這個姑娘。把這個姑娘抓到自己手里、鎖在家里,把她當作囚犯一樣關起來,整天只陪著他一個人。甚至任何人想要看她一下,他也不愿意。當她回頭對她的一個哥哥微笑時,邁克爾就莫名其妙地朝那個年輕人殺气騰騰地瞪了一眼。全家人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被“晴天霹靂”擊中的典型表現,因此也都感到放心了。這個年輕小伙子將是他們女儿手中任意捏弄的面團了。當然在他們倆結婚之前會是這樣的,婚后的情況當然會有變化,但那也沒有多大關系。
  邁克爾原來在巴勒莫也給自己買了些新衣服,看上去再也不是邋里邋遢的農民了。如今全家人感到問題已經一目了然,他起碼是個什么老頭子。他那被打坏了半邊臉,使他看上去也并不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樣丑。因為另外半邊臉仍然很秀气,把這邊變形了的臉襯托得甚至很有趣。總之,在這個國度里,若說你是被破相了,那你就得同許多肉体遭受了极端不幸的人們對比對比,在這樣的對比之下,你未必能稱之為破相。
  邁克爾直瞪瞪地瞅著姑娘,瞅著她那可愛的鳥蛋形的臉面。眼下他看到她的嘴唇發紫了,她的嘴唇里面流動著的熱血也就是那樣的紫紅色。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泛泛地說:“那天我在柑橘林旁邊見過你,是在你要跑開的時候,怕是我使你受惊了?”
  姑娘抬起眼睛,把他掃視了片刻。她搖搖頭。但是,那雙眼睛里的嫵媚神態,邁克爾卻受不了,不由自主地把臉移開了。母親卻酸溜溜地說:“阿波羅妮婭,你就同這個可怜的人說几句話吧,他從老遠赶到這儿來看你。”但是,她那長長的眼睫毛仍然一動不動地耷拉著,活像鳥儿的翅膀益著眼睛。邁克爾趁机把用金紙包著的禮物遞給她;姑娘把禮物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父親說:“女儿,打開看看。”但是,她那雙手卻一動也不動。她那雙手很小,有點淡褐色,簡直就是一雙頑童的手。母親把手伸了過來,下耐煩地打開包裹,然而又怕把寶貴的包裝紙扯破,動作十分小心。她打開一看是紅色絲絨珠寶盒,就給愣住了。她那雙手從來沒有摸過這樣的寶貝東西,根本不知道怎樣打開它。但是,她單憑純粹的本能把盒子打開了,順手取出了里面的禮物。
  禮物是一條金鏈子,戴在脖子上的項鏈。這個禮物使他們一家入惊喜交集,敬畏之情油然而生。這不僅是因為這個禮物的价值,而且還因為在這個社會里;給人選用金子做的禮品,也就是等于最嚴肅的意圖的一种表白。這,也就無异于求婚了,或者說得更确切一些,無异于求婚意圖的信號。這一下,他們再也不能狐疑這位外鄉人的嚴肅意圖,不能狐疑他的家境了。
  阿波羅妮婭仍然沒有去摸她的禮物。他媽媽把禮物舉得高高的,讓她看;她把長長的眼睫毛抬起了一會儿,然后直盯盯望著邁克爾,她那羞羞答答的褐色眼睛顯得很嚴肅,同時她說:“格拉吉亞。”
  他第一次听到了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充分体現了年幼的羞怯的嬌嫩的特點,在邁克爾的耳朵里久久地回響著。他仍然不正面看她,仍然在同她父母親交談,原因很簡單:看著她,他就會激動得六神無主了。但是,他還是注意到了,盡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很不講究,而她肉体散發出的誘人的肉感,簡直像光亮似的透過了衣服。他還注意到,她的皮膚由于難為情而呈現出了深紅色:她那本來又紅又果的奶油般光潤的皮膚,由于熱血涌到了臉上面更顯得又紅又黑了。
  未了,邁克爾站起來要走,那一家人也站了起來。他們按照正常禮儀互相告別。姑娘終于在他的正前面,同他握了手。她的皮膚一触到他,他感到触電似的一陣麻木。她的手溫暖而粗糙,完全是農民的皮膚。當父親的陪他下山,送他到汽車跟前,還邀請他下個星期再來參加他家的星期天家宴。邁克爾點了點頭,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不可能忍受一星期之后才來看這位姑娘。
  他沒有忍耐那么久。第二天,不用那兩個牧民陪伴,他就獨自開車到那個村子里去了,坐在咖啡館門前花園里的平台上,同她父親聊起天來。維太里先生派人去喊他老伴和女儿下山來,到咖啡館同他們一道聊聊。這次會見不像上次那么尷尬了,阿波羅妮婭不再那么害羞,話也多起來了。她穿的是時常穿的那种花緊身衣,這种衣服同她的膚色配合起來顯得更為協調。
  接著第三天,他又來了。不過這次阿波羅妮婭戴著他送的金項鏈。他一看就對她笑了,他明白這是對他發出的一种信號。他陪著她一道上山,她媽媽緊跟在他們后面。但是,要想這一對年輕人的身子不互相碰撞,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有一次,阿波羅妮婭還跌了一跤,剛好倒在他身上,這樣他就不得不用手扶住她。他的手感到她的身于是那樣熱乎乎,那樣充滿活力。他們倆看到媽媽在后面忍不住發笑了,原因是她明明知道她本來是個小山羊,從她還是身上裹著尿布的嬰儿的時候起,她在這條路上也從來沒有跌過跤呀。她知道,這就是他在結婚前用手去摸摸她的唯一方式。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邁克爾每次來總要給她帶些禮物,她也逐漸地不羞怯了。但是,他們倆無法在女方沒有陪伴的場合下私下去面。她是一個十足的農村姑娘,沒有多少文化,沒見過世面,但是她有一种清新的韻味,有一种對生活的熱望。這兩個优點,再加上語言上多少有點障礙,使她似乎能激發人的好奇心。一切都按邁克爾的要求非常順利地進行。因為姑娘一來給他迷住了,二來知道他很有錢,所以結婚的日子就定在兩星期以后的一天了。
  如今,托馬辛諾老頭子在幕后插手了。他收到了從美國傳來的話:盡管邁克爾不服從命令,但必須采取一些基本措施。因此,托馬辛諾老頭子就自命為新郎的父親,從而保證了他的保鏢能夠有出場的机會。加洛和法布里吉奧這兩個人間塔查大夫一樣,也都算是考利昂家庭方面出席婚禮的成員。新郎新娘就打算住在塔查大夫的那個四周有石頭圍牆的別墅里。
  婚禮是普通農民式的婚禮。當護送新娘的隨行人員、主要來賓、一般客人從教堂出來步行回到新娘家時,村民們就站在街道兩旁,向走過來的人們身上撒鮮花。參加婚禮游行的人們把傳統的結婚糖果、蜜餞杏仁扔向附近的看客。剩下的糖果在新婚夫婦的床上堆成一座糖山。在這种情況下,洞房僅僅是象征性的,因為實際上新婚之夜將在考利昂鎮以外的別墅里度過。婚禮宴會將要進行到半夜,但新郎新娘在半夜之前就要坐“小羅密歐”离開宴會。到了要离開的時候,邁克爾得知當媽媽的在新娘的要求之下也要跟他們一同到別墅去,因而感到很惊訝。當爸爸的解釋說,女儿太年輕,是個處女,有點怕,需耍有人給她談一談。如果出現什么問題的話,就有人開導她有個正确的態度。這類問題有時非常微妙。邁克爾發現阿波羅妮婭用她那大大的雌鹿似的褐色眼睛,帶著拿不定主意的神色,張望著邁克爾。他向她笑了笑,點了點頭。
  結果,他倆開著汽車,岳母也坐在汽車里,一同到了考利昂鎮郊外的別墅里。但是,老太太同塔查大夫家的佣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儿之后,又把她女儿擁抱了一下,吻了一下,就退出現場了。這時,邁克爾同他的新娘子才被允許單獨進入寬敞的新房。
  阿波羅妮婭仍然還穿著那套新娘禮服,上面還披著一件大氅。她的箱子和皮包已經從汽車里拿到屋子里來了。在小桌上擺著一瓶葡萄酒和一小盤婚禮蛋糕,有大華蓋的床一刻都沒有脫离他們的視線。年輕女郎站在屋子中央等著邁克爾首先采取主動。
  如今他終于同她在一起了,如今他合法地占有了她,再也沒有什么妨礙了。邁克爾卻發起呆來,不能挨近她了。他凝視著她取下了新娘頭巾,把它搭在椅子上,把新娘花冠放在小梳妝台上。小梳妝台上還洋洋大觀地擺著邁克爾讓人從巴勒莫買來的各种各樣的香水和雪花膏。新娘用目光把這些化妝品清點了一下。
  邁克爾把屋里面的燈全關掉了。他想在她脫衣服的時候屋子里能夠暗一些,好遮掩遮掩她的赤身裸体。但是,月光透過几扇沒關上的活動百葉窗照了進來,把屋子照得通亮。于是,邁克爾就去關百葉窗,但沒有關嚴,因為屋子里太悶熱了。
  新媳婦仍然站在化妝台跟前。邁克爾走出屋子,到樓下洗澡間去了。當女人們都在准備上床的時候,他同塔查大夫,還有托馬辛諾老頭子,一塊儿在花園里喝了一玻璃杯葡萄酒。他原來預料,等他回來的時候,就會看到阿波羅妮婭穿上睡衣,早已躺在被窩里了。他感到很詫异,原來當媽媽的還沒有給她女儿教會這一點。也許阿波羅妮婭想要他幫著她脫衣服。但是,他确信她大羞澀了,太天真了,不可能想到這樣的作法。
  回到新房,他發現里面漆黑一片,誰早已把百葉窗關嚴了。他摸到了床邊,也摸到阿波羅妮婭躺在被窩里的身子,她的背對著他,身子蜷曲著,縮成一團。他脫了衣服,縮進被窩里去了……
  她一來就打破了這所別墅沉悶的、只有男子的單調气氛,使之活躍起來。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她就把母親打發回家去了,從此她就以她那爽朗的活潑可愛的神態主持著團体聚餐。托馬辛諾老頭子每天晚上都同他們共進晚餐。當他們一道在花園里喝酒的時候,塔查大夫就講講他的老故事。布滿園里的雕像像頭上都戴著血紅色的鮮花。他們傍晚是過得滿愉快的。夜間,這對新婚夫婦就過几小時狂熱的性生活。
  她睡著了的時候,她的臉也是可愛的,像這樣完美無瑕的臉,邁克爾以前只在意大利少女油畫冊上看到過。那些少女油畫,絲毫沒有藝術家技巧上的夸張痕跡,一看就可以認為是處女。
  他們在結婚的第一周,經常開著“小羅密歐“出外野餐,作短途族行。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托馬辛諾老頭子把邁克爾拉到旁邊解釋說:“結婚活動使他的身份在西西里一帶已經傳得家喻戶曉了,務必采取一些措施來預防考利昂家族的敵人,因為敵人的手伸得很長,也伸到該島的避難所了,托馬辛諾老頭子在別墅周圍安置了武裝警衛,同時決定讓加洛和法布里吉奧這兩個牧人在圍牆里面固定執勤。因此,邁克爾和他的妻子必須待在別墅范圍以內。邁克爾為了消遣時間,就教阿波羅妮婭學習英語,同時繞著別墅圍牆的里側教她開汽車。這個時候,托馬辛諾老頭子似乎忙得不可開交,很少陪他們。据塔查大夫說,老頭子仍然在同巴勒莫市的新興的黑幫鬧糾紛。
  一天晚上,在花園里,一個老年女佣人端來了一碟新鮮橄欖果,回頭望著邁克爾說:“大家都紛紛傳說你就是紐約市考利昂老頭子、教父的儿子,這是真的嗎?”
  邁克爾看到托馬辛諾老頭子在搖頭,對于他們的秘密已經家喻戶曉這一點感到不安。但是,這個干癟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在看著他的時候,卻流露出了十分關切的神情,看來好像讓她知道一下實請是很重要的,因而邁克爾點了點頭。
  “你認識我爸爸嗎?”他問。
  這個老太婆的名字叫斐洛必娜:她的臉布滿了皺紋,又是褐色,很像個大核桃;她那褐色牙齒從她那像核桃殼似的上下嘴唇之間露了出來。她來到別墅這么久,破天荒第一次向他微笑一下。
  “教父一度救過我的命,”她說,“是救了我的腦袋。”說著,她指了指自己的頭。
  看樣子,她還有別的話要說,因而邁克爾笑了笑,鼓勵她說下去。她几乎戰戰兢兢他說:“路加·布拉西已經死了,這是真的嗎?”
  邁克爾又點了點頭,看到這個老太婆的臉上流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覺得很詫异。斐洛必娜在自己胸前划了個十字,說:“上帝饒恕我,但是我還是希望他的靈魂能在地獄里永遠受煎熬。”
  邁克爾對布拉西這個人物一直感到很神秘,同時有一种突如其來的直覺:這個老太婆一定知道黑根和桑儿一直拒不告訴他的故事。他給這個老太婆倒了一玻璃杯葡萄酒,并讓她坐了下來。
  “給我講講我爸爸和路加·布拉西過去的事,”他彬彬有禮地說,“我自己只知道一星半點。但是,為什么他們倆交上了朋友?為什么布拉西對我爸爸那么俯首貼耳?別怕,慢慢給我說吧,”
  斐洛必娜滿是皺紋的臉、葡萄干色的黑眼睛轉向托馬辛諾老頭子。他間接表示同意讓她說下去。于是,斐洛必娜就同他們一道度過了這個傍晚;向他們講了她的遭遇。
  三十年前,斐洛必娜是紐約市第十一街的一個助產婆,專門在意大利移民聚居區接生。她的生意很興隆。醫生們遇到難產,她還給他們教一些訣竅。她丈夫當時是一爿生意興隆的食品雜貨店的老板。如今這個可怜的人已經死了,她為他祝福。不過,他同時也是一個紙牌賭徒和一個朝三暮四的嫖客,壓根儿不想存錢。
  閒話少說,且說在三十年前一個倒霉的夜晚,當一切正派人都早已上床睡覺了的時候,突然有人來敲斐洛必娜的門。她一點儿也不怕,國為這是万籟俱寂的夜晚,嬰儿們大都精明地選擇這個時刻進入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所以她芽好衣服,就去開門。一看,是路加·布拉西,這個人的名聲在當時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据悉,當時他是一個單身漢。于是,斐洛必娜立即給嚇慌了。她心里想,來者不善,他一定是來害她丈夫的,也許是因為她丈夫曾經愚蠢地拒絕了布拉西的要求。
  但是,布拉西這次倒是為了完成一項正常任務。他對斐洛必娜說:有個婦女快要臨盆了。這個婦女的家离這個居民區還有一段路,她必須同他一塊儿到那里去。斐洛必娜立即感到這個問題有點蹊蹺。那天晚上布拉西那殘暴的面孔簡直就像瘋子,他顯然是被魔鬼纏住了,她拼命聲明說,她只給那些知道底細的娘儿們接生。但是他給她硬塞了一把綠色鈔票,并粗暴地命令她跟著他走。她給嚇得不敢說個“不”字。
  街道上停著一輛福特牌汽車,上面的司机同路加·布拉西是一丘之貉。汽車開了不過三分鐘就到了長島鎮的一幢小小的木板房子里,原來是供兩家人居住的房子,如今顯然全部由布拉西和他那一幫坏蛋租用了。當時,另外几個流氓在廚房里一面打扑克一面喝酒。布拉西把斐洛必娜領到樓上一間臥室里,床上躺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看上去像愛爾蘭人,肚子脹鼓鼓的。這個可怜的姑娘看上去是給嚇坏了。她一看到布拉西,就嚇得把頭轉過去。說真的,布拉西那張凶惡的臉上殺气騰騰的樣子是她一生所看到的最嚇人的凶相了。(說到這里,斐洛必娜又在自己的胸前划了個十字。)
  長話短敘,且說布拉西离開了臥室,來了兩個人協助產婆。嬰孩生下來了,媽媽筋疲力盡,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布拉西來了,斐洛必娜用毯子把新生嬰孩裹起來,遞給了他,并說:“如果你就是她爸爸的話,那就請把這個女娃娃接住吧。我的工作就算完成。”
  布拉西瞪著她,凶神惡煞,真像瘋子。
  “對,我就是她爸爸,”他說,“但是,我可不要這种玩藝儿活下去。快給我拿到地下室里,丟到火爐里。”
  斐洛必娜一時間覺得不大懂他的意思,他用了個“种”字她實在迷惑不懈。莫非他的意思是說這個姑娘不是意大利人?不然,莫非他的意思是說這個姑娘的身份是最下賤的?或簡單地說,嫌她是妓女?當時,她斷定他是開了一個粗野的玩笑。她簡簡單單地說:“孩子是你的,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同時,她把包著的那個玩藝儿試著向他遞了過去。
  恰在這個時候,那個筋疲力盡的媽媽醒過來了,把身子轉了一下,側面躺著,面對著他們。她回過頭來,剛好看到布拉西用拳頭凶惡地捶打包著的那個玩藝儿,簡直要把新生嬰儿砸碎在斐洛必娜的怀里。當媽媽的有气無力地說:“路磕路磕,我很寒心。”
  于是,布拉西轉過臉,正面對著她。
  据斐洛必娜說,當時的情況很可怕,非常可怕。他們簡直像一對發了瘋的野獸。他們的仇恨彌漫著整個房間。在那個時刻,對他倆來說,別的什么東西統統都不存在了,甚至連新生的嬰儿也不再存在。只存在著一种不尋常的感情,一种殘忍的色鬼的欲望,實在違背人之常情。你們知道,他們倆已經永遠給打入地獄了。當時,路加·布拉西回頭望著斐洛必娜,粗聲粗气地說:“我叫你怎么辦你就怎么辦吧,我會讓你發財的。”
  斐洛窟娜給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搖了搖頭。最后她打起精神說:“你自己去辦吧,你是她爸爸,隨你怎么辦吧。”
  布拉西一言不發,他從襯衣里掏出了一把刀。
  “我要割斷你的喉嚨,”他說。
  她當時一定是被嚇得休克了,因為關于以后的情況她只記得大家都站在地下室的方形鐵爐面前。斐洛必娜仍然抱著用毯子裹著的嬰儿,嬰儿一聲不響。(斐洛必娜說,要是嬰儿哭起來,要是我當時動動腦筋把嬰儿掐一下,嬰儿哭起來,那個惡魔也許會表現出一點惻隱之心。)
  這時,肯定有一個男人把爐門打開了,里面的烈火已經看得清洁楚楚了。地下室里只留下她同布拉西。煙筒發了潮,地下室里彌漫著焦臭味。布拉西又把刀抽了出來,毋庸置疑,他想殺死她。一邊是爐子里的熊熊烈火,一邊是布拉西那對凶惡的眼睛。他的臉簡直就像魔鬼模樣的屋檐滴水嘴。他把她推向開著的爐門。
  說到這里,斐洛必娜戛然而止。她雙手并起,放在膝上,直盯盯地望著邁克爾。他明白她需要什么,他明白她是多么需要用沉默的方式向他說明問題。他輕輕地問她:“當時你怕嗎?”她點了點頭。
  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又在自己胸前划了個十字,嘰嘰咕咕地念了一段經,然后才又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當時,人家給了她一沓鈔票用汽車把她送回家了。她心中有數,要是她吐露一個字,她就會遭到殺害。但是,兩天之后,布拉西把那個年輕的愛爾蘭姑娘殺死了。接著他就被警察逮捕了。斐洛必娜給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來到教父跟前,講了這件事。他命令她嚴守机密,別的一切都歸他負責處理。當時,布拉西還不是考利昂的人。
  在考利昂老頭子把事情疏通之前,路加·布拉西企圖在牢房里自殺,想用一片玻璃割斷自己的喉嚨。他被轉到了監獄醫院。當他复原的時候,考利昂老頭子把一切都安排就緒了。結果,警察把布拉西犯了謀殺一案拿到手里,卻無法在法庭上證明布拉西是有罪的,于是布拉西獲釋了。
  雖然考利昂老頭向斐洛必娜保證,她既沒有必要害怕路加·布拉西,也沒有必要害怕警察,但她還是心神不安,從此再也不干接生的老本行了。最后,她說服丈夫,把那個食品雜貨店賣掉,然后他們夫婦就回到了意大利。她丈夫是個很精明的人,給他說什么他都能正确地理解。不過,他卻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在意大利,他竟把他們夫婦倆在美國當牛作馬積蓄下來的財產全花光了。因此,他死了之后,她就給人家當了佣人。到此,斐洛必娜就講完了她的故事。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對邁克爾說:“我祝福你爸爸,我每次提出要求,他都要給我寄錢來。他把我從布拉西的魔爪里救·了出來。你轉告他吧,我每天晚上都為他的靈魂禱告,他根本用不著怕死。”
  她走后,邁克爾問托馬辛諾老頭子:“她講的是真的嗎?”
  這位黑幫頭目點了點頭。邁克爾想:難怪沒有人愿意給他講這個故事。非凡的故事,非凡的路加。
  第二天早晨,邁克爾本來想同托馬辛諾老頭子進行一次全面討論,但卻听說有個信使送來了急件,因而老頭子有事到巴勒莫去了。那天傍晚,托馬辛諾老頭子回來后,把邁克爾拉到一旁去談話。他說,從美國傳來了消息,這個消息使他很傷心,桑地諾·考利昂被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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