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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洛杉磯,一眼可以看到百方英里以上的高空,就好像已回到了家里坐在扶手椅上一樣,可以感覺到空气的滑潤。那架扶手椅已是三十年代留下來的古董;舖著厚實的綠緞子,流蘇垂到地上,這全都是從水晶城漂洋過海運過來的。
  那位俄籍的出租汽車司机告訴我,“他們預報說一場風暴來襲,”這一定是某些英格蘭人愚蠢的誤報,因為在這個季節里不可能這么遲還會下雨,尤其是在一個如此晴朗的夜晚。我們沿著林肯大街行駛,所有的車窗全開著。現在午夜時分,我原應該躺著做個好夢的,但是我的心智已在准備要應付新的一天的開始,需要編制一個緊要工作的縱覽表,從打電話給信用卡公司,到与“野嘴”進行核對。
  出租車停在“大洋了望住宅區”的主入口,我從夜間守衛那里借了二十塊錢給車費。守衛多米尼哥在這里呆的時間和我一樣長。帶著過夜的用具,藍色公文包挎在那一側好肩膀上,我踏過熟悉的小路朝“塔希提花園”走去。
  程序總是相同:我樂意回到家里,但是立即需要新鮮空气。我打開了玻璃門以迎接潮濕的微風,眾多的航船安詳地停泊在白色的聚光燈的強光下的景象令人心境平穩。
  僅僅經過這樣短暫的一次离別,我的臥室看上去已顯得陌生,就像是一家被几件慣常的家具拘束地充塞著的旅館,我只是一個新來的占用者。除了怀特·萊龍香水的香痕和舖在雙人床上的古式手工制被子之外,任何東西都沒有特色.無法辨明。
  如果這里著火了,只允許我救出一樣東西的話,那一定是那床被子,它屬于我的曾外祖母,外公的母親,格雷絲,她1890年出生在堪薩斯,開了一輛“雛形T”跋涉千山万水來到加利福尼亞。被子圖案是由細小的六角形白色小花印制成,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色綿線的經緯。這种布料同樣可以做成女人的家居服飾或者挂在農場小屋的廚房里的,被微暗的煤油燈光照亮的門帘。
  我脫下我的衣服,上面還有一股飛机艙內的气味,赤裸地躺在這被子上,想象著女人們制作它的過程,想象她們的手指撫摩過的每一條線,生滿老茧的手指,瘦瘠堅硬的手指,它們把昏黃的燈光也都織進去了。她們在一起制作多久,她們就能用雙手把屬于女人的那份相互間的聯系保持多久。“我的聯系又在哪里?”
  我渴了,想喝新鮮的桔子汁。我已經回到了洛杉磯,回到了這個被監督的環境里,也許在那邊天花板的陰影里就藏著一架攝相机,正俯看著我躺在床上呢。“我應該給外公打電話。”窗外,風輕輕吹動了挂在陽台上的銅吊鈴,發出的鈴聲就像是從遠處的小船上敲響了警鈴。攝相机移得更近了。它是我的瞳孔螺旋上升的終點。
  “為什么我的某個部分總是覺得害怕?”
  我漂浮在六角形小花的花心里。是波士頓時間還是加利福尼亞時間?這是我的空虛的身体還是克萊諾·依貝哈特饑渴的身体還是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燒成了灰?
  那些關于她的生命是神秘的,被水浸褪了色的快照從來沒遠离過的意識:兄弟們鄭重地排成半個圈,老婦人康斯坦薩抱著一個孩子,那只鸚鵡。在一座沒有牆的房子里長大該是什么樣?干季的灰土和溫季的雨——生活在這幢房子里,它完全把自己向上天敞開,這該是什么樣呢?
  設想一下,也許我可以到薩爾瓦多旅行一趟,去尋找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舊居?當我走過那片土地時,也許堂兄弟們正在用他們的手指剝落干癟的玉米粒,而堂姐妹們則正把它們倒進“磨力諾”里碾碎,把玉米糊打在又圓又扁的模子里,放在石頭上烤;我最終也走到康斯坦薩面前,叫出她的名字,她會把眼睛從炊煙中抬起來,惊慌地看著我這個古怪的外國親戚……或許,她還是繼續做她的玉米餅,對看到我根本不感到惊奇,或許,對那個自從她女儿動身前往美國她就害怕听到的消息也絲毫沒有惊奇?
  雨點敲在窗戶上的聲音把我弄醒了,我在床上轉了個身,用手摸到電視遙控器,我的肩感覺好點儿了,但是背的下部還有點僵硬和痛疼。第九頻道的電視信號逐漸出現在屏幕上,一股強烈的太平洋寒潮的前鋒挾帶的凍雨和冰雹已經席卷了整個美國西海岸。圣弗蘭西斯科的溫度只有三十華氏度,整夜有雹暴。明天還會有兩尺厚的降雪,更多的風暴系統將像飛机在LAX一樣在沿海一帶登陸。當我听到在帕爾姆·斯普潤會有突發的洪水時,我抓起了電話敲下兩個數字,這是我特地留給外公的存儲號碼。
  “外公?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呆在干燥的地方?”
  “我剛在醫院里呆了一個晚上。”
  “發生了什么事了?”
  我的外祖父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住醫院的經歷。他一定是被他那些老式的雙面刮胡刀割破了手指,他總把它們配著他的薄荷醇刮胡泡沫一塊用。
  “在打第十一個洞時我覺得肚子痛。他們惊慌失措,還叫來一輛救護車。”
  “耶穌基督,外公。”
  “那只是十足的浪費時間,他們讓我過了一夜,沒能發現任何問題。”
  “那一定是我給你打電話的那個晚上。”我感到一陣歉意,繼續說道,“我到外地去搞一個調查,家里一直沒有人接電話,我覺得很害怕,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但是他不客气地打斷我的話頭:“那么在清晨四點鐘又有什么事情這么重要?”
  “我很孤獨。”我用大笑挫退了他的語鋒,但是他沒有回答,我感覺我必須打被這個沉默:“我喝酒了。”
  又是一個停頓,然后他說:“你是個笨蛋。”
  “謝謝,外公。”
  他的底气很足,我反而顯得萎縮和虛弱。
  “你有酒癮了?”
  “沒有,我沒有酒癮。”
  “那么不要做笨蛋,尤其是在工作上。”
  他固有的好戰性激起了我的一陣惱怒:“根本沒有人把我看成是笨蛋。他們交給我一件案子,牽涉簡娜·瑪森。”
  “什么樣的案子?”
  “她指控一個醫生用他從墨西哥搞到的止痛藥使她上了癮。”
  “你見過簡娜·瑪森了?”
  “和她詳細地交談過。”
  “她是什么樣的人?”
  “你夢中的那种女人,外公。”
  “我們能夠相處融洽。”
  他們也許會的。“這是一件顯赫的案子。是局長直接指派給我們的。這也是我去波士頓的原因。”
  “你得全力以赴。”
  “你覺得我該怎么去做?”
  “不要做個笨蛋。”
  沒有用。你贏不了。和外公談話的末尾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我光著身子坐在床沿上,哆嗦著,既然對外公生著气又為此感到內疚,我責備自己為什么在外公進醫院的時候不在他的身邊,擔心到底在他的身上潛伏著怎樣的病痛……一种無法說明的新的畏懼又在我心中生長起來,就像這場冷雨一樣冰涼。
  早晨只吃了點燕麥粥,然后就穿上牛仔褲和齊膝高的橡膠防雨靴,扣上風雪大衣,拉緊了兜帽,踏著泥漿穿過雨水四溢的小路朝更加陰冷的車庫走去,我的巴羅庫塔此時正泡在六寸深的水里,它拒絕啟動。
  “呆在家里,”羅莎琳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們要求政府雇員都呆在家里,除非他們的部門必須。”
  “這就是說不讓我呆在家里。”
  她讓我別挂斷,過一會聲音回來了:“是的,除了你,親愛的安娜。”她繼續往下說,壓低了聲音,“SAC高羅威剛剛來過,他讓你過來。”
  一個小時以后唐納多開著他的小車沿著狹窄的輔助路緩慢移到了我的陽台外,按著喇叭。他一定是使勁糾纏守衛才得以進到住宅區內部來。傾盆大雨來得如此猛烈以至我剛從門廊出去就被它澆了個透濕。
  我跳進車里,“砰”地拉上了車門。
  “這么說,巴羅庫塔已經徹底完蛋了。”
  “她沒有完蛋,她只不過是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濕。”
  “你怎么喜歡開這种破爛?”
  “因為她羅曼蒂克。”
  “花同樣多的錢你足以弄到一輛稱心的舊馬自達車了。”
  “每個人都開馬自達。但沒有人開巴羅庫塔,他們那份濃墨重彩的工作就像那些老婊子一樣。”
  “這正是我擔心你的地方。”他遞給我一紙杯熱咖啡。忽然間我感覺自己又已完全餓了。一“怎么聞到一股面包房的味道?”
  “我給你帶了點‘贊恩’松糕。”
  “真的嗎?”
  “贊恩”松糕是紫漿果和植物纖維混合做成的大面團,經常是我午餐時的唯一食物。費了很大的勁我才找到它們并且拿在手里。咖啡誘人的香味,模糊的車窗外的瓢潑大雨,我們濕漉漉的外衣——他不會真正地看我一眼——同樣使我心神激蕩還有那個相同的不正當的欲念,我在波士頓坐在車里等著進隧洞時產生的那個非分之想,唐納多和我是真正的情侶,每個時刻都能在我們自己特殊的虛构世界中一起度過。
  但是在下一刻,以另一個方式震蕩的卻是自己的醒悟:不可能。這只能叫作“蠢笨”,就像外公說的那樣。
  “我可能會更經常性地离開這里。”我帶著一种苦澀的滋味觀察著他。
  “好的,我會想念你的屁股的,它現在正坐在一個极具魅力的任務上。”
  “我們得面對這點:我确實富有魅力。”
  他的眼睛并沒有看我:“尤其是戴著那頂兜帽。”
  我故意把它扯開:“我從波士頓給你帶回來一個炸肉團子,但是留在櫥柜里了。”
  “很有意思。”他現在被分散了注意力,小心地倒著車,壓過被雨水沖洗得發亮的冬青樹皮質的黑葉子,“我來是想警告你,高羅威正伸著鼻子到處嗅血腥味。”
  “誰的?我的?”
  “某人的。”我們已經到了住宅區的出入口,面對著一盞紅色交通信號燈,一閃一閃地,失去了控制。五六輛車猶豫著停在那里,雨水沖刷著它們的頂篷。“關于那醫生,我希望你在波士頓拿到了充足的資料。”
  “沒問題。”我自信地回答,腦子里出現了克勞迪婭·凡·何文在公園里擦拭眼淚的情景。
  “最好是比充足更充足。最好是大丰收。”
  “已經是极致了。”我厲聲說、有點儿惹惱了,“這是他媽的最好的證据,在世界歷史上還沒有哪一個FBI特工做到這點。為什么高羅威要揪人小辮子,隨隨便便毫無道理?”
  “他被古巴人事件搞得心煩意亂——那個小女孩在哪儿死的?”
  我盯著雨看。古巴人事件是我們地區分局的人搞得最砸鍋的一次;与公眾關系的全面倒退,其影響至今尚未消除。
  “相反我深受鼓舞。”
  唐納多破水前進,搶過了十字路口。
  羅伯特·高羅威在其職業生涯中比硬漢還要堅韌。他曾經向唐·瑪菲——黑手党先生挑戰,他曾經在肯尼迪机場和卡車司机面面相對,也曾在曼哈頓碼頭的海洛因交易中充當內線。在他作為對付有組織犯罪的專家的最后一年中,因為接連不斷的死亡恐嚇威脅著他們,迫使他不得不把家庭從布魯克林搬遷賓西法尼亞。最后,由于和十几歲的孩子分离過多,他不得不勉強接受了升職,到洛杉磯,盡管他仍舊保持了作一個純粹的紐約人。他,我猜想,仍然相信我們這次行動會得到丰碩的果實。
  高羅威是個記憶不夠的人,不适于躺下安心養神,這點沒能使他在面對壓力時做出最好的選擇。相反卻使他在應付古巴人事件這類事情時猶豫不決,就像其他官僚一樣沒有作第二手准備。高羅威覺得自己好像不得不如實地回答如下的問題:
  為什么FBI沒能把一位來自依阿華的二十四歲前選美王后從她的古巴毒販子男友手中拯救出來卻讓他用一把八寸長的廚房用餐刀將她連刺三十刀致死而同時他們在好萊塢的公寓卻能二十四小時置于我們的監控之下并且整個犯罪過程竟得以一次喘息接一次喘息一次呼叫接一次慘烈的呼叫地記錄在我們的磁帶錄音机上?
  “高羅威昨天舉行了一次記者招待會。進行得不順利。”
  我們乘坐電梯往上升,大約到了五樓,我的胃里因為有了咖啡和松糕已經感覺暖和多了。
  “他告訴他們實情了嗎?沒有人听到過那份監視錄音?”
  “是的。”
  “難以置信。”
  “在那次他為‘吧協會’所作的關于‘對毒品的戰斗在洛杉磯將會胜利還是失敗’的大演講之后,對高羅威而言這就已經只是個人的榮辱問題了。”
  “我猜我們會知道結果。”
  “你還能賭世界上的丟勒·卡特爾們仍會像德國的短毛狗一樣死死咬住高羅威的腳后跟,”唐納多聳聳肩,“我今天早晨淋浴時還對帕姆金說,沒有人能希望我們在每一天的每一分鐘里都有效地對每件案子進行監視。”
  當我們走過甬道時兩人都沉默了。
  “結婚十五年了你們仍然在一起淋浴?”
  唐納多給了我一個可愛的苦笑。
  “她正在盥洗台旁漱口,行了吧?”
  我們刷過卡,走進“特工專用,非請莫入”的那扇門。
  “呀。我真有几分喜歡你穿著拖鞋,滿身肥皂泡的樣子。”
  “可不要玩什么花招。”唐納多對我說。
  丟勒·卡特爾的門開著。他和別的兩個家伙正在把尼夫球扔進籃筐里。
  “波士頓怎么樣?”丟勒叫我。
  我當然不會說在停車燈前被几個頑童搶劫的事。“棒呆了。”我對著他狠勁咧了咧嘴,又做了一個翹拇指的手勢。他也還了我一笑,好像我們倒成了最好的伙伴一般。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几乎還沒有在位子上坐正。是簡娜·瑪森。
  “他們搞到了我的奶頭的照片。”
  “我的上帝。誰做的?”
  “‘國民調查者’,‘婦女家庭旅游’,我怎么知道到底是誰?”
  听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爽快親密地傳進我耳朵里,就像看見她突然出現在“牛柵”里一樣——渾身震顫著,沒有人像她這樣的震怒過。”
  “他們是怎樣搞到照片的,瑪森小姐?”
  “昨天,如果你記得,在開始下那鬼雨之前,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天气,我裸著身子在池邊晒日光浴,一架直升机從頭頂上飛過來。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們隨后干了些什么?”
  “直升飛机上有什么標記嗎?”
  “上面寫著:KTLA!”
  “是一家電視台。”
  “當然是。”
  “所以你認為KTLA將在六點鐘的新聞節目中播出這些裸体照片。”
  “請尊重我的智慧。”我听到杯子里冰塊搖動的聲音,“所有的攝影師在這方面都是自由行動的人,他們去拍那次交通堵塞時順便飛過一些完全無辜的女演員的屋頂,然后拍下几張偷偷摸摸的小鏡頭,想象一下,他們輕而易舉便可拿到一万美元。”
  我“噓”了一聲,帶著嘲笑地口吻低聲問:“真的?他們真這么做?”
  “駕就輕熟。”
  我只得承認。現在她的意思大約是讓我幫她解決胸部的問題。她是因為它們衰老了干枯了而感到尷尬呢,還是因為它們依然生龍活虎、漂亮堅挺卻只值一万美元而感到震怒?
  “我想讓FBI插手這件事。”
  “我們是一個政府机构,我們只調查聯邦犯罪。像這樣的事情在我們的權限之外,我建議你和當地警方聯系一下。”
  “但是你是我的FBA特工。”
  “事實上,我受雇于美國政府,夫人。”
  “噢,見你媽的鬼?”她大發脾气,挂斷了電話。
  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是,高羅威,穿著腥紅色的高領衫,几份卷宗紙從手里飛出來,雪茄咬在牙齒間,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從椅子里拖出來,然后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里。
  “瑪森那件案子你到底找到些什么該死的東西?”
  噢,孩子。
  “我找到了依口哈特大夫的前病人,克勞迪婭·凡·何文,她宣稱醫生曾給她開過過量的止痛藥,讓她上了癮,跟簡娜·瑪森一模一樣,
  “她會來作證嗎?”
  “是的。”
  “現在我們去要搜查令。”
  他去拿電話准備打給美國地方檢察官辦公室。
  “我認為我們還該等等。”
  “為什么?”這個時刻有些沉悶。高羅威不耐煩地大嚼著煙頭。那樣做是很容易的:讓他打電話,召集人馬,然后案情成立,我只需要處理我那一部分,完成在波士頓的使命……但是這將是不負責的。也許他只是一時沖動而誤入歧途,那么我必須是要保持清醒頭腦的那個人。我們都不可能避免有倉促行事的時候,也不可能永遠不犯錯誤,就像我那位可怜的銀行劫犯,丹尼斯·希爾,他遲早會悔悟那天在停車坪拿著滿把鈔票和上膛的手槍,紅著眼全身因吸毒而虛弱,內心被魔鬼支配時犯下的過失。
  “我們什么時候才需要搜查。”
  “我正在等波士頓地方分局的一個電話。”
  高羅威放下了電話。在他身后霧气蒙蒙的窗玻璃上,雨水像小瀑布一樣從頂欞上挂下來。
  “我知道你的确需要這件案子。”
  “簡娜·瑪森不是一件案子。簡娜·瑪森就像古巴人事件一樣,是一個快要撐破的該死的复雜的政治形勢。”
  他靠在咖啡桌上,是一副大受挫折的姿勢。
  “你的幸運皮帶扣在哪儿?”
  “飛了。”
  他沒有拿起遙控器,而是走過去直接接下了開關,然后粗魯地按著一個個頻道按鈕。
  与他的情緒相吻合,本地新聞正在播放救援直升飛机的現場新聞報道:一輛五十尺長的野營車輛被泛濫的洪水掃出了已是一片洪荒野地的公園并隨著洪水的狂奔而卷騰翻滾,鐵路橋已被沖毀,七零八落的殘片甚至被沖進了海里。我們帶著极大的興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個緩慢的但是無可逃避的毀滅。
  高羅威煩躁地向椅子走去:“局長在踢我的屁股,新聞界在踢我的屁股,地方檢察官在家等我的電話——”
  “簡娜·瑪森剛才打電話來。”
  “什么事?”
  “有架直升机從她的屋頂上飛過去,她想讓我們幫忙做點事。”
  這几乎把高羅威的鼻子都气歪了。
  “在它失去控制之前我們必須設法解決這件事。”他抓起一把黃色的電話留言紙,“今天早上我一個人就已經接到三個電話,瑪森的私人經紀人打來的。”
  “我听說她動用了許多私人影響。”
  高羅威作了一個苦相,嘴里發出一聲輕微的“噓”聲。
  “看來你不知道事情的這一半而我卻不知道你的那一半。”
  “你知道的那一半是什么?”
  “我有一份關于瑪格達·斯脫克曼簡歷摘要。我可以跟你說,在我們接手這件案子的時候由總局辦公局提供的原始資料。她是一個強悍精明的又鐵石心腸的女人。1957年匈牙利事件之后逃到這個國家來,在馬克西先驅廣場找到了一份賣唇膏的工作,結果發現些竅門,不久便自立門戶了,在馬笛遜開了一家獨霸一方的漂亮商店,跟一些著名的百老匯女影星們往來密切,直到后來成為她的經紀人。”
  “那么政治影響在哪點上呢?”
  高羅威在嘴里含著雪茄:“她在華盛頓的有趣的親戚們。”
  “這么說她還沒有脫离——”
  高羅威點點頭:“她是他們中的一員。但是又不止這些,還是一個机會主義者。”
  “所以她到美國來——”
  “新來的淘金者。”
  于是我們一起點頭。
  “了不起吧?”他咧著嘴就像一頭食肉動物,“我有這個共和党的寵儿做后盾就可以駕馭其他所有的關于古巴人事件的廢話。”
  “局里的日子看來不好過呀。”
  突然間他不再听我說話,注意力全部被電視屏幕上那個穿著藍色外衣里面惊心動魄地露出一截花邊小背心的女新聞播音員吸引住了。
  “有一堂課必須要上,”他若有所思,我知趣地等著他說,“好萊塢。”
  我适度地點點頭。
  高羅威從電視机那個方向轉過臉來,表情鎮靜自若。
  “也許在瑪森這件案子上我該再投入些人力。”
  一陣冰涼的感覺掠過身体:“為什么?我能夠應付。”
  他說得很含糊:“我希望你他媽的沒有讓我想起我十四歲的女儿”
  “我不是你十四歲的女儿。不用擔心——我不會怀孕。”
  高羅威笑了,或者至少他緊張的肩松弛了下來。他將和我達成共識。為了這一刻。
  “那么你怎樣置辦那位醫生?還有什么別的資料能夠拿出來探討或是要繼續保密?不能容忍這家伙的鄰居,不滿的佣人,園林工人,郵差,桃色事件,還有什么?”
  “只要有,我就會把它找出來。”
  畫面上又回到了風暴報道現場。一個掉隊的消防隊員正被大水圍困在一間房屋的平台上,一只手抓住一根樁子,一個步話机在另一手里。
  “到下周末為止,我要有最有力的證据,如果他有罪,我們就把他抓進來。”高羅威簡直咆哮了。
  “行!
  他的眼睛回到電視上那個水已淹到胸口的男人。
  “可怜的家伙。”
  “不用擔心,直升飛机會把他拉起來的。”
  但是高羅威的表情看起來并不那么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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