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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洛杉磯,一年中總有七天很特別的日子讓你感到活著真是幸運……而對于擁有篷車的人來說,就意味著它又要開跑了。
  這些日子在那場雨和強風暴以后立即就來臨了,這時,圣安娜風暴已經將所有的垃圾穢物全部清除出了水塢。到了這些天你就會明白為什么八十年前他們就選擇了這里拍電影——因為每天早晨當他們醒來時所面對的都是一個被清澈的沙漠所照亮了的世界。自然光線如此的充裕和單純,几乎能夠展露出遠處園林里的每一棵桔子樹,或者一個演員臉上的每一處特寫鏡頭的細微差別。
  今天就是這七天中的一天。我扔下了政府的公車而開著自己的“巴羅庫塔”,以便讓它能在高速路上盡情地撒個歡儿。往內地瞧你可以看到大雪封頂的巔峰在六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往西方則可以看到圣莫尼卡山脈的每一處褶皺,而“世紀城”的塔頂的每一個窗戶都在閃亮。天空中還布滿了白色或炭黑色的云團,非常厚實,足以使投射下來的浮動的陰影能夠覆蓋一整座新生的、充滿生气的大城市。
  剛剛從“野嘴”沃克那儿傳來的消息也令我振奮不已。他說他最終“承受住繁雜、拖拉的公事程序的糾纏”,成功地獲得了阮德爾·依貝哈特寫給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克勞迪姬·凡·何文的處方。他不得不用傳票索取這些記錄,但是他說藥店正在查找他們的電腦檔案,并且許諾立即向我電傳副本過來。我洋洋自得的幻想已急速的膨脹開了,也許在高羅威周末的死線到來之前,我就可以把最有力的證据放在他的桌子上。安娜·格蕾的又一次杰作。
  我可以坐在辦公室里盯著傳真机,或者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气,所以我決定還是親自去找沃倫·思佩卡,他一直沒有回我的電話留言。我得去看看他對他高等學校的舊女友和她的丈夫到底有什么更深的了解。如果找不到他,那么到溫尼斯海灘散散步,瞧瞧大海也是好的。
  思佩卡電器店設在運河街的一間平房里。凱茜護士在馬薩諸塞一定會很惊訝地看到加利福尼亞的溫尼斯竟果真有許多運河。這儿過去也有許多橋和平底船,還有一座歌劇院,這些都意味把文明帶給了野蠻的美國太平洋海岸。它是阿伯特·金尼那些可愛但是缺乏想象力的思想的一部分,他覺得如果你建起了一座像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那樣的城鎮,那么文藝复興就將在這里產生。
  上天知道,在邊疆,夢想每天都在頑固地生存下來,但是溫尼斯卻是我們最悲痛的失敗;盡管在長灘“派克娛樂公園”衰落下來被海岸開發者所占据后,溫尼斯就成了一個更為輝煌的象征,但是運河的建造卻實在是很差勁,無論是因其無知還是貪婪(在《我們加利福尼亞州的歷史》中可不會講這些,這是我從《玻利》中看到的),而且几乎立即海水就開始向它們侵蝕過來。阿伯特·金尼的水路文明逐漸被淤泥充填,直到它們變成了一個呆滯的廢水潭子。到了二十年代,它們被宣布成為疫病的源藪,因而大都用瀝青封埋起來。
  沃倫·思佩克的黃色小平房建在少數保留下來的運河的河沿上。今天河水表面有一層五彩的油膜覆蓋著,河岸上擠滿了鴨子,綠草在拼命躲開鴨嘴的啄食戲弄。路的那邊是大量的高檔公寓套房,但是在運河的這邊卻是一排平房,它們一定是阿伯特·金尼那個年代修建的,一直在頑強抵抗著發展神話的掠占。從朽敗的木質和剝落的表面涂層以及古怪的裝飾,還有后院荒蕪的園地來判斷,它們一定是屬于哪個執拗、瘋狂的地主。像思佩卡的小屋,窗戶和門都安裝上了防護柵,這种安全考慮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它的古典型的魅力。
  我循著震耳的廣播電台的聲音把車開到了停車道上,這里停有一輛丰田4X4,發動机在轟鳴著,一個穿著破舊的工作褲和牛仔鞋的男人正背著他的工具箱,拉上房門。
  “思佩卡先生?我能和你談兩分鐘嗎?我是安娜·格蕾,FBI。”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證件。
  他去把引擎關掉,當他鑽出司机室的時候,目光卻掠過我肩頭朝后面望去,好像那邊有什么東西突然抓住了他的注意力。我連忙轉過身子,以為可以看到什么新奇的事物。
  “那是一輛1971年的普利茅斯·巴羅庫塔吧?”
  他一邊說,一邊朝我走過來。
  “确切地說是1970年。”他打量這輛車的時候我們站在街道上。
  “漂亮的油漆活儿。這是你的車?”
  “是的,是我的。”
  他井不顯得吃惊或与此相關的任何表情:“你到這里來需要什么?一個44O四缸?”
  “我只是不能使空气調節達到良好狀態。”
  沃倫·思佩克走到他的運貨車旁邊,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最近一期的《電机新聞》雜志。我情不自禁地接過來,心跳加快了。
  “我的愛好中包括閱讀。”他已把它翻爛了,所以我看到的每一頁几乎都是翻卷折角的。
  “我也是。”
  “這么說我們上床的時候也可以談這些東西了。”他的目光在我的胸部一溜而過,然后帶著一絲挑逗和坦白的好色的神情盯住我的眼睛。“一加侖汽油所行的平均里程是多少?”
  “十三英里。但這并不是你愿意擁有這种車的原因。”
  “我理解。”他完全理解,他灰色的頭發被剃成軍人式的短平頭,柔和丰厚的嘴唇帶有一道性感的曲線,面頰沾滿了風霜之色,眼睛眯成縫躲避著陽光。他的唇印倒很像在《青春的小鳥》中的保羅。紐曼,也許就是這一點常使他僥幸做成他在高等學校中曾僥幸做成的事儿。這嘴唇發出頑固的邀請,邀請別人去親近它,并進而打破一切的禁忌。
  “保養精心嗎?”
  “總算不是太坏。交流發電机在前兩天的雨中曾經出了點毛病。電池也失效了。諸如此類的事情。”
  “但是我敢打賭它能夠每小時開上六十五英里。”
  “在晚上開上高速公路的時候我曾經達到過一百英里。”
  沃倫·思佩卡用手指摸了摸放在駕駛座上的紅色皮衣:“頑劣的女孩。”
  “那是一次高速追捕,穿越了五個縣,最后以武力解決而告終。你該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吧。”
  他笑了:“就像電視里演的警察——他叫什么名字來著——開著一輛這樣的車?”
  “曼尼克斯。”
  “跟你這輛一模一樣?”
  沃倫·思佩卡看看我,又看看車,緩緩地點了點頭:“我印象深刻。”
  “是啊,我印象深刻。”我喋喋不休地說,相信我正領著他走向花園小徑,“你是我遇上的人中唯一知道曼尼克斯開著巴羅庫塔的。”
  “六十年代我曾看過大量的電視片。也經常做其他一些事情。”
  “你和克萊諾·依貝哈特?”
  他的眼睛保持著平靜:“克萊諾怎么了?”
  “你們一起去高等學校的時候,我能看見你們倆喝啤酒、吸食無論何种東西、溜出去看電視……”
  他的手插進了衣服的前口袋里:“是啊,后來,他媽的怎么樣呢?”
  我知道他遲早會像這個樣子,所以我只是平靜地呆在那儿。
  “我們對你們以前做過的事情不感興趣,我們想知道的是你現在是否還和她有聯系。”
  “為什么?”
  “對依貝哈特家的例行背景調查。”
  他等了一會儿,在我臉上力圖尋找到點什么東西。明顯地我流露出來了因為他開口道:“我不這么認為。”然后就走回停車道上他的運貨車里。
  “有什么問題嗎?”我發覺我自己跟著他在走。
  “沒問題。這么好的一天,我還不想和你談。”
  他把丰田車倒了出來。
  “順便說一句,”——他上身探出車窗外——“曼尼克斯開的是一輛赫米,庫塔。”
  “我知道的。”我說,臉頰卻紅了。
  他豎起起一根手指,責備式的搖了搖,沿著大街開遠了。
  我知道我會捉到沃倫·思佩卡的。他不可能來非難我,也不可能遠遠跑開。
  我回去的時候一直在想凱茜護士在潛水艇商店里跟我講的話。她說過,沃倫曾經“遇到些麻煩”,但她并沒有告訴我是些什么麻煩。我打開了電腦,准備搜尋一下犯罪記錄。結果,在我喝完第二杯安息咖啡之前,我們需要的所有信息已整整齊齊地出現在屏幕上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九點鐘准備在他回家時捉住他。他拾起話筒沉悶、輕率地嘟嚷了一聲:“哈羅。”
  “哈羅,沃倫,我是安娜·格蕾,FBI。”
  “我知道你會打電話。”
  “你想找個日子約我出去。”
  在這一瞬間我放棄了其他可能的反應:“實際上我打電話是要談關于你非法擁有大麻和可卡因,意圖散布而被加利福尼亞州定罪的事。”
  “陳年舊賬……那又怎么啦?”
  “我可以打賭你在申請你的州承包商執照的時候隱瞞了這個事實,你是個重罪犯。”
  是停頓,然后:“我沒有那樣做。安娜,為什么你要威脅我呢?”
  “我想要你告訴我關于克來諾·依貝哈特的事。”
  “如果有律師在場我就跟你說。”
  “你當然可以要求律師在場——”我隨口說,而我腦子里想到的是許多律師都和依貝哈特的律師臭味相投,“但是這不是針對你的,沃倫,這是針對克萊諾和她丈夫的。”
  “我并沒有什么事情是針對阮德爾的。”他怀有戒心地說。
  “大多數人都認為阮德爾·依貝哈特是個慎重沉穩的市民,但是我有這种感覺,你了解到的絕對不同。”
  沃倫·思佩卡同意,第二天下午我們在圣莫尼卡的亨特飯店的頂層酒吧中見面。
  去招普斯酒吧的唯一路徑是乘坐那部安置在旅店側面的外部電梯,上上下下時它就像一個爬動的玻璃鼻涕虫。兩個二十來歲的秘書在一旁竊竊私語,在他們的眼中籠罩著一种机械的動搖和哀怨的神情。我們在棕櫚樹的上空緩慢上升,如置夢境般地懸浮于海上二十層樓的高處。我相當不喜歡這樣的境遇。
  門打開,我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個墨西哥小酒吧中,牆壁粉白,邊緣卻是靛藍色的。在兩扇拱門入口的上方,分別用褪晦的桃紅顏色寫著“阿卡布科”和“圣布魯茲”——一個把你領到一個舖著粉紅色桌布的餐廳,另一個則導向一間蓋著竹屋頂的酒吧。沃淪·思佩卡正坐在酒吧里獨酌,戴著一頂鑲有許多小圓鏡子的墨西哥寬邊帽。
  一個長著黑胡子、留著水滑的拖背長發的酒吧招待員好像對他的頭發已無法約束,只好讓它隨意披散著。
  “Esta Loco。”他沖著沃倫點點頭。沃倫孩子气地咧著嘴,帽帶儿在他的下巴底下晃蕩著。
  “喝的什么?”我問。
  “沒什么。蘇打水。我只是想控制一下情緒。”
  “為什么?斗牛比賽?”
  沃倫把帽子扔給招待員。招待員把它挂回帽鉤,嘴角仍然挂著一絲輕笑。
  找們選了張靠窗的桌子,這里可以悠閒地看到蒙塔娜之北的景色:白色或米色的建筑,紅色、橙色的屋頂,順著林蔭道四處延展。
  女招待給我端上一杯酸橙味的非酒精飲料,飲料裝在一個湯碗大小的有兩玻璃杯里,表面浮滿了碎冰塊。
  “我搬到加利福尼亞以后就專心于我的生意,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待迪·費茵女士打來的電話,她家快被泥石流埋了。”
  “她還有更多的活儿給你。她會打電話給你的。”
  “那很妙啊。后來她說克萊諾·依貝哈特曾提起過我,一個高等學校里的老朋友。我确實不曾想到克萊諾會搬到西海岸來,我猜想這一定是我們的母親無聊閒話的結果。如果你認為猶太人的母親很討厭的話,那你一定是不了解愛爾蘭和意大利人的母親。你不是猶太人吧,是嗎?”
  這句話突然使我陷入一陣憂傷的情感浪潮之中,但是我很快把它推到一旁:“我父親來自薩爾瓦多,我母親是美國人。”
  那是這張桌子以外的事情,而且也并不見得有那樣糟糕。
  “哪很快被證明是件重要的活儿,費茵夫人迫著我赶快完成,所以我在周末就開始工作。那天她正為她的孩子舉行一個盛大的生日派對,來了一百多號親戚朋友,我拿著斷路器站在人群的外邊。這時候,那兩扇法國式樣的門“嘩”地撞開了,克萊諾·依貝哈特卻飛了出去。我是說飛。那是兩扇擺擺樣子的門而已,從來就沒打算要用的,但是克萊諾怎么知道呢。所以她就飛進了一道明溝里。我扶她站起來,才認出她就是薩文希爾的克萊諾·麥卡錫。她增加了一點体重但我的判斷仍是毫無疑問的。她很尷尬,感到這件事确實也搞得很糟糕,所以沒有認出我來——畢竟,已經十五年了——我就讓她离開了。
  “后來,我走進廚房,她也正在那儿,面向朝著派對那邊的窗戶,像一朵牆上長出來的那种黃色草花——克萊諾以前從來就不是一朵草花——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淌。她看見了我就試圖把眼淚擦掉掩飾過去。
  “‘克萊諾·麥卡錫’,我說,‘你在擦什么?告訴我你沒有認出我。’”
  “最終她還是認出來了。‘我不能想象你怎么會在這里呢,’她說,‘現在我記起來了我給過特迪你的電話號碼。剛才在外邊大出洋相的時候你怎么什么也沒說呢?’”
  “‘不想讓你太難堪。”’
  “‘我看起來一定像個瘋子。”’
  “我走過去:‘不,你只是受了點惊嚇。”’
  “于是我問起她老是飲酒過度的父母的情況,我們倆就聊了起來。我告訴她我現在有工作要做,我不飲酒,這牽動了她的心事。為了逗她開心,我指著外面的一個胖家伙,他穿著一條運動短褲和一件汗衫,他的身价是六千万美元,說:
  “‘設計一個電視節目吧,現在他可有六千万家產,過去逗弄逗弄他,也許不愉快就過去了。’”
  “‘你去逛他吧。’”她說。
  “‘我試過了,但是他不感興趣。嗨,為了六千万我可愿意做任何事情。’”
  “‘不,你不會的。’”
  “‘你是對的,我不會。我還能關心什么?只有錢。’”
  “但是克萊諾盯著所有那些人看,又開始變得眼淚汪汪的了,她為自己感到悲哀,因為她的女儿已經成了人群中的一分子,而克萊諾卻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适應。
  “‘那是我的女儿,勞拉,她是今天過生日的那個女孩最好的朋友。她愛加利福尼亞。’”
  “櫥柜上放著一個大得不可思議的生日蛋糕,所以我就用我的手指,”——他在桌子邊緣做了一個示意動作——“在它周圍抹上一圈,然后把刮起來的巧克力糖霜送進嘴里,我對克萊諾說:‘你不能對這些人太認真。’”
  “她看著我,然后從蛋糕上摘下其中的一朵糖花,扔進了她的嘴里,我知道是時候了,我們又將會在一起睡覺。”
  “你和克萊諾·依日哈特一起睡過覺了嗎?”
  “一周兩三次。通常是在我的地方,盡管有一次我們是在她丈夫的床上干的。我想有那么三十秒鐘吧,她是真的想离開她丈夫到我這邊來。”
  他露出一絲苦笑。
  “她愛你嗎?”
  沃倫·思佩克持起胳膊,他翹起了椅子,兩個光光的膝蓋頭也露在外面,眯著眼向海面上升起的薄霧望去。他是剛丟下工作跑來的,依然是一副襤褸的短打扮,一雙笨重的鞋,和水手襪。
  “對于我,她最愛的事情——很不幸——是我們做完愛以后談起我們的老鄰居。她喜歡去尋找那些記憶,确實我也記得當她十二歲的時候她就是這樣,那都是些渣滓。當然,那時我們的性交也是相當成功的。”
  我禁不住去想那會是怎樣的。
  “她很恨移居到這里來。像特迪·費茵那樣的人總是把很多垃圾教給她,但是她覺得要做到像他們那樣有很大的壓力。她很高興找到了一個借口可以不再跟特迪一起閒蕩。她有了更多的時間和我在一起。”他接著說道,露出了一個逗人的微笑。
  “那么那些壓力是從哪里來的呢?”
  “阮德爾大夫,還會有別的地方嗎?我一直認為那家伙是個勢利虛偽的人。他把妻子晾在家里,自己在外面跑到明星面前扮醫生。”
  “和簡娜·瑪森?”
  “你看看吧:他有安全門的通行卡,有前門的鑰匙,簡娜·瑪森經常用她的豪華大轎車去他辦公室接他,帶他去參加慈善晚宴和電影放映式。”
  “他們是私通嗎?”
  “不,簡直就像在地獄里一樣明目張膽。她給了他一把緊急會面時的房間鑰匙。”
  “為什么選擇了阮德爾?”
  “誰知道呢。因為她喜歡這樣而他又是個星迷,就像所有的吸毒者沉浸于他們虛幻的快樂中一樣。作為一個醫生,我可以告訴你,他一點儿也不聰明。我曾經為電影明星們干過許多活儿,根本不用費腦筋就可以明白他們所想做的就是利用你。”
  “所以你認為簡娜·瑪森是在利用阮德爾·依貝哈特。”
  “利用他做什么?”
  “得到麻醉劑。”
  “不,在我看來事情正好相反。他一直在試圖使她戒掉毒癮。我會告訴你那些事的。”
  他把糖扔進第二杯冰茶中攪著。
  “克萊諾單獨來參加這個生日聚會,對,然后遇上了我,我們重續舊情。阮德爾不在這里和他不能來的原因是,他到馬里布去照看簡娜·瑪費去了,她据說是得了感冒。”
  他的身子向前傾斜,手指在桌面上的鑲嵌小花瓷片上敲出“達達”的聲音。
  “克萊諾后來告訴我,當阮德爾赶到那里去的時候,發現簡娜·瑪森正躺在床上,全身徹底赤裸著,覆蓋著的只有她自己的臉皮和嘔吐物。”
  每個詞他都重重地敲擊一下,加以強調:她自己的臉皮和嘔吐物。
  “好在他有房門鑰匙,要不然,她真會死在過量的毒品上。這也是他阻止進入貝蒂·福特中心的原因。”
  這件事很費思量。
  “那么她又是從什么地方得到毒品的呢?”
  他聳聳肩:“她一定跟外邊街頭的某個地方有聯系。”
  我點點頭,這是一個不錯的猜測,一個你可能說出來的有頭腦的猜測。但是如果依貝哈特醫生并沒有供給商娜·瑪森麻醉劑,那么為什么她現在這樣地追剿醫生,好像她的整個生命都寄托在上面一樣。
  西面一層灰蒙蒙的霧藹把海天混在一起,就像制造了一副霧的帘子。拍岸的浪濤來勢凶猛,在黃昏的陽光照射下顏色綠瑩瑩的,顯得有些頑皮。自行車的車輪子輾過自行車道,從這里看去很小,就像是鐘表里的齒輪一樣,轉動起來拋射出星星點點的微弱的金屬光澤。
  “你仍在和克萊諾見面嗎?”
  “几個月前就結束了,那時她決定了,仍然愿意和阮德爾在一起。不要吃惊。她不能夠离開,她依靠著他就像依靠一只救生筏一樣。”
  “你們倆之間是怎樣結束的呢?”
  他用指尖輕輕捋過他的短發。
  “相當糟糕。她那天在我那邊,很晚才准備回家。她打電活給特迪·費茵,因為勞拉在那儿和他們的小女孩一起玩……”他歎息著,“結果她得知勞拉掉進了游泳池差點淹死。”
  我丟下了筆。停止做筆錄。我的心髒跳得更快,因為我听出來他顫抖的聲音中的恐懼——也因為在這里我雖然不能代替克萊諾·依見哈待的位置,但和這沃倫·思佩卡坐在一起,我同樣可以感受到她一定也曾感受過的心情——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變,進入了一個危險的軌道。
  “我們跳進我的運貨車,往特迪的房子奔過去。克萊諾一路上部念著‘我們的父啊’。特迪那時候不在家。佣人已經打了911電話,街道上擠滿了醫護人員和警車。你根本不會想你回到家時家里會變成那個樣子。克萊諾鑽出運貨車,几乎立刻就昏厥在一個黑人女警察手臂上。我沒有走進屋于——我在這里能做什么呢,對吧?——但是克萊諾又跑出來了,告訴我勞拉沒事几,她甚至沒有失去意識。事實證明那是佣人的錯誤。”
  “哪個佣人?”
  “我忘了她的名字。”
  “是維奧萊塔嗎?”
  “是。是維奧萊塔。”
  我感到胸部遭到一記悶擊,你正要喜歡上某個人的時候,卻突然听到了關于他的坏消息。
  “你認識維奧萊塔嗎?”
  “嗯,我想我碰見過她一次,我到克萊諾家去的時候。”
  “那是什么時候?”
  “那次是為了結束一切。勞拉那件事以后有一個月時間我們沒有見過面。然后克萊諾告訴我們之間完了。‘’
  “為什么?犯罪感?”
  “是的,她認為一切都是她的錯,但她也知道阮德爾一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災難是他們一起制造的。”他不易覺察地皺皺眉,“我能告訴你什么?恐慌已過了。”
  他用拇指和食指把空玻璃杯往前彈。
  “這是我帶她來的第一個地方,我們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等電梯的時候,站在一整塊嵌在木框子里的大鏡子前,木柜上繪著玫瑰。沃倫·思佩卡戴上了一頂棒球帽,上面寫著“沃倫兄弟工作室”字樣。我看著鏡子里的兩個人。酒吧招待正在把一鍋辣椒倒到蒸气騰騰的盤里,准備開飯的時候了。電梯到了,空的。我們邁了進去。
  “我們第一次接吻正是在這里。”
  玻璃電梯震顫起來,當它開始往下降時,我們站在那里誰也沒說話,跟他們站在這里時一樣,靠得很近,笨拙地,充滿渴望地。
  如果他像第一次吻克萊諾·依貝哈特那樣的吻來嚇我一跳,我知道那將只是一次小遭遇,一次逗弄,沒有什么可感到震怒的。她那時也一樣吧:一個來自老朋友的紀念,對在高等學校那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害怕的日子的記憶,那時一切事情都在那么倉促輕率中完成了。一個夏天的晚上,在一輛滑動的車里,所有車窗都放下來了,南康伏特美妙的夜幕令人陶醉,逐漸伸展進黑暗中的鄉村道路上混雜著野草的气息。車燈熄了。不需要光亮。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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