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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勢,穿著各种服裝,躺在屬于達維多夫老爺家和皇室農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數百年來,波羅底諾、戈爾基、舍瓦爾金諾和謝苗諾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護站周圍一俄畝的地方,鮮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傷的、未受傷的來自不同隊伍的士兵,帶著惊慌的面孔,一批步履艱難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盧耶瓦。另外一群群疲憊不堪的忍饑挨餓的人在長官的帶領下向前走著,還有一些站在原地不動,繼續射擊。
  整個戰場,原先是煙霧彌漫,刺刀在晨熹中閃光,是那么歡快而美麗,現在卻在潮濕的煙塵籠罩下,散發著難聞的硝酸和血腥味。烏云聚集著,開始落雨了,雨點落在死者身上,落在傷員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精疲力盡而又迷惘的人身上。雨點仿佛在說:“行啦,行啦,人們。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們都在干些什么呀?”
  疲憊不堪的,得不到食物和休息的敵對雙方的人們,都同樣怀疑起來——是不是他們還要互相殘殺——所有的臉孔都顯出疑惑的神情,每個人心中都有著同樣的問題:“為什么,為了誰,非得殺人、被殺?您愛殺就殺吧,愛干就干吧,我卻不愿再干下去了!”到傍晚時,這樣的思想在每個人心中都成熟了。這些人每時每刻都可能為他們所做的事大吃一惊,都可能拋棄一切,隨便逃到什么地方去。
  雖然戰斗已近尾聲,但人們仍感受到自己行為的恐懼;雖然他們樂于停戰,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議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導他們;雖然炮兵中三個只剩下一個,而且渾身是汗沾滿了火藥和血,都累得走不穩路,踉踉蹌蹌,气喘呼呼,但他們仍在送火藥,裝炮彈,安上引火線,瞄准。炮彈仍在雙方間迅速而冷酷地飛來飛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統治人類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進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繼續著。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軍后方混亂的情況,就會說,只要法國人稍微再加點勁,俄軍就完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軍的后方,也會說,只要俄國人再努一把力,法國人就垮了。但是不論是法國人還是俄國人,都沒有加這把勁,戰爭的火焰慢慢地熄滅。
  俄國人沒有努那一把力,因為并非他們進攻法國人。在戰斗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守著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擋住敵人的去路,直到戰斗結束,他們仍然像戰斗剛開始一樣堅守著。但是,即使俄國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國人,他們也不可能使出最后一把力,因為所有的俄軍都已被擊潰,沒有哪一個部隊在戰斗中沒受損失,俄國人在堅守陣地中,就損失了一半人馬。
  至于法國人,他們怀念過去十五年來取得的胜利,相信拿破侖不可戰胜,知道他們已經占領一部分戰場,他們只損失四分之一的人,他們還有兩万名未曾動用的近衛軍。努這一把力是容易的。法國人進攻俄國軍隊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赶出陣地,應當努這一把力,因為只要俄國人像戰斗開始時一樣擋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國人就達不到自己鵠的,他們所有的損失和努力就白費了。但是法國人沒有做出這樣的努力。有些史學家說,拿破侖只要派出他的完整的老近衛軍,那一仗就打贏了,說拿破侖派出他的近衛軍就會怎么樣,如同說秋天變成春天就會怎么樣。這是不可能的。拿破侖沒派出他的近衛軍,不是因為他不愿意這樣做,而是因為不能這樣做。法軍所有的將軍、軍官、士兵都知道不能這樣做,因為低落的士气不允許這樣做。
  不只是拿破侖一人体驗到那類似噩夢的感覺(臂膀可畏的一擊卻是那么軟弱無力),而且法軍的全体將軍,參加和尚未參加戰斗的全体士兵,在他們積累過去所有的戰斗經驗之后,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敵人就會望風而逃,而現在面對的卻是損失已達一半軍隊,戰斗到最后仍然像戰斗開始時一樣威嚴地巋然不動的敵人,都有同樣的恐怖感。處于進攻地位的法軍士气已消耗殆盡。俄國人在波羅底諾取得了胜利,這种胜利不是用繳獲几塊綁在棍子上的布片(所謂軍旗)來標志的胜利,也不是軍隊占領了和正在占領著地盤就算胜利,而是使敵人相信他的敵手的精神的优越和他自己的軟弱無力的那种精神上的胜利。法國侵略者像一頭瘋狂的野獸,在它跳躍奔跑中受了致命傷,感到自己的死期將至;但是它不能停止下來,正如人數少一半的俄國人一路避開敵人的鋒芒,不能停止一樣。在這次猛力推動下,法軍仍然能夠沖到莫斯科;但是在那儿,俄軍不用費力,法軍就在波羅底諾受了致命傷,它在流血,它必然走向滅亡。波羅底諾戰役的直接結果是,拿破侖無緣無故地從莫斯科逃跑,沿著斯摩棱斯克舊路逃回去,五十万侵略軍被毀滅,拿破侖的法國在波羅底諾第一次遭遇到精神上更強大的敵手而陷于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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