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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寫作論

七 從《封神榜》与《西游記》說起

  中國最著稱的章回長篇神怪小說,一部是《西游記》,一部是《封神榜》。《西游記》以唐玄類取經為主要人物,《封神榜》以周武王滅紂為演述題材,雖然缺乏真确性,多少有些依附。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完全脫离正史,完全用他自己的玄想為主,海闊天空,無奇不有,隨意所之,怪不堪言。用神怪的范圍作比較,《封神》、《西游》猶屬小神怪,《蜀山》。《青城》才是大神怪。看過《蜀山》、《青城》,覺得《西游》。《封神》筆墨的運用不夠肆暢,玄想的幅度不夠廣遠,法寶陣勢的應用和布置不夠新奇;總而言之,有些拘謹的感覺。同時可也覺得,《蜀山》、《青城》不無大不拘謹之感,不免有些蕪亂。他那枝寫小說的筆好比一匹怒馬,是給誰加上了一鞭,那匹馬一聲長嘶,立刻舞動四條腿,電一般快,向著千山万水的前程猛沖而去,只覺得一路煙塵翻滾,塵頭不住地向山高水深所在怒卷而去。性急的人說:“馬呀馬呀,收住奔勢,歇腳了吧。”那匹馬興頭正酣,溜順了腿,還是奮鬣揚蹄,向高上高深中深的所在,絕塵飛馳而去。
  還珠樓主真是大手筆,從他作品的文气而觀,一口气就是數万言一瀉而下,确有長江大河,怒濤洶涌,奔流激蕩的闊壯姿態,奇中逞奇,險中見險。那种莽莽蒼蒼淼淼浩浩的气息,在別部章回小說中是不大容易覺察得到的。可是,別部小說中那种步步思量,程程回顧的細密神情,他那里也不大有的。自《蜀山》、《青城》而下各部作品,雖然是章回体,可是章回的跡象模糊得很,上回和下回,大都是硬生生地斬斷,并無小作“關攔”之意。其實,一集可說等于一回,而形式上一集中有好几回。大概就是因為這上面的關系,看他的本文,順筆而揮,膽魄甚大;看他的回目,就有些字斟句酌,刻划之痕相當深,似乎十分謹慎了。
  寫神怪小說完全憑著玄想,在質和量雙方,不論以前及現在,沒有比還珠樓主色彩更濃重了。《西游》、《封神》雖也神怪,性質和他還是差得相當遠。再則,《蜀山》等作的山脈河流地勢等,和最近的實況不离左右,而近世科學上的研究,也往往通過了他這枝神怪的筆,而加以化用了,這更是和以前神怪小說所不同的地方。
八 神怪与不神怪

  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在性質上雜而不純,這不僅在哲理上如此,在事跡演述上也如此。往往在神怪得海闊天空,不可控制的緊要關頭,卻插入了非常現實的材料,決不能視之為神怪。此中有好文章,我很喜歡《蜀山劍俠傳》三十四集第一回中,講到謝琳、謝瓔二女扑滅以邪法捉弄川江纖夫的妖童那一段文字。擇要摘錄于下:

    不消多時,便入川境。也是二女一時高興,經過巫峽上
  空時,偶然目注下方,瞥見層崖夾峙,江流如帶,那么蕭森
  雄奇幽險的川峽,空中俯視,直似一條蜿蜒不絕的深溝,水
  面既厭,當日天又晴和,江上風帆,三三兩兩,絡繹不絕。過
  灘的船,人多起岸,船由纖夫拉著。搶上水,動輒數十百人
  拉一條長纖,盤旋上下于危崖峻壁之間,看去直似一串螞蟻
  在石邊上蠕動。那船也和儿童玩具相似……這一臨近,才看
  出那些纖夫之勞,無异牛馬,甚或過之。九十月天气,有的
  還穿著一件破補重密的舊短衣褲,有的除一條纖板外,只攔
  腰一塊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風吹日晒,皮膚都
  成了紫黑色。年壯的,看去好一些;最可怜是那些年老的和
  未成年的小孩,大部滿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隨同那些壯
  年人,前吆后喝,齊聲吶喊,賣力爭進,一個個拼命也似朝
  前掙扎。江流又急,水面傾斜,水的阻力絕大,遇到難處,齊
  把整個身子搶仆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樣山風凜冽
  的初冬,穿得那么單寒赤裸,竟會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
  水里出來,頭上汗珠似雨點一般,往地面上亂滴。所爭不過
  尺寸之地。

  像上面一段文字,完全是現實的材料,忠實的描寫,慨乎言之,十分動人。凡是長江下游的人,曾從水道出入川境,一定明白,這不是謊話。這是好文章!
  可是,這樣現實的材料,經還珠樓主的筆一加裝點,便變成了神怪之至了。他有他的“歷史”,他有他的“故事”,他有他的“原因”,他有他的“理由”,說來頭頭是道,叫你順眼看得下去。《蜀山劍俠傳》三十集二回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要紅發老祖在一甲子內,把老人故鄉三峽中所有險灘一
  齊平去。……哪知此事說來容易,做時极難。并且三峽前上
  游兩邊山崖上,住有不少法力高強的修道之士,有的邪正不
  投,有的不容人在門下賣弄;并且江中石礁都是當年山骨,其
  堅如鋼,好些俱和小山一樣,矗立水中,為數又多。昔年神
  禹治水,五丁開山,尚且不能去淨,何況一個旁門左道,事
  未辦成,反結了許多冤家。
  上面紅發者祖的敵人,名曰枯竹老人,這是一段夾在描寫斗法的熱鬧文字之間,近乎“說明”文字。故事和前面所引“纖夫”一段,并不成直線連貫。川峽險灘的實境經他這么一解說,倒也神怪得“振振有詞”。所以在還珠樓主筆下,“神怪中不一定神怪”;反轉來說,就是“不神怪中都是神怪”。
九 寫景与寫情

  還珠樓主作品抓住讀者的魔力,是常常用恐怖的描寫,壓迫讀者的情緒:
  “已經夠怕了吧?”
  “沒有夠。”
  “怕的還在后面呢!”
  描寫到极度緊張之處,真有壓得你透不過气來的魔力。但是,無論你頭腦中的幻想如何丰富,故事間的玄理如何泛濫,筆力的縱送如何恣肆猛悍,要在千百万言長篇敘述之下,始終像平地登山般一步緊張一步,步步相逼,越走越快,永不松懈半步,使得文字間的緊張程度作無限的進展,在事實上決無此种筆力。還珠樓主雖已极其所能干此,還是免不了要有由緊轉松的時候。
  到了那時,繼著腥風血雨之后,忽然收拾風雨,來上一個“別有天地”。或者是談情說愛,或者是賞月品花,此中也有好文章。我覺得他的寫景文章,常有佳篇,那是不必和神怪的故事并觀,而仍是十分動人的,現在錄《万里孤俠》第一集二回中一段于下:

    忽發現后問右側有一土坡,上面种滿青松,郁郁森森,大
  都合抱以上,鐵于蒼鱗,映著將墜斜陽,倒影回光,松風稷
  稷,發為清籟,景物似頗幽胜。心想林中定必涼爽,何不前
  往一游。等到出門上坡,回顧西方地平線上,大半輪夕陽,紅
  光万道,火也似紅。天空中的夏云,奇峰也似,堆積甚厲,形
  態詭异。另一面,大半輪白月已挂松梢,贍魄始生,明輝未
  吐,空林無人,光影昏黃。人家田疇,均在庄前一帶。時見
  村童野老,出沒暮云煙雷之間。只遠方瓜棚豆架下,聚著些
  乘涼村民。庄后一帶,并無人影。尋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見
  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寬,正是臨風四
  顧,极目蒼茫。忽見亭后一片疏林掩映中,現出一段紅牆,相
  去約兩三里。方想主人曾說廟在林內,如何相隔這遠,莫非
  另有小廟不成?正尋思間,忽听遠遠傳來一聲清馨。處此幽
  境,又聞梵音,越覺塵慮盡蠲,悠然意遠。一時引起清趣,便
  順松徑,踏著斜月淡光,住前走去。行約二里,前面果是一
  座小廟,鐘魚梵唄之聲,隱隱隨風吹送,仿佛廟中人正作晚
  課。本心不想往叩禪關,扰人清課,只為明月青松,境絕囂
  塵,清風陣陣,暑退涼生,不舍回轉,一路徘徊觀賞,不覺
  行抵廟前。

  上面那段寫景文章,完全是人間世界的光景。在還珠樓主全部作品中,這种描寫比不上神怪性質的風景描寫來得多。神怪風景的描寫,除了把平時觀察實境所得者加以融和之外,更得配上作者頭腦中的幻想。也摘錄《蜀山劍俠傳》二十五集第一回中一段于下:

    腳底云彩便反卷上來,將五人一齊包沒。眼望云外,黑
  風潮涌,冰雪蔽空。云中通沒一點感覺,飛行更是迅速。似
  這樣接連飛過了好几層云帶,沖破三四段寒冰風火之區,寸
  到了有生物的所在,漸漸林木繁茂,珍禽奇獸,往來不絕……
  由彩云擁著,又沖越過了一處云層。沿途景物,益發靈秀,到
  處澗壑幽奇,瑤草琪花,触目都是。這才看見上面彩云環繞
  中,隱隱現出一所仙山樓閣。隨又上升了千多丈,方始到達,
  早有好些仙侶迎將出來。仙云斂處,腳踏實地……山頭上一
  片平地,兩面芳草成茵,繁花如繡;當中玉石甬道,又寬又
  長,其平如鏡。盡頭處背山面河,矗立著一座宮苑,廣約數
  十百頃,內中殿字巍峨,金碧輝煌,飛閣崇樓,掩映于云峰
  嘉木、白石清泉之間。林木大都數抱以上,枝頭奇花盛開,燦
  如云錦,多不知名。清風細細,時聞妙香。万花林中,時有
  幽鶴馴鹿,成群翔集,結隊嬉游。上面是碧空澄霧,卿云縹
  緲;下面是瓊樓玉字,万戶千門;更有云骨撐空,清泉涌地,
  點塵不到,溫暖如春。端的清麗幽奇,仙境無邊,置身其中,
  令人耳目應接不暇……沿著滿植垂柳的長堤走去,走約一半,
  忽見長橋臥波,橋對面碧榭紅欄,宮廷隱隱。中間隔著一片
  林木,蒼翠如沐。穿林出去,面前突現出一片极宏麗的殿字,
  殿前一片玉石平台,气象甚是庄嚴。

  像上面所引這段,已由人世轉向世外,風味和實境描寫完全不同。雖然是胡說,非胸有丘壑,筆染煙云的作者,倒也寫不出來。《蜀山》、《青城》各集中,幻想的風景描寫很多,這里所引的一段,不是最好的作品,我懶得去仔細翻書尋找了。
  講到戀愛糾紛的描寫,《蜀山劍俠傳》一書中,作者似特別著重于歐陽霜、黃碗秋二女爭奪情郎蕭逸那一段故事,就是上海共舞台曾以排演在《頭本蜀山劍俠傳》里的劇情。原文太長,要是截取其一段,看不出多大意思來,其余比較簡短之處不患其無,我又懶得翻尋,這里就闕而不列了。
  据我的意思,還珠樓主的小說,寫恐怖第一,寫風景第二,寫情愛只能算第三。不過,此中卻有一個男女情愛上的共通之點:他寫佛寫仙寫妖寫魔,以至于寫圣賢之徒,在戀愛糾紛上,倒是一視同仁,都在“孽緣”二字下,付之于“天命”,并不特別鄙薄于某一方面,將圣賢仙佛妖魔,打成一片了。從還珠樓主小說的表面上看來,他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可是從小說的演變之跡中去尋找,可以找到一個“愛情至上主義”。因此他的筆下,把男女之“愛”与男女之“欲”,看作兩個极端,可以絕對分立,不相混雜。而且天堂、地獄兩條路的分歧點,就從這個關頭出發。這种靈肉异趨論,和他全部小說中的哲理,仍是一致的。他的小說,其主要的意義,本來是認定“靈魂”為至高無上,甚而至于把靈魂寫成一樣可以辨認其形跡的東西,肉体死亡,靈魂可以存在,若非“形神俱滅”,不算死絕。雙方斗法時,“元神”脫离体腔而起,或者体腔已為敵人所毀,元神遁走,重新覓到一個好“廬舍”而复活,在還珠樓主筆下,都是极平常的事。由此而推想到他的“戀愛觀”上去,自然是站在靈肉一致論的對面,以靈肉沖突,作為男女情愛描寫的哲理根据了。他并不在小說內歌頌“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結合,反之,夫婦情侶的遇合,倒是合乎自由戀愛這個方式的。所不同者,他的作品,實境中的無論哪一個所在,其上都有一种超現實的力量在虛空中籠罩著,實境的演變,受到超現實的那种無名的力量所控制。因此,他的筆下的自由戀愛,在形式上是排除第三者加入作勉強的撮合,倘然尋根究底,又是屬于“宿命”的。
一○ 幻境与幻相

  前一節所引《蜀山劍俠傳》二十五集第一回中那段文字,當然也是一种幻境,但這還是偏于靜態風景美的描寫,雖然事屬神怪,而詭秘的意象不深,而且這种風景還是比較接近于我們游山玩水時候所可見到的實境,幻而非甚幻者。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創造出光怪陸离的幻境,加以恐怖的描寫,而增重其小說上的神怪色彩,是他所最擅長而且最動人的“絕技”。要沒有像他那么一顆滿滿地盛著“玄思幻想”的頭腦,是寫不出來的。《蜀山劍俠傳》十四集第二回,寫“安樂島因火山爆發,由而海嘯陸沉”,真是如火如荼的筆力,繪聲繪影的筆法,分明是向壁虛构之妄,好像有耳聞目睹之真。摘錄如下:

    冬秀一眼望見适才所見來路上那片烏云,忽然越散越大,
  變成一個長條,像鳥龍一般,一頭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
  著云旁邊的月光,幻成無數五色云層。不時更見千万條金光
  紅線,在密云中電閃一般亂竄,美觀已极。海濱的云變幻無
  常,本多奇觀,尤以颶風將起以前為最。像今晚這般奇景,卻
  是自來安樂島三年之中從未見過,不禁看出了神。……一言
  未畢,便听呼呼風起,海潮如嘯,似有千軍万馬遠遠殺來。岸
  上椰林飛舞擺蕩,起伏如潮。晃眼之間,月光忽然隱起,立
  時大地烏黑,伸手不辨五指。猛覺腳底地皮有些搖晃。……
  猛的又听惊天動地一聲大震,腳底地皮連連晃動。……一股
  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來。……一片轟隆爆炸之音,己是連
  響不絕,震耳欲聾。……忽然平地崩裂,椰林紛紛倒斷,滿
  空飛舞。電閃照處,時見野獸虫蛇之影,在斷林內紛紛亂竄。
  這時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聲,更听不見虫獸的吼嘯。只
  見許多目光,或藍或紅,一雙雙,一群群,在遠近出沒飛逝
  罷了。海岸上斷木塊石,被風卷著起落飛舞。打在頭上,立
  時便要腦漿迸裂。……(按:書中冬秀等數女,已縱身潛入
  海底避災。)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岳的海浪,便都一個跟
  一個當頭打到,人力怎生禁受?……再往回頭一望,一股絕
  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沖霄漢。算計海中,只有安樂島一片
  陸地,這場地震,定是火山爆發,全島縱不陸沉,島上生命
  財產,怕不成為灰燼?……打算游往回路,看個動靜。前行
  不及十里,海水漸熱,越往前,越熱得厲害。探頭出去一看,
  遠遠望去,哪里還有島影,純然一個人峰,上燭云霄,海面
  上和開了鍋的水一般,不時有許多尸首飄過。

  像上面這一段,其意就不在夸張自然界的柔性美,而是夸張著自然界的一种狂暴的力量。還珠樓主神怪小說得力于這种恐怖的幻境的描寫者頗多。《蜀山劍俠傳》十四集第七回,他有以北极為地點的描寫文字。他說,在北极那邊,水中有陸地名月儿島,島上有個深廣的火穴,穴中藏有許多威力不可思議的“法寶”,几個劍俠到那邊去探險取寶。書中寫道:

    离月儿島還有老遠,便見前面濁浪滔天,寒楓四起,愁
  云慘霧中,灰沉沉隱現著一片冰原雪山,迥非前次所見紅光
  燭天的樣儿。及至飛落島上一看,昔日火海,俱被寒霜冰雪
  填沒,不知去向,連山形都變了位置,知道火海業已封閉。……
  耳听腳底先起一陣音如金玉的爆裂之聲,接著便是震天价一
  聲巨響,那一排聳天插云的晶屏,徑直倒坍下來。立時四山
  都起了回應,冰塵千丈,海水群飛,左近冰山受了這一震之
  威,全都波及,紛紛爆散動裂。除了到處都是斷冰積雪外,冰
  壁陷處,現出一個深穴。……下面轟地一聲,一道人焰,倏
  從穴底升起。……那火勢真個厲害,先見地穴只有畝許大小,
  火剛上來,便是万丈火苗,夾著一股濃煙,直沖霄漢。那穴
  便相隨震裂,越來越大。所有地面上,如山如阜的堅冰積雪,
  立時都消溶成水,波濤滾滾,夾著少許碎冰塊,恰似万股銀
  流,互相擠奪爭馳,往海中槍去。不到半盞茶時,附近數百
  里內的冰山雪峰全部消滅,只剩下圍著火海的一片石峰,仍
  回复了當日火海形狀,才略止崩裂燒融之勢。

  關于北极地區的幻想,在還珠樓主頭腦中是很丰富的,時常在他的小說中出現十分賣力的文字。而且,不僅是些幻境的若有其地的描寫,還有近平考据性質(未知有無道家典籍作据)的紀錄,——那當然也是謊話,卻說得也頭頭是道,很是有趣。現在就摘錄一段仍是關于北极方面的文字如下:

    玄冥界本是一片橫長冰原,自從三千年前北极發生亙古
  未有的大地震,陷空老祖偶在無意中發現北极磁光變幻靈异,
  光中有暗赤條紋閃爍如電,并作殷殷雷鳴之聲。默運玄机一
  算,知道這万古未消的冰原廣漠,自開辟以來,十二万九千
  六百年中,共有七十二次巨震,每震一次,地形便要變動,一
  次比一次猛烈,冰雪也為地底真火融化數十百丈。到了最末
  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難尋生息之地。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
  源上涌,將這方圓數百万里的廣大冰原,除卻西北山岳最高
  之處,一齊融化,發生洪水之災;附近北极的海洋陸地,俱
  受波及。字內江湖河海,也一齊漲水,只成災之處較少。似
  這樣,經過一甲子后,因著地勢高下,區分出山林川澤,水
  陸地域。再由人類自來開辟這無邊沃壤,無窮地利,以供衣
  食生息之需。
  像上面一段文字,當然不能夠用“史跡”作尺度去查考,這里不多說了。
  除卻幻境的開創以外,幻相的創造也是頗有助于恐怖气氛之造成的。我這里把自然方面的歸之于“境”,以生物的形態歸之于“相”。小說中常有怪獸、怪鳥、怪魚、怪虫、怪物、怪气、怪風、怪雨、怪云。怪霧等等出現,形態都非實況可以比擬。現在只說怪人,也就是所謂妖魔。他寫到“正派”中人,狀貌行動,都和常人相當接近;寫到“邪教”中人,就不同了,一出現就帶給讀者恐怖的感覺。《蜀山劍俠傳》三十四集第二回寫一個妖婦,名叫烏頭婆,形象如下:

    忽見前面一團愁云慘霧,擁著一個妖婦飛來。……定睛
  一看,那妖婦又高又大,臉似烏金,一頭烏灰色的亂發披拂
  肩背之上。兩邊鬢腳垂著一蓬白紙穗,穗下垂著一挂紙錢。生
  就一張馬臉,吊額突睛,鼻孔深陷,兩顴高聳,闊口厚唇,血
  也似紅,白牙森列,下巴后縮。長臂赤足,手如鳥爪,掌薄
  指長。身穿一件灰白色的短麻衣,腰懸革囊。肩背上斜挂著
  七個死人頭骨,并非骷髏,都是貌相猙獰,僚牙外露,口眼
  鼻子亂動。背上釘著三叉一刀。此是妖婦恨极仇人,特現原
  形,全身披挂而來。

  据看過《蜀山劍俠傳》的好几個讀者說,他們覺得人物描寫得最恐怖動人者,是書中的綠袍老祖。我的意思也是如此。還珠樓主寫綠袍老祖,不僅形象上恐怖動人,性格的恐怖更甚,從猖狂跋扈到失敗死亡,沒有一處不寫得緊張欲裂,簡直是“慘不忍睹”。講到人物描寫的動人力量,本來形態上的恐怖,決比不上性格上的恐怖“深刻”。綠袍老祖的使人惊心動魄,完全是得力于性格暴戾,与由暴戾性格所演出的慘毒行為的描寫,与形象上的關系反而不深。這里不再抄錄原文了。
一一 物理与玄理

  我在前面“神怪与不神怪”的一節中,已有說及還珠樓主小說“不奇之奇,奇而不奇”的所在,所說是屬于小說中的“事跡”的敘述,無關于“法寶”。其實,許多“法術”与“陣圖”的千變万化,其詭秘神奇之處,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這方面的描寫,有物理与玄理之別。同樣以金木水火土而論,屬于物理根据者,僅是些水能滅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极淺薄的理論而已。書中最最具有吸引讀者魔力之處,也就是屬于這一方面的描寫。通過了還珠樓主的頭腦和筆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事。讀者們對于那些淺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識上都有實際生活方面的經驗与印象,因此,盡管還珠樓主寫得海闊天空,依然可有親切之感可得,并不是絕對違反自然的。他把水、火、風。雷、冰、雪、雨、雹,山、云、霧、日、月。鐵、磁、土、木、石等等,加以神化而發揮种种威力時,對于各种自然物的本性還是完全保存,絕無“誣蔑”之處,在“荒唐”之中,有一個限度,這樣,讀者就愿意接受他這個荒唐了。在這里,我們不妨把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定下了某一個寫作上的原則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納于玄理的運用中;換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這就是還珠樓主小說之所以神秘。把“假話”說“真理”,把“真理”化而為“玄談”,于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從“是”中而來,“幻”由“真”中所化,這小說中的神秘作用,就發生吸引讀者的魔力了。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對“魔道”十分痛惡,實際他的小說的引人入胜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寶和陣圖的以玄理為根据者,那就近乎江湖術士之談,燒丹煉藥,呼魂攝魄,陰陽采補,身神分化等等均屬之。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倘然歸之于哲理,也無統系可尋,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現在從《蜀山劍俠傳》四十八,四十九集中,舉出法術的以物理為根据者如下:
  正派劍仙蘇憲祥、陳岩、李洪等在金銀島大破十三門惡陣,一路同駕“遁光”,往北海進發,不合賣弄法術,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壓平海波,逼成金銀砂的晶牆甬道,立在甬道之上,由那甬道沖波疾馳而進,無意中惊動了海底潛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名曰絳云真人陸巽,以致引起了斗爭。陸巽煉就的法寶,名曰“癸水雷珠”,据說是大量海水精气所萃,一經施為,生生不已,越來越多,威力越大。形如水泡,色白透明,大者二尺圓徑,小者酒杯大小。行法時只見有無數團白影,內里水云隱隱,旋轉如飛,快慢不一。
  還珠樓主寫癸水雷珠出現的威力如下:

    這時,那滿空木泡形的雷珠,已排山倒海一般,挾著雷
  霆万鈞之勢,齊從四面壓到,霹靂之聲,成了一片极強烈的
  繁音巨哄,海嘯山崩,無此猛烈,正分不出是風是雷。……
  經此一來,直似把千尋大海所蘊藏的無量真力,朝著五人夾
  攻。水雷越來越密,密到一絲縫隙皆無,千百万丈一片灰白
  色的光霧,中雜轟轟怒嘯。……內中翻動起千万層的星花,狂
  潮一般,朝前涌來,壓力震力之大,簡直無可比擬。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這么大,將何以對敵呢、書中寫道:
    狄鳴歧忽然想起:身邊還有一件法寶,乃恩師新傳,名
  為青陽輪……此是乾天真火所煉之寶,專能煮海燒山。對方
  都是水中精怪修成,如將海水燒成沸湯,決禁不住。……還
  有虞道友三枝射陽神彎,乃前古至寶,也頗有用。

  關于雙方法寶斗爭情形如下:

    上天下地,方圓千里之內,均被癸水元精之气布滿,……
  那金輪到了外面,已長成畝許大小六根芒角,齊射銀芒,遠
  達丈許,比電還亮,一齊轉動,楓輪飛馭,直沖光海之中。五
  行各有克制,水本克火,無如青陽金輪所發三陽神火,自身
  具有坎离妙用,与尋常真火不同,……到了光海之中,所有
  雷珠只一撞上,立即消散。所到之處,所有雷珠水泡齊化熱
  煙,轉眼之間,變成一條其長無比的白虹,隨同金輪飛舞,只
  顧往前,伸長出去。始而白气兩旁的雷珠不等爆炸,是挨近
  一點的,全都自行消散,只遠處還在爆炸不已。

  斗爭到了這個時候,胜敗之机已見,可是水火互相克制之理,決不如此簡單,接下去戰局又變了。書中寫道:

    大量雷珠紛化熱霧消散,照理當前一片癸水雷珠已破,底
  下應更容易;誰知熱霧中忽生出一种极強大的粘滯之力,神
  彎飛行霧海之中,比前要慢得多,到了后來,直似進退兩難。
  ……后來霧層一密,沸水之聲忽然由大轉小,晃眼停止。……
  眾人定睛一看,上下四外已全凍化堅冰,無論哪一面,都是
  一片晶瑩,仿佛埋藏在万丈冰山之內。……眾人已被癸水雷
  珠所化玄冰包圍在內。……此本昔年水母獨有的無上仙法,不
  須法寶,全由陰陽二气与癸水精英凝煉而成,最是厲害。

  原書中斗爭經過,當然不像前面所引几段一般簡單,這里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作用而止,不多說了。如今摘錄几段完全屬于玄理者以示一斑。
  《蜀山劍俠傳》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云宮神砂甬道的一段說:

    正當中放著一個寶座,寶座前有一個大圓圈,圈中有許
  多尺許來長的大小玉柱。走近前去一看,那一圈玉柱,高矮
  粗細俱不一般,合陰陽兩儀五行八卦九宮之象。除當中有一
  小圓圈是個虛柱外,一數恰是四十九根。……甬道中陣圖共
  分四十九層,這圈中大小玉柱也是四十九個,加上當中虛柱,
  分明大衍之數。……不由恍然大悟,這圈果是全陣鎖鑰。每
  根玉柱應著一個陣圖,如能將他毀去,說不定全角道許多陣
  法,不攻自破。

  又,《蜀山劍俠傳》十六集第八回易靜初探幻波他,有一段說道:

    易靜躬身答道:“……所經之路,所見之景,此洞外分五
  行,暗藏五相,通体脈絡相通,分明是一人体。此地西洞屬
  金,金為肺部。此門頗似左葉六塞之脈,出路必在右側,旁
  通肺管之處,尋得此道,繞向南洞心部,循脈道以行,便達
  東洞,不知是否?”李宁贊道:“賢侄女來此不久,經閱無多,
  居然領會到此,异日成就,實未可量。”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寫幻波池中妖尸和侵入的敵人相爭,有一段說道:

    這次妖尸一面与沙紅燕相持,一面行法運用,日注總圖,
  准備快意。看得逼真,方斷定敵人必定遭殃,猛見法屏總圖
  之上,乙木神雷青色煙光環擁正急之際,忽由當前光柱中冒
  起一片青霞,自己將自己往外逼開,直是從來未有現象。反
  五行逆用,非同小可,金、火、水。土四宮本身反制雖然通
  曉,獨于木宮是個缺點。情知對方來了行家,這以木制木,神
  妙無方,急切間不但不能再施前法困敵,并還須防他反擊,毀
  損總圖。這一惊,囪是非同小可,當然是顧總圖要緊,不暇
  再顧追敵之事。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兩儀”、“五行”、“五相”。“八卦”、“九宮”、“大衍”等等為据,完全是抽象的“空話”,在我們實際生活上并無經驗,不像“癸水雷珠”、“青陽金輪”、“天一玄冰”(書中稱水母法術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据了。
一二 句法与篇法

  還珠樓主的小說,不論在文筆上,在結构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強烈的中國風味。他雖然援用了聲、光、電、磁等等原理,仍是极其淺近,是把科學硬拉到玄學之內,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學,不能算是受到了歐西學說的多大影響,無損乎外形內質之同為“中國式”。
  尤其是在文筆方面,像他這么富于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寫小說的先生群中,已不多了。歐化的句法,他那里決不會發現半句,就是新的名詞,也少得几乎沒有。不是純粹的文言,也不是純粹的白話,文言白話,常是互相夾雜著,字句很短練,修辭很簡單。《長眉真人專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風)第一集第三回中寫道:

    細一查看,當地原是后山高處,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
  形甚奇,形如一鳥張翼。潭水清深,可以鑒底,大僅兩丈方
  圓。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腳凹進,別無异處。四顧
  無人,野草甚深。

  這一段字句淺近,可算是白話,但已相當地“文言化”了。
  就在這第一集第三回的開始寫道:

    時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霧,銀河渺渺,玉字無聲。
  雖然天際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諸人多系道術之士,均
  不覺冷。船迎天風疾馳,時見朵云片片,掠舟而過,其去如
  飛。俯視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縷蟻坯,仿佛
  相同,但都披上一層銀霜。憑臨下界,极目蒼穹,四外茫茫,
  無邊無際,均覺夜景空明,气勢壯闊。賓主六人身在舟中,臨
  風對飲,望月談心,俱都拍掌稱快。(按:書中此舟,已受法
  術飛升,在天空作行迸。)

  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寫來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沒有做作之痕,文言而“白話化”了。
  還珠樓主小說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為多,超過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多的。他在一句之內,不大有轉彎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們寫歐化的中國文章,一長串几十個字做一句,意義上也是九曲三彎,使得讀慣了中國老小說開門見山的句法者,有格格不入之感。
  講到結构方面,還珠樓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節和次一節“接榫”之處,對于全篇故事首尾之間“瞻前顧后”的刻意經營,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于直線式的結构,所以一段緊張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后段不可。不注重于“縱橫交織成章”的結构。所以他的作品,往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下。看的人有欲罷不能之感,寫的人似也有欲罷不能之勢。
  還珠樓主的小說,在吸引讀者的作用上,和書場里說“平話”的說書先生很相近。說平話的“作藝”者,往往不把所說那一部書始終說全。例如《三國志》可以從“長板坡”開場,《水游傳》可以從“景陽崗”開場,而《三國》說到“白帝城”,或者《水滸》說到“曾頭市”,就“剪書”不說了。所以根本沒有考究全書完整結构的必要。倒是每當一場書“落回”的時候,一定要“大賣關子”,把這一場和下一場如鎖如鑰般加以“扣合”,藉以抓住听客。還珠樓主小說在每一集結尾,往往也是如此。《長眉真人專集》第一集結尾如下:“要知長眉真人拜師學道,鄭隱巧遇魔女,大鬧西昆侖,同煉血神經,雙劍斗雙丸,長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許多惊險、新奇、香艷、沉痛情節,請待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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