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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殘月唱雞聲 寶馬雙乘飛俠影 輕颸颺柳岸 扁舟一葉渡洪波


  這是一個早秋的黎明之前,天還不曾亮出輪廓,山野草際的秋虫鳴聲。密集如南;僅東方天際霧影中,稀微微現出一痕曙色。殘月已下林梢,天空中雖然疏落落點綴著數十顆星光,為了宿霧尚未全收,和那欲墜未墜的殘月一樣,全都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輕紗;隨著一月月的淡云游移,不時明滅閃動。光景漸漸昏黃,連東方天邊那點曙色,都落在有無疑似之間。除卻四邊原野里的雞聲,此唱彼和,一陣緊一陣,好似告訴人們天快亮了以外,大地依舊是黑沉沉的;比起前半時的朗月疏星,清光遙映,反更顯得幽晦沉悶,簡直看不出什么亮意。
  當地是河南堰師縣城外,共縣城東關約有二十余里,距离穎水西北岸,已沒多遠:兩邊俱是接連不斷的田野丘壟和稻側的水溝,只當中一條大路。河南民風勤儉,天雖未明,雞聲初唱,居民十九起身:遠近鄉村中已漸漸有了人聲動作,有的并還隱隱約約透露出兩三點微弱的燈光。大道上依舊靜蕩蕩地,不見一條人影。
  就在這時,忽听遠遠傳來一陣村犬吠聲,緊跟著又是一陣极緊迫的馬蹄之聲。由暗影中,飛也似駛來一騎快馬,馬背上,好似一前一后騎著兩個少年。那馬絕塵而馳,跑得极快,看去神駿非常;可是馬上人一味加緊控縱,對它一點也不加顧恤。本由遠處飛馳而來,眨眼到達水溝旁邊,一株大白楊樹之下。
  前面坐的一個少年,身材較高,忽然朝后低語道:“天快亮了!就是這里吧。”話未說完,也不管那馬受得住受不住,倏地一勒馬韁。那馬受了馬上人的鞭策,由二百里外赶來,正在翻啼亮掌,忘命一般向前急馳;馬上人的騎術又頗真功夫,正跑在緊急頭上,那禁得這猛力一勒?當時那馬前半身,連頭整個高昂,人立起來;只剩兩條腿,往后滑退了兩步,才立在地上。馬頭上的汗,和馬口里的熱气融會著,霧一般噴將出來,周身雨淋也似;緊跟著急嘶了兩聲,前蹄方始放落。
  馬上人功力也正不弱,隨著這突然起落之勢,身子和釘在馬背上一樣;休說失惊滑跌,連往左右歪都不歪。馬蹄一著地,后一少年也隨聲接口答應道:“你說得對,你我各照預計行事;就此分手,嵩山再見吧!”語聲甫歇,人已飛身下馬。
  前一少年道:“趁此路無行人之際,我打發了這畜生,再來追你。按說不久便可追上,可是今天形勢也許厲害,前途難料。你不必說,我更是個熟臉;身家在此,事須慎秘,最好暫時各走各的,到了嵩山再見不遲。不必等我,免得彼此延誤,轉生枝節,我走了。”說罷,一拎轡頭,回馬便跑出半里多路;再一轉側,徑往斜刺里山腸小路上駛去,眨眨眼巳無蹤跡。
  后一少年极目四望,已看不見前人的鞭絲身影。正待上路,忽然一陣大風過處,眼前倏地一亮。回頭一看,就二人分手說話的工夫,大地已然霧散煙消,浮云盡掃;金光万道的一輪皎日,也自地平線上升起。仰視天空,青湛湛的,除卻隱現青昱中几點晨星外,万里長空,一碧無際,更見不到絲毫云翳;同時遠近村落中,炊煙縷縷,搖曳飄光,農人牛馬也自紛紛出動。
  原來天色本也不算甚早,只為黎明前起了一陣子霧,所以天色陰暗。后來風起,晨霧一消,少年佇望征騎,又呆立了一會,自然晴空畢現了。少年方覺今日天气真好,猛又想起:昨夜虎穴飛身,此時還不能說是脫离險境:昨夜逃時,又盜了仇敵的千里名駒,如被發覺,怎肯干休?
  听說附近洛陽、偃師一帶,到處布有敵人的党羽門徒,這些敵党全部眼生。那馬騎時,因在夜間,僥幸沿途不曾被人發現,此時又被良友騎去;誘敵入迷,雖占了几層便宜,畢竟仍以早到地頭為是。
  念頭一轉,少年立往東南方去路走了下去,一會便到了穎水西北岸。正待去往渡頭,忽見左側路上轉來數人,都是身材高大,貌相粗野,眉目間隱現凶悍之气;穿著也都不倫不類;腰間包裹中隱隱凸起,好似藏有兵刀、暗器之類。
  少年雖出身世家,入世不深,但人极聰明;又得過名武師的傳授,對江湖道上人的行徑,平日也曾听師友說過。打量這伙人,決非善良之輩,弄巧就許是仇人的徒党;便把身子往側一閃,意欲讓過。
  這一伙共是五人,對少年本未理會;經此一讓,內中一個年約四十面有刀瘢的,見少年貌相行徑不似常人,不由得側身回顧盯了兩眼。又看少年生得猿背鳶肩,英姿颯爽,腳底頗有功夫,以為少年不是土著。黎明過渡,至少也在當地留了一半日,不問是同道或是過路朋友,都不會不曉得;當地人物規距,只一投帖,打過招呼早有傳知,怎會未聞說起?看此人又明明是個會家,當下由不得心中起疑;隨向同伴低語了几句,冷笑著往渡口走。
  少年見狀,危疑之際,未免怙惙。再看前面便是渡頭,因天色剛亮,一般行客商販俱搶頭渡,渡客著實不少,船也快開。先過去那五大漢,正往船頭走下;內中兩人,各用一雙怪眼瞟著自己,又正在交頭接耳,頗似不怀善意。情知不是好相識,如在平日,自負一身武功,也還不怕;無如昨晚剛惹了一場亂子,路上良友再三告誡;說對頭党徒眾多,厲害非常,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暗忖船已滿載,何必与之同渡?來時曾見上流頭柳陰之下,有一小舟,何不去往那里覓船另渡,省得和咋日一樣惹事嘔气?念頭一轉,便把腳步止住。
  船家本因客已上完,急于開走;再見少年不似要過渡的神气,將篙一點,船便离岸。少年遙覷五大漢,面帶疑詫之容,互相交頭接耳,越料不怀好意;當下故作不知,依然徐步前行;等船走遠,忙由近側樹林中繞出,往上流頭走去。
  到后一看,那船是只小漁舟,停在一株柳陰之下;柔條毿,低可拂水。樹側低泊舟處,有一片小空地,遍地雜草、野麻之類,高几及肩。孤舟斜橫,空無一人;水面又寬,無法飛越。少年方悔适才平白小心過甚,引起歹人疑念,并還錯過渡頭;等他回頭,不知要候到几時?适才又見船到中途,五大漢曾向船人耳語,分明蹤跡已露;便回來得快,還須防他暗算;來路又心正愁急無計,忽听頭上叭的一聲。少年疑有變故發生,忙往左側閃避,定睛一看,原來是兩小團泥塊。不知何故,會在空中互撞擊成粉碎?沙土四下飛濺,雨雹也似散落下來,卻不見半個人影。心中奇怪,正在四下巡視,觀察來歷。忽听頭上有人喝道:“俺爹走時,不叫你惹事;這客人又沒見他怎的,為何与他作鬧?”
  少年尋聲注視,原來高柳之上,臥著一個短衣赤足、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孩。那株柳樹,粗約四五抱,高約五丈,枝條甚是繁茂。小孩用高枝上面柔條,結了兩個圈儿,分套頭腳;身体筆直,橫臥其中,秋千也似將人懸起。离地既高,又有繁枝密條遮蔭。,少年初到,只顧尋覓渡船,所以不曾發現。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是輕功中的“仙人擔”,并還加上勁功中“鐵板橋”的身法。最難得的是用這么細纖柔弱的柳條將人懸起,不特身子筆挺,竟能側轉頭來,朝著對崖大聲數說。不是軟硬功夫有了极深根柢,怎能到此境地!少年心中惊奇,方欲開口詢問,同時猛又听著對崖另一小孩接口道:“哥哥,俺疑心他是昨晚那位老人家說的那話儿,怕要搗鬼呢,特意試他一試,如今知道是看錯了。俺爹回來,不要告訴,省俺挨罵。”
  少年再循聲一看,原來离岸兩丈遠近,有一土崖;崖前也是草樹叢生,另外立著三四塊石頭。知道當地穴洞而居的人家很多,這兩小孩既在這里,必与那船有關;就使不是他所有,也可以托他們領尋船主。心念才動,便見一條小人影子,由一塊七六尺高的天然石山后竄將起來。
  身法甚快,只一兩縱,便到樹下;緊接著又听呼的一聲,柳影微閃處,樹上小孩也自飛落。
  少年見兩小兄弟俱似得過高明傳授,本就愛才;又當事急用人之際,說話甚是謙和,沒等兩小兄弟說話,便先笑問道:“二位弟台,年紀輕輕,竟有這好武功,請問貴姓?”
  小的一個方要開口,給大的一個止住,搶先答道:“俺兄弟二人,一叫何成,一叫何玉。客人你只夸講俺,你的功夫也不錯呀!你貴姓?”
  兩下這一對面,少年更看出何氏兄弟,二目神光飽滿,面有英悍之气;与尋常頑童迥乎不同,越發添了喜愛。听問貴姓,不知不覺脫口答道:“我叫孫同康,那有什么功夫?”話才脫口,猛想起昨遇敵人,尚且未露行藏,如今尚在敵人勢力圈內,怎倒對兩個初會小孩,吐出真名?話出如風,無法再改,方悔粗心大意。
  那知何氏兄弟,早在他未來之前,看出一點形跡,本就惺惺相惜。少年人多喜奉承,孫同康人既謙和,又恭維二小的武功,越發心喜;再听說出名姓,何玉忙搶道:“你不必客气,俺弟兄當你由渡頭繞到這里來時,早看出几分了。實不相瞞,俺剛才發那泥丸,并不是打你;不過看你來路、身法那快,武功必好,想試試你眼力。俺哥看錯,當我有心尋事,也發泥丸將它打落。不想你人真好,一點也不小看人。你适才東張西望,可是想借這船渡你過去嗎?”
  孫同康還未答話,何成接口攔道:“你怎又多事,忘記爹爹走時所說的話么?”何玉把怪眼一翻,答道:“哥哥你怕多事么?你怕,俺不怕,何況還有那位老人家,他喜歡俺,肯幫忙呢。”同時,又朝乃兄使一個眼色,將小嘴往樹側一努。
  何成似未理會,正色答道:“孫客人,這只小船實是俺家的,俺爹雖不在家,俺弟兄均知一點水性,也能作主。送你過渡不難,只為俺看你來時,在往渡口的路上,好似犯了人家規矩;再不,便是這伙人要和你作對。俺弟兄也非怕事,無奈俺爹隱居在此,本就有惡人想尋俺爹晦气,如何再和地頭蛇作對?”
  “照說不能渡你,一則你這人很好;二則俺爹不在家,俺兄弟年輕,有點推托。這都不說,俺們還有一位大靠山,有了他在,什么大亂子也不怕。可惜他老人家原說今早來的,天還沒亮,俺便守在這大樹上;直到如今,還不見這位老人家的影子。也許有什么事耽延未來,你又非赶緊過去不可;否則等有人來打了招呼,就更不好辦了。”
  說時,何玉已把纜索解下,催道:“哥哥,有什么話,上船再說吧?”
  孫同康本就心急,再听兩小兄弟語气,越發惊疑。料知不是善地,再遲必有敵党尋來;便是這兩小孩也非尋常,敵党情形必有知聞。覺著越早開船越妙,且到船上,再行探詢。聞言不等招呼,口稱多謝,腳一點,便往船頭上縱去。那漁船本來甚小,少年雖有一身好武功,水面上事卻從未弄慣;又當心虛情急之際,落腳稍重;何氏兄弟恰在此時,連索帶人一齊縱落。如非何氏弟兄是會家,几乎將船側轉。就這樣,還晃了兩晃,才把勢子穩住。
  船本隨波蕩去,孫同康立在船頭上,見何成正持槳要划,忽听答的一聲響,猛又覺臉上中了一下重的。一摸,乃是一滴水點,不知怎會打的生疼?再定睛一查看,由岸側叢草里落下一根細長柳枝,正搭向船頭之上,那船便不再順流下淌。
  時當汛期,水漲流急,只見船頭上激起來的浪花,滾滾翻翻,順兩舷兩側往前駛去;那船卻似定在逆流之上,便不再動。倉促之間,沒看出是何原由。又見何成,放了木槳,停手欲起;心方覺异,正想問話,忽見何玉笑嘻嘻朝著岸上說道:“你老人家甚時來的?俺弟兄守了一早,怎未看見?來了不露面,不放船走則甚?”
  話未說完,便听岸上有一老人聲口答道:“呸!你這個小鬼頭,我還沒有給你找到師父呢,先就說鬼話;你后來真沒看見我么?你哥雖沒見我,后來你和他做鬼臉,已然知道,還要裝腔,以為拿頂高帽子給我戴戴,就沒事了么?我昨晚為他找人,忙了半夜,就這樣酬謝我么?”
  “你兩弟兄,一個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借船這小鬼,越發可惡;既敢惹事,就該有膽子;也不想想,怎么來的!尋人借船,原不妨事,就沒生著好眼睛;等主人上去,再上也不遲,冒冒失失往上便跳。我從放完了人家的馬,就來此地,想釣兩條魚來下酒;好容易有魚上鉤,吃他惊跑,如何能与干休?快對他說,他急我不急,快快賠還我老頭子一尾金色鯉魚,就放這船走,不然休想!”
  孫同康循聲注視,見發話那人是個矮老頭儿,站在岸側叢草里面;手持一根丈許長的柳條,枝梢一端搭向船頭。那么柔細柳枝,竟和鋼鉤也似,將船搭住;一任洪波急流沖射,不曾移動分亳。估量适才臉上挨那一下水點,也是此老所為,不禁大為駭异。情知遇見异人,因忖口气,除似有點訛人外,不像是有惡意,也不像是仇敵一党。暗覷何氏弟兄,眼望著自己,微笑不言;匆迫之中,只顧脫身,也未詳審對方語意,忙接口答道:“我實是忙著上路,無心之過,老人家不要見怪。魚我設法賠還,我用銀子折价如何?”
  話才出口,老頭子已由草里走出,手中柳條一帶,船便傍岸,老頭也款步走上船去。這一對面,孫同康見老頭,穿著一件半長的黃葛布短衫,足登一雙舊麻鞋,手仍拿著那根柳條;身材奇矮,人也又瘦又干,清疏疏一部花白胡須,瞇箸一雙小眼,看不出一點异處。柳條一去,那船立時順流淌去。
  何玉搶過雙槳,微一撥划,船便橫過,直指對岸,亂流而渡。孫同康早從身畔取出三兩多散碎銀子,未及開口,何玉側顧笑道:“昨晚俺便給你老釣了兩條鯉魚,足夠斤多重一條;再有孫客人送你的錢,足夠你老人家一醉了吧?”
  老頭把小眼一瞪道:“小鬼知道什么,我還替人取包子呢!能剩多少?”
  孫同康方想:人稱自己矮昆侖,已是夠矮的了,那老頭竟比自己還矮,真乃少見。及听出老頭意似嫌少,暗忖江湖上异人甚多,何不做個十足人情,隨口接道:“老人家如不夠買醉,銀子還有,只不叫我賠魚好了。”
  老頭怒道:“你當我用柳枝釣魚,是訛你么?适才眼看釣上,被你惊走,卻是不賠不行。不信,我先釣一尾,給你這不開眼的娃儿見識見識。”口說著話,手中柳條往水面一搭;跟著手往上一揚,便有一條長的三尺的黃鱔,隨手揚起,懸在空中,不住騰躍,亂掙亂迸,兀自不能脫身。
  何玉笑道:“老人家,你釣錯了,是條黃鱔。”
  老頭道:“我只叫這廝開開眼,我生平最討厭和蛇一樣的東西,誰耐煩吃它!你釣那兩條魚,留給你娘吃吧,我不要。前日所說那老友,本已多年不見,昨晚竟會無心相遇;他雖比我還窮,偏有兩個好徒弟供他吃喝;酒吃多少,也有人會鈔。我要走了。”說時,手早撈起,只一甩,便將黃鱔甩落;那做釣竿的柳條也隨手扔掉。
  孫同康見這一老一小,都是那么瘦小枯干,生相丑怪,神情言動無不滑稽;暗中好笑,早想問姓名來歷,偏插不進口去。雖听出老頭有了行意,因船已行至中流,水深浪急,其勢万無回舟之理。正以為老頭也是渡往南岸,再行上路,沒有在意,何玉一听老頭要走,忙把手中雙槳朝乃兄一拋,緊跟著,身形微縱,已到船頭,同時口中急喊道:“老人家,你答應的事呢?”
  老頭回頭笑道:“這老花子,自從前些年收了一個姓楊的徒弟,不爭气,去往凝碧崖現眼以后,覺著丟人,已然向我服輸;改了脾气,不要你這樣淘气小孩子。”頭兩句話才出口,人早由船頭上,往前一邁步,走向水上,人也沒往下沉落。那么大的波浪,竟自從從容容踏著水波,如走平地一般,往來路西北岸橫渡過去。
  孫同康見狀,大為惊异,忙喊:“老前輩,請暫留貴步!”說時遲,那時快!何玉一把未將老頭揪住,見人已离船,踏波而去,越發情急,口中急喊:“你老人家,說了不算,那是不行!”聲隨人起,腳登船舷,雙手合掌當胸,朝前面略微一伸;身子朝前一探,一個“魚鷹人水”的姿式,便全身刺入洪波之內。
  夏汛期中,水色甚清。何玉年紀只士二三歲,人又生得瘦小,剌向水內,聲息全無;水性极高,整個身子沒向水面三尺以下。只見身子微一屈伸,雙手往外一分,雙足一蹬,立即竄出老遠,身法甚為靈妙。隔水望去,活似一條人魚,在水面下亂流急駛,好看已极。老頭仍在水面上緩步從容,并看不出怎樣快法;何玉偏赶他不上,相差老是尺把遠近。
  這一老一小,晃眼到達北岸,仍是老頭先上岸;緊跟著,何玉也由水里冒起,箭一般往上竄去。老頭也沒理他,徑自往上流頭坡岸間走去。何玉也不再發話,隨在后面,朝前急赶;一前一后,剎那間已走入叢樹之中,沒了影子。孫同康不禁看得呆了!
  人去以后,想起真個胡涂該死,先前明已看出老頭是位隱跡風塵的异人奇士,結局仍是失之交臂。正在越想越悔惜,忽听何成笑道:“快攏岸了!我看你從外鄉來此,前行路徑知道么?”
  孫同康聞言,猛想起老頭固是异人;何氏弟兄,休看年幼,也非常流。他既与老頭相識,想必知道來歷。先不回答,轉問道:“弟台与适間那位老前輩,相交多年了吧?”
  何成笑道:“我弟兄也只相識得三日,問他姓名不說,要俺們叫他矮子。俺弟兄不敢無禮,只稱呼他老人家。他脾气古怪极了,卻愛俺玉弟,說要替他找個好師父。俺天沒亮便藏在樹上等他,那知他來了好一會,就在樹底下,會沒看見;還是玉弟眼快,一到便自看出。本心是想請他助你一膀,所以初見時那等說法。玉弟使眼色,俺只做不知,仍給看破。看老人家對你,好似有點意思,但拿不准;他如不愿管的事,任你怎樣求他,也是無用。俺知道的,也只這一點。于今你要上那儿去呢?可否說与俺听?”
  孫同康見何成意甚誠懇,料知無他,便說明自己要去嵩山尋人,大小兩路俱巳听朋友仔細說明;只是适間往渡頭路上所遇五人,似非善類,不知此行有無波折?又問何成,走那條路好?何成道:“這樣問法才對!其實你的事不說,俺也猜出几分;好些話都不便由我口里說出。此行你走對頭谷口小徑,較為穩妥;不過你的對頭實在厲害。你走到谷口平帶,如有什么事發生,自覺不可力敵時,那里俺弟兄常去采藥,有兩三處隱秘所在,足可藏伏。你只今日能赶到嵩山雙松坪,或是云林寺,就不怕了。俺早防到此,上岸的地方,便是入山小徑的起點,以免前半截在田壟間跑,被人發現。”隨將孫同康前說途徑,略為指點改正。
  船已到岸,孫同康自是感謝心喜,一面殷殷執手,訂約話別;又以何家打魚為生,必甚寒苦,欲取包中銀兩相贈。
  何成低聲推謝道:“孫大哥,休看俺家打魚為生,那是沒法子的事,銀錢并不短用;再說不久也快好了,以后相見日長。承你不棄,當俺好朋友看待,不是俗人眼睛,請你不要這樣。過几天俺弟兄還要找你去呢。”
  孫同康不好說明所去之處,外人不能前往,隨口應諾。本還想請何成將銀收下,嗣見何成面色已然不快,只得罷了。心中本甚喜愛這兩小弟兄,經此一談,越覺對方不特武功、水性過人,便是談吐神情也迥异尋常;极想結納,就便日后訪問那矮异人的行蹤。無如時延勢危,不敢多留;沒奈何只得致了謝詞,作別起身。才一上岸,何成把手一推,便將船撥轉,仍和先前一樣倒划過去。
  孫同康從來未去過嵩山,所行又是山僻小徑,崎嶇曲折甚是難行。尢其前半望山亭、兩路口等地,歧徑四出,不易辨認;一個不巧走入歧道,急切間休想出來。總算運气,所遇何氏弟兄是名父之子,不特本領高強,嵩山更是常游之所,路徑极熟,指點清晰;否則這樣山徑,并無人家可以詢問;僅憑几處山石林木之類充作標記,一個疏忽,便落网中了。
  孫同康雖因昨晚所遭,和良友再三告誡,有了戒心;畢竟年輕膽壯,自恃武功机警,一點也不心慌害怕。初上路時,見遠近田隴,到處有人往來操作,還不肯快跑,仍和常人走路一樣,從容前行。直到走出三數里,上了入山路徑,農家田舍被山石林木遮蔽,在遠方消失,方始施展輕功,加急往前飛馳。經此一來,自然又耽延了好些時候。
  在盜党這一面,因昨夜孫同康傷人逃走,并將他最心愛的千里馬盜去,急怒攻心,恨如切骨,必欲擒回,致之于死;當時更發下羽令傳牌,偵騎四出。敵党眾多,鄰近千百里內,爪子密布。
  那傳牌共有兩种,內中一种,是根小竹牌,長的兩寸,烙有火印,和水籌相似;非遇极緊要的事,從不輕發。一經發出,無論擒殺敵人,或辦什么事,非成功不可;否則過了所限日期,奉命行事者和當地主持徒党,均有嚴重處分。可是并不算完,一撥不行,又派一撥。甚或頭領吻夫妻親自出馬,遲早如了心愿,才將此牌請回。傳遞之法,尤為神速巧妙,不消一日半工夫,便遠布千里以外;逃人除是飛仙劍俠一流,休想逃出网羅,毒辣已极。如非另有高人暗中愚弄作梗,上來便錯了方向,引上歧路,逃人早已被擒回去了。
  其實孫同康所遇五大漢,雖也是敵党中的健者,但均另有去處,無心巧值;就与同渡,只要不現出形跡,即使被看出是個會家,至多借詞探詢几句;照孫同康的机智也必能應付得過,并不妨事。偏因初經奇險之余,有良友先入之言為主,又看出對方不是善類,無端讓路改渡,于是引起疑心。
  幸而這五人,此時尚未得到發下傳脾的信息,規條又嚴;如在境內發現可疑人物,在沒有看出來人心意以前,不許無故生事;加以自恃太甚,以為對方一個初出道的嫩娃,還能有什么伎倆?到處都有同党,穎水兩岸更有好几個高手;不生事是他運气,如要生事,豈非自尋死路!自身有的會,忙著上路,理他則甚?一時大意,見船已開,在舟中略為談說;譏嘲了几句,就此放過。如在平日,早令舟子回船,跟蹤上岸查探。再停片時,盜首便自省悟,心疑逃人故布疑陣,將各路緊急傳牌一齊發下,這五人必然得信追截。就勉強渡過穎水,也早被敵人追上了。
  孫同康那知厲害?沿途留心,不見五大漢的蹤跡,往來均是安善農商,并無敵党追赶;未了再走上僻山小徑,心越放定。他腳程本快,走到中午便行抵岭頭,那是去嵩山必由之路。再行三十里,便入谷口山峽。正順著半岭上一條山路,朝前疾走;猛一眼瞥見,前面不遠一株大樹底下臥倒一人。
  近前一看,那人身材甚是瘦小,穿著破舊,足登一雙麻鞋,卻是新的;在樹陰之下朝天仰臥,身側放著一根柳枝,卻將所穿舊葛布衫前襬撩起,蓋住頭臉;露出一排又瘦又干的胸肋骨,窮得連件小褂都沒有。知道由此去嵩山,尚有一百多里路;常人腳程,不問是來路是去路,半日光陰決赶不到當地。這窮漢必從遠處連夜奔馳而來:想是行抵此間,疲勞已极,倒臥在此;又恐蚊蠅飛虫煩扰,故用前襬將頭蓋住。似這樣顧頭不顧身,卻也可笑。
  因見那人瘦弱窮苦,意欲喚醒周濟;及听得鼾聲震耳,知他困极,自己又急于當日赶到嵩山,去應友人之約。孫同康便由囊中取出几兩銀子,放在窮漢平攤的右手之上;又恐別人走過發現,偷取了去,便將他衣襟拉出,搭向上面;再尋一小石塊,壓在一角,以防風吹現出。匆匆弄好,仍舊前行。往前走了几步,猛覺腳底一絆,其硬如鐵,腳骨絆得生疼。去勢太急,忙中收不住勢,直竄出去丈許遠近,几乎跌倒。
  孫同康曾得名家傳授,身手輕靈,又煉就极好目力。所經均是平坦途徑,并無樹根石塊之類阻礙,這一絆又在腿際,真似有什么東西,或有功夫人的腿腳,等自己過時,冷不防由橫里突伸過來絆這一下;否則走勢甚猛,如是現成樹根石塊,早被毀折,踢飛起來。料知有人暗算,不禁大駭,赶忙縱向一旁,定睛四望。除來路相隔已有兩丈的大樹之下,所臥窮漢仍是原樣熟陲,絕對不像敵人外;余者不論人獸蛇虫,俱無蹤跡,平坦空曠,亦無异兆。适才雖被絆竄出去老遠,應變頗速,動作甚快,不問那東西是人非人,斷無不見形影之理。又仔細查看了一下,終無跡兆可尋;只得戒備著,重又加急前行。
  等到走出里許,孫同康越想越覺事有蹊蹺:憑自己目力、武功,就是黑夜,前路有什么阻礙,也能看見,何況白天!想來想去,只有樹下窮漢相隔最近,或者是他所弄狡膾。但是自己初次出道,此人素昧平生,并無仇怨;要是敵党,又決無只絆這一下就此拉倒之理。再者,當時應變甚速,足才立定,便即回身查看;明見此人酣臥樹下,原樣未動。真要是此人暗算,這一絆一踢有好几百斤力量,連自己腳尖和腿腕等處都被撞得生疼;尋常腳腿固禁不起,非斷必傷;就算對方一個會家,初次相遇不曾交手,即使看出自己是個能手,也想不到會練過金家“飛鷹十七式鐵手腳”的獨門秘傳功夫。怎會撞上之后,若無其事?邊想邊走,實想不出是何原因。
  一會,又覺那人所著衣履,和身材的矮小干枯;想起穎水借渡時,所遇用柳條釣魚,末后踏波而渡的矮老頭,頗与相似;只惜頭臉被衣服蒙住,不曾看出。不禁心中一動,疑是先遇异人,故意相戲。所經恰是一條岭脊,再往前行不遠,便入山峽。細尋路望去,适才所經山麓,林木無多,天气清明,一眼望出老遠。細一查看,只剩那樹矗立當地,樹下所臥窮漢已無蹤影。
  只与前路并行的斜側面林莽之間,似有三數人影出沒隱現。因那一帶,山勢縈回,地形低洼,林莽茂密,風露未晞,陽光剛照上不久;到處煙靄霏微,霧影浮輝,彷佛有帽影衣角顯露其間,也只閃了兩閃便不再見。當時他心目中,專注在穎水岸側所遇矮老頭,与樹下蒙面而臥的矮瘦窮漢,是一是二?僅僅覺得那出沒煙霧中的三數人影,行動迅速,有异常人,并未往下細想;略為觀望,依舊加急前行。不多一會,便走下峽谷中去。
  這時旭日照空,山光明麗;相隔去嵩山少林寺只有五里途程的五乳峰,已不甚遠。休說去往良友所說之地,便赶到五乳峰和少林寺兩處,也不妨事。一路仇人并未追躡,可知是自己多慮,上了歧途。眼看不久到達地頭,心情大為松快,覺著饑渴起來。猛想起昨日見那酒樓包子好,本已定做了几十個,錢也付清;說好今早往取,准備作入山時路上充饑之用。不料一時仗義拔刀,陷身惡人网內;幸得好友相助,半夜里盜馬飛逃。彼時情勢万分緊急,除隨身小包裹,是好友由店中取來外,那還有心緒再管吃的?誰知山路荒僻,過岭以后,連登高遠望都看不到一點人煙;此時饑渴交加,縱有銀錢,也無買處,只好先尋一點水喝。
  正打算尋覓山澗取水,忽見一群山雞,由左側林莽中突然飛起,往右側山坡后急竄下去;好似原伏之處,突然受到外來侵扰情景。孫同康孤身行路,又听人說,這條路上,不特強盜出沒,便是虎狼蛇獸也時有發現;忙朝那群山難飛起之處,回頭側顧。
  原來那一片地勢較低,野草雜生,甚是繁茂;高林灌木,綿延不斷。乍看上去,并無异狀,細一注視,果有一簇林草由遠而近,往自己這一面不時閃動過來;其勢特急,彷佛有什么東西,在草林里行進。先當是猛獸蛇蟒之類,還未十分在意。正邊走邊回顧間,那東西忽然走過一片疏林,現出身形,乃是七個壯漢;全都是手持兵刃,一身勁裝,神情匆遽,腳底甚快。他再定睛一見,在渡口所遇五大漢,俱在其內;并還添上了兩個,看去身手矯捷,尚在五大漢之上。料他們多半是為追赶自己而來,打量著不但眾寡難敵,而且又當長路奔馳、力乏饑渴之際,不由心怯。忙往路側大樹后一閃,一面審度形勢,暗打主意。
  總算還好,所在恰是峽谷中間的一條附壁岡脊,路寬丈許;靠外一面,盡是一株接一株的槐柳之類,又長著不少野麻,高可過人。他身材矮小,由下望上,不易發現;即使他居高臨下,如非走向崖畔,觀看不出,料著還不妨事。籌思之下,覺得前進必与敵党斜路相逢,不如往后退走;等尋到泉水,解渴之后,再作計較。
  時正口渴心煩,孫同康以為易進為退,已与敵党背道而馳,當可無礙。因來路并未發現溪澗,雖然要等些時才能上道,但后退多了,總是冤枉,便只退行了里許遠近。正侍覓路往側面尋去,忽由一株古樹后面發現一處斷崖缺口,一面斜對著一片盆地,便是剛才七敵党的來路。
  缺口左側,亂石草樹之中有一岩凹,彷佛幽深,也未進去;缺口右側有一山夾縫,繞將過去。見有一小徑可通峽后,也是一片山凹,只沒先見盆地寬大;前面并有一橫岭擋住,好似無路可通。當時他急于求水,徑往那條小徑走了下去。先當低洼之處易尋水泉,到后查看,那山凹僅右巨畝方圓一片盆地,四外山環岭抱,俱都高不可攀。下面卻是怪石羅列,野花盛開,細草蒙茸,幽芳襲鼻,景物頗有几分清趣;不似先見盆地,草莽叢雜,令人望而卻步。只是水仍不見一滴,并且除來路小徑外,山均壁立陡削,更無出路。
  他心中老大失望,口渴愈發難耐,勉強尋到對面岭腳,發現一條小溪,已然干涸。知道這類小溪,多隨山洪漲涸,既有此溪,水源必不在遠。細撥溪草尋視,果然發現兩處濕泥,不禁生了希望,便沿小溪尋去。
  尋到盡頭處一看,竟是來路左側一片危崖之下,果然下有水潭;只是早已干涸成了污泥,因被大片怪石擋住,先未發現。仰視危崖缺口處,居然還有水泉零星下滴,足可用以解渴。孫同康先頗高興,精神為之一振;再一查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原來那危崖,壁立二三十丈,綠油油滿布苔蘚,無法攀升。下面泥潭大有一畝多,率性干透,也可立在潭底,仰承泉滴;偏是一潭极深的稀泥,無法令人立足。他想了又想,終是望梅止渴,無法到口。立望了一會,實在渴得難受,才想出一個夯法子:身立潭左,端詳好了對岸落腳之處,仰覷殘泉下滴,似飛鳥銜食般,仰面張口縱將過去;稍停再用同樣方法,縱將回來。
  那泉源已將干涸,只剩一些殘泉細流,稀落落時斷時續往下滴去;再加山風吹動,落勢不穩,并非降在一定地方。潭面又寬,孫同康既要顧到上面,又要防到下面,仗著武功有根底,雖未失足;無如泉滴既少,又有風吹,有時迎扑一個正著,還能得到一點殘滴沾潤;一個不巧,不是扑空,白費許多气力心思,便是打向頭面衣服之上。几個來回縱過以后,仗著泉滴甘涼,渴雖少解;連夜跋涉之余,本就腹饑,再一劇烈勞動,肚子益發餓得難受起來。
  當時他一賭气,暗罵自己真騃!先遇五人素昧平生,無仇無怨,焉知不是行路的?就算是敵人党羽,憑自己的武功腳程,也并非不能應付。怎從昨晚一來,便成了惊弓之鳥,怕起事來?先如上路,此時也快到了。平白耽延時刻留在這里,受這活罪不說;此時饑疲交加,真要遇上對頭,反倒難辦。那七個匪人已早走遠,還不上路,留在此地作什?正打算緩一緩气,起身上路;忽听崖壁里面有人說話。心中奇怪,站在潭邊側耳一听。
  只听一個极粗暴的聲音說道:“這事真怪,方才明明看見那小賊往前正走,大哥看出他腳程不慢,特地抄小路赶了下來,滿想到大松口准可截住,怎會不見呢?”
  另一個山東口音的說道:“适才赶到黃牛岩時,如若依我登高一望,他無論走向何方,絕跑不出老九那雙怪眼;偏你粗心,認准這廝走的是去五乳峰的道路。在他以為由小路走,又抄道,又背人;那知這三條路通沒岔道,我們走的這條路,外人不知。再說,必須經過老五那里,外人也不能隨便通行。當時懶了一懶,我想必是我們由淺水灘經過時,走向享林里,給他看破行蹤,生了疑心。不過照這廝昨晚的口气,非去少林寺不可;退回來路,遇上我們的人固是送死,改路也沒個辦法,此時不知閃向何處?寨主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這廝手底雖還來得,昨晚已有人和他接過,并非我們几個人的對手;要被滑脫,如何交代?何況這次又丟了他最愛的那匹好馬,誰吃得住?”
  前一人接喊道:“大哥話固不差,可是我們先前并不知道昨晚的事;只在過渡時,覺著這廝形跡可疑,為什么好端端快要上船又縮退回去?直到路上接到飛鴿傳書,方始得信;立刻會同五哥,往望台看明去路,追將下來,小賊業已走遠。焉知不是他腳程太快,此時已然投向少林寺,我們沒有追上呢?固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尋他不到,只有落腳地頭,我們回報寨主,派人去和少林寺要人,料他們也未必敢得罪我們。”
  孫同康一听,這伙仇敵,竟連自己先前所要投奔的少林寺都不在心上;饑疲之余,自非其敵。心方惊恐,忽听另一人接口罵了句“不要臉!”話聲蒼老,好似上了一點年紀的人。緊跟著,便听有三數人,由近往遠,急縱前去之聲,底下便沒有聲息。摸不清是怎頭路,當時不敢出視。等了一會,再听不到別的聲息,好似人已走去;接了一點殘泉余瀝,口渴稍解,肚子卻更饑餓起來。又等了片刻,覺箸饑腸雷鳴,實忍不往;只得把隨身軟乓器解下,暗中戒備,試探著順來路繞走上去。
  見那地方,果是适才來時所發現的崖洞,地勢隱僻。洞口迎面丈許,有一片兩丈高的怪石,恰將正面遮住;兩側松杉矗列,叢草怒生,不走近前決看不出;只由崖夾縫上落,卻极易發現。洞口內有一盤石,旁邊列著兩塊尺多高的石塊,可以坐人。遙窺石上,還放著一把酒壺,和一篾盤包子。孫同康心疑有人在內,不敢妄入,仔細傾听,終無動靜。再由石旁掩向正面一看,侗并不大,一眼可以望盡。后面洞頂還有缺孔,陽光自上斜射而下,光景并不黑暗。枉擔了好些心,全洞空空,那有一個人影!
  為防万一,先縱向外面經行之路,往來去兩面攀高查看。僅去路方面,有一處是高林危峰阻蔽,只能看出十里左近;右側洞壁后面洼地,峰岭高險,無路可通而外,俱可望出老遠。到處靜悄悄的,見不到一點影跡。饑渴之下,難得洞中遺有現成酒食,忙即縱落,赶進洞內,就向石旁坐下;一摸包子,甚是新鮮,底層包子還有余溫,似新出籠不久。拿起一個,正要往口里放,忽想起生平耿介,不輕取予,怎到饑渴之時,竟會偷吃人的東西?
  他念頭一轉,手剛放下,兀自聞得酒香,和包子里的蔥肉香味,直往鼻孔里襲來,由不得饞吻大動。繼一轉念,空山無人,相隔城鎮又遠;适才明听敵人在此聚議,后來不知有何急事走去,顧不得吃,遺忘在此。既是敵人之物,吃他兩個何妨!
  孫同康出身世家,文武雙全,素常光明磊落;雖料是敵人之物,上來還不肯多吃,僅想分他們兩個,略為點饑便罷。那知饑者易食,入口香腴,含量素大,三兩個包子如何能夠?心想反正敵人遇上必不干休,此時何必拘這小節,先吃飽肚子恢复好了体力再說。于是不再客气,連酒也一齊享受,一路大吃起來。為恐敵人赶回,急于吃飽上路,邊吃邊往洞外留神傾听。不多一會,便吃了十之八九,饑渴頓止。又歇息了些時,精神体力重又振起。暗忖适听敵人語气,明在窮追自己,怎會帶了酒食來,卻又不吃,留与自己享受?越想越气。好在仇敵所遺,樂得充饑。
  飽餐之后,体力已复,他正打算把余剩的兩個吃完上路,猛听有人“梯他”“梯他”,拖著鞋底從來路匆匆走來。惊弓之鳥,知道出去必与來人撞上,意欲看清道路再說。剛往壁角一閃,來人也行抵洞口;且不走進,面向外自言自語道:“我老頭子半月以來,通沒吃頓飽飯,今天偏走好運。先在路上打地舖,遇見一個小騃子,送了點銀子与我;隨后又往城里,冒名頂替,把人家花錢定做的包子蒙騙到手;又和別人討了半壺酒,准備在這里打尖,再回山去,尋白矮子的昔年老伴,磨他請客。”
  “我向來愛這小窟窿清靜,每次騙來酒食,怕白矮子搶嘴,總是躲在這里來吃的時候多。那知今天剛走到這里,便遇見三條野狗在里面亂叫,我怕小騃子冒失走來,被狗咬死;只顧追狗,又怕帶在身邊麻煩,把包子和酒都存在這里。如今狗是追跑了,可是一條也沒有打死。再說,前面還有几條等著呢!那小騃子又不開眼,白矮子再要看他不上,早晚不成狗口里的食嗎?這卻怎好?”
  說著說著,那人忽然一屁股坐向當地,好象是尋思什么的情景。
  孫同康聞言,才知那包子和酒,竟是來人所存。听口气,人家也藉以充饑。先當敵人所遺,全給吃光;空山之中,無法買來賠還。生平自愛,不輕取予,怎适才這等不檢點,拿起就吃?本主正攔門而坐,拿什么話和別人去說?深悔冒失,又急又窘,也未細詳對方語意。待了一會,覺得只顧僵在洞內,也不是事。再一詳視來人,是個瘦矮老道。不禁又想起清晨渡穎水前,所遇用柳條釣魚,后來踏波而渡的,也是一個矮瘦老頭;背影身材以及衣履色質,与此人無不相似。
  孫同康暗忖:如是此老,正是求之不得;即便不是清晨所遇异人,丈夫行事,須要光明。酒貪既非仇敵所遺,便應与之明言,告歉賠還才是正理。念頭一轉,立由老頭身側背過,繞向前面一看。那老頭雖然身材矮瘦,衣屨也有好些相似,貌相卻較清癭,与清早所遇异人迥乎不同。只得躬身施了一禮,陪笑說道:“老先生貴姓呀?”
  老頭把一雙瞇縫著的細長眼睛,朝孫同康上下細一打量,冷冷的說道:“你這娃儿家,好不曉事!無故問人的話,你准認得我老頭于是誰么?”
  孫同康聞言暗笑:我如認得,還問你姓作甚?對方詞色雖然不遜,無奈吃人東西理短,仍自陪突道:“先生不要見怪,我因赶路心急,忘帶吃的;行至此間,饑渴交加,無心中發現洞中石上放有酒和包子......”話未說完,老頭倏地跳起,指臉急口問道:“你,你,你把我要人命的東西吃了么?”
  孫同康見老頭情急之狀,越發不好意思,羞得臉漲通紅,忸怩應道:“我實是出于無心,當時曾登高四望,并不見有人跡,只當游山的人遺留在此。又當饑渴難忍之際,心粗疏忽,做出沒品行的事。人地生疏,無法買回奉上;只好奉賠几兩銀子,請老先生多多包涵,恕過這不知之罪吧!”隨說,隨取了一塊銀子遞過。
  老頭先是在旁插口道:“你這娃儿淨說假話,你如當是游山之人所遺,也未必肯吃它了。”孫同康把話听完,他接口又道:“其實几十個包子所直不多,何況我還是白得來的,原是小事一件。再說我老頭子素來愛做好事,肯提拔人,救苦救難;如任你餓著肚皮,有甚力气去逗狗熊玩呢?你這塊銀子,是賠給我買包子的么?”
  孫同康見老頭面轉喜容,匆促之間也沒細辨對方口气,以為給錢便可喜了,口答:“正是,諳老先生不要見怪。”方自暗喜,不致糾纏;老頭已把銀子接過,拿在手里,掂了掂分兩,忽然笑道:“我把你不開眼的小鬼,不論走到那地,總是拿錢當先;彷佛天底下只要有錢就好,沒有錢辦不到的事。這銀子要當包子用,你把他吃下去,也不用偷了。別的不說,只要有這牙口,我就不要你賠。沒告訴你,我此時餓得心慌,再沒東西吃,就要犯羊角瘋嗎?我正餓得難受,你卻教我啃銀子,分明成心嘔人,真气死我啦!”隨說,揚手就朝他臉上一掌打來。
  孫同康武功頗有根底,平日那快身手,不知怎的這一掌竟未躲過;“拍”的一聲,脆生生打了個滿臉花。不由也有了气,心想有話好說,為何動手打人?怒火剛往上一撞,繼一想:本是自己不對,對方又在餓极之下,情急拚命,自所難怪。一個窮老頭子,何值与他計較?只得一面后退,口中說道:“老先生,我不知是你的東西,事出無心,空山之中無從購買,你便打死我,又有什么用?此山我是初來,人地生疏,無計可施;莫如我再添送你一點銀子,你自己想法買吃的去。如因餓极無力,行路艱難;如是去嵩山五乳峰的道路更好,便一繞走點路,只能買到吃的,我便送你一程也不妨事。你意下如何?”
  老頭哈哈大笑道:“你倒說得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自己都未必能有本事走到地頭,還要背我?再說憑你那兩下子,准背我得動嗎?我叫你不要一來就動銀子,你偏不听,透著你有錢似的。越想我越有气,不教訓你,你也老改不了。”隨說著話,提手又是二掌。
  這次孫同康因老頭瘋瘋癲癲,語漸激烈,早留了神;及見老頭越說越有气,赶急閃架時,不知怎的依然沒有躲開,仍給打上,反而打得更重了些;半邊臉疼得火辣辣,腫起老高。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正欲喝問,話未出口,老頭忽然急喊道:“不好!我要犯病。”話還未了,單腳跟立在地上,旋風般滴溜溜運轉了兩轉,倏地手撈前襟往頭上一蓋,跟著身子往后一仰。孫同康一把抓住,老頭人已叭的一聲,仰面朝天,跌在地上人事不知,羊叫一般哼將起來。
  孫同康先只當老頭發了羊角瘋,因听先前一餓就要犯病之言,覺著老頭孤身一人病倒荒山,如若丟下走去,難免不飽虎狼之口。加以這一病倒,證實前言,可見适才打人,委實是因情急拚命;這一來反把怒火消去,只沒個解救之法。正在進退兩難,打不起主意,一眼瞥見老頭嘴里不住的打呼嚕,把臉上蒙往的衣服前襟沖了個起伏不停。猛想起來路岭側樹下,所遇蒙面而臥的怪人,正与此人相像。
  當時只當是個尋常行路的窮漢,還給他留了一點銀子。那知走不多遠,恍惚披人用腳絆了一下,几乎跌倒。憑自己的本領,休說平地,便多崎嶇難走的路,也無絆跌之理。后來想起奇怪,曾疑心是樹下怪人有意所為;無如走出已遠,登高查看,人已無蹤。适才匆促之間沒有在意,此時想起前情,再一細看,不特身材衣著如出一人,連那用衣蒙面和仰臥的形態,都与前人一樣,只面貌不曾見見過罷了。自己腳程本快,心急赶路,自更迅速;途中回望原路,此人并并赶來。
  再听他說,曾往城內蒙取了包子,方始走來。自己黎明渡河,一直加急飛馳,并無停歇,并是避敵耽延,也只半個時辰;此老竟能往返城中。就算他不似自己避人繞越,也要經過兩路口、大小郭村、飛云堡、連山橋、小口、岭頭等地;來去好几百里,包子舖內多少還耽擱;除非會飛,那有如此快法?如說是假,那包子味道明明与昨日所吃一樣,并且還未冷透。莫非此老和穎水所遇,同是异人不成?
  再一細看,那病相明明是真,實不見有什么异人之處。又疑人是高人,只生這樣病,就此丟下一走,心實不安。反正同路,身子這等瘦小,便背走了,也不吃力;就便還可試他一試,等尋到前面,有人家水泉之處,再作計較。
  孫同康想了想,把隨身小包軟鞭系好,扶起老頭背向背上。先覺甚輕,還在暗幸:照此輕法,就尋不到人家,也可背往五乳峰去求救。那知繞向洞外岡脊路上,走出沒有几里來路,背上分兩漸漸加重。先還當是行路力乏,未背慣人所致;救人救到底,何況事由己起,就多為難,也須背了同行。那知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一地較空曠的疏林以內,竟是越背越重,通体汗流,連慢走都正艱難。心中奇怪,方想老頭莫非有詐?忽听腦后哈哈怪笑,震耳欲聾;不禁大吃一惊,連忙回顧。
  原來老頭本是呼嚕亂響,雜著一片羊叫,忽然怪笑了一聲,人卻未醒,重又呼嚕亂喊起來。他正想放下,試探真假,就便緩一緩气;放時,覺箸老頭輕得簡直沒什么分兩,不知背在身上,怎么會那等重法?記得前襟已經代為放下,不知怎的又會蓋向頭上?孫同康心里不由越發惊奇。
  二次又把前襟揭起一看,仍是面如土色,牙關緊閉,雙目微瞪如死。試用細草朝他的眼睛和鼻孔里拂探了兩下,連眼皮都未眨一下。看來真個已經犯病暈死,好生愁急。
  想要重背起來上路,那知老頭先前身軟如棉,任人擺弄;第二次再背,不特全身僵硬,臥在地上和生了根一般,孫同康那大力气,竟不能移動分毫。方覺有异,忽見老頭喉中怪聲忽止,喘吁吁低聲說道:“該死的小鬼,我正犯病,快不要動我。一動,我活不成,還在其次;那些狗熊也玩不成了,多么可惜。我雖犯病,心里明白,你方才如不動我,到時自會醒轉;你這一背,白害我多受好些時罪。再走一段,我就死了。我口說不出,心干著急,壓得變成一塊石碑,壓得你走不動,只好放下。怎么你又要背?想謀害我老頭子么?等我醒來不要你的命才怪。”
  孫同康心正煩亂,見老頭醒轉發話,甚是高興;也不想想已經犯病,失去知覺,如何還能用千斤大力法壓人?聞言以為老頭气忿頭上,打算安慰几句。
  老頭忽又后悔道:“我罵你駝石碑還不要緊,怎把我醒來要你命的話也說出來?意害怕逃走,這里狗熊又多,無人守在旁邊,准定跑來把我吃了,這不是自己找死嗎?這病又急不得,一著急,再犯比先前更厲害,不死几條命不完,這卻怎好?”
  孫同康見他說時雙目上翻,喉中呼喚亂響,又是先前犯病神气,忙安慰道;“老先生放心,此事實怪我不好,你不回醒,我決不走如何?我雖不才,對付几只野獸,還堪自信,決不會使你受傷的。”
  老頭強掙著冷笑道:“憑你那兩下毛手毛腳,要對付几只狗熊么?那還早著呢!”說到末句,緊接一聲:“不好!”兩眼一翻,口中呼叱亂響,人又犯病死去。
  孫同康早見這种情形兀自覺得奇怪,當下決心不問老頭醒后是否高人,也決不与計較。滿擬老頭已能發話,只自逆他發急,心气一平,少時不會复原。見狀惶急,剛喊了一句:“老先生,千万不可气急。”忽見老頭前襟無風自起,重又搭向頭上,和先前一般神气,心又一動。猛听身側不遠,有人連聲喝道:“小狗在這里了!”聲隨人到,日光之下,同時瞥見兩片寒光帶箸兩絛人影,由斜刺里樹林之中飛縱過來。
  孫同康從小好武,至今猶是童身,軟、硬功夫均得名家傳授;耳目靈警,應變神速,知有強敵到來。聞聲首先縱開一旁,一手忙取下身帶軟鞭,一手捫了捫暗器,口中大喝:“且慢!”一面注視來敵。見來者兩人已自縱落面前,另外還有一人跑來,只一紫面身材較矮的,沒有見過;前面大漢正是渡頭所遇敵党,分三面站向身前,各用兵刃指著自己。其勢洶洶,大有一触即發之勢。不禁冷笑一聲,喝問道:“我与你們無仇無怨,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可乘人于危。我在中途遇到一個剛才認識的老先生,現犯羊角瘋,病倒在地;休看你們人多,便憑本領,來定高下存亡。只是這位病人与我并無淵源,實是初遇,連姓名也不曉得;你們卻不可傷天害理,乘人于危。還有你們來歷,不敢說出便罷;否則,說明再打,也還不遲。”
  內中一個一臉橫肉、紫面刀瘢的怒喝道:“你不是自稱姓岳的小狗么?不問你姓名真假,是什么來路,本無仇怨。我家寨主寬宏大量,就你不懂本地規矩,念在你是外鄉來的無知小輩,也不值和你計較;你偏多管閒事,有人在旁打招呼,你也不听,反傷了我們的人。”
  “寨主見你太過狂妄無知,無异上門欺人,這才出手。被擒之后,寨主見你會點毛手毛腳,是條漢子,好意收你為徒;偏不知好歹,出口不遜,又將旁立弟兄打傷了兩個。恰巧來了兩個朋友,便宜你多活此時。你單人逃走也罷,竟敢膽大包天,把寨主愛馬小白龍盜走;行時使出聲東擊西的詭計,以為可以逃脫。那知到處都有本寨弟兄,開頭雖然受騙,一會發覺,一聲令下,不消個把時辰,多遠也能傳到,插翅也難逃走。”
  “現在查知你并不姓岳,連往洛陽訪友都是假話。本應當時殺死,因寨主料你是個有心尋事的奸細,吩咐擒回,拷問明白再殺,才容你再多活半日。你的真實姓名來歷,到時不愁你不說,暫時我也不問。你說我們倚仗人多,還要殺你同行病鬼,真是放屁!別人奉令行事,他們怎樣對付你,我不管;憑我金氏三熊,擒你這樣的小狗,還要人幫么?”
  孫同康原因敵人勢盛,后面還有來的,恐連病人一起傷害。又想那老頭會千斤大力法,就不如自己所料,本領也必不差;多待上一回,如能挨到老頭病好回醒,豈不多一個好幫手?一听自稱金氏三熊,想起好友齋良,曾說對頭手下金氏三熊,和一個使判官筆又精地趟刀,名叫“十八手追魂太歲”姚旺的最是厲害。難得他肯單打獨斗,正好再拿話拖上一會,一面乘机把他引開。便不等話完交手,故意冷笑一聲,攔道:
  “我名孫同康,我師父湖南善化大俠羅新。實是你們那些無知爪牙欺人太甚,因而生事,本無仇怨。你既肯單打獨斗,不傷我這生病朋友,足見高明。你們要我回去,只要打得過我,也非難事。不過我知金氏三熊,最享名的一個名叫神刀七煞,又叫紫飛熊,雖然极惡窮凶,心狠手黑,武功卻是不弱,可是你么?”
  孫同康經人指教,一見紫面刀瘢自稱金氏三熊,便知他是老二,故意如此說法。金氏弟兄中只老二性暴力猛,有人無我,弟兄間各不相下,凶橫已极,卻喜奉承。這几句話正抓痒處,自覺威名遠虐;又知羅家門下不是好惹,如非寨主令嚴,要是自身的事,早借此收風交朋友了,便答道:“你果然是條漢子。既這樣,我們也不難為你,只你必須隨我回去;寨主見你是羅家門下,也許交個朋友,不去卻是不行。”
  孫同康口里問答,暗中留意觀察,听得老頭怪吼之聲更急,雜以痰喘,病勢反倒加重得多,其勢不能再延若下去,無奈何只得笑答道:“恐怕沒那些容易罷?我那邊空曠處領教如何?”身隨人起,一縱三四丈高遠,往側面空地上斜飛出去。身還未落,似听耳側有人說道:“早該這樣,逗几條狗熊,也費這多口舌!”心中一動,人已落地。
  旁立兩盜党,見二人只管問答,早已不耐;無奈二熊性暴剛愎非常,凡事專斷,不許過問,正在忍气靜听。忽見敵人驟起,疑心乘机欲逃,暴喝連聲,一同赶縱過去。剛把兵刀一揚,二熊也自縱到,大喝:“由我一人交手,素來說話,永無更改,如打不過,你們再上,省他說我以多為胜。否則,休怪我嘴直傷人,誤了時限,都有我呢!”
  兩盜党一名天狗星王德,一名雙刀小花榮吳開泰;未及答話,忽听身后有人發話道:“不要臉的狗賊,打不過,便改車輪戰,還說不以多為胜呢!”
  兩盜聞言,以為對方還有幫手在側,忙即循聲回顧。日色漸斜,疏林晴日,天气甚好。只先見患羊角瘋的病人仍臥地上,痰喘不已,此外空無一人。大家都听得當真,知道此人必定是個勁敵。金杰話已說出,不便為此破臉,料定孫同康未必是他對手;金杰真要不胜,后面助手也必赶到。然后合力上前,將人擒回,還可以堵上金杰的口,減他气焰,少出平日惡气也好。便向左近搜索過去,一面打呼哨,招呼同党前來會合。
  孫同康和金杰也動起手來。那金杰手使一柄寬刃厚背的鋼刀,甚是勇猛。孫同康看出他力猛刀沉,自己所用九節十三環軟鞭,雖得高明傳授,用百煉精鋼精心特制,把手內設有机簧,一旦使用起來,端的可剛可柔。鞭梢上更附有兩寸多粗、四寸多長、前鋒尖銳,專破外家气功的棗核形鋼球,解數精奇,變化無方;平日未遇敵手,也頗以自負。無如曉夜奔馳,不曾停歇,恐斗久了不免力乏;敵党又眾,昨日固然此鞭未帶身旁,又吃了人多的虧,畢竟內中有几個都是不常見的能手。金氏三熊成名人物,必有几手殺著与過人之處。即使打敗,身后還有不少党羽;上來占胜,定破圍攻,反易吃虧。必須沉穩了气,等到老頭醒來;就不同仇敵愾,也可相机行事,或能耗出一點生路。不過對方人极驕狂凶橫,也須給他看點顏色,挫上一點銳气。念頭一轉,故意賣個破綻,一個飛燕穿云,往斜刺里縱去。這一縱躍,差不多有兩三丈高遠。
  金杰久經大敵,成名多年;兩三照面一過,早看出對方并非弱者。明知暫時難胜,只為素性剛暴,喜單打獨斗。話已說出口,無法改悔,心正急怒;忽見一刀砍去,敵人揮鞭一擋,好似气力不濟,手臂已被震酸,手忙腳亂,慌不迭往側縱避神气,不由高起興來。暗忖:
  “敵人雖然輕功甚好,縱躍輕靈,怎奈我金家獨門「連珠蓋花三十六手快刀」,只一使上,便一刀緊似一刀,潑風也似,手法神速狠辣。本給你逼住,所用軟鞭又長,急切間還不易全數施展;這一賣弄輕功,豈非給我机會?不問你這一退縱是真是假,有無詭計,都是自投羅网。如非頭子定要活口,休想活命!”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動作皆速,身隨念動,早追蹤赶將過去。
  武家對敵,應變瞬息,動作如電,緊湊非常;最忌門戶大開,授人以隙。這等縱法,休看居高臨下,一則縱得太高,上落耽延;二則身子懸空,無從著力,難于變化;敵人卻在實地上面,或施暗器,或是覷准要害,伺隙而動,實有好些吃人虧處。不是情急脫身,冒險縱逃,輕易不用。金杰滿擬敵人弄巧成拙,縱不舉手成擒,但獨門刀法一經使用,定殺得對方手忙腳亂,無法應付,終于受傷倒地。
  那知孫同康存心使他上當,故作情急防身,又似吃那一刀將鞭蕩開,無法收勢情景。就著那一鞭之勢,暗中運足力气,隨手將鞭舞起。剛剛凌空下落,還未到地,金杰已自赶到;為想生擒,易砍為拍,一扁刀背“枯樹盤根”,照准孫同康雙腿打去。因料對方未必易与,假使一刀拍空,就勢變格,把三十六手「連珠蓋花地趟快刀」施展開來。
  百忙中,看出對方落時身形搖晃,好似少林派中「風刮花落」的身法解數。金杰心方一動,疑其有計,手中刀己發出;准備應變換格,已自無及。就在這出手微瞬之間,猛瞥見一條黑影,急逾電掣,由上而下橫掃過來;不等招架,鞭梢上棗核形鋼球已打向刀上。
  孫同康這條軟鞭,專門以輕御重;尤其前面鋼球,對方兵刃如被打中,十九脫手磕飛。還算金杰本領高強,見來勢万分緊急,知道不妙,本來是想橫刀去擋,一面倒縱退避,總算便宜,身未受傷。可是這由上甩下,一鞭之力不下千斤。金杰力猛也吃不住,又不合緊了一緊手勁;只听當的一聲,虎口震裂,半臂全部酸麻,手中的刀也几乎被人震飛。
  總算刀猶在手,同党他去,不曾當眾丟人。金杰這一惊非同小可,慌不迭倒縱出去。百忙中立定一看,右手鮮血直流,疼痛非常。見敵人在丈許遠近的大樹下立定,戟指答道:“原來金氏三熊不過如此。如非念你得名不易,我又不喜与人結怨,你早沒命了。我不逼你,只管歇息,等手痛稍止,再行領教如何?”
  金杰見他立處不是下落之地,才知敵人不特鞭法奇妙,本領高強,并還得有少林真傳。明見搖晃身形,由空下落,實則中藏無數變化。幸而未想殺他,只朝腿腳打去;如施殺著上砍,更要上當。正自心惊,聞言不禁愧忿交集,怒火上攻,向孫同康大喝道:“小狗休狂,老子与你拚了。”說罷,強忍手痛縱起身來,照頂一刀砍去。
  如二人論本領,原是不相上下;孫同康長路力乏,勢孤情虛,比較吃虧--總算連气不差,這個巧招居然使上。金杰稍為輕敵,致將右手虎口震裂;雖然明知難以取胜,羞忿情急之下,仍想施展毒手,准備一刀砍下;就著敵人架隔之勢,一面施展獨門刀法,一面發出特制七步追魂連珠飛弩,將敵人打倒,碎尸万段--任憑寨主怪罪,先報一鞭之仇再說。
  孫同康上來占了便宜,本心不想傷他,早看出對方情急拚命的心意,竟不肯上套;知這一刀虛實兼用,只把雙目注定來勢,先不躲閃,眼看离頭部不過數寸,倏地單臂連足全力,將手中鞭柄倒轉,由橫里往敵人刀背打去。當的一聲,恰巧碰個正著。同時借勁使勁,身形一晃,人便由反手方縱出,到了敵人身后。兩下一個直勁,一個橫勁。
  金杰發刀時,見敵人橫鞭而立,以為是欺他痛手,想用軟鞭硬架,正自暗罵:“無知小狗,我這獨劈華岳的刀法,曾下多年苦功,誰也不敢硬架。這一刀就不把你劈成兩半,這條打狗鞭休想拿在手里,手臂也非震傷不可。”于是不再打變招的主意,痛手一緊,反倒加了力量。万沒料敵人身法靈巧,竟敢使用這等險招。
  此時雙方勢子奇快,不容思索,手己震裂。金杰負痛急砍,用力越猛,反應越大,又是一個冷不防的橫勁;刀雖仍未震脫,立被往左蕩開,后身整個交与敵人;一只右手更是傷上加傷,痛极麻木,不能再有施為。更須防到敵人施展辣手,慌不迭就勢刀交左手,朝左側面反身倒地,「獅子翻身」連打兩滾,避逃出去。就地回看,孫同康并未追殺,戟指笑道:“你也和姚旺一樣,會地趟刀么?你本領并不差,只吃心粗气暴的虧,以致我一著下好,步步占先。我要殺你,兩次都沒命了,惶急則甚?”
  金杰本就急怒攻心,又一眼瞥見天狗星王德、雙刀小花榮吳開泰,站在相隔不遠一株樹下,故意作出臉忍怒容,手握兵刀,躍躍欲試,目光卻注定自己;意似等等一開口認輪,立時一擁齊上,報仇殺敵情志。知道二人本領較低,平日不和;又恨适才把話說滿,表面同仇敵愾,實在幸災樂禍,心越愧忿。把牙一挫,也不答話,仍想拚命,改用左手滾殺過去。
  忽听老頭急喊道:“你這小鬼真個可惡,該殺不殺!如今把我几個送命的對頭全耗來了。如在平時,這伙子窮凶极惡的狗強盜,我只一伸手,便和捏臭虫一樣全都捏死。偏犯了羊角瘋,只會吐兩口痰,身子全不能動;你又打不過人多,被賊羔子宰了也好。要被擒去,受那賊頭非刑,死活都難,不是你害我的么?”
  孫同康聞言一怔,方想你既回醒,再挨一會,等复原了再說也好,怎在此時發話?三賊听你罵人,又是對頭,如何能容?心念才動,猛瞥見王、吳二賊聞聲已自赶去。老頭仍是前襟蓋頭,一動未動,臥在原處。心中一急,不顧迎敵金杰,仗著身法輕靈,口喝:“狗賊無恥,敢傷病人!”聲隨人起,飛縱過去。相隔較遠,眼看一賊手中刀已先朝老頭砍下;方想万難免死,忽見老頭前襟往起一揚,那賊倏地仰面翻身,倒跌出去。
  旁一賊正是吳開泰,剛舉鐵棍,還未下落,孫同康人到鞭到,一輾打去,將棍兜住。用力一抖,吳開泰吃不住這猛勁,連棍帶人剛往側一歪。老頭又急喊道:“我非把這口痰吐出,沒法起來,不然著急又要犯病。對頭來了這多,如何是好?”
  孫同康見老頭身形未動,強敵便自跌翻,早已心動留神,聞言不覺又微一怔神,吳開泰已乘机縱退出去。一面金杰已左手持刀赶來,方喝:“吳老弟暫退一旁,等我真個不行再說。”猛又听颼颼連聲,由林內和右側土坡下,接連縱上七人。孫同康見內有三人,也是渡口所遇盜党,又添了若許能手,方自心惊,待要迎御。
  為首一人持一支上插羽毛的小箭,朝金杰晃了晃道:“寨主久候無音,說那廝曾經會過,如何有這多人,還擒不到?連發兩次鴿令,并令我請了臨時羽令,主持會局。這不是平日爭斗比并,寨主法嚴,何必意气用事?”說罷,轉向孫同康道:“朋友知趣些,你多大本領,也寡不敵眾,當真還要我們動手么?我家寨主已用飛鴿傳書,又下轉牌羽令,限在黃昏前把你請回,插翅也難飛上天去。如能好好和我們走,不誤黃昏期限,到時我們必有一分人心。”
  話未說完,忽听地下老頭又插口罵道:“不要臉的狗賊,他是我好朋友的徒弟,憑你也配請得動他?再說現离黃昏還有好一會,你們准能活到那時候么?”
  群賊原因盜首法嚴今急,連倒地受傷的同党均未及照看,上來先向孫同康發話,本未留意到那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又是倒臥在地的老頭;一听發話傷人,立時一陣大亂,齋聲暴喝,待要動手。畢竟為首兩人多歷場面,沉穩得多,一面止住眾人,正待上前查看。
  忽有三盜同聲喝道:“這不是前半天一路和我們搗亂那老賊么?怎在這里,与小狗一齊倒地裝死?老鬼可惡已极,二寨主千万不可放過,以免留下大害。”
  那為首一人是個中等身材,一雙雞眼隱射凶光;背插雙拐一刀,腰懸鏢弩之類的暗器;貌相陰騖,甚是老練。這時已看出老頭身前,倒著一個同党;行家眼里一看情勢,便猜是吃了老頭的虧;匆匆赶去一摸,人已閉气身死。急切間,并還不知解救之法;斷定此人絕少生望,同時又見金杰朝老頭一努嘴,聞言情知事有蹊蹺。枉自在江湖上縱橫多年,眼前另放著一個大強敵,竟未看出。見眾人還在怒聲喝罵,有兩個已舉刀待砍。余人把孫同康圍住,似防逃跑,便連忙縱身,到了老頭面前,口喝:“且慢!”手揚處,那持刀正侍下砍的兩同党,立被擋退;因勢太猛,出于意外,又震出去好几步,才行站穩。
  另一方面,孫同康瞥見盜党行凶,雖早看出老頭是個异人,到底不知所犯的病真假。适才打傷一人,身仍臥地未起;以此身不能動,只憑气功御敵,驟出不意,自可成功;第二次便被敵人看破,不由正面下手,人不能動,不死必傷。不由也著了急,一揚手中鞭,大喝一聲,赶縱過去。見為首的一個已將同党喝住,便自停手注視,靜以觀變。眾盜党見他持鞭縱起,也紛紛赶上前去。
  為首兩人互看了一眼,向大眾使個眼色,說道:“好朋友能否賞臉,雖還難說,但我料他決不會走。你們這樣,倒顯我們小气了。大家暫且一旁歇息,待我二人向這位朋友請教几句。”
  眾盜才知老頭必是高人,有心做作;惟恐倚仗人多,冒失上前,轉易吃人的虧。想單獨上前,給他叫破,盤詰來歷,看能將同党救醒不能,再作相机應付。表面大方,令眾散開,實令暗中戒備;以防說翻動手時節,能胜固好,如不能胜,便各取暗器四外夾攻,多厲害的強敵,也便難于湊手。聞言各俱會意,忍气退下。
  金杰還想將倒地同党捧向一旁,試行解救,被那背插雙拐的一個攔住說道:“金二弟,你今日行事怎也胡涂起來,這能動么?”金杰紅了臉退下。
  為首二人便走向前去,對著老頭說道:“老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至此,与小弟兄們為難?請起一談如何?”
  老頭本已醒轉,瞇縫著一雙細長小眼,躺在地上。二人連說兩遍,全未理睬。內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紫面漢子,兩邊濃眉往上一斜,面帶怒容,朝老頭剛要答話;孫同康暗中留意,在側旁顴,瞥見那人右手中指上,戴著三個五角星形鐵環,業巳旋向中指尖上。知這兩人看出老頭身有絕技,又疑犯病是詐,意欲先禮后兵;及見對方不理,越知難惹,打算相机下手暗算。方想喝破,使老頭留心戒備,話未出口,老頭倏地把小眼一翻,已先向大漢發話道:
  “你們這一群,不是狗熊,便是長虫一類的東西,也配問我老人家的姓名來歷么?本來不值我親自收拾你們,只因我老朋友有一個還未入門的記名徒弟,因昨晚打抱不平,又寡不敵眾,給你們賊頭捉去;后來有人助他盜馬逃走,被我遇見,幫了他一點小忙。走到此地,原想帶他去拜門的,誰知人到急時只顧救急,便做了沒品行的事。”
  “當我逗狗玩時,他見我放的酒和包子,誤以為是追他的狗賊所留,竟自吃掉。我知他那未來師父,人最古板方正,最恨人品不端;我想不帶他去投師吧,話早說了...帶去投師吧,又怕他日后學了本事,背人為惡,丟我的人。一著急,犯了老病。總算他品性不佳,但心眼還好,將我背到此地。”
  “我算計賊羔子要來,并且此人心已試出多半,不愿再罰他受活罪,停了下來。就便看看他會什么毛手毛腳,敢于一個人和一群畜生賊羔子相打。加上我口痰堵住咽喉,暫時還無人承受,我不吐這口痰,也起不來;只得躺在這里,一半看熱鬧,一半等机會吐痰。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小賊羔子拿刀砍我,偏又軟弱得和紙扎一樣,我痰還沒顧得吐出,才一張口,他便跌倒,爬不起來。我看你長得這么長大惡相,身大力不虧,想必承當得了,待我把這一口痰奉迭与你吧?”
  這為首兩人,紫面大漢,名叫“飛天蜈蚣”秦標;那背插雙拐一刀的,名叫“賽李拐”羅明,都是本領高強、行事陰毒、久經大敵的有名巨盜。秦標雖然性情較暴,畢竟見多識廣,一見對方神色從容,始終躺在地上,一動未動,知非易与;今日一個不巧,不特人擒不回,還要丟人折將。雖想冷不防伺隙暗算,并未輕舉妄動。聞言反而住口靜听,中間兩次想要發作,俱被羅明暗中禁止;知道對方深淺難測,旁邊還有一同党被其制倒,好些顧忌,只得強捺怒火,靜听下去。
  后來秦標越听越不象話,暗罵:“該死老狗,你雖像個會家,急切間摸不准你來歷深淺;又因有一弟兄,不知被你用何法點倒,我們沒鼠忌器,想拿話僵你,把人解救回生;或是探明點穴路數,自行解救還原,再行動手。誰還怕你不成?就算你本領高強,休說還有羅二哥在場,軟硬功夫全都到家,雙拐一刀更是神出鬼沒;便我秦標,這一身功夫,和這專破內家勁气鐵星璟,由南到北縱橫了多少年,也未遇到過敵手,難道見不得你?”
  他正越想越有气,忽見金杰暗打手式,知道傷人已然無救,不禁怒火中燒,再按捺不下;恰在老頭說話將完之時發難,大喝道:“老鬼忒也手黑可惡!与他素無仇怨,卻用暗算,傷我們的弟兄。此仇不報,回去也無法交代。既不肯起,待我送他歸西罷了!”
  秦標雖是凶暴,畢竟見過許多高人能手,有了經歷,口里發話,一雙凶睛始終照定老頭,防其暴起,施展殺手;一面伸手去拔兵刃,一面暗將手力運足,准備發那專破內功的五星連珠鐵瑣。老頭卻始終瞇縫著一雙小眼,望箸秦、羅二人,面帶不屑之容。因此等秦標手中的刀已找出,向那老頭分心刺下,那老頭仍還未有動作。
  孫同康見那刺法和那立處,便知內行,不是易与。老頭內功勁气已被識破,一個不巧,便要吃虧。這一刀看去未使什么力,實則敵人想試深淺,虛實相生,与前賊恃刀猛砍不同;并且另一手上的鐵環也在蓄勢侍發,必更厲害。心中一急,揚鞭一掃。
  就在這雙方動手時机一瞬之間,猛瞥見老頭口張處,一團酒杯大小的白影,電也似疾噴將出來。當時只閃得一閃,誰也不曾看清。只听叭嗆連響,大小十余點寒光、星飛四射中,又是當的一聲巨響過處;秦標手中一柄吹毛過刃、明光耀影的鋼刀,前半截已成粉碎,人也仰面翻身栽倒。孫同康鞭梢過處,敵人刀已粉裂,只帶起一片殘鐵,甩向天空;映著日光,隕星一般斜瀉下去。群賊立時又是一陣大亂,搶向前去一看,秦標胸前一洞血水激射,人已万無生机。這一來,全部激怒,紛紛怒罵,一齊殺來。
  羅明最是狡計凶毒,先覺老頭不可理喻;頭子和自己都有多年威望,照此說法,決無善了。因看不出對方深淺,早知秦標定被激怒,口中仍在不住攔勸,實則暗中准備,也是打著乘隙下手的主意。及見老頭人未起身,只張口噴出一小團白影,便將秦標打死,刀裂粉碎。這等惊人本領從來未見,不禁大惊!身為一行表率,勢已至此,說不上不算來。見眾盜党同仇敵愾,刀槍并舉,紛紛上前;明知非吃大虧不可,但又無法禁止,并還不能袖手,坐觀成敗。心中叫苦不迭,無計可施;只得把雙拐取下,捫了捫腰間暗器,暗中加緊戒備,意欲相机而動,稍看出敵人一點破綻,立施殺手;只把老鬼除去,剩下孫同康這個嫩娃,還怕擒他不了?
  起初以為同來盜党俱是亡命之徒,內有几個秦標結盟兄弟;秦標一死,犯了眾怒,群起拚命,又均不是弱者,人多勢眾。老鬼如是傳說中的劍俠一流人物,自是白送;否則這許多能手,再加上自己,其勢也非可輕侮。對方既已決心破臉,必起迎敵無疑。
  那知老頭仍臥原地,毫未移動,只口中急喊道:“賊羔子急了,我此時病未全好,不能起來,孫同康你這小鬼還不過來,騎在我身上,和賊羔子打;既保了我,又保了你。如不听話,我運了半天气,好不容易運出一口痰,打死了一個小賊頭;再叫我運气,得多少時候?這許多狗賊,內中一個最厲害的滑賊,還在旁邊等我的空子,想下毒手。我要讓賊羔子殺死,你更活不成了。”
  孫同康自從群賊一亂,早揮鞭槍向前去迎敵,將手中長鞭使了個風雨不透。老頭躺處,地勢又好,身后兩三尺便是一片高約丈許的石筍斷樁,群賊急切間攻不過來。孫同康也以為老頭連傷二賊,真相已露,必要起立,開言好生惊疑;暗忖此老行事難測,所說如假,怎從倒地起,并未見他動過?當此群賊夾攻緊要關頭,何以還不起立應戰;所說如真,自己心里的話如何告人?豈非使敵壯膽,授人以隙?正自奇怪,忽听老頭怒罵道:“沒出息的小鬼,叫你過來,將兩腳跨在我的身上再打,偏不肯听,要我死么?再不听話,我不給你找師夫了。”
  孫同康見他發怒,只得口中應話,稍退兩步;姑且依言,將雙足分立老頭的身側。那一雙瘦小枯干的腿腳,便由孫同康胯下穿出,顯露再前。孫同康覺出這么一來不特多出好些破綻阻礙,自己也不能隨意移動,諸多吃力。但料老頭必有用意,仗著武功高強,長于以靜制動、以少敵多,連全力迎御,暫時還能應付。可是這等打法,時候久了,必吃大虧,即或本人還能勉強支持,稍一照顧不到,所保的人也非傷不可。
  羅明本測不透老頭真假虛實,惟恐所說是詐,又有別的殺手;驟起發難,休說受傷,一個抵敵不住,半生英名敗于一旦,因此不敢冒失。見此情形,正好藉以觀望風頭,便和眾人打了手式,一使眼色。
  群賊本是激于一時血气,有一發難,為示義气,誰也不肯落后,一半仍仗羅明在場之故。及見他始終遲疑不上,已然想起兩同党死得奇怪;羅明那么更事最多、本領最高的領袖人物尚且如此,除兩個冒失鬼外,全都把盛气餒了一些。
  緊跟著再見羅明連使眼色,帶打手式,漸漸明白過來;知他心意,是因敵人勢孤力弱,奉命生擒,不能弄死。只老頭扎手,想叫眾人先不急于求功;一面用車輪戰法,耗到對方力竭神疲,看老頭是否受逼發動,便知所說真假。如真臥地不能起立,气功多好,也只迎面傷人,不能行動;如虎落阱中,怎么也有殺他之法。一面再由三兩個手法最准的,分三面各用暗器去打老頭身上要穴,看其有無异樣。真要遇上飛仙劍俠一流异人,便即退逃,日后再打報仇主意,免得白送性命,于事無補,于是多半會意。
  群賊剛往四外一分,老頭急喊道:“這事要糟,小鬼你不要只顧頭不顧尾巴呀!沒見這伙小賊羔子,受了滑賊指點,想拿那些破銅爛鐵暗害我老頭子么?我生得矮小,只把你那打狗鞭舞長一點,就不怕了。”
  孫同康跨在老頭身上,立于當地,腳不能動,全仗手中長鞭護人謹己。偏生老頭全身臥在胯下,前后多出半截身子;稍一疏忽,不必敵人兵刃,自己的鞭便要掃向老頭身上。本來應付吃力,累得身上冒汗;群賊往外一散,當頭只剩金杰和吳開泰。一個右手有傷,一個本領不儕;方覺來勢稍松,不料竟是詭計。自己或者無妨,敵人如專打下三路,向老頭四外夾攻,如何應付?
  正惶急間,他猛一轉念:老頭那高本領,竟會犯病倒臥,還把短處明說出來;真要這樣,适才背他時,怎又會施“千斤大力法”來壓人?越想越覺有詐。無如生性誠厚,只管看出老頭故意做作,總恐万一是真犯病,空自發急受累,依然盡力抵御,不敢稍懈。
  正想不出用何方法,使其自顯身手,老頭又急叫道:“小鬼,你敢疑心我,想不管么?只敢离開一步,不要你小命才怪!叫你把打狗鞭舞得長些,賊羔子那些碎釘爛鐵片打不了人;偏不听話,真想挨上兩下么?”說時,旁立三賊已看准下手之處,將慣用的珠連鏢弩發將出來。
  孫同康鞭法得有真傳,仗著耳目靈警,手法神速,一路盤花蓋頂,架隔遮攔,把一條長鞭上下翻飛,舞成一片光影。看去雖覺功力精純,無如身立當地,不能縱躍閃避;老頭又臥在兩腿之下,礙腳礙手;大敵當前,身側兩旁又來了暗算,人不上前,只用鏢弩望空亂打。雖照老頭的話,施展師門“狂風掃雪”的解數,將手中長鞭盤身飛舞,心里卻叫不迭的苦。正打算這等情勢時候久了,老頭如再不為群賊暗器所傷,可知裝病無疑;万一受著傷害,率性縱身出去馮著自己能耐,和群賊拚命。把原定良友所勸“暫不把仇結深,能避則避”的念頭打消,殺得一個是一個;到底報了點仇,出了一口鳥气,比平白累死總要強些。
  他心念才動,忽听老頭罵道:“小鬼,你又想丟我走么?”忽又嚷道:“賊羔子要想打我,怎么拿破銅爛鐵往小鬼長鞭上碰呀?他鞭梢上那個玩意結實,一撞就碎;再不趁我病還未好,將我打死,少時你們那些破銅爛鐵全都粉碎,沒法害人,我老人家再一病好起來,你們都沒命了!”
  說時,群賊鏢弩飛刀之類,早如雨點雪片一般飛來。孫同康聞得耳際勁風颼颼,越來越急,情知不妙;一面暗運內家勁力,以防打中;一面護著身上兩處要穴,也無暇分心回看,只把長鞭飛舞。滿擬敵人以靜制動,看准下手,又多精于連珠手法,任怎么也窮于應付。
  誰知事情真怪,有時照那勁風來處一鞭撩去,固然鞭到鏢飛,敵人暗器立被擋退,這還可以說是他們“隔山打牛,聞聲御敵”的心法,被自己學了點來,湊巧用上;無如這等极高的內家功夫,連師父也未學全,似此身后的几下夾攻,連珠打法,如何能行?可是有時一鞭望后盤舞過去,明知無甚大用,猛覺鞠梢上好似被人一扯,或是被什么東西蕩了一下。就這微一掣動之間,必听叮當之聲,立有打箭鏢弩之類隨聲飛起;喚著晴日,寒光閃閃,激射出去老遠,分別被鞭磕飛無疑;為數甚多,四下橫飛,勢甚急驟。老頭仍在臥地笑罵,一件也未打中。便對面抵擋,也無如此准法,何況身后!
  最奇是前面還有兩個強敵,雖因盜首之命,未下毒手殺招,只想軟困生擒,但那來勢也甚急猛;稍為疏忽,便給打翻擒去。而每次用鞭御敵時,不論二賊用什么手法,那怕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同時夾攻,也必恰好擋開。其間時机不容一瞬,那等巧法,往往出于意外;彷佛鞭有靈性,成了活物,一到危急,無須主人指揮,便以己力應付情景。
  這一面,群賊也發了毛,頭一個羅明,先見孫同康武功甚好,偏居敗著,無故听了老頭几句瘋話,竟跨人獨立而戰;只管示意群賊如何下手,心實疑怪;覺著此人就算為友情切,也不致如此老實。及至打了一陣,覺得老頭真病難起,分出人來,各施暗器夾攻;滿擬老頭任是多好內功,身上穴道總有練不到處。這些暗器,件件厲害,有的見血,不滿周時必死,又都連珠手法,百發百中;敵人一個無异廢物,一個力難兼顧,怎么也有几分指望;老鬼一除,大功立成。群賊無他心細慮遠,更抱必胜之想。
  那知暗器發出,明明看准,必要打中,偏巧一鞭舞來,掃個正著。不但沒打著人,反給這一掃之敗激蕩出去,撞向同党所發暗器上去。或是刀箭相碰,或鏢弩互擊,兩下一齊飛撞,斜出去老遠,墜于地上。先還當無心巧值,便把手法加急,連珠也似大片發出。
  不料任勢多急,全無用處,那條長鞭竟似一條具有靈性的活蛇;分明鞭已撩空,不是左右上下倏地折轉,便是猛然掉頭拐彎,用那鞭梢上的鐵珠朝暗器打來。而且每一打中,別人所發刀箭鏢弩,也必被自己人的暗器撞飛;暗器發得越多越快,互撞越密越盛。有時敵人為要應付前面同党,鞭巳甩向前去,自己人的暗器還自互相激撞不休;直似同党互斗暗器為戲,偏又無此奇准。
  机勢本极迅速,晃眼之間,敵人鞭又舞到。長鞭掃處,一齊亂飛,往往十几溜寒光,做一窩蜂激射空中,斜飛出去;耀日生輝,散落如雪,好看已极。呆了一呆,敵人鞭早掣回;等重施暗器再打,長鞭又打,仍是原樣。只听一片叮叮當當之聲,串珠相接,刀光弩影,四處橫飛,人卻一下也未打中。
  這類暗器,每人不過帶上兩三种,一套連珠刀鏢,至多不過十二件;像飛蝗弩之類細巧易帶的,至多也只三十支,如何經得起這等打法?這一伙賊党,上來時十分气盛,只顧傷敵,盡量施為。
  內中一個名叫“掌上飛蝗”陳俊,只有七只小梭鏢、十二枝連珠甩手飛箭;性又急暴,當先動手,不多一會全數發完。一則手中空空,二則所有暗器均是特煉精鋼,輕靈小巧,無堅不摧,非常趁手;雖然當地全是自己人,終恐遺失。又以同党暗器無一件不是精工特制,也將用完;想乘空代拾了來,再試夾攻一回,不信就會傷這老鬼不了。念頭一轉,立往群賊暗器擊落之處尋來。先尋到自己的一看,已然全毀,不是鋒頭撞折,便便是齊腰斬斷,不禁大惊。再尋到別人的一看,也是如此,無一件能夠再用,這才知道厲害,偏又毛包情急,用黑話急叫起來。
  羅明早已看出事情奇怪,意中之事,還不怎樣;群賊一听,全發了毛,暗器恰也發完,其勢又不能罷休。剛呆了一呆,老頭叫道:“小鬼,我快好了!你不必再騎著我,上去和他們打吧,都有我呢。”
  孫同康已然大悟,知無差錯,心膽一壯,气力自增;手中長鞭,龍蛇也似舞起一道鞭花;縱身一躍,便往右側空地上斜縱出三丈高遠。口中大喝道:“無知狗盜,我本不想殺傷你們,偏要苦纏。現奉師父之命,為民除害,一個也休想逃走!”說時,耳听老人道:“小鬼得了便宜賣乖,現成師父不去找,卻想做我徒弟,你知道我是誰么?”
  孫同康原因看出老頭是個异人,弄巧還許劍俠一流人物,照那行徑分明有心暗助。自己終年在外尋師訪友,這等一世難逢的机會,豈可失之交臂?故藉喝罵群賊,發話試探,聞言心方一動。群賊本沒料他突然縱起,又為老頭所懾,進退兩難、沒法落場之際,由不得紛紛喝罵,追扑過去,竟不約而同的把老頭拋下。
  這期間,只苦了一個羅明,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休看孫同康一人勢單,老頭必加暗助無疑。無如盜首法令甚嚴,無論親疏,不容違背,同党已然死了兩個,再不把仇人擒回,就算自己是他久共患難的得力死党,處罰從寬,眾目之下也是難堪。想了又想,且不隨眾上前,先陪著一臉苦笑,踅向老頭身側,躬手說道:
  “老前輩,愚兄弟有眼不識泰山,适才多有冒犯,望請恕過不知之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敝寨主法令素嚴,現已過了時限,孫朋友沒請回去,反又死了兩人;我們全有妻儿老小,實在沒法交代。我知前輩是位奇人,對于敝寨主和一般弟兄,決不放在心上;既然本領高強,有意光顧,何妨連孫朋友同往敝寨一敘,率性使全寨弟兄見識見識。我們只要全拜下風,從此全數洗手,決不再往江湖走動,你看如何?”
  老頭斜睨了一眼,罵道:“你這滑賊,暗算人不成,又想鬧鬼激將么?想請我老人家光降,也配?再說我從沒受人欺侮過,适才那几個賊羔子,欺我犯病,拿些破銅爛鐵朝我亂用。我這人是賤骨頭,真能打中我兩下,我看他有點本領,也許還可商量;他偏沒准頭,只管在我面前亂晃。小鬼鞭再會拐彎,全給打落,一下未中,分明拿我當小孩子逗弄著玩,我這口气就生大啦!自己還要養一會神,懶得起來,難得小鬼听話,才叫他出去,把賊羔子們宰掉拉倒,省我看了惡心,留著現世。”
  “我知你那狗心思,以為賊窩子里埋伏了好玩意;今早又來了兩個會使障眼法的禿賊,賊羔子又多,只把我們騙去,便可報仇,又有交代。你此時在作夢呢!我日前由青城山回轉嵩山少室,聞說賊頭近十年來無惡不作,本要除他;為有一事,遲了兩天。昨夜白矮子知道了,埋怨我怎不早辦;你們多活一天,便多害好些人。說完分手;他比我勤快,此時大約已尋了去,定非給他宰完不可。你和那條狗熊,只不自己尋死,許還能苟活;下余賊羔子,一個也跑不掉。小鬼的鞭,只一拐彎准死,不信你看,那鞭不又拐彎了么?”
  這時孫同康和賊人打得正急。羅明目光到處,已有兩人打倒在地。內中一個,名叫“雙頭獅子”尤彬的,恰是生死之交;亂子越大,再不上前,太不象話。事已至此,即便老頭真是劍俠一流,也須与之拚個死活;何況寨中今早恰有局人到來!身旁現有信火旗花,正好求救,丟人也說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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