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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蜀山劍俠傳》到《青城十九俠》

代《青城十九俠》導讀
黃漢立

  《青城十九俠》是還珠樓主名著之一。本書記敘清初青城派弟子紀登、陶鈞、楊詡、陳太真、呼延顯,羅鷺、尤璜、裘元、虞南綺、狄胜男、狄勿暴。紀异、呂靈姑、楊永、楊映雪(按:楊永是青城派弟子,參見《俠丐木尊者》,楊映雪為《蜀山》中三鳳轉世,則從文意推知。如此,有明文可据者僅十五人。如加上方環、司明、涂雷。顏虎四人,恰符合十九人之數。可惜書未完成,未知确否?)等十九人修仙煉劍、行道誅邪事跡。与作者代表作《蜀山劍俠傳》相為表里。
  《蜀山劍俠傳》無疑是還珠樓主的代表作,其內容之廣闊,思想之超妙,气魄之宏偉,法寶之神奇,堪稱中國神話小說空前絕后之巨构(“蜀山學”權威葉洪生先生的《蜀山劍俠評傳》一書有极精詳的評論,可參閱);《青城十九俠》一方面可視為《蜀山劍俠傳》的別傳,一方面又可以獨立成書。所以它一方面繼承了《蜀山劍俠傳》之余緒,一方面又有它自己的特色。所以要說明它的优點特色,大可以從它与《蜀山劍俠傳》比較長短而知其梗概。
  第一,《青城十九俠》可以補直《蜀山劍俠傳》敘述所未及的情節;這可從追敘前事、補述后事和引申發揮三項來說明:
  一、追敘前事的,例如裘芷仙,因為不是峨眉派的重要弟子,所以只用一百字左右簡述她的身世(見《蜀山劍俠傳》第四集第五回);而在《青城十九俠》第一集則詳細敘述她的一切。這固然是因為著作体例繁簡各有所宜,但這類敘述,卻可補充《蜀山劍俠傳》所未暇顧及的情節,實有可取(此例不多)。
  二、至于繼續或完成《蜀山劍俠傳》未完結的情節,讓曾閱讀《蜀山劍俠傳》的讀者知道后事的發展,這在《青城十九俠》中固所在多有。例如“元江取寶”是《蜀山劍俠傳》一大關目,但因妖尸谷辰、雪山老魅等妖邪的干扰,而未竟全功(見《蜀山劍俠傳》二十三集)。《蜀山劍俠傳》本書以后亦無暇再敘述。《青城十九俠》乃補其不足,于是有元江二次取寶(見《青城十九俠》十五、十六集)、元江三次取寶(見《青城十九俠》十六、十六集),使這大關目完滿結束。他如《蜀山劍俠傳》第十六集朱梅和峨眉派群仙大破紫云宮后事,分別散見《青城十九俠》第四、十六、十八、二十集;《蜀山劍俠傳》第三十七、三十八集所述志行高洁而心性誠毅的花無邪,仍不免受青海二惡十四年煉魂之苦,其后事在《青城十九俠》第十六。十七集亦有詳盡敘述,皆其明顯的例子。
  三、至于《蜀山劍俠傳》偶興一念,即無下文者,《青城十九俠》亦有引而申之,触類旁通之,且敷演成篇的。例如:《蜀山劍俠傳》第三十八集第三回謝琳譏笑李洪對尸毗老人言語謙下,是“欺軟怕硬”,李洪答以:“早晚找一個与此老有同等法力的人,斗他一斗,看我李洪年紀雖小,法力不高,可是怕人的么?”于是在《青城十九俠》第二十,二十一集中,乃有李洪在南海磨球島离朱宮外,獨力救群仙;用金剛神掌大戰旁門散仙第一人物太虛一元祖師蒼虛老人事,即其例也。
  從上述三項,可知《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兩書關系密切。凡已讀《蜀山》的讀者,應閱讀《青城》,俾知《蜀山》情節的發展;而已讀《青城》的,更應閱讀《蜀山》,憚知事情的原委了。
  第二,文學家在創作過程中,不獨要針對前人之作,力圖創新;甚至對于自己以前的作品,亦要后來居上,超越前作。這就是晉陸机《文賦》所說的:“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花于已披,啟夕秀之未振。”也就是齊梁劉勰《文心雕龍》第二十九通變篇所說的:“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還珠樓主自不例外,在撰寫《青城十九俠》時,心中的意圖,就是以自己所作的《蜀山劍俠傳》為假想敵,處處要在《蜀山》之外,別樹一幟,以見自己創作的多變化。“因”就是依据自己前作,更加改善;“革”即是另創新意。這兩方面,在《青城十九俠》中都有良好的成績。
  先說“因”這一方面:《蜀山劍俠傳》第二集中的陶鉤,和《青城十九俠》第一集中的羅鷺,兩人同是富家獨子,同是酷愛練武,同是延聘大量武師,后來還同是青城派弟于。這似乎是因襲雷同,江郎才盡;但陶鈞不識武師的賢德,致力彼等所蒙騙;羅鷺則善于分別賢德,所以門下武師各有專長,人品端方。陶鈞則因矮叟朱梅的接引而出家學道;羅鷺則因聘妻裘芷仙被怪風吹去失蹤,始出家修道。兩人雖同是青城派弟子,陶鈞則拜朱梅為師,羅鷺則拜伏魔真人姜庶為師。這就是“同中有异,异中見同”。可見作者构思之苦心,和寫作技巧的變化多端;更可体會作者即使在因襲中,也有變化改進。
  類似這樣例子的,尚有《蜀山劍俠傳》的秦紫玲、秦寒萼。司徒平,和《青城十九俠》的虞舜華、虞南綺、裘元;《蜀山劍俠傳》的李宁、周淳、李英瓊、周輕云,和《青城十九俠》的呂偉、張鴻、呂靈姑。張達等。在這些例子中《青城》往往較《蜀山》寫得更有情味,更有文學价值,這是作者寫作的進步。
  至于“革”的一方面,也就是《青城十九俠》与《蜀山劍俠傳》不同的地方,亦即《青城》特色之所在了。《蜀山》寫飛劍法寶,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在在出人意表,達幻想之极限;但描寫入情,則除最初數集及第十九、二十集蕭逸、歐陽霜、蕭玉、崔瑤仙等段落外,實在不很多。其他大都是“超人間”的;而《青城十九俠》,則在還珠樓主眾多著作中,特重人情的描寫。藉四川。云南、貴州等地山川景物、當地人生活為背景,詳述青城派弟于的遭遇,主要是“人間”的,甚至法術、法寶亦較平實(書中亦有神奇法術、法寶的描寫,但大抵出自峨眉派弟子,以示非本書所尚);但《蜀山劍俠傳》所未曾言及的蠱術,和不肖生《江湖奇俠傳》首先言及的排教法術,經過作者的藝術加工,點鐵成金,在《青城十九俠》中登場亮相,又別開法術的新面貌了。
  不過《蜀山劍俠傳》所述,表面雖然是荒唐不經,但往往暗寓哲理;其中若干段落,甚至以西方科幻小說的角度、標准衡量它,亦不失為杰作;而《青城十九俠》不是流于夸大,便是失諸瑣碎。所以稱許《蜀山》的人較多,贊賞《青城》的人便少了。
  平心而論,《青城十九俠》自有不容否認的优點和存在价值。因為作者一切奇想妙思都表現于《蜀山劍俠傳》,自然容易寫得精彩;《青城十九俠》則要避開《蜀山劍俠傳》所已用過、寫過的廣闊題材而不用或盡量減少使用,只能在极有限的范圍內取材。在“縛手縛足”的情況下,要想出奇制胜,自然不太可能,所以不容易寫得精彩。因此兩書的优劣,在先天上已命定了。何況在作者的心目中,峨眉派為超邁各派之正宗;青城派雖說与峨眉派“异派同源”但已落第二乘。所以在情感上亦有偏重偏愛,無怪其成就亦有优劣了。
  但我們不能不佩服作者在《青城十九俠》中所從事的种种創作上、构思上的嘗試和突破;尤其不能不佩服作者在如此有限的范圍內,取得如此卓越的創作成績。這真可稱為“曲徑通幽”!我們閱讀《青城十九俠》,正宜在這些地方体會作者寫作的甘苦才是。
  另外,《蜀山劍俠傳》雖然体大思精,有籠罩宇宙、橫絕古今的气勢。但寫作前后逾二十年,其內容及寫作技巧,亦隨作者的生活体驗和年歲而演進。我們固然因此可了解作者心靈的成長過程,在研究人的思想演進上,确為可貴的實錄;但其思想系統駁雜、內容前后矛盾,在所難免,致有失平衡完整之美。反之,《青城十九俠》雖然也偶然有小疏忽的地方,不過內容首尾連貫,結构較完整,文字風格較統一。單就此點而論,《青城十九俠》是胜于《蜀山劍俠傳》的。
  而以南疆風土人情為背景的构思,除作者另有《蠻荒俠隱》、《黑森林》、《黑螞蟻》等書繼承發展外,“新派小說之祖”朱貞木亦繼承這個构思寫成《苗疆風云》、《羅剎夫人》等書。而間接或直接受《青城十九俠》影響的武俠作家亦多,并不單只台灣武俠作家諸葛青云一人而已。
  至于文字的秀雅清逸,寫景的精致超妙,幻想力的丰贍茂美,則為《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兩書的共同特色,而非其他作者所能望其項背。所以這兩部書正好比一天一地或一日一月,雖有优劣大小,而息息相關,缺一不可;可稱為還珠樓主的兩大代表作。而在金庸之前,還珠樓主實力最有成就、最具影響力的武俠小說宗匠,亦無可置疑。
  (錄自《近代中國武俠小說名著大系》第一冊,
  1984年12月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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