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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坏長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來朝,進貢龍腦、鶴頂、玳瑁、犀角、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悅,嘉勞良久,賜宴奉天門。
  那浡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又稱文萊(
  浡泥、婆羅乃、文萊以及英語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譯
  ),雖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來仰慕中華。宋朝太平興國二年,其王向打(
  即蘇丹,中國史書上譯為“向打”
  )曾遣使來朝,進貢龍腦、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貢不絕。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無不令他歡喜贊歎,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戀不去。到該年十一月,一來年老,二來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祖深為悼惜,為之輟朝三日,賜葬南京安德門外(
  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有王墓遺址,俗呼馬回回墳
  ),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浡泥國王,遣使者護送歸國,賞賜金銀、器皿、錦綺,紗羅等物。遐旺王奏稱:小國后山,頗有神异,乞皇上賜封,表為一國之鎮。
  成祖便封其山名為“長宁鎮國山”,親制碑文,并題詩一首,詩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處。煦仁漸義,有順無迕。賢王,惟化之慕。
  導以象胥,*來奔赴。同其婦子,兄弟陪臣。稽顙闕下,有言以陳。
  謂君猶天,遣其休樂。一視同仁,匪偏厚薄。顧茲鮮德,弗种所云。
  浪舶風檣,實勞懇勤。稽古遠臣,順來怒趑。以躬或難,矧曰家室?
  王心亶誠,金石其堅。西南蕃長,疇与王賢?矗矗高山,以鎮王國。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國攸宁。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詩文,便刻在浡泥國長宁鎮國山的一塊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間,均有朝貢。中國人去到浡泥國的,有些還做了大官,被封為“那督”。到得万歷年間,浡泥國內忽起內亂,《明史·浡泥傳》載稱:“其王卒,無嗣。族人爭立,國中殺戮几盡,乃立其女為王。漳州人張姓者,初為其國那督,華言尊官也,因亂出奔,女王立,迎還之。其女出入王宮,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謀。女主懼,遣人按問其家,那督自殺。國人為訟冤。女主悔,絞殺其女,授其子官。”這位張那督的女儿為何神經錯亂,向女王誣告父親造反,以致釀成這個悲劇,想必另有曲折內情,史書并未詳載,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張氏在浡泥國累世受封那督,頗有權勢。為國人所敬。華人在彼邦經商務農,數亦不少,披荊斬棘,甚有功績,和當地土人相處融洽。費信《星槎胜覽》一書中記云:“渤泥國……其國之民崇佛像,好齋沐。凡見唐人至其國,甚有愛敬。有醉者,則扶歸家寢宿,以禮待之若故舊。”有詩為證,詩曰:“
  浡泥滄海外,立國自何年?夏冷冬生熱,山盤地自偏。積修崇佛教,扶醉待賓賢。取信通商舶,遺風事可傳。”
  浡泥國那督張氏數傳后是為張信,膝下惟有一子。張信不忘故國,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棄儒經商,隨著鄉人來到浡泥國。這人不善經營,本錢蝕得干干淨淨,無顏回鄉,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見張信,想要謀個生計。張信和他一談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為西賓,教儿子讀書。張朝唐開蒙雖遲,卻是天資聰穎,十年之間,四書五經俱已熟習。那老師力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試,若能考得個秀才、舉人,有了中華的功名,回到浡泥來那可是大有光彩。張信也盼儿子回鄉去觀光上國風物,于是重重酬謝了老師,打點金銀行李,再派僮儿張康跟隨,命張朝唐隨同老師回漳州原籍應試。其時正是崇禎六年,逆奄魏忠賢雖已伏誅,但在天啟朝七年之間禍國殃民,殺害忠良,天下元气大傷,兼之連年水旱成災,流寇四起。張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數十里,四鄉忽然大亂,一群盜賊涌上船來,不由分說,便將那教書先生殺了。張朝唐主仆幸好識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兩人在鄉間躲了三日,听得四鄉饑民聚眾要攻漳州、廈門。這一來,只將張朝唐嚇得滿腔雄心,登化烏有,眼見危邦不可居,還是急速回家的為是。其時廈門已不能再去,主仆兩人一商量,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再乘海船出洋。兩人買了兩匹坐騎,膽戰心惊,沿路打听,向廣東而去。幸喜一路無事,經南靖、平和,來到三河壩,已是廣東省境,再過梅縣、水口,向西迤邐行來。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見,盡是饑民,心想中華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線,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卻是安居樂業,無憂無慮,不由得大是歎息,心想中國山川雄奇,眼見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還是去浡泥椰子樹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這一日行經鴻圖嶂,山道崎嶇,天色漸晚,他心中焦急起來,催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主仆兩人大喜,想找個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張康下馬,走到一家挂著“粵東客棧”招牌的客店之外,高聲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響應,只听見“喂,店家,店家”的回聲,店里卻毫無動靜。正在這時,一陣北風吹來,獵獵作響,兩人都感毛骨悚然。張朝唐拔出佩劍,闖進店去,只見院子內地下倒著兩具尸首,流了一大灘黑血,蒼蠅繞著尸首亂飛。腐臭扑鼻,看來死者已死去多日。張康一聲大叫,轉身逃出店去。張朝唐四下一瞧,到處箱籠散亂,門窗殘破,似經盜匪洗劫。張康見主人不出來,一步一頓的又回進店去。張朝唐道:“到別處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舖,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顯是曾遭強暴而后被殺。一座市鎮之中,到處陰風慘慘,尸臭陣陣。兩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馬向西。主仆兩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餓又怕,正狼狽間,張康忽道:“公子,你瞧!”張朝唐順著他手指看去,只見遠處有一點火光,喜道:“咱們借宿去。”
  兩人离開大道,向著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張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賊窟,豈不是自投死路?”張康嚇了一跳,道:“那么別去吧。”張朝唐眼見四下烏云欲合,頗有雨意,說道:“先悄悄過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馬,把馬縛在路邊樹上,躡足向火光處走去。
  行到臨近,見是兩間茅屋,張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窺探,忽然一只狗大聲吠叫,扑了過來。張朝唐揮動佩劍,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亂叫。柴扉開處,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手中舉著一盞油燈,顫巍巍的詢問是誰。張朝唐道:“我們是過路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遲疑,道:“請進來吧。”張朝唐走進茅屋,見屋里只有一張土床,桌椅俱無。床上躺著一個老頭,不斷咳嗽。張朝唐命張康去把馬牽來。張康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畏畏縮縮的不敢出去。那老頭儿挨下床來,陪著他去牽了馬來。老婆婆拿出几個玉米餅來饗客,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問道:“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幫干的?”老頭儿歎了口气,道:“甚么匪幫?土匪有這么狠嗎?那是官兵干的好事。”張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會這樣無法無天、奸淫擄掠?他們長官不理嗎?”老頭儿冷笑一聲,說道:“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門,甚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長官?長官帶頭干呀,好的東西他先拿,好看的娘們他先要。”張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頭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還陪上了自己性命。”張朝唐道:“那怎樣說?”老頭儿道:“那還不是官官相護?別說官老爺不會准你狀子,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你沒錢孝敬,就別想出來啦。”
  張朝唐不住搖頭,又問:“官兵到山里來干么?”老頭儿道:“說是來剿匪殺賊,其實山里的盜賊,十個倒有八個是給官府逼得沒生路才干的。官兵下鄉來捉不到強盜,擄掠一陣,再亂殺些老百姓,提了首級上去報功,發了財,還好升官。”那老頭儿說得咬牙切齒,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勢,叫他別說了,只怕張朝唐識得官家,多言惹禍。張朝唐听得悶悶不樂,想不到世局敗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說,中華是文物禮義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講信修睦,仁義和愛。今日眼見,卻是大不盡然,還遠不如浡泥國蠻夷之地。”感歎了一會,就倒在床上睡了。剛蒙朧合眼,忽听見門外犬吠之聲大作,跟著有人怒喝叫罵,蓬蓬蓬的猛力打門。老婆婆下床來要去開門,老頭儿搖手止住,輕輕對張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張朝唐和張康走到屋后,聞到一陣新鮮的稻草气息,想是堆積柴草的所在,只听見格啦啦一陣響,屋門已被推倒,一人粗聲喝道:“干么不開門?”也不等回答,啪的一聲,有人給打了記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爺,我……我們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沒听見。”哪知又是一記耳光,那人罵道:“沒听見就該打。快殺雞,做四個人的飯。”老頭儿道:“我們人都快餓死啦,哪里有甚么雞?”只听蓬的一聲,似乎老頭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來。又听另一個聲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兩七錢稅銀,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沒用。”那老王道:“這种人,你不用強還行?這几兩銀子,不是我打斷那鄉下佬的狗腿,這些土老儿們肯乖乖拿出來嗎?”另一個嘶啞的聲音道:“這些鄉下佬也真是的,窮的米缸里數來數去也得十几粒米,再逼實在也逼不出甚么來啦,只是大老爺只得罵咱們兄弟沒用……”正說話間,忽然張朝唐的馬嘶叫起來。几名公差一惊,出門查看,見到兩匹馬,議論起來,說乘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來倒有一筆油水,當即興興頭頭的進屋來尋。張朝唐大惊,一扯張康的手,輕輕從后門溜了出去。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在山里亂走,見無人追來,才放了心,幸虧所帶的銀兩張康都背在背上。
  兩人在樹叢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來。主仆兩人行出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鎮再買代步腳力。張康不住痛罵公差害人。正罵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來四名公差,手中拿著鏈條鐵尺,后面兩人各牽著一匹馬,那正是他們的坐騎。張朝唐和張康面面相覷,這時要避開已經來不及,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們打量,一名滿臉橫肉的公差斜眼問道:“喂,朋友,干甚么的?”
  張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個老王。張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們公子爺,要上廣州去讀書。”老王一把揪住,挾手奪過他背上包裹,打開一看,見累累盡是黃金白銀,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爺?瞧你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些金銀哪里來的?定是偷來騙來的,好,現今拿到賊贓啦,跟我見大老爺去。”他見這兩人年幼好欺,想把他們嚇跑。哪知張康道:“我們公子爺是外國大官,知府大人見了他也客客气气。見你們老爺去,那是再好也沒有啦!”一名中年公差听了這話,眉頭一皺,心想這事只怕還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雛儿,發筆橫財再說,突然抽出單刀向張康劈去。張康大駭,急忙縮頭,一刀從頭頂掠過,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擋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張朝唐轉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這次張康有了防備,側身閃過,仍是沒給砍中。主仆兩人沒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著追來。張朝唐平時養尊處优,加上心中一嚇,哪里還跑的快,眼見就要給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騎馬奔馳而來。那中年公差見有人來,高聲叫道:“反了,反了,大膽盜賊,竟敢拒捕?”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強盜,捉強盜。”他們誣陷張朝唐主仆是盜匪,心想殺了人誰敢前來過問?
  迎面那乘馬越奔越近。馬上乘客眼見前面兩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強人,催馬疾馳,奔到張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個,拉住兩人后領,提了起來。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的赶到。
  馬上乘者把張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擲,笑道:“強盜捉住了。”跳下馬來。這人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滿臉濃須,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四名公差見他身手矯捷,气力甚大,當下含笑稱謝,將張朝唐主仆拉了起來。那乘馬客見張朝唐一身儒服,張康青衣小帽,是個書僮,哪里像是強盜,不禁一怔。張康叫了起來:“英雄救命!他們要謀財害命。”那人喝問:“你們干甚么的?”張康叫道:“這是我家公子,是去廣州赶考……”話未說完,已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向乘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們衙門的公事。”乘馬客道:“你放開手,讓他說。”張朝唐道:“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豈是強人……”一名公差喝道:“還要多嘴?”反身一記巴掌,向他打去。乘馬客馬鞭揮出,鞭上革繩卷住公差手腕,這一掌便未打著。乘馬客問道:“到底怎么回事?”張康道:“我家公子要去廣州考秀才,遇上這四人。他們見到我們的銀子,就想殺人。”說到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馬客問公差道:“這話可真?”眾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覺,突然舉刀摟頭砍將下來。乘馬客听得腦后風生,更不回頭,身子向左微挫,右足“烏龍掃地”,橫掃而出,正中老王足脛,將他踢出數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強盜來啦。”兩個舉起鐵尺,一個揮動鐵鏈,向乘馬客圍攻過來。
  張朝唐見他手無寸鐵,不禁暗暗擔憂。乘馬客卻挺然不懼,左躲右閃,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終傷他不著。那老王站起身來,搶刀上前夾攻。乘馬客大喝一聲,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沒砍准,乘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顧護痛,雙手掩面,當啷一聲,手中單刀跌落在地。乘馬客搶過單刀,回手揮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鐵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閃處,手持鐵鏈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戰,不顧同伴死活,和老王兩人撒腿就逃。乘馬客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擲,躍上馬背。張朝唐忙上前道謝,請問姓名。乘馬客見兩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視,說道:“這里不是說話之所,咱們上馬再談。”張康拿回包裹,牽過馬來,三人并轡而行。張朝唐說了家世姓名。乘馬客道:“原來是張公子。在下姓楊,名鵬舉,江湖上人稱摩云金翅,是武會鏢局的鏢頭。”張朝唐道:“今日若非閣下相救,小弟主仆兩人准是沒命的了。”
  楊鵬舉道:“這一帶亂的著實厲害,兵匪難分,公子還是及早回去外國的為是。在下也正要去廣州,公子若不嫌棄,咱們便可結伴而行。”張朝唐大喜,一再稱謝。這几日來他嚇得心神不定,現今得和一位鏢客同行,适才又見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著干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瓦罐,撿了些干柴,想燒些水來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強盜在這里了!”張康嚇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楊鵬舉回過頭來,只見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騎了馬赶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走,抽出挂在馬鞍旁的單刀,在后掩護。眾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急追。楊鵬舉等逃出一程,見追兵越赶越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有條岔路,叫道:“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跟隨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伙儿分他金銀。”楊鵬舉見追兵將近,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那公差嚇得倒退,其余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一槍,傷勢雖然不重,卻已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沖,揮刀將一軍士左臂砍斷,其余軍士嚇得紛紛后退,楊鵬舉已回馬疾馳。眾軍士見他逃跑,膽气又壯,吶喊追來。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仆,這時道路愈來愈窄,眾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吶喊之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間追兵也已赶到,那公差略一遲疑,領著軍士向一條岔路赶了下去。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向另一條岔路急馳而去。過不多久,后面追兵聲又隱隱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一個農夫正在鋤地,便下馬走到農夫身前,說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躲。”那農夫只管鋤地,便似沒听見他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那農夫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從頭至足打量。就在這時,前面樹叢中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約莫十歲上下年紀,頭頂用紅繩扎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一雙大眼卻是炯炯有神。那農夫對牧童道:“你把馬帶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來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人一眼,應道:“好!”牽了三匹馬就走。
  楊鵬舉不知那農夫是甚么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勢。竟然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的連說:“怎么辦,怎么辦?”那農夫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挂著蓑衣犁頭,但收拾得甚是洁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夫直入后進,三人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臥房。那農夫撩起帳子,露出牆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去,牆上現出一個洞來。那農夫道:“進去吧!”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農夫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領軍士追到。那老王向農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嗎?”那農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就過去啦!”公差軍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見張朝唐等蹤跡,掉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媽的,多問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隱隱听得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聲音听不見了,那農夫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使力推門,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也不知過了几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的開了,透進光來。那農夫手持燭台,說道:“請出來吃飯吧。”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仆隨后走到廳上。只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只肥雞。楊鵬舉和張康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夫打扮。張朝唐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面目清懼、五十來歲的農夫道:“小人姓應。”指著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道:“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均非同姓。”那姓應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張朝唐見他們說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气,姓應的則气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張朝唐試探了几句,姓應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飯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种种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須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甚么,想當年在江西我獨力殺死鄱陽三凶,那才教露臉呢。”當下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中取胜,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正說得高興,那小牧童忽然嗤的一聲笑。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談論江湖上的事跡。張朝唐對這些事聞所未聞,听得很有興味,張康更是小孩脾气,連連惊歎詢問。
  楊鵬舉后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划。几個農夫卻似乎听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后。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气,暗道:“這人好大力气,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姓應的見他面色有异,說道:“山里老虎多,有時半夜里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動,隨即听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著門外牛馬惊嘶起來。姓應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后取出一柄鋼叉,嗆啷啷一抖,說道:“今儿不能讓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聲答應,奔進右邊屋里,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蜡燭頓時熄滅。張康惊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縱出門去。
  楊鵬舉提起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听得那姓朱的說道:“別出去,大虫很厲害。”楊鵬帶又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里拉,只是抓著不放。楊鵬舉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開了手。只听得門外那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啷聲、疾風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著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是在門外惡斗。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逃走,兩人追了下去。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蜡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惊异不定。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聲響,轉瞬間小牧童沖進屋來后,笑逐顏開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張朝唐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
  正思念間,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只大老虎。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小牧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虫放鏢。”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后,須得立時往橫里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坏它一只眼睛,卻站看不動。大虫負痛之后,扑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贊他几句:“你這几支鏢准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著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著老虎糞門上的一支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里,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小牧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后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惴,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張朝唐卻不以為意,极力稱贊小牧童的英勇,撫著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著枕之后立即酣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万里,徒然擔惊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凶險,又想浡泥國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听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張朝唐側耳細听,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著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几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著《紀效新林》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將,后來鎮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么?”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种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儿,忽覺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楊鵬舉低聲道:“這里果然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惊,低問:“怎么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只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一惊之下,做聲不得。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隱私,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里气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么气息?”楊鵬舉道:“血腥气。”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楊鵬舉扭斷了鎖,靜听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制過,是以須眉俱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發軟,張朝唐哪里還說得出話來。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著燭台走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几句,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后面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縱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惊,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后跟來。楊鵬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著他回去。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著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么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干保鏢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饒了他吧!”姓應的与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么?”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干系……”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气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楊鵬舉不愿再行停留,轉身對張朝唐道:“咱們走吧。”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万里之外,我們惊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凶极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著從袋里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甚么用處。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赶快回家。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儿用處。過得几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反是惹禍。”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适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單刀兀自在地,閃閃發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悍之气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子,待會你自行逃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惊道:“怎么?又有強盜么?”楊鵬舉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后無退路,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里多路,只听見噓哩哩一聲,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路。楊鵬舉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經貴地,并非保鏢,沒向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應的是一伙,是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甚么。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舉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號,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的一聲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彈子打中了手。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而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抄在手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奔馳。
  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跑得無影無蹤。
  楊鵬舉只是歎气,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裹,這……這……怎么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算不錯的啦,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气的又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后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气,心想:“搶了金銀也就罷了,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才接了過來。
  當先那人道:“剛才听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都是真姓么?”張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三人听了,均有詫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我們無禮。”張朝唐听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際,也不知說甚么話好。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們一路走吧。”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伙,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位朋友要赶赴廣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里迢迢的赶來粵東,你們到了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山宗”是甚么東西。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凶險,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气,也似并無惡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著向張朝唐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气。”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几個手勢,說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兩天,將近圣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与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的,但听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仆仆。張楊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栗栗危懼。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极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涌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似在等甚么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晚飯過后,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人家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得通。”
  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只听到房里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几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著“遼東”、“宁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触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据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張兄還是暫回浡泥,俟中華圣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擔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孫仲壽問起浡泥國人的風土人情,听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不知几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浡泥國一般,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中午時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陣,繼續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張楊三人時,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是眾人的首領,見到孫仲壽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并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備,卻又不像是盜幫山寨。楊鵬舉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哪知渾不是這么一回事,心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件奇事,這些人万里來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人神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張楊三人被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儿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有二十多個饅頭。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對孫仲壽所說“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難明所指。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后,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痕累累,有的斷手折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歷風霜的模樣。張楊兩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房中,一直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楊鵬舉肚里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般嘴里淡出鳥來的素菜。”
  傍晚時分,忽听得鐘聲。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張楊二人跟他出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几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張朝唐抬頭一看,見一塊橫匾上寫著“忠烈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誰?”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暗暗心惊,原來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張朝唐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神像臉容清懼,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微側,目視遠方,眉梢眼角之間,似乎微帶憂態。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挂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具之類,旌旗或紅或藍,也有黃色鑲紅邊,有的是白色鑲紅邊。張朝唐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甚么,張朝唐卻愈听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長城,甘為黃帝苗裔之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甚么“功勳蓋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藍玉、劉基等功臣之事;后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璫,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這篇祭文理直气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里去,他雖運在外國,但中土大事,卻也知聞。祭文后半段卻是“我督師威震宁遠,殲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后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張朝唐听到這里,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斃清太祖努爾哈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听得更加心惊,原來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橡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惊,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殺虎牧童。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予刪削。”張朝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筆,于我袁督師的勳業更增光華。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來為此,不由得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了奸臣和太監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時,也曾听得几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的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書來到浡泥國,連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么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之下,忽然靈机一動,想起在浡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三國演義》,一部是《精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么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當下微一沉吟,振筆直書:“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复,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人,万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沒甚么學問,也寫不出甚么好句子來,只盼他稱贊几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他寫下了這六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于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至,無以复加。清人為金人后裔,皆為女真族,滿清初立國時,國號便仍稱為“金”。岳飛与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兩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几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登時便親熱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連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盡皆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某某營某將軍”、“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張朝唐听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憤而离軍,散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舊主。听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圖謀。當贊禮人叫到“薊鎮副總兵朱安國”時,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楊鵬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么我敗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讀了不少,我和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朱將軍不必太謙。”朱安國道:“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只稍加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三個已經傾囊以授,的确要另請名師,以免耽誤他功夫。”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么了?”那姓倪的殺虎英雄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前個月赶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兩人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上。張朝唐這才明白,他們半夜里在箱中發現的人頭,原來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獻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听這些人的稟報,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賢的党羽,曾誣奏袁崇煥通敵賣國,眾人對他憤恨尤深。各人稟告完畢,孫仲壽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仇卻尚未得報,韃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如何為大元帥報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孫相公!”孫仲壽道:“趙參將有甚么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李闖將軍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听,都轟叫起來。孫仲壽道:“趙參將,咱們先迎接闖軍的使者。”趙參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楊鵬舉已久聞李闖的名頭。知他名叫李自成,這几年來殺官造反,威勢极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滿臉麻皮,頭發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坏,到處打滿了補釘,腳下赤足;穿一雙草鞋,腿上滿是泥污,純是個庄稼漢模樣。他身后跟著兩人,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淨;另一個廿多歲,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農夫模樣。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怎么他們竟是橫行秦晉的“流寇”。
  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頭來。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外打韃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來袁督師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憤得很。李將軍派我們來代他向督師的神位磕頭。現今官逼民反,我們為了要吃飯,只好抗糧殺官。求袁大元帥英魂保佑,我們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大元帥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几拜。眾人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都心存好感,听了他這番話,雖然語气粗陋,卻是至誠之言。
  孫仲壽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芳亮。李將軍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帥忌辰,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見。”孫仲壽道:“多承李將軍厚意盛情,在下姓孫名仲壽。”那白淨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孫祖壽將軍的弟弟。孫將軍和韃子拚命而死,我們一向是很敬仰的。”孫祖壽是抗清大將,在邊關多立功勳,于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京師。袁崇煥下獄后,孫祖壽憤而出戰,在北京永定門外和大將滿桂同時戰死,名揚天下。孫仲壽文武全才,向為兄長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戰得脫,憤恨崇禎冤殺忠臣,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撫育幼主,密謀复仇。他精明多智,隱為袁党的首領。孫祖壽慷慨重義,忠勇廉洁,《明史》上記載了兩個故事:孫祖壽鎮守固關抗清時,出戰受傷,瀕于不起。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湯給他喝,同時絕食七日七夜,祈禱上天,愿以身代。后來孫祖壽痊愈而張氏卻死了。孫祖壽感念妻恩,終身不近婦人。
  他身為大將時,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里。在當時原是十分尋常之事,但他儿子堅決不受。后來他儿子來到軍中,他大為嘉獎,請儿子喝酒,說:“不受贈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明史》稱贊他“其秉義執節如此。”
  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是以為眾所欽佩。
  注:明成祖應浡泥國蘇丹之請,封其山為“長宁鎮國山”,親制碑文,并題詩一首,譯意如下:“在熱帶的海上,是浡泥國所處的地方。人民親近仁義,只有歸順,沒有違逆。賢王勤懇謹慎,仰慕中華教化。大明管理外國的官員加以指導,就到中國來朝拜了,帶了你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來到大明宮殿階下磕頭,陳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樣,將溫暖和愉樂普賜天下,對任何人都一樣眷顧,沒有偏愛,沒有歧視。’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夠,沒有你所說的這樣偉大。你冒著風浪,遠涉重洋,乘船來到,實在是很辛苦。查考歷來遠邦的臣屬,歸順的時候就來朝拜,不服的時候就不來了,自己前來都不容易,何況還帶了家室?你國王秉志貞誠,象
  金石一樣堅固。西南各國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國內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鎮宁邦國。現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發揚你國王的美德。但愿你國王美德光大,國秦民安,今后千秋万歲,都歸附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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