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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傷疤


  丁不三這么一問,丁當和石破天登時都呆了。
  丁當心頭如小鹿亂撞,尋思:“爺爺一身武功當世少有敵手,石郎若得爺爺傳授神功,此后縱橫江湖,更加聲威大震了。先前他說,他們長樂幫不久便有一場大難,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學到我爺爺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險為夷。他是男子漢大丈夫,江湖上大幫會的幫主,自是以功業為重,儿女私情為輕。”偷眼瞧石破天時,只見他滿臉迷惘,顯是拿不定主意。丁當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來風流倜儻,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其實于我畢竟終也如過眼云煙。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坏,他長樂幫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跟我爺爺總還差著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來歷,又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淚珠已是滾來滾去。
  丁不三催道:“快說!你別想揀便宜,想先學我功夫,再娶阿當;要不然娶了阿當,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自然會傳武功給你。那決計不成。我跟你說,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這樣,不能再要那樣,否則小命儿難保,快說!”
  丁當眼見事机緊迫,石郎只須說一句“我要學爺爺的武功”,自己的終身就此斷送,忙道:“爺爺,我跟你實說了,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長樂幫幫主?這小子不像吧?”丁當道:“像的,像的。他年紀雖輕,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們幫中那個‘著手回春’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號令。”丁不三道:“貝大夫也听他的話?不會吧?”丁當道:“會的,會的。我親眼瞧見的,那還會有假?爺爺武功雖然高強,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學武,這個……這個……”言下之意顯然是說:“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還是讓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爺爺,叮叮當當認錯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誰?”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幫主,不是叮叮當當的‘天哥’。我是狗雜种,狗雜种便是狗雜种。這名字雖然難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雜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絕,笑道:“很好。我要賞你一寶,既不是為了你是什么瓦幫主、石幫主,也不是為了阿當喜歡你還是不喜歡。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雜种也好、臭小子也好、烏龜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當看看,心想:“這叮叮當當把我認作她的天哥,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我豈不是騙了她,又騙了她的天哥?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又傷了她的心。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當下搖了搖頭,說道:“爺爺,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時也難以還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
  丁不三臉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說過是要還的,你想賴皮,那可不成。你選好了沒有,要阿當呢,還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當偷瞧一眼,丁當也正在偷眼看他,兩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轉頭避開。丁當臉色慘白,淚珠終于奪眶而出,依著她平時驕縱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頓足而去,但在爺爺跟前,卻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何況在這緊急當口,扭耳頓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選擇習武,更是万万不可,心頭當真說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見她淚水滾滾而下,大是不忍,柔聲道:“叮叮當當,我跟你說,你的确是認錯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還用得著挑選?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學武功!”
  丁當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臉頰上不絕流下,但嘴角邊已露出了笑容,說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里還有第二個天哥?”石破天道:“或許我跟你天哥的相貌,當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認錯了。”丁當笑道:“你還不認?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來也有的。今年年頭,我跟你初相識時,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我那時又不識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無從回答。
  丁當臉上又現不悅之色,嗔道:“你當真是一場大病之后全忘了呢,還是假痴假呆的混賴?”石破天搔了搔頭皮,道:“你明明是認錯了人,我怎知那個天哥跟你之間的事?”丁當道:“你想賴,也賴不掉的。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還嘻嘻的笑,伸過嘴……伸過嘴來想……想香我的臉孔。我側過頭來,在你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鮮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開衣服來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傷疤?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這個我……我口咬的傷疤,你總抹不掉的。”
  石破天點頭道:“不錯,你沒咬過我,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說著便解開衣衫,露了左肩出來。“咦!這……這……”突然間身子劇震,大聲惊呼:“這可奇了!”
  三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齒印結成了疤,反而凸了出來,顯是人口所咬,其他創傷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賴,終于賴不掉了。我跟你說,上得山多終遇虎,你到處招惹風流,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甩不了身。這种事情,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要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阿當的爹爹,又怎會有阿當?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還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喪著臉,一副狗熊模樣。好了,這些閒話也不用說他,如此說來,你是要阿當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時候曾給人在肩頭咬了一口,瞧那齒痕,顯而易見這一口咬得十分厲害,這等創傷留在身上,豈有忘記之理?這些日子來他遇到了無數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認錯了人’,唯獨這一件事去實在難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問他的話,竟一句也沒听進耳里。
  丁不三見他不作一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當,撐船回家去!”
  丁當又惊又喜,道:“爺爺,你說帶他回咱們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孫女婿儿,怎不帶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給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還有臉做人么?你說他幫里有什么‘著手回春’貝大夫這些人,這小子倘若縮在窩里不出頭,去抓他出來就不大容易了。”
  丁當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橫了一眼,突然滿臉紅暈,提起竹篙,在橋墩上輕輕一點,小船穿過橋洞,直蕩了出去。
  石破天想問:“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團實在太多,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小河如青緞子般,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丁當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漣,小船在青緞上平平滑了過去。有時河旁水草擦上船舷,發出低語般的沙沙聲,岸上柳枝垂了下來,拂過丁當和石破天的頭發,像是柔軟的手掌撫摸他二人頭頂。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當是又入了夢境。
  小船穿過一個橋洞,又是一個橋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來到一處白石砌成的石級之旁。丁當拾起船纜拋出,纜上繩圈套住了石級上的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縱身上了石級。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嬌客,請,請!”
  石破天不知說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當身后,跟著她走進一扇黑漆小門,跟著她踏過一條鵝卵石舖成的長長石路,跟著她走進了一個月洞門,跟著她走進一座花園,跟著她來到一個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進亭中,笑道:“嬌客,請坐!”
  石破天不知“嬌客”二字是何意義,見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卻攜著孫女之手,穿過花園,遠遠的去了。
  明月西斜,涼亭外的花影拖得長長地,微風動樹,涼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顫攔。石破天撫著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過了好一會,只听得腳步細碎,兩個中年婦人從花徑上走到涼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請新官人進內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測要他進內堂去,便隨著二人向內走去。
  經過一處荷花池子,繞過一道回廊,隨著兩個婦人進了一間廂房。只見房里放著一大盤熱水,旁邊懸著兩條布巾。一個婦人笑道:“請新官人沐浴。老爺說,時刻匆忙,沒預備新衣,請新官人將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門。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雜种,怎么一會儿變成幫主,一會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罷了,這時候又給我改名叫什么‘嬌客’、‘新官人’?”
  他存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看來丁不三和丁當對自己并無惡意,一盤熱湯中散發著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盤中洗了個浴,精神為之一爽。
  剛穿好衣衫,听得門外一個男子聲音朗聲說道:“請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經聯想,‘新官人’三字登時也想起來了,小時候曾听母親講過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語,只听那男子又問:“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將一條紅綢挂在他頸中,另一朵紅綢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著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無措,跟著他穿廊過戶,到了大廳上。只見明晃晃地點著八根巨燭,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進廳,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來。扶著石破天的那男子朗聲道:“請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環佩丁冬,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綢、身穿紅衫的女子,瞧這身形正是丁當。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燭光濯眼,蘭麝飄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涂,又是害怕,卻又是喜歡。
  那男子朗聲贊道:“拜天!”
  石破天見了丁當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猶豫間,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跪下來叩頭。”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來是非拜不可。”當即跪下,胡亂叩了几個頭。扶著丁當的一個女子見他拜得慌亂,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男子贊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當轉過身來,一齊向內叩頭。那男子又贊道:“拜爺爺。”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當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猶豫,跟著便也拜倒。
  那男子贊道:“夫婦交拜。”
  石破天見丁當側身向自己跪下,腦子中突然清醒,大聲說道:“爺爺,叮叮當當,我可真的不是什么石幫主,不是你的天哥。你們認錯了人,將來可別……可別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說道:“這渾小子,這當儿還在說這些笑話!將來不怪,永遠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當當,咱們話說在頭里,咱們拜天地,是鬧著玩呢,還是當真的?”丁當已跪在地下,頭上罩著紅綢,突然听他問這句話,笑道:“自然是當真的。這种事……那有……那有鬧著玩的?”石破天大聲道:“今日你認錯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將來你反悔起來,又來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時之間,堂上堂下,盡皆燦然。
  丁當忍俊不禁,格格一聲,也笑了出來,低聲道:“我永不后悔,只要你待我好,對我真心,我……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咬你肩頭。”
  丁不三大聲道:“老婆扭耳,天經地義,自盤古氏開天辟地以來,就是如此。有什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孫女婿儿,阿當向你跪了這么久,你怎不還禮?”
  石破天道:“是,是!”當即跪下還禮,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贊禮男子大聲道:“夫妻交拜成禮,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孫,五世其昌。”登時笛聲大作。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紅燭,在前引路,另一婦人扶著丁當,那贊禮男子扶著石破天,一條紅綢系在兩人之間,擁著走進了一間房中。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陳設也不如何華麗,只是紅燭高燒,東挂一塊紅綢,西貼一張紅紙,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湊起來的,卻也平添不少喜气。几個人扶著石破天和丁當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兩杯酒,齊聲道:“恭喜姑爺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將房門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他雖不懂世務,卻也知這么一來,自己和丁當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見丁當端端正正的坐著,頭上罩了那塊紅綢,一動也不動,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話說,便道:“叮叮當當,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不气悶么?”
  丁當笑道:“气悶得緊,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輕輕揭了下來,燭光之下,只見丁當臉上、唇上胭脂搽得紅扑扑地,明艷端麗,嫣然靦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轉睛的身她呆呆凝視,說道:“你……你真好看。”
  丁當微微一笑,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正在此時,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今宵是小孫女于歸的吉期,何方朋友光臨,不妨下來喝杯喜酒。”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長樂幫主座下貝海石,謹向丁三爺道安問好,深夜滋扰,甚是不當。丁三爺恕罪。”
  石破天低聲道:“啊。是貝先生來啦。”丁當秀眉微蹙,豎食指擱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聲。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卻原來是長樂幫的人。你們喝喜酒不喝?可別大聲嚷嚷的,打扰了我孫女婿、孫女儿的洞房花燭,要鬧新房,可就來得遲了。”言語之中,好生無禮。
  貝海石卻并不生气,咳嗽了几聲,說道:“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金出閣的好日子。我們兄弟來得魯莽,沒攜禮物,失了禮數,改日登門道賀,再叨扰喜酒。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要親見敝幫石幫主,煩請丁三爺引見,感激不盡。若非為此,深更半夜的,我們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這般客气,你說什么石幫主,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种了,是不是?他說你們認錯了人,不用見了。”
  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米橫野、陳沖之等均在其內,听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种,有几人喉頭已發出怒聲。貝海石卻曾听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几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不由得暗暗擔憂,說道:“丁三爺,敝幫此事緊急,必須請示幫主。我們幫主愛說几句笑話,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貝海石語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視,十分關心,此刻實不能任他憂急,置之不理,當即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大聲叫道:“貝先生,我在這里,你們是不是找我?”
  貝海石大喜,道:“正是。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石破天道:“我是狗雜种,可不是你們的什么幫主。你要找我,是找著了。要找你們幫主,卻沒找著。”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道:“幫主又說笑話了。幫主請移駕出來,咱們借一步說話。”石破天道:“你要我出來?”貝海石道:“正是!”
  丁當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聲說道:“天哥,別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說個明白,立刻就回來。”從窗子中毛手毛腳的爬了出去。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著八人,東邊一株栗子樹的樹干上坐著一人,卻是丁不三,樹干一起一伏,緩緩的抖動。
  丁不三道:“貝大夫,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貝海石沉吟道:“這個……”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我夤夜來見幫主,說的自是本幫机密,外人怎可与聞?早就听說此人行事亂七八糟,果然名不虛傳。”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專,幫主在此,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喂,狗雜种,貝大夫有話跟你說,我想在旁听听。”石破天道:“爺爺要听,打什么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孫子,孝順孫儿。貝大夫,有話便請快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孫女儿洞房花燭,你這老儿在這里羅嗦不停,豈不是大煞風景?”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勢難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說道:“幫主,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
  石破天還沒答話,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沒什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么?”
  武林中門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雪山派中門人千百,他所熟識的又只花万紫一人,因此沖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隨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上現出微笑,均想:“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今晚在這里娶新媳婦,卻還是念念不忘的記著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內,另外卻還有好几個人。領頭的是‘气寒西北’白万劍。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看來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劍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這老匹夫自己親來,卻又怎地?貝大夫,老夫听說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著實不坏,為什么一見白万劍這小子到來,便慌慌張張,大惊小怪起來?”
  貝海石听他稱贊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這老魔頭向來十分自負,居然還將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說道:“在下這點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齒?我們長樂幫雖是小小幫會,卻也不懼武林中那一門、那一派的欺壓。只是我們和雪山派素無糾葛,‘气寒西北’卻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要立時會見幫主,請他等到明天,卻也万万等不得,這中間多半有什么誤會,因此我們要向幫主討個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闖進總舵來,給陳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們雪山派為這件事生气了?”貝海石道:“這件事或者也有點干系。但屬下已問過了陳香主,他說幫主始終待花姑娘客客气气,連頭發也沒碰到她一根,也沒追究她擅闖總舵之罪,臨別之時還要請她吃燕窩,送銀子,實在是給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間另有別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樣?”貝海石道:“全憑幫主號令。幫主說‘文對’,我們回去好言相對,給他們個軟釘子碰碰;若說‘武對’,就打他們個來得去不得,誰教他們肆無忌憚的到長樂幫來撒野?要不然,幫主親自去瞧瞧,隨机應變,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當同處一室,雖然喜歡,卻也是惶誠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燭之后,下一步將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這場‘拜天地成親’,到頭來終不免拆穿西洋鏡,弄得尷尬万分,幸好貝海石到來,正好乘机脫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們如有什么誤用會,我老老實實跟他們說個明白便了。”回頭說道:“爺爺,叮叮當當,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頭皮,道:“這個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們來攪局,我去打發好了,反正我殺過他們兩個弟子,和白老儿早結了怨,再殺几個,這筆帳還是一樣算。”
  丁不三殺了孫万年、褚万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為奇恥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閔柔夫婦得知后也從未對人說起,因此江湖上全無知聞。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勢力甚盛,不但本門師徒武功高強,且与中原各門派素有交情,我們犯不著無緣無故的樹此強敵。長樂幫自己的大麻煩事轉眼就到,實不宜另生枝節。”當即說道:“幫主要親自去會會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丁三爺,敝幫的小事,不敢勞動你老人家的大駕。我們了結此事之后,再來拜訪如何?”他絕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總舵之后,勸得他打消与丁家結親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說八道,我說過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駕,是非勞動不可的。長樂幫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當在房內听著各人說話,猜想雪山派所以大興問罪之師,定是自己這個風流夫婿見花万紫生得美貌,輕薄于她,十之八九還對她橫施強暴,至于陳香主說什么“連頭發也沒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為幫主掩飾,否則送銀子也還罷了,怎地要請人家姑娘吃燕窩補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燭,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會,將自己棄之不顧,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爺爺和貝海石斗口,漸漸說僵,當即縱身躍入院子,說道:“爺爺,石郎幫中有事,要回總舵,咱們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誤他正事。這樣吧,咱祖孫二人便跟隨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雖要避開洞房中的尷尬,卻也不愿和丁當分离,听她這么說,登時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當當,你和我一起去,爺爺也去。”
  他既這么說,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議。各人來到河畔,坐上長樂幫駛來的大船,回歸總舵。
  貝海石在船上低聲對石破天道:“幫主,你勸勸丁三爺,千万不可出手父傷雪山派的來人,多結冤家,殊是無謂。”石破天點頭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隨便殺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
  一行來到長樂幫總舵。丁當說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換一套男子衣衫,這才跟你一起,去見見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興趣,問道:“那為什么?”丁當笑道:“我不讓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說起話來方便些。”石破天听到她說“我是你的娘子”這六個字時,臉上神情又是嬌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為之一熱,道:“很好,我同你換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裝扮裝扮,我扮作貴幫的一個小頭目可好?”貝海疆海石本不愿讓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幫混在一起,听他說愿意化裝,正合心意,卻不動聲色,說道:“丁三爺愛怎樣著,可請自便。”
  丁不三祖孫二人隨著石破天來到他臥室之中。推門進去時侍劍兀自睡著,她听到門響,“啊”的一聲,從床上跳將起來,見到丁不三祖孫,大為惊訝。石破天一時難以跟她說明,只道:“侍劍姊姊,這兩位要裝扮裝扮,你……幫幫他們吧。”深恐侍劍問東問西,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啟齒,說了這句話,便走到房外的花廳之中。
  過得一頓飯時分,陳沖之來到廳外,朗聲道:“啟稟幫主,眾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幫主大駕。”
  便在此時,丁當掀開門帷,走了出來,笑道:“好啦,咱們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見丁當穿了一襲青衫,頭帶書生巾,手中拿著一柄摺扇。石破天雖不知什么叫做‘風流儒雅’,卻也覺得她這般打扮,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飾另有一番嫵媚。丁不三卻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臉上搽滿了淡墨,足下一雙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認不出來,隔了半晌,這才哈哈大笑,說道:“爺爺,你樣子可全變啦。”
  陳沖之低聲道:“幫主,要不要攜帶兵刃?”石破天睜大了眼睛問道:“帶什么兵刃,為什么要帶兵刃?”陳沖之只道他問的是反話,忙道:“是!是!”當下當先引路,四個人來到虎猛堂中。
  陳沖之推門進去,堂中數十人倏地站起,齊聲說道:“參見幫主!”石破天万沒料到廳門開處,廳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這許多人等著,不由得嚇了一跳,見各人躬身行禮,既不知如何答禮,又不知說什么好,登時呆在門口,不由得手足無措。但見四周几桌上點著明晃晃的世燭,數十名高高矮矮的漢子分兩旁站立,居中空著一張虎皮交椅。大廳中這一股威嚴之气,登時將他這個從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懾住了,連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雙眼望著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應對。
  貝海石搶到門邊,扶著石破天的手臂,低聲道:“幫主,咱們先坐定了,才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石破天自是一切都听由他的擺布,在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貝海石低聲道:“請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說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當望去,最好丁當能拉著他手逃出大廳,逃得遠遠地,到什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別回到這地方來。丁當卻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從她眼色中感到一陣親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說:“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邊,若有什么難事,我總是幫你。”他登時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當下便在居中那張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當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數十條漢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貝海石道:“眾家兄弟,幫主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來幫主還應安安靜靜的休養多日,方能親理幫務,不料雪山派的朋友們卻非見幫主不可,倒似乎幫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幫主內功深湛,小小病魔豈能奈何得了他?幫主,咱們便請雪山派的朋友們進來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聲,也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
  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邊的兄弟們都坐到東邊來。”眾人當即移動座位,坐到了東首。在堂下侍候的幫眾上來,在西首擺開一排九張椅子。
  貝海石道:“米香主,請客人來會幫主。”米橫野應道:“是。”轉身出去。
  過不多時,听得廳堂外腳步聲響。四名幫眾打開大門。米橫野側身在旁,朗聲道:“啟稟幫主,雪山派眾位朋友到來!”
  貝海石低聲道:“咱們出去迎接!”輕輕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么?”遲遲疑疑的站起身來,跟著貝海石走向廳口。
  雪山派九人走進廳來,都穿著白色長衫,當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歲年紀,一臉英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許之地,突然站住,雙目向他射來,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貝海石道:“啟稟幫主,這位是威震西陲、劍法無雙,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白万劍白大哥。”
  石破天點點頭,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認得跟在白万劍身后最末一個的花万紫,笑道:“花姑娘,你又來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時盡皆變色。花万紫更是尷尬,哼的一聲,轉過了頭去。
  白万劍是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長子,他們師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万劍,足見劍法固然高出儕輩,而白自在對儿子的武功也确是著實得意,才以此命名。他与‘風火神龍’封万里合稱‘雪山雙杰’,在武林中當真是好大的威名,這次若不是他親來,貝海石也決不會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將石破天請來。白万劍在外邊客廳中候石破天延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心頭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沖了喝,喝了沖,已喝得与白水無异,早沒半點茶味,好容易進得虎猛堂來,那幫主還是大模大樣的居中坐在椅上,貝海石報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見,他連‘久仰大名’之類的客气話半句不說,一開口便向花師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劍气破了胸膛?
  他登時便想:“瞧模樣八成便是那小子,這几天四下打听,江湖上都說長樂幫石幫主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這小子不將我放在眼里,卻色迷迷的向花師妹獻殷勤,大庭廣眾之間已是如此,花師妹陷身于此之時,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總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立即發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側視,口中不語,臉上神色顯得大為不屑。
  石破天又問:“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劍傷好些了嗎?還痛不痛?”這一問之下,花万紫登時滿臉通紅,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齊按住劍柄。
  貝海石忙道:“眾位朋友遠來,請坐,請坐。敝幫幫主近日身体不适,本來不宜會客,只是沖著眾位的面子,這才抱病相見,有勞各位久候,實在抱歉得很。”
  白万劍哼的一聲,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張椅坐下,耿万鐘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鈞、王万仞等几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長樂幫中有几人嘻皮笑臉,甚是得意,心想:“幫主一出口便討了你們的便宜,關心你師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還不是無可奈何?”
  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歸原位,仆役奉上茶來。貝海石拱手道:“敝幫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雙杰、以及眾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幫僻處江南,無由親近。今日承白師傅和眾家朋友枉顧,敝幫上下有緣會見西北雪山英雄,實是三生之幸。”
  白万劍拱手還禮,道:“貝大夫著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無雙,在下一直仰慕得緊。貴幫眾位朋友英才濟濟,在下雖不相識,卻也早聞大名。”他將貝海石和長樂幫眾都捧了几句,卻絕口不提石破天。
  貝海石詐作不知,謙道:“豈敢,豈敢!不知各位到鎮江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過了嗎?改日讓敝幫幫主作個小東,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們鎮江小地方的風景。”他隨口敷衍,總是不問雪山派群弟子的來意。
  終于還是白万劍先忍耐不住,朗聲說道:“江湖上多道貴幫石幫主武功了得,卻不知石幫主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
  長樂幫上下盡皆心中一凜,均想:“幫主于自己的武功門派從來不說,偶爾有人于奉承之余將話頭帶過去,他也總是微笑不答。貝先生說他是前司徒幫主的師侄,但武功卻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時是否肯說?”
  石破天囁嚅道:“這……這個……你問我武功么?我……我是一點儿也不會。”
  白万劍听他這么說,心中先前存著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嘿一聲冷笑,說道:“長樂幫英賢無數,石幫主倘若當真不會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這句話只好去騙小孩子了。想來石幫主羞于稱述自己的師承來歷,卻不知是何緣故。”
  石破天道:“你說我騙小孩子?誰是小孩子?叮叮當當,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沒騙她,我早跟她說過,我不是她的天哥。”他雖和白万劍對答,鼻中聞著身后丁當的衣香,一顆心卻全懸在她的身上。
  白万劍渾不知他說些什么叮叮當當,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東拉西扯,臉色更是沉了下來,沉聲道:“石幫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閣下在凌霄城中所學的武功,只怕還沒盡數忘得干干淨淨吧?”
  此言一出,長樂幫幫眾無不聳然動容。眾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師稈聚居之所,白万劍如此說,難道幫主曾在雪山派門下學過武功?這伙人如此聲勢洶洶的來到,莫非与他們門戶之事有關?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么地方?我從來沒學過什么武功。如果學過,那也不會忘得干干淨淨吧?”
  這几句話連長樂幫群豪听來也覺大不對頭。‘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說無人不知,他身為長樂幫幫主,居然詐作未之前聞,又說從未學過武功,如此當面撒謊,不免有損他的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幫主這么說,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劍等人听來,這几句話更是大大的侮辱,顯是將雪山派絲毫沒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輕輕的一筆勾銷。王万仞忍不住大聲道:“石幫主這般說,未免太過目中無人。在石幫主眼中,雪山派門下弟子是個個一錢不值了。”
  石破天見他滿臉怒容,料來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會說雪山派個個一錢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時,一年有數次隨著謝煙客到小市鎮上買米買鹽,知道越是值錢的東西越好,這時只想說几句討好雪山派的話,以平息王万仞的怒气,但連說了三個“好像”,卻舉不出适當的例子。這几人中,耿万鐘、柯万鈞、王万仞等几個他在侯監集上曾經見過,但不知他們的名字,只有花万紫一人比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姑娘,就值錢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銀子……”
  呼的一聲,雪山派九人一齊起立,跟著眼前青光亂閃,八柄長劍出鞘,除了白万劍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長劍,站成一個半圓,圍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罵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穢語,當真是欺人太甚。我們雪山弟子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輕易咽下這口气!”
  石破天見這九人怒气沖天,半點摸不著頭腦,心想:“我說的明明是好話,怎么你們又生气了?”回頭向丁當道:“叮叮當當,我說錯了話嗎?”丁當听得夫婿當眾羞辱花万紫,知他全沒將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問及,當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許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銀子,也未可知。”石破天點了點頭,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么銀子,便宜得很,賤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長樂幫群豪轟然大笑,均想幫主既這么說,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戰一場了。有人便道:“貴了我買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們倒可湊乎湊乎……”
  青光一閃,跟著叮的一聲,卻幫來王万仞狂怒之下,挺劍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劍隨手抽出腰間長劍,輕輕擋開。王万仞手腕酸麻,長劍險些脫手,這一劍便遞不出去。
  白万劍喝道:“此人跟咱們仇深似海,豈能一劍了結?”刷的一聲,還劍入鞘,沉聲道:“石幫主,你到底認不認得我?”
  石破天點點頭,說道:“我認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劍白師傅。”白万劍道:“很好,你自己做過的事,認也不認?”石破天道:“我做過的事,當然認啊。”白万劍道:“嗯,那么我來問你,你在凌霄城之時,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頭,道:“我在凌霄城?什么時候我去過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來尋媽媽和阿黃,走過許多城市小鎮,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個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劍寒著臉,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說道:“你別東拉西扯的裝蒜!你的真名字,并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說道:“對啦,對啦,我本來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認錯了我,畢竟白師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劍道:“你本來的真姓名叫做什么?說出來給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什么?他叫……狗雜种!”
  這一下輪到長樂幫群豪站起身來,紛紛喝罵,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將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罵你這狗雜种,縱然亂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皺一皺眉頭。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對啦!我本來就叫狗雜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相顧,除了貝海石、丁不三、丁當等少數几人听他說過‘狗雜种’的名字,余人都是惊疑不定。白万劍卻想:“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實有過人之長,連如此辱罵也能坦然受之,對他可要千万小心,半點輕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說道:“哈哈,原來你果然是狗雜种,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雜种有什么可笑?這名字雖然不好,但當年你媽媽若是叫你做狗雜种,你便也是狗雜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說八道!”長劍挺起,使一招‘飛沙走石’,內勁直貫劍尖,寒光點點,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万劍有心要瞧瞧石破天這几年來到底學到了什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紀輕輕,便身為一幫之主,令得群豪貼服,這一次便不再阻擋,口中說道:“王師弟不可動粗。”身子离椅,作個阻攔之勢,卻任由王万仞從身旁掠過,連人帶劍,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雖練成了上乘內功,但動手過招的臨敵功夫卻半點也沒學過,眼見對方劍勢來得凌厲之极,既不知如何閃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腳亂之間,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長袍,兩只長袖向長劍上揮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響,呼的一聲,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飛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大門之上。
  雪山派九人進入虎猛堂后,長樂幫幫眾便將大門在外用木柱撐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便是個瓮中捉鱉之勢。這虎猛堂的大門乃堅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鑲以鐵片,嵌以銅釘。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門上,跟著噗噗兩響,兩截斷劍插入了自己肩頭。
  原來石破天雙袖這一揮之勢,竟將他手中長劍震為兩截。王万仞被他內力的勁風所逼,气也喘不過來,全身勁力盡失,雙臂順著來勢揮出,兩截斷劍竟反刺入身。他軟軟的坐倒在地,已然動彈不得,肩頭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霎時之間,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紅。柯万鈞和花万紫急忙搶過,一個探他鼻息,一個把他腕脈,幸好石破天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王万仞只受外傷,性命無礙。
  這么一來,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長樂幫群豪也是欣悅之中帶著极大的詫异。群豪曾見幫主施展過武功,也不怎么了得,所以擁他為主,只為了他銳身赴難,甘愿犧牲一己而救全幫上下性命,再加貝海石全力扶持,眾人畏懼石幫主,其實大半還是由于怕了貝海石之故,万料不到石幫主內力竟如此強勁。只貝海石暗暗點頭,心中憂喜參半。
  白万劍冷笑道:“石幫主,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輩份大小。犯上作亂,人人得而誅之。常言道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門下學藝,我這個王師弟好歹也是你的師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武功再強,難道能將普天下尊卑之分、師門之義,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說什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時在你雪山派門下學過武藝了?”
  白万劍道:“到得此刻,你還是不認。你自稱狗雜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都沒什么好說,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俠義英雄,你也不怕辱沒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認師父難道連父母也不認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認識我爹爹媽媽?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白師傅,請你告訴我,我媽媽在那里?我爹爹是誰?”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臉上神色异常誠懇。
  白万劍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裝假,卻又是什么用意,轉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惡,實不可以常理度之。他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認了。他既肯自認狗雜种,自然連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時間心下感慨万分,一聲長歎,說道:“如此美質良材,偏偏不肯學好,當真是可恨可歎。”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師傅,你說可恨可歎,我爹爹媽媽怎么了?”說時關怀之情見于顏色。
  白万劍見他真情流露,卻決非作偽,便道:“你既對你爹娘尚有懸念之心,還不算是喪盡了天良。你爹娘劍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倆攜手行走江湖,又會有什么凶險?”
  長樂幫群豪相顧茫然,均想:“幫主的身世來歷,我們一無所知,原來他父母親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說什么‘劍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當得起白万劍這八個字考語的夫妻可沒几對啊,那是誰了?”貝海石登時便想:“難道他是玄素庄黑白又劍的儿子?這……這可有些麻煩了。”
  這時王万仞在柯万鈞的花万紫兩人扶掖之下,緩過了气來,長長呻吟了一聲。
  石破天見他叫聲中充滿痛楚,甚是關怀,問道:“這位大哥為何突然向后飛了出去?好像是撞傷了?貝先生,你說他傷勢重不重?”
  這几句詢問在旁人听來,無不認為他是有意譏刺,長樂幫中群豪倒有半數哈哈大笑。有的說道:“此人傷勢說重不重,說輕恐怕也不輕。”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聲勢洶洶,半夜三更前來生事,我道真有什么惊人藝業,嘿嘿,果然惊人之至,名不虛傳。”
  白万劍只作充耳不聞,朗聲說道:“石幫主,我們今日造訪,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別的朋友均無干系。雪山派弟子不愿跟人作無聊的口舌之爭。石中玉,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認是不認?”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誰是石中玉,你要我認什么?”
  白万劍道:“你師父風火神龍為了你的卑鄙惡行,以致斷去了一臂,封師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絲毫內愧?”這几句話說得甚至是誠懇,只盼他天良發現,終于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對所听到的言語卻句句不懂,又問:“風火神龍封師兄,他是誰?怎么為了我的卑鄙惡行而斷去一臂?我……做了什么卑鄙惡行?”
  白万劍听他始終不認,顯是要逼著自己當眾吐露愛女受辱、跳崖自盡的慘事,只气得目觜欲裂,刷的一聲,拔劍出鞘,手腕一抖,禿的一響,長劍又還入了劍鞘,指著柱上的三個劍痕,朗聲說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劍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創派祖師傳下來的劍法,若是僥幸刺傷對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來。”
  眾人齊向柱子上望去,只見朱漆的柱上共有六點劍痕,布成六角,每一點都是雪花六出出之形,甚是整齊。适才見他拔劍還劍,只一瞬間之事,那知他便在這一剎那中已在柱上連刺六劍,每一劍都憑手腕顫動,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實是無与倫比。眾人當王万仞被石破天內勁摔出后,對雪山派已沒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劍這一手劍法精妙,武林中罕見罕聞,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有的更大聲叫起好來。
  白万劍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過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豈敢班門弄斧,到貴幫總舵來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請列位朋友作個見證。七年之前,敝派有個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膽大妄為,和在下的廖師叔動手較量。我廖師叔為了教訓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劍,每一劍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劍法雖然平庸無奇,但普天之下,并無第二派劍法能留下這等傷痕的。”說到這里,轉頭瞪視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瞞眾人,不敢自暴身分,那么你將褲管捋起來,給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這般的傷痕?是真是假,一見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褲管來給大家瞧瞧?”白万劍道:“不錯,若是閣下腿上無此傷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來貴幫騷扰胡混,自當向幫主磕頭陪罪。但若你腿上當真有此傷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這么六個劍疤,那可真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劍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見他說得滿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雖然相隔數年,他長大成人之后相貌變了,神態舉止也頗有不同,但面容一般無异。花師妹潛入此處察看,回來后一口咬定是他,難道咱們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時沉吟未答。
  陳沖之笑道:“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我們幫主卻要看貴派花姑娘大腿上的傷疤。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讓他兩位同到內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細細的看上一看!”長樂幫群豪捧腹大笑,聲震屋瓦。
  白万劍怒极,低聲罵道:“無恥!”身形一轉,已站在廳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賊心虛,不肯顯示腿傷,那便隨我上凌霄城去了斷吧!”刷的一聲,已拔劍在手。
  石破天道:“白師傅又何必生气?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我卻說沒有,那么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么緊了?”說著抬起左腿,左腳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腳的褲管,露出腿上肌膚。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哦”的一聲,惊呼了出來。
  只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果然有六點傷疤,宛然都有六角,雖然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中間最惊訝的卻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個傷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絕非偽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細看,腿上這六個傷疤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著他。
  石破天捋著褲管,額頭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他又摸摸肩頭,喃喃道:“肩頭、腿上都有傷疤,怎么別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難道……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貝海石,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他回頭去望丁當,丁當皺著鼻子,向他笑著裝個鬼臉。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前一送,示意動武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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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破天笑道:“你們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儿。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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