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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回頭始識風波惡 放眼應知天地寬


母親查問

  楊大姑面挾寒霜,沉聲說道:“杰儿,昨晚你去了那里?”
  齊世杰洶洶說道:“我,我昨晚去了岳豪家里。”
  楊大姑道:“你去他家里做什么?”
  齊世杰道:“這、這個,說、說來話長——”
  楊大姑目光一瞥,發現儿子的衣裳染有血跡,喝道:“你和岳師兄動了手了?”齊世杰道:“沒、沒有。娘,你、你听我說!”楊大姑道:“先別說話,赶快洗臉,換過衣裳!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副什么樣子,對著鏡子瞧瞧吧。”
  齊世杰當然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模樣”的,他昨晚在岳家荷塘旁邊掏出一團爛泥涂在臉上,如今尚未抹去。上衣也染有范魁的血。他洗過臉,換了一套干淨的外衣,說辭也想好了,于是坐下來道:“娘,你覺得方亮和范魁這兩個人怎樣?”
  楊大姑道:“在保定的時候,這兩個人倒是相當正派的。不過三年前他們莫名其妙的失了蹤,离開保定之后,我可就不知道他們是好是坏了。好端端的你提起他們二人作甚?”
  齊世杰道:“娘,要是他們有生命之憂,孩儿該不該救他們?”楊大姑吃了一惊,說道:“什么,你到岳師兄家里是為了救他們?”
  齊世杰道:“不錯,他們回到保定,因事拜訪岳豪,不料岳豪不念同門之誼,把他們二人打傷。方亮逃脫,范魁遭擒。”
  楊大姑道:“且慢,你說的話我覺得有點可疑。”
  齊世杰道:“有點可疑?”
  楊大姑道:“在你舅舅的六個門人之中,武功最好的當然是大弟子閔成龍,但岳豪雖然是二弟子,武功卻不及他的師弟方亮和范魁的,即使岳家的家丁多,那些家丁只是三腳貓功夫,怎能把他們二人一起打傷。”
  齊世杰道:“他們是著了舅舅的暗算的,范魁著了舅舅的一枚透骨釘,險些打穿琵琶骨!”
  楊大姑這一惊可就更大了,瞠目說道:“你、你說什么,舅舅是他們的師父,豈有師父暗算徒弟之理?”
  齊世杰冷冷笑道:“我也覺得沒有這個道理,但偏偏就有這樣的事情做出來!”
  楊大姑作不得聲,靜默片刻,問道:“你的舅舅呢?”
  齊世杰道:“還在岳豪家里,”楊大姑道:“他不是說要离開保定么?”齊世杰道:“娘,舅舅的話你怎能還相信他,那天他是騙咱們的,他留在保定辦案,恐怕咱們知道:“
  楊大姑道:“我不管他辦的是什么案,最緊要的是先要知道,你有沒有給舅舅發現。”齊世杰道:“沒有。”
  楊大姑稍微安心點,再問:“那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來的?”齊世杰道:“是范師兄身上血染著的。”
  楊大姑說道:“如此說來,你已經把范魁救出來。你舅舅的武功不比你差,難道他絲毫沒有知覺。”
  齊世杰道:“不是我救他的。是另外一個人。”
  楊大姑詫道:“是誰?”齊世杰道:“尚未知道。孩儿后來見著范魁的時候,那個人早已走了。”
  楊大姑道:“那么范魁人在何處?”齊世杰道:“他和方師父在天亮之前早已一同走了。他們是乘船离開保定的。”
  楊大姑听得他們已經离開保定,方始松了口气,說道:“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老老實實對娘說,不許有一字隱瞞。”
  齊世杰只好把解洪的案子告訴他,楊大姑越听越是吃惊,听罷,頹然靠著椅背,半晌說道:“杰儿,我已經老了,我是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夠留在我的身邊,多伴我几年的。但現在我卻是非要你离開我不可了。你趁著天色還未大亮,赶緊走吧,走吧!”
  齊世杰道:“娘,我不是告訴了你么,范魁不是我救的,舅舅也沒看見我。”楊大姑道:“他沒看見你也會疑心你的!”
  齊世杰道:“娘,你不是常說的嗎,外公外婆早死,你是長姐如母將舅舅教養成人的。他得有今日的富貴,一大半也是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敢把我怎樣?”楊大姑歎口气道:“普通的案子也還罷了,解洪這件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我相信他不會為難咱們母子,不過,他是替皇上辦事的人,咱們也得替他著想,你到外面避過風頭再回來吧,免得舅舅難為。”
  齊世杰道:“好吧,娘既然這么多顧慮,孩儿就暫且离開你吧。”那知正在他向母親拜別之際,已經听得有人推開他家的大門,腳步聲急促的跑進來了。
  楊大姑急忙把齊世杰換下來的肮髒衣服塞入床底,喝道:“是誰?”其實她早已猜想到來者是誰了。
  果然便听得楊牧的聲音說道:“姐姐,是我。羅師父有事要見你,我特地陪他來的。”
  羅雨峰似乎嫌他說得不夠完全,跟著按照武林禮節自行通名求見,朗聲說道:“羅雨峰待來拜訪大嫂和世兄。”楊大姑的丈夫生前和羅雨峰乃是稱兄道弟的朋友。
  他指名要見齊世杰,楊大姑只好和儿子一同出去會客了。
  楊大姑先不理會羅雨峰,故意裝作有點詫异的神气說道:“弟弟,你才走了兩三天,邊樣快又從京師回來了?”楊牧面上一紅,說道:“我臨時有點小事,要在保定多耽擱几天。”
  羅雨峰道:“兄嫂,恕我冒味前來,失禮之處,你莫見怪。實不相瞞,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至此處,留心看楊大姑的面色。
  楊大姑不露聲色,淡淡說道:“大家都是至親好友,客气什么,有什么事情,你說吧。”
  羅雨峰繼續說道:“我的事情和令弟的事情互有關連,是兩椿其實也是一椿。楊兄,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楊牧說道:“羅師父你是客人,你先說吧。”
  羅雨峰道:“大嫂既然不把我當作外人,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來請世兄幫忙的!”
  楊大姑道:“羅大哥說笑了。他小小年紀,能夠幫你什么忙?”羅雨峰道:“只要世兄肯高抬貴手,那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楊大姑面色一沉,說道:“恕我不懂,你這話什么意思?”
  羅雨峰道:“我是為了解洪這件案子來的,世兄,你該明白了吧?”齊世杰說道:“什么解洪,我不明白!”
  羅雨峰忍住气說道:“解洪是涉嫌造反的一個朝廷重犯,被關在保定大牢,昨天晚上,給人劫走了。世兄,你是知道的,小徒劉昆是保定府的總捕頭,失了重犯,罪名非小。他來求我,我只有來求世兄了。”
  齊世杰又惊又喜,心里想道:“那人果然言而有信,想必他是救了范魁之后,立即就去劫獄的。”
  齊世杰不懂掩飾,不覺喜形于色,哈哈一笑,說道:“你以為是我劫獄?”羅雨峰道:“不敢。不過世兄或許知道他躲溺在什么地方,請告訴我。”
  齊世杰道:“憑什么你以為我知道?”羅雨峰皺著眉頭,把眼望著楊牧。楊牧柔聲說道:“世杰,事情不做亦已做了出來,如今只能想法彌補,抵賴是抵賴不了的。你應該相信舅舅,舅舅由不會害你!只要你說出在什么地址,可以找到解洪,其他事情都可商量。”明知咋晚范魁被人搶走之事,他也以為是齊世杰干的。所謂“其他事情”乃是向齊世杰暗示,只要捉到解洪,范魁的事他就可以不追究了。
  齊世杰說道:“你們一定要我說,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們吧!”楊牧大喜道:“對,只要你實話實說,天大的事情都有舅舅擔當!”
  齊世杰哈哈答道:“你們找錯人啦!老實話,解洪是肥是瘦,是短是長,我一概不知。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人,如何能知道他的下落?”
  羅雨峰大惊道:“這個,這個……齊世兄,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楊大姑道:“杰儿的确不是和你們開玩笑的,我知得清楚,此事与他無關?”
  羅雨峰道:“大嫂,你怎么知道与他無關?”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不相信世杰的話,我的話你也不相信么?嘿、嘿,你如今是不是要盤問我!”
  楊大姑號稱“辣手觀音”,一聲冷笑,目光不自覺的充滿殺气,嚇得羅雨峰心膽俱寒。“大嫂,你莫生气,我不過是來問一聲而已。”他忙不迭的說道。
  楊大姑道:“我何以知道与他無關,本來准備對你說的,但我的脾气,可不能讓人盤問才說!對不住,如今我不想說了,你要問的亦已問過了。要是沒有別的事,請你到別的地方查問吧!”說罷,端起茶杯,表示送客。
  楊牧連忙說道:“姐姐,我的事情還沒說呢,兩件事是有關連的,羅師傅可不能現在就走。”
  楊大姑道:“你也不相信我的話?好吧,那么你又有何事要我幫忙,你說!”
  揚牧說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話,有件事情,不知世杰告訴了你沒有?”
  楊大姑道:“什么事情?”楊牧說道:“昨晚他去了何處?”楊大姑道:“你這樣問顯然還在怀疑杰儿劫獄!我生平從沒對你說過謊話,我知道劫走解洪的人的确不是他!”
  羅雨峰道:“那么是誰?”
  楊大姑白他一眼,說道:“我怎么知道?你一再盤問,是否要我承認劫獄的人是我?”羅雨峰嚇得不敢出聲。
  楊牧是個城府甚深的人,心想:“我問世杰昨晚去了何處,他避而不談,莫非其中另有蹊蹺?”他不敢重蹈覆轍,用盤問的口吻直接去問姐姐,卻繞個彎說道:“姐姐,你當然不會瞞我。但只怕世杰一時糊涂,做出了不應當做的事情,卻瞞住你。”
  楊大姑道:“你以為他什么事情瞞騙我?”
  楊牧說道:“昨晚岳豪家里也出了事,范魁被人劫走了。”
  楊大姑裝作莫名其妙的神气,說道:“范魁回來了么?他和岳豪都是你的徒弟,他住在岳豪家中有什么稀奇,何以你用‘劫走’二字?”
  楊牧不知姐姐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只好告訴她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不肖徒儿參加了冷鐵樵那幫人造反,這次他來保定,就是為了救解洪的,岳豪想挽救他,將他留下。誰知昨晚卻給人劫走!”
  楊大姑道:“你以為這個人是你的外甥?”
  楊牧說道:“那人偷偷下手,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是個年青人。能夠在我眼皮底下把人劫走的年輕人當今也沒有几個!”
  楊大姑冷冷說道:“所以你就以為是他?”
  楊牧連忙說道:“但愿不是他就好。但即使是他做的也還可以設法彌補,只要他肯說實話,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
  齊世杰大聲說道:“多謝舅舅重愛,但可用不著舅舅操心。我告訴你,劫走范魁的人也不是我!”
  楊牧不理會他,繼續說道:“姐姐,你對我恩重如山,你應當相信我決不會難為世杰。但万一京中另外派人來查辦這一案子,事情可就難辦了。岳家的人都認為世杰的嫌疑最大,劉昆也一口咬定劫獄的人是他。查案的人必定會來找你們母子麻煩的!”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以為姐姐是怕事的人?”
  楊牧說道:“姐姐,你是女中丈夫,當然不會怕事,不過如今應該是你安享晚年的時候,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你一個人又怎能和官府作對呢。所以我希望你問明世杰,要是他干的,那還是對我實說的好,免得別人來找麻煩!”
  楊大姑道:“你沒听見嗎,他剛剛說過,兩件事情都不是他干的!”楊牧愕了一愕,說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杰儿的話,不過或許他剛才是尚有顧慮,未敢實說。”
  楊大姑道:“好,你不相信他,那就由我告訴你吧,劫走范魁的确實不是他!”
  楊牧說道:“可是他是嫌疑最大的人,只怕別人不相信姐姐的話!”
  楊大姑道:“那你要怎么辦?”楊牧看了羅雨峰一眼,說道:“姐姐,羅師傅的徒弟是保定府的總捕頭,這件事是他稟知知府,請他師父出山查辦此案的。我則是京中派來的協助地方辦案的。我這關好過,保定官府這關可不能憑一句話就搪塞過去!”
  羅雨峰這才敢插嘴說道:“對啊,大嫂,求你開恩,好歹想個法子,讓我們可以交差。”
  楊大姑變了面色,說道:“如此說來,你們最少也是要把我的儿子帶去保定府大堂審問的了?”
  羅雨峰道:“不敢,不過除非我們找到了另有劫獄的人,否則只怕要委屈令郎走一趟了!”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們以為有本領劫獄的人就只世杰一個?”楊牧听了此言,不覺心中一動,連忙問道:“姐姐,你這么說,莫非你已紐知道劫獄的人是誰?”
  楊大姑尚未回答,忽听外面有人說道:“不必問她,問我!”聲音從大門外傳進來,就像在楊牧耳邊說話一般。
  楊牧吃了惊,喝道:“你是誰?”那人說道:“我是劫獄的人,我也就是劫走范魁的人,兩件事情都是我干的。你要找他們,跟我來吧!”
  弟弟走了之后,楊大姑吁了口气,說道:“你听得出來吧,這人是楊炎!”
  齊世杰道:“我早已猜到是他了。娘,我跟去暗中偷看好不好?”楊大姑道,“不好!”歇了一歇,歎口气道:“我以為你還是遠走高飛的好。”
  齊世杰道,“表弟已經回來了,我為何還要离家?”
  楊大姑道:“你以為楊炎會把解洪和范魁這兩個人交給他的父親?”
  齊世杰道:“我知道表弟的脾气,他既救了人,就絕不會把已經救了出來的人再送回虎口了。”
  楊大姑道:“著呀,他抓不到朝廷欽犯,又奈何不了他的儿子,那他怎樣交差?”
  齊世杰道:“娘,你是恐怕舅舅還會來找咱們的麻煩?”楊大姑道:“最少羅嗦是免不了的,你在家中,他多來羅嗦几次,我的耳朵根不得清淨事情還小,風聲傳了出去,京城里另派人來查案,麻煩可就大了。”
  齊世杰道:“但舅舅很快就會知道,這兩件案子,都是他儿子干的了。”
  楊大姑道:“就因為儿子比外甥更親,他奈何不了他的儿子,就只能著落在你的身上破案,不錯,這兩件案子都不是你干的,但你別忘了,你昨晚曾經到岳家,這就證明了你已經見過方亮,否則你不會知道范魁被囚在岳豪家中。當公差的人,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條可以破案的線索的!”
  齊世杰笑道:“娘,原來你也不相信舅舅了!”
  楊大姑歎口气道:“我自己弟弟的性情我怎能不知道?我可以一切為了他,但若是當真到了十分緊要的利害關頭,只怕他是連我也顧不得了,何況于你。”
  齊世杰喜道:“娘,你能夠明白舅舅的為人,這就好了。”
  楊大姑道:“你放心走吧,我已經再三想過,只有你暫且离家,我才可以把事情推得干干淨淨。”
  齊世杰道:“好,那么孩儿走啦,娘,你自己多多保重!”
  楊大姑忽道:“杰儿且慢。”齊世杰回過頭來,說道:“娘還有什么吩咐?”楊大姑道:“你打算上那儿?”齊世杰道:“浪跡江湖,隨遇而安。”
  楊大姑道:“有件事情你必須答應我!”齊世杰道:“請娘吩咐!”楊大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許你去柴達木!”柴達木是冷鐵樵那幫義軍所在之處,齊世杰這才明白,原來母親是怕他去找冷冰儿。
  楊大姑繼續說道:“杰儿,我知道你心上還放不開那位冷姑娘,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見到她了。你的舅舅已經怀疑你和冷鐵樵那幫人一鼻孔出气,盡管你討厭他,可別要給他說中才好。我,我也不愿意你和那幫人混在一起的!”
  齊世杰苦笑道:“娘,就是你不說,找也不能再去見那位冷姑娘了。我有這樣一個舅舅,舅舅而且曾經想逼我到柴達木當奸細的,我能夠不避嫌疑嗎?”
  楊大姑喜道:“好,那么你是答應了?”齊世杰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娘,我答應你,我一定不去柴達木!”
  楊大姑道:“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目送儿子离開,心中一陣辛酸,不覺潸然淚下。
  齊世杰心中的傷痛也是不在母親之下。
  “冰儿如今不知是在何處,是回轉天山呢,還是去了柴達木她的叔叔那里,唉,我還想她做什么,反正我是不能再見她了。”他給挑起了心上的創傷,又強忍著淚,把這辛酸咽下去。
  他希望与楊炎見上一面,除了是表兄弟的關系之外,還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他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知道楊炎和他的父親見了面,是否會父子相認?
  另一個原因是上次楊炎在回疆与他分手之時,他知道楊炎是要去找冷冰儿的,他們可曾會面?盡管他要避開冷冰儿,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可還是渴望知道有關冷冰儿的任何消息的。
  不過應該到什么地方去找楊炎呢?他仔細思索:“表弟會把舅舅引到什么地方?嗯,當然不會到熱鬧的地方去,這地方也不會是离我家太遠的,否則到了太陽出來的時候,路上的行人就會多了。”此時剛是拂曉時分,附近的人家尚未打開大門的。
  驀地他想起了一處地方,离開他家不遠的海神廟。
  他沒猜錯,楊炎此時已是把父親引到海神廟了。
  楊牧和羅雨峰怀疑廟中會有埋伏,不覺舉步緩進。楊炎說道:“昨晚我就是把范魁送到這里交給他的師兄方亮的,楊、楊爺,我知道你是他們的師父,不管你把他們當作徒弟也好,當作犯人也好,你總不至于害怕自己的徒弟吧?我早已說過我對你并無有惡意,你既然到了這里,為何卻沒有膽量進去?”
  楊牧剛才一路追蹤,見到的只是楊炎的背影,此際方始是面對面的說話,他看清楚了楊炎的面貌,不覺心頭一震:“奇怪,這少年怎的似曾相識?”不覺凝眸細視,越看越有异樣的感覺。這感覺已經不只是“似曾相識”的感覺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本來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分開多年之后,驀然見著一般。
  他听得楊炎稱呼他做“楊大爺”,而且語气溫和,一再表明對他并無惡意,這种親切之感,不知不覺又多了几分。
  他略一躊躇,不覺就跟著楊炎踏進廟門了。
  羅雨峰見楊牧已經進去,也大著眼子跟他進去。不料楊炎忽地回過頭來喝道:“羅雨峰,我又沒有請你,你跟來做什么?”
  羅雨峰是保定府輩份最高的武林人物,保定兩大名武師,一個是楊牧,另一個就是他。楊牧出道之時,他早已成名。故此楊牧的名气雖然后來居上,在他的跟前也還是以晚輩自居的。像他這樣一個自認為是“德高望重”的成名人物,豈能容得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搶白?當下忍不住“哼”了一聲,說道:“小朋友,你既然做了這宗大案,難道你會不知道保定府的總捕頭就是老夫的徒弟?老夫正是應小徒之請,受了知府之托……”這還是他顧忌這個敢于劫獄的少年人,本領說不定可能在他之上,方始強抑怒火的,否則早已破口大罵了。
  那知他自以為說話已夠客气,楊炎卻已听得不耐煩了。羅雨峰話猶未了,楊炎便即喝道:“管你什么總捕頭,莫說你是總捕頭的師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給我滾開,听見了沒有,我叫你滾開!”
  羅雨峰不敢罵他,他反而先罵起羅雨峰來了。
  羅雨峰忍無可忍,大怒喝道:“我活了六十多歲,從沒人敢叫我滾開,你、你這小子……”大喝聲中,兩枚鐵膽立即飛出。
  羅雨峰使出獨門暗器功夫,小鐵膽首先飛出,打向楊炎門面,扰亂他的視線。大鐵膽卻后發先至,作弧形掠過撞擊他的后心。那知楊炎就像背后長著眼睛一般,反手一抓,把大鐵膽抓到手中,頭也不回伸出雙手一箝,又把打到他面前的小鐵膽箝住了。
  楊炎接過兩枚鐵膽,冷笑說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爛鐵廢銅,敢來現眼!”兩枚鐵膽向下一擲,轟隆聲響,地面撞開兩個窟窿,鐵膽深入泥士,無影無蹤。
  羅雨峰嚇得魂飛魄散,正要逃跑,楊炎已是喝道:“老匹夫。你不肯滾開,那就躺下吧!”鐵膽在地面撞開窟窿,泥土飛濺,楊炎信手一抓,捏了一顆小小的泥丸,怒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兩枚鐵膽,還你一枚泥丸!”泥丸彈出,正中羅雨峰膝蓋,羅雨峰雙腿一軟,登時倒下,不省人事。
  楊牧大吃一惊,叫道:“你把羅老先生怎么樣了?”
  楊炎笑道:“不礙事。我只是不喜歡他在場,讓他好好的睡一覺,過了十二個時辰,他的穴道自解。”楊牧猜疑不定,但想以這少年的武功,若要傷他,他要逃也逃不了。于是大著膽子跟少年踏進殿堂。
  楊炎說道:“你看這是你的透骨釘吧?”
  楊牧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地上果然有兩枚給鮮血染紅的透骨釘,還有凝固了的一灘灘血跡,触目惊心。
  楊牧心想:“這少年倒沒騙我。”連忙問道:“人呢?”
  楊炎說道:“我只說方亮和范魁曾經來過這里,你又沒托付我看管他們,我怎知他們到那里去了。”
  楊牧道:“你不是說帶我來抓犯人的嗎?”
  楊炎說道:“不錯。但我可沒有答應替你去抓犯人,破案那是你自己的事!”
父子相逢不相識

  楊牧雙眼放光,盯著楊炎說道:“恕我倚老賣老,喚你一聲小兄弟。小兄弟,你貴姓?”楊炎心頭一酸,想道:“父子相逢,你竟然對面不識。”不覺輕輕歎了口气,說道:“你錯了。”他那知道,楊牧這樣問他,正是試探他的。
  “我請教你貴姓大名有什么錯?”楊牧故意問道。
  楊炎說道:“我与你是絕不能稱兄道弟的,其實你又何須知道我的姓名?”楊牧緊緊再問:“為什么?”楊炎說道:“今日相逢,不過是個偶然的緣份。倘若話不投机,今后我也不會再見你了。若然永不相見,何須知道我的實姓真名!”
  楊牧說道:“若然話得投机呢?”楊炎說道:“那時再說,姓名不過是個符號,如今你喜歡怎樣稱呼我就怎樣稱呼我好了。
  楊牧說道:“好,你武藝高強,人間罕見,我就稱你小英雄吧。小英雄,這次雖然抓不到犯人,你總算是幫了我的忙。你可以再幫我一次忙么?”
  楊炎道:“你要我幫什么忙?”楊牧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幫我破這案子。”
  楊炎歎道:“我沒說錯吧,你一開口,就話不投机了。”
  楊牧說道:“你不肯幫我這個忙?”
  楊炎說道:“我非但不能幫你破案,還要勸你別打破案的主意,不僅這個案子,以后也不要辦同類的案子!”
  楊牧怔了一怔,說道:“為何你要勸我這樣?”
  楊炎說道:“你試想想,至親莫如父子,但師徒也是有如父子一般。俗語說虎毒不食儿,但你竟忍心害自己的徒弟,還能算是一個人嗎?”說話甚為沉痛,但楊牧卻也可以听得出來,他對自己還是善言相勸的,并非含有惡意的責罵。
  楊牧說道:“我并不是害他,我是要挽救他。”楊炎說道:“不錯,你對范魁也是如此說的,但你和岳豪說的卻似乎不是這樣,對不住,我都听見了。找知道你們只是要騙取口供。”
  楊牧說道:“小英雄,你武功雖高,可惜年紀太輕,有些道理未必明白。”
  楊炎道:“好,那我倒要請教你的道理是什么?”楊牧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楊炎冷冷說道:“我知道:“
  楊牧說道:“你知道就好。我替皇上當差,豈能不替皇上辦案?再說他們落在我的手上,總比落在別人手上好些,只要范魁肯改過自新,我确實是想挽救他的。”
  楊炎說道:“我倒是希望你能夠改過自新!”
  楊牧說道,“我犯了甚么過錯?”楊炎歎口气道:“你本來是人們敬重的名武師,何苦去給韃子皇帝充當鷹爪?我不管你是為什么原因,這總是鑄成大錯了!”
  楊牧說道:“好,那么我來問你,咱們做老百姓的總得有個皇帝是不是?”楊炎呆了一呆,說道:“這我可沒有仔細想過,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得有個皇帝,但既然自古至今都有皇帝,大概是吧。”
  楊牧說道:“既然總得有個皇帝,我給皇帝做事,又有什么不對?”楊炎說道:“可是如今做皇帝的乃是滿州韃子啊!”
  楊牧說道:“漢滿蒙回藏,五族一家,不管是那一族人,也都是中國人,為什么你要罵滿州人做韃子?”
  楊炎想了一會,說道:“這點你責備得對,不過我的原意,‘韃子’二字,只是指不屬于漢族的坏人的。既然易生誤會,今后我不再用它就是。”
  楊牧說道:“既然你不是特別歧視滿族人,那么我替滿人皇帝做事,也許不是什么過錯了,試問一家人有五兄弟,漢人是大哥,滿人是二哥,蒙古人是三哥……為什么只許大哥做皇帝,不許二哥做皇帝?”
  楊炎覺得父親說的也有點道理,但在想了一會之后,卻不禁搖了搖頭:“話雖然可以這樣說,但事實還是有點不對!”楊牧道:“什么不對?”
  楊炎說道:“因為滿人做了皇帝,并不把漢人當作兄弟。我雖然年紀輕,知道的不多。但也听人說過,清兵入關的時候,有過什么‘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事件,也不知殺了多少漢人!”說至此處,驀地想起昨晚方始從范魁口中知道的一件事情,繼續說道:“其實你知道的當然比我多,因為首創楊家六陽手的你那位祖先,就是清兵入關之初,幫義軍守過嘉定的。你如今充當鷹爪,不覺得愧對祖先么?”
  楊牧面上一紅,說道:“楊州十日,嘉定三屠,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一百多年前的舊帳算它作什么?”
  楊炎說道:“舊帳不算,莫非如今的皇帝就對漢人很好了么。”楊牧說道:“漢人當上皇帝,也不見得就對漢人很好。史書上的暴君那一個朝代沒有?”
  楊炎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當然不及父親能言善辯,但他想了一想,終于也還是給他想出了一個道理來,說道:“好,那就不管他是漢人或是滿人,總之是坏皇帝就要反對。是好人也就不該替坏皇帝做爪牙!”
  楊牧說道:“你又怎么知道現在的皇帝是坏皇帝?皇帝手下那么多人,有些人做了一些坏事是免不了的,卻不見他比起以前的皇帝特別坏啊!”
  楊炎說道:“我沒有見過皇帝,但我知道他是坏人。縱然不是特別坏,也是坏得可以的!”楊牧說道:“何所見而云然?”楊炎說道:“我相信我的朋友,要不是你們的皇帝坏得可以,為什么有那么多好人反對他?”
  楊牧問道:“你的朋友是誰?”楊炎冷冷說道:“你想去抓他們嗎?”揚牧說道:“我只怕你受了別人的騙。”楊炎說道:“要是別人說這句話,我非打他不可!”
  楊牧笑道:“那我倒要多謝你對我手下留情了,但你就這樣相信你的朋友而不相信我?”楊炎說道:“你一天充當鷹爪,我就一天不相信你!好,我要和你說的話都說完了,听不听由你!”說罷滿腔郁悶,眼角不覺沁出兩顆淚珠。
  楊牧叫道:“且慢,且慢!”楊炎回頭過來,說道:“你不肯听我的勸告,又叫我回來做什么?”
  楊牧說道:“你,你到底是誰?”楊炎說道:“我早已說過了。我不能告訴你!”楊牧眼睛潮濕,注視著他,說道:“你何必瞞我,你不說我由知道,你,你是——”
  楊炎連忙打斷他的話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誰,那也不必問我了。你我話不投机,從今以后,我也不會再見你了!”
  楊牧說道:“你這樣急做什么,我還有點話要說呢,唉,不是我不想听你的勸告——”楊炎只道父親已經有點回心轉意,于是又再坐下來,說道:“那你說吧,為何你不能听我的勸告?”
  楊牧長長歎了口气,說道:“老實告訴你,我本來也不想做什么大內衛士,我有說不出的苦衷!”
  楊炎說道:“既是難言之隱,那就不必說了。”
  楊牧說道:“家丑不外揚,對外人我是當然不會說的,但對你——”楊炎掩了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要知他雖然從楊大姑的口中得知這件“家丑”,但他也從冷冰儿的口中,知道母親當年是怎樣受了委屈,后來又是怎樣為義軍犧牲的。縱然一時難辨是非,他對母親還是怀著一份崇高的敬愛。他不愿意從父親的口中,親耳听到父親說母親的坏話!
  楊牧說道:“是不是我不說你也知道了?”楊炎不作聲。
  楊牧繼續說道:“好,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必說了。只是我要告訴你,我有一個儿子,若然他還活著,剛好和你一般年紀。他上了坏人的當,那坏人毀了他的父親,害死他的母親,卻冒認是他的生身之父!這是我平生的大恨!儿子找不回來,我枉自為人!冒充俠義道的人對不起我,我也不在乎俠義道怎樣罵我了!”
  楊炎說道:“假如你不肯做什么大內衛士,我相信你的儿子會回來的!”
  楊牧說道:“若然真的如你所言,莫說大內衛土,就是讓我當上皇帝我也不要!我只要父子相依,不月歸隱,再也不問世事,快快活活過這后半生!”楊炎听他說得十分真摯,不覺動了父子之情,“爹爹”二字几乎就要叫了出來,但他還是暫時忍住,說道:“當然是真的,只要你哪一天辭了官,包在我的身上還你一個儿子!”
  楊牧歎道:“就只怕我雖有此愿,別人也容不得我。”
  楊炎說道:“你怕誰?怕你們的皇帝不肯放過你!”
  楊牧說道:“不是。皇帝還好對付,我可以棄官而逃,用不著向他遞什么辭呈。但我那對頭卻是不易對付,我一旦不做大內衛士,失了庇護,只怕就要遭他毒手。唉,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當年就是因為怕了這個對頭,逼不得已才做大內衛士的。”
  楊炎說道:“要是他敢來找你的麻煩,我對付他!”
  楊牧說道:“你知道我那對頭是誰?他是天下第一快刀盂元超!”
  楊炎咬著嘴唇說道:“孟元超又怎么樣,我不怕他!”
  楊牧說道:“或許你可以對付他,但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
  楊炎咬著嘴唇,澀聲說道:“你、你要怎樣?”
  楊牧沉聲說道:“我要盂元超的首級!”
  這八個字像入口鐵釘一樣,一口一口釘在他的心頭。這個問答雖然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他仍是受到极大的震動!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的“冷姐姐”最尊敬的人,過去冷冰儿曾經不只一次勸他,希望能夠化解他對孟元超的敵意,“冷姐姐僅僅知道我對孟元超含有敵意,她已經是大為不安了,要是給她知道我去取盂元超的首級,她將會對我怎樣?”
  可是這是他父親提出的條件,要是得不到孟元超的首級,父親就不會改過自新,父親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內衛土”也勢必要一直做下去。他若要父子團圓,若要父親不再充當鷹爪的話,就非取得孟元超的首級不可!
  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一時間不覺心亂如麻,嘴唇都咬出血來!
  楊牧留神注視他神色的變化,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气,繼續說道:“孟元超武藝高強,快刀天下無敵,我自己報不了仇,又豈能要毫無關系的人替我送死,罷、罷、罷,這仇我也不想報了,只盼你能夠替我帶几句話給我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孩儿!”
  楊炎道:“你要我說甚么?”楊牧說道:“我身受奪妻子之辱,報不了仇,還有何顏面苟活世間?我死了之后,請你告訴我那孩儿,孟元超怎樣害死他的雙親,他縱然沒有本領為雙親雪恥報仇,也不該再認賊作父了。要是他還有一點血性,還有一點父子之情,叫他回來收拾我的骸骨吧!”
  楊炎本來是個性情极易激動的人,給父親這么一激,不由得血脈賁張,濁气上涌,這剎那間,什么顧慮都拋到九霄云外,登時叫起來道:“你的孩子不會是這樣的人,你也不必自尋短見,好,你等著我替你把孟元超的首級拿來!”
  楊牧大喜之下,擠出几點眼淚,上前想把楊炎樓在怀中,說道:“好孩子,你早知道——”楊炎一閃閃開,說道:“到你不做鷹爪的時候,你的儿子才能回到你的身邊。”
  楊牧說道:“我不是早已對你說了嗎,孟元超首級一到,我就不替皇上當差!”
  楊炎說道:“你肯听我的勸告,那就好了,我走啦!”他正要邁步出門,忽地又回過來,說道:“我几乎忘了一件事情,本來我親自去做的,但如今我想請你幫我的忙。”楊牧問道:“什么事情?”楊炎說道:“一件私事,絕無風險,只是要你替我帶個口信。”
  楊牧暗暗歡喜,連忙問道:“給誰?”他以為楊炎這個口信是帶給解洪或者和解洪有關的人,那正是求自不得了。
  楊炎說道:“給你的外甥齊世杰。”
  楊牧怔了一怔,問道:“你要我對他說什么?”
  楊炎說道:“他有一個心愛的姑娘,你不便問她是誰——”
  楊牧笑道:“原來是這件事情。”楊炎道:“哦,你已經知道了?”楊牧說道:“你說的這位姑娘,是冷鐵樵的侄女冷冰儿吧?”
  楊炎說道:“不錯,你知道更好,我可以省卻很多解釋,齊世杰喜歡這位冷姑娘,可是他的母親不喜歡。”
  楊牧說道:“其實是冷鐵樵的侄女也沒什么,我已經勸過我的姐姐了。是那位冷姑娘托你替他向世杰重申盟誓吧,你叫她放心,我會替她玉成好事的。”
  楊炎神色頗為尷尬,半晌說道:“不是。”楊牧說道:“那是什么?”楊炎說道,“那位冷姑娘其實只是把他當作朋友,并不想要嫁給他的。她如今已經有了一位意中人,這個人齊世杰也認識的。”
  楊牧大感意外,笑道:“那么我這個信差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信差了。世杰得知這個消息,恐怕少不免會傷心了。不過,讓他死了這條心也好。”
  楊炎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他一定會傷心的,但不能不告訴他!”原來他正是為了避免尷尬,方始想到可托父親轉告的。
  楊牧感覺儿子的神情有點奇恃,不禁好奇心起,問道:“那人是誰,你可以告訴我么?”
  楊炎也想齊世杰知道得清楚些,心想:“只說是他認識的朋友,只怕他免不了胡亂猜疑。嘿、嘿,別人把我們的相愛當作大罪,表哥假如也是這樣想,那也只好由他。我若不敢明白的告訴他,反而是顯得我的心中有愧了。”
  主意打定,便即說道:“你告訴他,這個人就是他在魔鬼城被困之后,在通古斯峽碰上的那個人。不過,這是屬于他和冷姑娘的私事,他愿不愿意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你,那就是他的事了。”
  楊牧尚未想到這個人就是他的儿子,外甥對他已失卻利用的价值,冷鐵樵的侄女儿嫁給誰,對他已無關重要了。
  “好,待會儿我就去告訴他。那么,你是不打算到齊家了?”楊牧說道。
  楊炎說道:“我要盡快的赶到柴達木去,免得你等得心焦。”
  楊牧大喜說道:“好,但愿你馬到成功,早日把孟元超的首級拿來給我!”
  他話猶未了,楊炎早已走了。
  楊牧的狂喜尚未盡情發泄,一個人在廟中狂笑。雖然沒有抓到解洪,但事情的結果卻己好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一面笑一面想:“比起孟元超,解洪連一根小指頭都算不上。嘿、嘿,要是當真能夠取得孟元超的首級,我想當上御林軍的統領,皇上恐怕也會讓我去當!炎儿的武功如此高強,料想對付得了孟元超吧?就算殺不了他,最少也可拼個兩敗俱傷。”
  他狂喜之余,不覺訥訥自語:“我應該先去知府衙門呢,還是先去齊家?嘿嘿,解洪已經算不了什么,我又無須巴結知府,衙門是不必去了。冷冰儿嫁給誰。更不關我的事,也無須急于說給世杰知道。還是先回京師,把這喜訊帶給總管大人吧!”
  他那知道,用不著他去告訴齊世杰,齊世杰都已听見了。當他要儿子去取孟元超首級的時候,齊世杰已經來到這座廟中。
  海神廟是他小時候時常來玩的地方,熟悉得如同家里,他從大殿后面悄悄進來,藏身暗處,偷听楊牧父子的對話,連楊炎那么武功高明的人都沒察覺。
  他听得楊牧要儿子去殺孟元超,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待至听到從楊炎口中,說出冷冰儿已經情有所鐘,而她的心上人竟然就是楊炎之時,更是不覺呆了。
  他最初的打算,本來要等到楊炎和父親分手之后,單獨和楊炎會面的,可是這件事情太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感一片茫然。待到稍稍恢复几分清楚之時,楊炎已經走了。他本是屏息呼吸,生怕給舅舅發現的,迷茫中手指顫抖,不知不覺的捏碎了一片瓦,也不知不覺的發出一聲輕歎。
  楊牧畢竟是個江湖的大行家,狂喜之中,也還保持警惕,突然听得似有聲響,登時就跳起來,喝道:“誰在外面?”
  他只道是儿子去而复回,不見回答,連忙跑出去看。
  只見羅雨峰正在爬起身來,揉揉眼睛,好像剛剛從熟睡之中醒來的樣子。
  楊牧心道:“原來是他弄出來的聲響,但炎儿說過,他的穴道要十二個時辰之后方能自解,憑他這點本領,怎的現在就能解開呢?”不過無論如何,羅雨峰的穴道已經解開對他總是一件好事,要知他們一起前來,假如他解不開羅雨峰的穴道,要把羅雨峰背回去,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往柴達木報訊

  春寒料峭,北國不比江南,雨不是“沾衣欲濕”杏花雨,風也不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出了城門,一陣曉風吹來,齊世杰也不覺感到几分寒意,并非身体上的感覺,而是從心底感到的“寒意”。
  這也可以令人清醒的寒意。迎著拂曉的寒風走了一會,齊世杰熱烘烘的腦袋稍稍冷靜下來了。“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表弟怎的會跟冷姑娘愛上了?他不是一向把冷姑娘當作姐姐的么?姐弟怎的突然變作戀人了呢?”
  但隨即又想:“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不對,他們又不是真正的姐弟,表弟從小就跟著她,長大了懂得男女之情,對她發生愛戀,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除了年齡不大登對,冷姑娘和表弟結為夫婦,那也沒什么不好呀。我應該的他們高興才對。唉,這些事情不必想它了。”
  但另外一件事情,他卻是不能不去想的,也正是這件事情,令他從心底感到“寒意”。
  “舅舅要表弟去殺孟元超,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也還罷了,但如今我已然知道,我該怎辦?是設法阻止他呢,還是讓他去殺孟元超呢?”
  不錯,他与孟元超素不相識,根本談不上什么交情,甚至由于母親仇視孟元超的原故,他在不知不覺之間,也還受了一些影響的,比如說,有關舅父婚變的事情,他就覺得舅父固然有不是之處,孟元超多多少少也有點儿不對。
  不過那畢竟只是關系到几個人的私事,倘若楊炎真的刺殺了孟元超,那就是關系到抗清義軍的大事了。而且,無論如何,孟元超總是江湖上公認的俠義道,即使他曾經做過于“私德有虧”之事,罪也不至于死。
  他知道孟元超和尉遲炯是好朋友,他沒有見過孟元超,可見過尉遲炯。尉遲炯的俠气豪情,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不知怎的,從沒有見過面的盂元超,在他的心目之中,也自自然然的和尉遲炯的印象疊在一起了。他相信俗語說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孟元超和尉遲炯是屬于同一類人物。
  “我幫了大惡霸岳豪的忙和尉遲炯交手,這件事已經做得不對,表弟要刺殺孟元超,這件事更加不對!”
  齊世杰繼續想下去:“我明明知道表弟做的這件事大大不對,我不去阻止他,我也同樣不對!”終于他認心底喊了出來:“不,不能!我不能讓表弟去殺盂元超!”
  但怎樣才能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呢?找得著楊炎的希望甚屬渺茫。楊炎不愿親自告訴他,顯然心中也還有點芥蒂,為了避免尷尬,這才不愿与他會面。楊炎的武功比他高明,包括輕功在內,若然有意避免見他,他就無法見到楊炎。
  怎樣才能幫孟元超避開殺身之禍?他想來想去,真正可行的辦法只有一個,赶在楊炎前頭,自己跑到柴達木去告訴孟元超。
  可是他是曾經對母親十分鄭重的許下諾言的,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許去柴達木。
  他的母親最恐怕的是他和義軍沾上關系,而孟元超可正是在柴達木的義軍之中。
  假如他跑去柴達木,那不是違背母親的誓約?
  他平生可從沒有對母親說過謊話,更不要說是“明知故犯”立心欺騙母親了。
  心亂如麻,他迷迷惘惘的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覺來到了路邊的茶館。
  齊世杰大清早离家,滴水都未沾唇,不覺也感到有點饑渴了。這种路旁“茶館”是兼賣酒肉的,于是他就踏進這間茶館食喝過了一碗熱茶,跟著要一斤白酒和半斤鹵味牛肉。
  茶館里只有一個客人,是個相貌俊雅的書生。門外系著一匹坐騎,不必問也知道是那書生騎來的。齊世杰心想:“這書生文質彬彬,看似手無縛雞之力,騎的這匹馬倒是一匹烈馬!”他在回疆兩年,見過的駿馬不少,多少也懂得一點相馬之術。
  那書生已經喝完了一壺酒,一碟鹵牛肉也已吃得只剩几塊了,見他進來,又吩咐店小二:“給我打一斤白酒,半斤鹵牛肉。”和他要的一模一樣。齊世杰不禁又是心念一動:“這書生的酒量和食量好大,莫非也是武林中人。”
  那書生似乎也頗為注視他,眼角不住地朝他這邊望來,齊世杰低下頭來喝酒,心里想道:“管他是誰,我不讓他有搭腔的机會,諒他不敢來招惹我。”書生見他神態冷漠,過了一會儿,也就只顧自己喝酒了。
  齊世杰本來不會喝酒,此際只因心事重重,想要藉酒澆愁,不知不覺,有了几分酒意。
  那書生倒沒招惹他,但另外一個正是要“招惹”他的人來了。這人快馬疾馳,以過路邊茶館,目光一瞥,發現齊世杰在里面喝酒,就像拾到寶貝似的,一聲歡呼,立即下馬,跑進茶館。
  “齊老弟,我正是來找你的。我正愁赶不上你,想不到在這里能夠見上,這里沒好酒喝,我請你別處喝酒!”
  不是別人,正是保定府的總捕頭,羅雨峰的大徒弟劉昆。
  原來羅雨峰赶到知府衙門,將他和楊牧一起到海神廟的遭遇告訴徒弟劉昆,剛好劉昆的手下也來報告一個消息:齊世杰出城了。要知齊世杰乃是劫獄的疑犯,劉昆雖然因為楊牧的關系,不敢自己去逮捕齊世杰,但他身為總捕頭,少不免也要命令手下密切監視齊世杰的動靜的:
  劉昆和師父一樣,斷定楊牧已經得到破案的線索,而幫忙楊牧打跑那個“小賊”的人十九也是齊世杰。他們作了這樣的判斷,雖然已經不敢再把齊世杰當作疑犯,但卻想要從齊世杰口中得到一點消息,也好分沾一點功勞了。
  齊世杰已經有了几分酒意,對劉昆側目斜睨,冷冷說道:“劉大捕頭,你是赶來要拿我歸案的嗎?”
  劉昆吃了一惊,把眼睛瞟向書生那邊。書生正在低頭喝酒,對眼前發生這事,似乎絲毫不感興趣。
  劉昆壓低聲音說道:“日前的些許誤會。齊少俠你莫放在心上,我是特地來向你陪罪的。”
  齊世杰道:“好,那你的罪已經陪過了,你可以走啦!”
  劉昆陪笑道:“齊少俠,你喜歡喝酒,我請你到杏花樓去喝。”杏華樓是保定最著名的酒樓。
  齊世杰道:“我沒工夫回去陪你喝酒。”
  劉昆低聲說道:“這里恐怕不大方便說話吧。”齊世杰把酒杯一頓,大聲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么不方便說的。”
  劉昆想道:“不知他醉了,還是這樣不通世務.好,說就說吧,待他一走,我就回來把這書生殺掉,那就不怕秘密泄漏了。店小二是本地人,官府之事,諒他也不敢說出去的。但也可以將他關個一年半截。”主意打定,便道:“齊少俠,今晨你幫令舅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齊世杰怔了一怔,說道:“你知道我幫了楊牧什么事情?”他由于心中討厭舅父,此際有了几分酒意而知不覺直呼其名。那正在喝酒的書生听見“楊牧”字,不知不覺也放下酒杯。齊世杰沒有注意,劉昆卻已注意到了。書生看見劉昆的目光向他瞟來,方始察覺自己失態,忙又重新喝酒。
  劉昆說道:“明人不必細表,齊少爺,我不想搶令舅功勞,只想沾一點光。那兩個犯人如今是怎么樣了,請告訴我!”
  齊世杰道:“哦,你要知道解洪的下落,好去抓他?”劉昆忙道:“不,不,我早已說過,我不會撿令舅的功勞的。”
  齊世杰道:“我可信不過你。”劉昆又再哀求:“齊少爺,你不肯把他們的下落告訴我,那么請把你們辦案的結果告訴我總可以吧?比如說,那兩個犯人給令舅押上京了,你讓我知道,我也可以向知府大人交代呀。”
  齊世杰沉吟不語,劉昆盯那書生一眼,心里想道:“現在讓你听個夠,待會儿再收拾你。”他急于要認齊世杰口中得知一點消息,也就顧不得在人前露出丑態了。當下一揖到地,說道:“齊少爺,請你体諒我的苦衷,我是保定府的總捕頭,負責辦理此案,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豈不丟臉之至!”
  齊世杰忽道:“好,你要我告訴你那也不難,不過你得送我一件禮物。”
  劉昆說道:“不知少爺要什么禮物?”想起他曾經要岳豪多出五万兩銀子一事,雖然岳豪的銀子沒有真的拿出去,可也不能不有點戒心。
  齊世杰笑道:“你放心,這件禮物我估計不會超過五百兩銀子的。”劉昆喜出望外,連忙說道:“一千几百兩銀子的禮物,小人還送得起,少爺,請你說吧。”
  齊世杰道:“好,那你听著,解范二人已不在保定了。”
  劉昆心想:“我早已知道,何需你告訴我!”只道他還有“下文”,不料正在哈腰恭听之際,齊世杰突然一躍而起,飛身跳上他的坐騎。
  劉昆大吃一惊,追出去叫道:“少爺。你干什么?”
  齊世杰笑道:“你這匹馬頂多值三百兩銀子,禮物我自取了!”說話之間,快馬加鞭,早已去得遠了。
  劉昆大叫:“齊少爺,請你回來!禮物我當然要送給你的,不過,我還有話——,話猶未了,齊世杰的影子都不見了。
  劉昆破口大罵:“好小子,竟敢將我如此作弄!”目光一瞥,看見書生那匹坐騎系在路旁樹上,一看就知道是匹駿馬,他無暇思索,立即上前去解開繩子。
  不料那匹馬脾气甚烈,一見生人走近,揚蹄就踢。劉昆雖然躲閃得快,沒給踢個正著,亦已沾了滿臉塵土。
  劉昆怒道:“豈有此理,連你這畜牲也欺負我!”正待要降伏劣馬,忽听得有人陰惻惻的說道:“我是個窮書生,全靠這匹馬代步,你做強盜也該發點善心,別搶我的坐騎!”正是那個片刻之前還在茶館喝酒的書生,突然來到劉昆身旁,劉昆竟然絲毫未覺。
  劉昆吃一惊,喝道:“胡說八道,我是捕頭,借你這匹馬去捉強盜的!”
  書生搖頭晃腦的說道:“不問自取,是為賊也!我知道在你們公差口中,偷即是借,借即是偷。不借,不借!”
  劉昆突然一個肘錘向那書生胸口打去,喝道:“我不但要你的馬,還要你的命!哎喲,喲——”
  他用上全身气力,突施襲擊,只道這書生縱然懂得武功,也難躲避他的偷襲。那知拳頭著体,就像撞著鐵板一般,一股大力將他彈了起來,跌了個四腳朝天。
  書生笑道:“略施薄懲,爬回保定去吧,你若敢難為店家,我會尋到保定取你的性命!”跨上馬背,一揚手把一塊銀子拋入茶館,說道:“那位齊少爺的酒錢我一并替他付了!”
  齊世杰正在策馬前行,忽听得蹄聲急驟,有人叫道:“齊世杰,齊世杰!”
  齊世杰回頭一看,只見追來的正是那個書生。
  齊世杰愕然說道:“我与閣下素昧平生,你追我干嘛?”
  書生笑道:“那位總捕頭稱你做齊少爺,我想你必定是齊世杰了,果然所料不差!”
  齊世杰低聲說道:“是齊世杰又怎么樣?”書生說道:“沒怎么樣,只是想問你几句話。楊牧是你的舅舅吧?”
  齊世杰說道:“你在茶館里早已听到那位捕頭說了,何需多問?”
  書生說道:“我要從你的口中得到證實。哼,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舅必有其甥。你是辣手觀音的儿子,楊牧的外甥,怪不得會助紂為虐了。你听著,如今我來問你,你可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
  齊世杰酒意未消,听那書生辱及他的母親,不覺气起上來,也不去細思這書生是什么身份了。
  齊世杰怒气上沖,冷冷說道:“閣下是什么官職?”
  書生一怔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齊世杰喝道:“少羅唆,如今是我來問你,你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說!”依樣畫葫蘆的把對方剛才喝問他的說話反問對方,把書生生气得七竅生煙!
  書生哼了一聲,說道:“我一不是官,二不是賊,此事我是管定的了!知趣的快說出來,你們把解洪到底怎么樣?”
  齊世杰冷笑道:“我還以為你是什么官儿呢,你不是官,憑什么將我當作犯人來審問?對不住,我偏不知趣,你問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書生喝道:“你當真不說?”
  齊世杰道:“不說就是不說,你待怎樣?”
  書生淡淡說道:“也沒怎樣,听說你逢人夸口,說是關東大俠尉遲炯也曾敗在你的手下,我想見識見識你的武功!”
  齊世杰听得這書生稱尉遲炯為“關東大俠”,不覺心念一動:“莫非他是俠義道?”但對方咄咄逼人,這口气他卻是咽不下去,心里想道:“管他是誰,他態度如此囂張,先挫挫他的銳气!哼,官府中人冒充俠義道也是有的,舅舅就是一個例子。”當下冷冷說道:“哦,原來你是倚仗武功逼問我的口供嗎?好,划出道儿來吧!”
  書生說道:“不錯,你不肯說,我只好憑這口劍來問你的口供了。你若輸了給我,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交出解洪!”
  齊世杰道:“好,要是你輸了呢?”書生說道:“我若輸了給你,我同你叩頭!”武林中人大都是“宁愿殺頭,不愿低頭”的,書生敢于這樣“划出道儿”,顯然是极之自信,料定必胜無疑。
  齊世杰气往上沖,喝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大家都不許反悔!來吧!”書生也不客气,拔劍出鞘,便即喝道:“接招!”唰的一劍,向齊世杰平胸刺去。
  武學有云:“刀走白,劍走黑”,意思即是用劍的多走偏鋒,如今這書生見面第一招,就從中路直刺,顯然是种蔑視。齊世杰沉住了气,紋絲不動,待他劍尖堪刺到,陡然間振臂一揮,寒光耀眼,一招“大鵬展翅”,厚背斜削出去,這一招拿捏時候,當真是恰到好處。
  不料這書生亦是變招极快,斜招眼看當胸刺到,突然從“白虹貫日”變為“玄鳥划砂”,劍勢斜飛,當的一聲,和齊世杰的鋼刀碰個正著。
  金鐵交鳴,鋼刀損了一缺口。原來書生的兵刃乃是寶劍。但齊世杰使出了龍象功,書生也不禁身形一晃,虎口感到酸麻。
  齊世杰說道:“好劍!”倏地用刀背疾拍下去。書生已知齊世杰內力稍胜于他,不敢輕敵,當下劍走輕靈,順著齊世杰的刀勢把他的鋼刀引出外門。唰唰唰一口气疾攻數招,劍气如虹,變化莫測,殺得齊世杰連退几步。書生笑道:“我不是只憑一把好劍胜你吧?”
  齊世杰冷冷說道:“胜負二字,言之尚早,不錯,你的武功很好,卻不見得胜過尉遲大俠。尉遲大俠我自問是打不過的,對閣下嗎,可要打過方知!”他一面斗劍,一面斗口,趁這机會,更正書生剛才說他“自夸”的諷嘲。
  書生說道:“不錯,我卻可也比不過尉遲大俠,所以不敢限定百招之內胜你!”
  書生雖然不敢輕敵,口气仍是穩操胜券。齊世杰听他說出“限定百招”這一句話,更起疑心,但轉念一想:“限定百招一事,岳豪的家人都是曾經听見尉遲炯說的,他們傳出去,傳到這個狂妄的小子耳中,那也不足為奇!”書生夸下海口,劍招越發越凌厲,齊世杰就是想向他細問根由,也是決不可能的了。
  書生的劍法可比齊世杰的刀法高明得多,齊世杰在他的劍勢籠罩之下,也不禁暗暗吃惊了:“怪不得他的口气這樣大,他的劍法似乎比楊炎還更精妙。我平生所見,應該是數他的劍法第一了!他是什么來歷呢?看來有三分似是天山劍法,但又似乎兼有中原各大劍派之長,真是今人猜想不透!”
  好在齊世杰能夠知己知彼,當下發揮自己所長,沉著應付。對方是強攻也好,誘攻也好,他都不為所動,守得沉穩之极,恍如長堤臥波,任憑風浪沖擊。
  他的內功比這書生胜過一籌,刀法由快而慢,每一刀劈將出去,隱隱挾著風雷之聲,第八重的龍象功運到刀鋒,非同小可,書生是個識貨的大行家,不敢和他碰硬,急切之間,倒是胜他不得了。
  斗到劇處,書生忽地歎道:“可惜,可惜!”
  齊世杰守穩陣腳,喝道:“可惜什么?”
  書生說道:“可惜你的武功很好,人卻偏不學好!”這口气和尉遲炯那日的口气一模一樣。
  不過齊世杰對尉遲炯可以心服口服,對這書生卻是不能服气,冷笑說道:“齊某是好是歹,用不著你閣下教訓。”
  他說話較多,不免稍稍分神,書生唰的一劍,從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突如其來,“嗤”的一聲輕響,齊世杰的衣袖給削去一幅,要不是他忌憚齊世杰的龍象功,劍尖一沾即道,這一劍就能在齊世杰的手臂上划開一道傷口。
  書生喝道:“你服了嗎?”齊世杰趁他攻勢略緩之際,刀法倏的變了。
  只見他運刀如劍,輕靈翔動,挑、撩、抹,十招之中,倒有七招似是劍法,但由于本來是刀,是以輕靈翔動之中兼有沉雄厚重之實!
  書生不識這路刀法,只好暫不搶攻,靜觀來勢,如此一來,變成了互有攻守。書生對齊世杰的化刀為劍的怪招,越來越感惊奇。最令他惊奇的還不僅只是那些古怪的招數,而是在斗到激烈之時,他意是感到有一股刺骨侵膚的寒意。
  原來齊世杰已是使出了他在冰窟中學成的冰川劍法,倘若用的是冰魄寒光劍的話,書生早已不是他的對手。
  冰川劍法加上的龍象功,齊世杰扭轉紹勢,反占上風!
  書生是武林頂儿尖儿的大名家之子,一向心高气傲,好胜非常的,此時不禁暗暗吃惊了:“說什么我也不能向他叩頭,管他什么刀法劍法,豁出這條性命,和他一拼就是。”
  他怯意一消立心一拼,劍法上的威力倒是無形中大大增強了。要知只以劍法而論,他得自家傳的劍法本來是要比冰川的劍法更為精妙的,只是他不識冰川劍法,方始感覺應付為難而已。
  不過他的內功比不上齊世杰,齊世杰使用冰川劍法生出的那股寒意,他又必須運功抵御,劍法上的优勢無形中也抵消了。兩人各展所長,恰恰打成平手。
  也不知斗了多久,不知不覺雙方都已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書生心想:“如此下去,只怕我縱然可以勉強胜他,也得大病一楊。但若是和他作和,他不答應,我豈不大失面子?”
  齊世杰也在心想:“鷹爪之中那有如此人物?听他的口气,恐怕他多半是尉遲大俠的朋友,不會是官府中人冒充俠義道。不過他如此恃強欺我,我又怎能先開口和他講和?”
  兩人都不想打下去,可又不能不硬著頭皮打下去。
  正在雙方同樣感到進退兩難之際,忽听得有人大叫:“咦,那不是江少俠嗎?江少俠,我是奉了幫主之命來接你的,你怎的和齊少俠打起來了?都是自己人,請快點住手!”
  齊世杰和這書生正是巴不得有人勸架,于是不約而同的各自退后三步,插刀插劍歸鞘。
  齊世杰定睛一看,只見來的正是昨晚送走方亮和范魁的那個舟子。
  書生抱拳說道:“有勞韓香主遠迎,江某愧不敢當。請恕江某魯莽,得罪了貴幫朋友。”
  齊世杰昨晚只知這個舟子是丐幫的弟子,如今方始知道他是香主身份。忙道一聲:“失敬”。跟著書生向他重新施禮。書生听得“失敬”二字,不禁大惑不解。不解這位韓香主即然把他當作“自己人”,何以他卻不知道韓香主在丐幫的地位。
  原來這個舟子姓韓名天壽,水陸功夫都頗了得,是保定丐幫內三堂的香主之一,地位遠非一般香主可比。昨晚他護送方亮、范魁一程,到達安全地點換人護送,便即起回保定。由于他和這個書生熟識,故而席不暇暖,又再奉了舵主之命起來迎接貴賓。
  書生知道韓天壽的身份,正如俗語所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對齊世杰自是不能不客气几分。但在他口气之中,卻仍是只把齊世杰當作丐幫的朋友并未承認他是“自己人”的。
  韓天壽哈哈笑道:“兩位想必認識吧。這位上云兄是江大俠的二公子,這位——”江上云不待他詳加介紹,便即淡淡說道:“我已經知道他是齊世杰了。”
  齊世杰知道了這個書生來歷,不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原來他是江海天的儿子,怪不得本領如此高強!”要知江海天乃是武林中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近年他的師弟金逐流雖然漸漸有后來居上之勢,但一般人還是認為金逐流的劍法或許胜過師兄,內功則尚不如師兄的。姓江而又配得“大俠”號稱的,自是江海天無疑。
  由于江上云神情倔傲,齊世杰也不愿意因為他是江海天儿子的緣故去奉承他,當下只好不卑不亢的說道:“原來是江二公子,久仰了!”
  江上云哼了一聲,說道:“我對齊兄也是久仰的了,不過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齊兄是大內侍衛楊牧的外甥,卻還未知你在什么時候變成了丐幫的自己人的?”
  韓天壽哈哈一笑,說道:“也怪不得少俠不知,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和齊少俠交上朋友的!”
  江上云听得他話中有話,自是不能不問!”請恕冒昧,韓香主是怎么交上這位新朋友的,不知可否讓我知道:“
  韓天壽笑道:“我正要說給少俠知道:“
  韓天壽繼續說道:“不錯,楊牧是齊少俠的舅父,但他們舅甥可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正如范魁是楊牧的徒弟,師徒也是各走各的一樣。”
  江上云連忙問道:“范魁已經脫險了么?”韓天壽說道:“正是齊少俠送他上船的。我就是那條船上的舟子。”
  齊世杰道:“救他脫險的可不是我。”
  韓天壽說道:“不管是不是你,你亦已盡了心力了。”當下將齊世杰怎樣冒險幫忙方亮和范魁的事情說了出來。
  江上云呆了片刻,說道:“那么解洪呢?他脫險沒有?”
  韓天壽說道:“昨晚已經有人將他劫出牢獄了。”說至此處,微笑向齊世杰問道:“那人想必也是你吧?”原來楊炎把解洪送至丐幫,是并未露面的。
  齊世杰說道:“范魁尚未告訴你嗎,劫獄的人我已經告訴他了,是我的一位朋友。”
  江上云滿面羞愧,這才向齊世杰道歉:“都怪我脾气急躁,見那捕頭和你說話,誤會了你。”
  齊世杰道:“這也怪不得你,我也是脾气不好,沒有向你解釋清楚。處在我的地位,本來容易惹人怀疑,劉昆都以為我是楊牧的幫凶呢!”
  韓天壽道:“齊少俠,你是為了避免楊牧找你的麻煩,這才离開保定的吧?”齊世杰說道:“不錯,我正是奉家母之命离家避禍的。家母和我那個當鷹爪的舅父雖然是同胞妹弟,但在這件事情,她卻并非幫她的弟弟。”
  江上云越發慚愧,訥訥說道:“我剛才說錯了話,齊兄千万別見怪。”韓天壽不知道他說過什么話,但從口气中亦已猜到几分,暗自想道:“楊大姑號稱辣手觀音,行事介乎正邪之間,也難怪江上云把她和楊牧當作一丘之貉。”于是哈哈笑道:“不打不成相識,過去了的誤會,何必再提?敝舵主正在等候你的大駕光臨呢,不如就在這里和齊少俠分手吧?”
  江上云道:“這次我是為了解洪的案子來保定的,如今解洪和范魁都已脫險,請回覆貴舵主,多謝他的盛情,我不想進城了。”韓天壽說道:“何以走得這樣匆忙,逗留一兩天都不行嗎?”
  江上云道:“一來我還有點事情待辦,二來保定昨晚剛剛有人劫獄,今天我就來到,恐怕也會惹起鷹爪注意,貴幫雖然不怕,也會引起不便。”韓天壽听他說得有理,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強江少俠了。”
  韓天壽走了之后,兩人并轡同行,江上云說道:“前几天我在途中曾碰上尉遲炯大俠。”齊世杰連忙問道:“江兄可知道尉遲大俠上哪儿?”
  江上云道:“他准備到柴達木探訪他的好朋友孟元超。”
  齊世杰心道:“可惜他未知道楊炎想刺殺孟元超之事,他到了柴達木,也幫不了孟元超的忙。”
  江上云道:“尉遲大俠很稱贊你,我真是慚愧,听過他的話,還几乎誤會了你。”
  齊世杰苦笑道:“其實我和尉遲炯大俠交手這件事情,是我做錯了的。我有什么值得他的稱贊呢?”
  江上云道:“從這件事情之中他已經看出你不失英雄本色,敢于斷定你不至于和楊牧、岳豪同流合污的了。尉遲大俠這份知人之明,真是令人佩服!”他對尉遲炯表示佩眼,實際即是對齊世杰再次表示歉意。
  齊世杰雖然覺得“受之有愧”,但尉遲炯的贊語卻是令他心里熱乎乎的,得到莫大的鼓舞!“原來俠義道中響當當的人物,倒不因為楊牧是我的舅父看輕了我!”
  齊世杰道:“要是江兄沒有特別緊要的事情,可否替我到柴達木去走一趟?”
  江上云道:“我剛從柴達木回來,你又要我到柴達木去?嗯,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把這消息告訴孟大俠,對么?”
  齊世杰道:“江兄倘不愿意,那就算了。”
  江上云笑道:“不是我不愿意,但請恕我心里藏不住話,我可要問你,為什么你自己不能去告訴孟大俠?”
  齊世杰大感尷尬,訥訥不能出之于口。江上云哈哈笑道:“你是恐怕他們不敢相信你嗎?冷鐵樵和孟元超他們不會像我這樣糊涂的!我都能夠和你交上朋友,何況他們?再說尉遲大俠也在那儿。他會相信你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怕什么?”
  齊世杰心亂如麻,仍然沒有開口。江上云繼續說道:“本來我也可以替你去的,但實不相瞞,我這次回家,并非僅僅為了省親。家母是岷山派的掌門,岷山派每十年有一次聚會,給創派祖師獨臂神尼和呂四娘掃墓,家母早就和我說好,叫我今年隨她去的。當然,把兩件事情比較,是你這件事情重要得多,但要是你可以自己去柴達木的活,我就不想失家母之約了。”
  齊世杰道:“如此十年一度的武林盛會,江兄自是不宜失約,請恕小弟剛才不知,作了不情之請。”
  江上云急道:“我不和你客气,我問你為什么不肯自己去,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齊世杰道:“實不相瞞,我不能前往柴達木,也是因為我和家母,曾經有過誓約的。”
  江上云道:“令堂不許你去見盂元超?”
  齊世杰道:“不僅是孟元超。總、總之,家母不喜歡我云柴達木這個地方。”江上云道:“哦,我明白了,她是怕你和義軍沾上關系。”齊世杰滿面通紅,低頭不語。
  江上云道:“你去柴達木,回來不告訴她也就是了。”齊世杰道:“那我不是存心欺騙母親了么?我怎可如此不孝?”
  江上云劍眉一豎,正容說道:“齊兄,我是有話直說的脾气,你別見怪。剛才我誤會你,這是我的錯,我向你賠了罪。但你做錯了事,我可也要說你!”
  齊世杰道:“請指教。”
  江上云道:“我說你誤解了孝順兩字!你以為什么都听母親的話就是孝順嗎?我認為最大的孝順不是這樣!”
  齊世杰茫然道:“那是什么?”江上云道:“是使得人家尊敬你的父母,你莫怪我直說,令堂在江湖上的口碑可不怎么好,俠義道雖然不至于把她作敵人,卻也不會怎樣尊敬她的。但要是你做了這件有利于義軍的事情,同時你也可以讓人家知道你的母親和楊牧走的不是一條路。那么情形就會大大不同了!”
  齊世杰如受當頭棒喝,抱拳說道:“多謝指教,后會有期。”江上云追上來道:“且慢!”齊世杰道:“江兄尚有何事指教?”江上云道:“我和你換一匹坐騎。”齊世杰明白他的心意,笑道:“拜領嘉言,受惠已多,怎能還占你的便宜?”要知江上云這匹紅鬃烈馬可要比他奪自劉昆的那匹馬好得多。
  江上云哈哈笑道:“我知道你這匹坐騎是估价三百兩銀子換回來的‘禮物’,我這匹坐騎可是朋友送的,沒花我一文錢,說正經的,你走長途,沒一匹好馬是不行的!”
  齊世杰道:“可你也要赶路的啊!”
  江上云笑道:“不是我夸口,我在江湖上的朋友比你多,只要我開口,就會有人挑選駿馬送給我的。再說,我去江南,你去塞北,我這條路也要比你好走得多。你不肯接受,那就是不把我當作朋友了。”
  齊世杰見他說得誠懇,只好接受。換過坐騎,揮手道別。
  道路崎嶇不平,他的思潮也是起伏不定,想得很多很遠。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怕什么?”他回頭一望,江上云的影子早已看不見了。但江上云的聲音還似響在他的耳邊,雖然是春寒料峭,但他和江上云這份“不打不成相識”的友誼還是令得他的心里熱呼呼的。
  害怕“俠義道”對他怀有成見的顧慮一掃而空,他心中不禁又是歡喜,又是羞愧。“江上云說得不錯,要使得雙親受人尊敬才是最大的孝順,并非一切都听母親的話就是孝順!”想通這節,他決意親自到柴達木報訊了。只是還有一點顧慮:“冷冰儿是冷鐵樵的侄女,如今她會不會是在柴達木呢?”
  “雖然我未曾向她求婚,她是知道我愛她的,她受過我母親的羞辱,如今又和表弟締了良緣,要是在柴達木見著她,可真是令我太難為情了!”但又再想道:“做大事不拘小節,為了救孟大俠的性命,我連母親的話都可以不听,還怕難為情么?”
  滿地陽光燦爛,他的心情也像烏云盡散的晴天一樣開朗了。
  楊炎也是和他一樣,思潮起伏,難以自休。
  不一樣的是:齊世杰的心情已是豁然開朗,而他卻還是一片陰霾。
  他也想到了冷冰儿,想到的是冷冰儿欲意打消他對孟元超敵意的勸告。“要是她知道我竟然去行刺她所敬重的孟元超,她還會理會我嗎?”
  “我答應過她,在七年之內不和她見面的,要是她也在柴達木,那怎么辦?”
  “行刺孟元超一事,給她知道,已不得了。要是給她親眼看到,那、那……”后果他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但我是答應了父親,發過誓要取孟元超的首級的,我又豈能不顧誓言,不為父親雪恥!唉,我宁愿死在冷姐姐的劍下,此仇也是不能不報的。”
  想是這樣想,但自出生以來,才見過一次面的父親,在他心上的份量,難道就能超過自幼愛惜他的冷姐姐嗎?他不敢拿來比較,這一念頭也只是在他心頭一掠而過,就不敢想下去了。
  他的兩個足以稱為武學宗師的師父都曾稱贊過他天資過人,是學武的奇才,但此際他卻好像是失去了理智,失去了靈性,只知惘惘前行。
  行行重行行,走了十多天,這一天來到了甘肅的武威。
  武威舊名涼州,位于河西走廊的東部。自古以來,這里是西域互市的所在地,商業繁盛,河西和青海一帶的羊毛都在這里集散,因此向來有“金武威”之稱。楊炎經過了數天多見樹木、少見行人的寂寞旅程,到了這個地方,方始見到路上的行人,一個個都是行色匆匆,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人物,但楊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正是:
  少年俠膽渾無懼,敢闖江湖打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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