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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干崖秋色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看浩蕩,千崖秋色。白發韋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無跡。
                         ——劉克庄
  孟元超不覺有點詫异,心里想道:“扶桑派的開宗大典定在明日日出之時舉行,她是決不能和我單獨到玉皇頂看日出的了。怎的她還有這樣閒暇的心情,在本派的開宗大典之前的片刻与我約會?嗯,莫非她是有甚么緊要的事情和我說么?”
  心念未已,忽見又是一個扶桑派的弟子匆匆跑來。
  金逐流暗道:“又是哪位貴客來了?”
  那名弟子向牟宗濤稟道:“有一個名叫邵叔度的人來到,他是沒有請帖的。不過他說他和陳大俠認識。”
  牟宗濤笑道:“陳大俠,這可真是巧极了。你剛剛說到那位邵老前輩,他就來了。”回過頭來,吩咐那弟子道:“你還不赶快去請這位邵老前輩上山。”
  這天各方豪杰絡繹上山,孟元超給牟宗濤拉去作陪,也忙了整日。
  忙了一個白天,孟元超在晚上輾轉反側,不能入寐。
  “待明日閉會之后,我就可以赶往太湖去找紫蘿了。但不知楊牧是否要找我的麻煩?他正在找他的妻子,這消息我又要不要告訴他呢?”
  再又想到:“冷大哥叫我拜訪的各路英雄,差不多有一半已經來到這里了,今天我不便和他們詳談,會散之后,只怕還得請金大俠陪我去找他們,多耽擱几天了。”
  接著又再想到:“無雙与我相識不久,對我倒似十分信賴。唉,她也真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可惜我的心早已給了紫蘿,雖然我和紫蘿無緣結合,我的心也不能再給他人了。唉,紫蘿,紫蘿,什么時候我才能夠見到你呢?”
  輾轉反側,心亂如麻,不知不覺,東方已白。
  孟元超徹夜無眠,不過,縱然是他做夢的話,他也夢想不到云紫蘿此時已經來到泰山了。
  那日云紫蘿与姨媽分手之后,在太湖北岸的一個小鎮上買了一匹坐騎,小鎮上當然不會有良駒出賣,只不過是一匹普通的瘦馬,因為云紫蘿白天不便施展輕功,用它聊以代步而已。
  好在云紫蘿本來的計划是并不准備進去赴會的,她只打算在山下相候,希望碰見邵叔度,把姨媽的遭遇告訴他。當然她也希望見著孟元超,但并不打算和他會面,馬走得慢,那也無關緊要了。
  她戴上繆長風留下的人皮面具,一路前行,這日到了山東境內的祖陽,离泰山大約還有二百里路程,經過一片几乎找不著路的紅草荒原,正行走間,忽听得一聲胡哨,亂草叢中突然飛出許多暗器!
  幸而云紫蘿身手矯捷,應變得宜,驟然遇襲,雖惊不亂,閃電般的拔劍出鞘,一招“夜戰八方”,只听得叮叮鐺鐺之聲不絕于耳,三支飛鏢和兩柄飛刀已是給她打落。可是暗器如蝗,防不胜防,護得了人,護不得了馬,她的坐騎中了一支見血封喉的毒箭,登時倒了下來。
  云紫蘿滾下馬背,那些人只道她已經中了暗器,紛紛從亂草叢中竄出,拍掌歡呼:“倒也,倒也!”“哈哈,你這臭婆娘號稱千手觀音,想不到也有今日吧!”云紫蘿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又打落兩支袖箭。還有几份份量較輕的暗器,打不到這么遠,在她后面落下。
  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對,你們弄錯啦,不是這個婆娘!”三騎快馬跑來,其中的一個是和“千手觀音”交過手的,他也是這幫人的指揮。
  那些人叫道:“啊呀,不好,果然弄錯了!”有一個叫道:“錯索性錯到底,這婆娘還沒有死,咱們可不能留下活口,斃掉她!”那首領道:“說得對,是要斃掉她,嘿,嘿,你可別怨我們心狠手辣,你碰上了這是你的晦气!”
  暗器又再紛紛打來,那三個騎在馬上發出的暗器,尤其打得又狠又准,云紫蘿使出超卓的輕功,騰挪閃展,兀是避不開暗器的圍攻。那三個人所發的暗器碰著她的青鋼劍。她的虎口就是一陣酸麻。云紫蘿倒吸了一口涼气,心道:“想不到我竟在死在這幫強盜之手!”
  正在十分危急之際,云紫蘿自分是必死無疑,忽听得馬鈴聲響,紅草荒原上又出現了一匹白馬,騎在馬背上的是一個中年婦人,人未來到,聲音已是傳了過來:“千手觀音在此,鼠輩休得猖狂!”
  那首領把手一揮,喝道,“快,快用暗青子喂她!不要慌亂?”暗器轉移了方向,向那婦人打去,有如雨落!
  “千手觀音”冷笑道:“你們這些雕虫小技,居然也敢在我的面前賣弄?”只見她一只手揮長鞭,防衛坐騎,另一只手就騰出來接暗器,隨接隨發。片刻之間,“哎喲,哎喲!”的呼號之聲此起彼落,對方有几個人接連中了暗器,慌忙滾入亂草叢中,忍著痛溜走。不中暗器的也都慌了,逃得更快。
  云紫蘿并不擅長暗器,卻也是個行家,見了這婦人的惊人絕招,不由得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怪不得外號千手觀音,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個首領見手下傷的傷,逃的逃,他也只好拔轉馬頭逃跑。“千手觀音”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宗神龍的替死鬼。哼,宗神龍不敢露面,卻叫你來送死。你想跑得這么容易?給我留下一點記號吧!”
  冷笑聲中,一手連環三暗器飛出,那人的身手也是委實不弱,一個“鐙里藏身”,避開了打他上盤太陽穴的袖箭;橫刀一封,又撥開了射他中盤方向的一支透骨釘,可是卻終于避不開打他下盤的一柄飛刀,飛刀掠過,削掉了他膝蓋的一大片皮肉,那人一個倒栽蔥跌落馬背,他是和另外一個同伴并轡奔馳的,幸虧這同伴出手得快,一把將他提了起來,隨即一刀插進馬臀。這一插用的力恰到好處,不會傷著馬的骨頭,卻能令它負痛狂奔,絕塵而去!
  那匹失了主人的駿馬受了惊嚇,在草原上盲目亂跑。“千手觀音”說道:“這位姐姐,請你稍等一會。”快馬加鞭,追上那匹無主的坐騎,跳過去騎上馬背。那匹馬起初不肯服她,跳起一丈多高。“千手觀音”抓著鬃毛,輕輕拍它后頸,撫弄一會,那匹馬不再發脾气了,俯首帖耳的讓她騎了回去。云紫蘿看得有趣,心里想道:“原來千手觀音不但暗器精艷,馴馬的功夫也是人所罕及。”她卻不知這“千手觀音”祈圣因乃是尉遲炯的妻子,尉遲炯是關東馬賊出身,祈圣因的馴馬本領是跟丈夫學的。
  祈圣因回來說道:“我名叫祈圣因,祈連山的祈,圣賢的圣,因緣的因。這幫強盜本來是要偷襲我的,几乎連累了你,我實在過意不去。你失了坐騎,這匹坐騎就賠給你。它已經給我馴服了,你可以放膽騎它。”說罷,跳下馬背,將那匹坐騎交給云紫蘿。
  云紫蘿道:“多謝祈女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是感激不盡,厚賜如何敢當?”祈圣因笑道:“反正我是順手牽羊拿過來的,你又何必客气?我是個爽直的脾气,你為我遭殃,我都未曾多謝你呢!姐姐,你貴姓大名,去的哪儿?”
  云紫蘿捏了一個假名,說道:“我叫孟華娘,想到泰安去的。”
  祈圣因道:“你的本領很不錯啊。恕我冒昧,請問你是不是要上泰山觀禮的?”泰山在泰安縣境,祈圣因心里想道:“孟華娘這名字我可沒听過,不過她的武功這樣好,想必是牟宗濤邀請的客人了。”
  云紫蘿說道:“牟宗濤在泰山開宗立派,此事我也曾听人說過。不過我還不夠資格做他的客人。我有一個朋友或許會到泰山觀禮,因此我想去泰安縣城,等他回來。”
  祈圣因笑道:“何用這樣麻煩,你和我一同去好了。我也是沒有請帖的,不過我擔保你可以順利上山。”
  云紫蘿見她性情爽朗,也想結交這樣一個朋友,暗自思忖“我戴了這張人皮面具,料想孟元超不會認識我的。”于是說道:“得祈女俠帶我去一開眼界,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當下跨上那匹坐騎,兩人就結伴同行了。
  路上云紫蘿問道:“這幫強盜是些什么人?”
  祈圣因道:“他們的首領名叫宗神龍,但剛才尚未露面。這姓宗的是清宮大內總管薩福鼎手下的第一號鷹爪,不過江湖上的朋友知道的還不多。他也是扶桑派掌門人牟宗濤的師叔,這次牟宗濤開宗立派,我猜想他多半也是會來的,因此我才要赶上泰山。”
  云紫蘿愕然問道:“牟宗濤不是俠義道么?怎么他的師叔……”
  祈圣因道:“牟宗濤早已和他的師叔翻臉了,不過……”云紫蘿道:“不過什么?”
  祈圣因心里想說的是:“不過牟宗濤恐怕也不是如你所想象的俠義道呢!”但她的性情雖然爽朗,和云紫蘿畢竟乃是初交,這話終于沒有說出來。說道:“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牟宗濤是海外歸來的一派掌門,我和他也并非相知很深呢。”這話答得模棱兩可,云紫蘿關心的只是孟元超,對牟濤宗的為人倒是不想深究,因此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
  幸虧云紫蘿換了一匹坐騎,跑路比她原來的那匹坐騎快得多。兩人兼程赶路,第三日一大清早就到了泰山。
  這時正是牟宗濤的扶桑派開宗大典,隆重的典禮剛剛開始的時候。
  泰山之巔,“玉皇頂”的草坪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孟元超和林無雙也在其內。
  天空飄浮著灰白色的云朵,玉皇頂好像涂上一層鉛白,夜色沉沉,四周還是那么靜耀,不過透過云層的缺口,已經可以瞥見半角天穹閃耀的曙光。但日頭還未露面。
  牟宗濤的開宗大典是定在日出的時候舉行的。所有的客人為要起得上看日出的奇景,早都來了。
  林元雙像孟元超一樣,昨夜也是整夜無眠。
  她的表哥和石朝璣往來之事已經給她發現,雖然她還不能斷定表哥是否就与朝廷勾結,卻總是不能無疑了。
  她想起了自己答應過尉遲炯的諾言,不由得心煩意亂,“我難道真的要和表哥作對嗎?”這是她從來不敢想象的事,“唉,但愿我所猜疑之事,不是真的。”林無雙只好這樣想了。
  在來到這個草坪之前,她和孟元超已經在梅林見過面,這是他們在昨晚約好的,林無雙也已經把自己的心事和石洞中的奇遇告訴他了。
  孟元超也不敢斷定牟宗濤就是坏人,不過他對牟宗濤的怀疑卻要比林無雙更多。為了預防禍患,他向林無雙提出一個主意。
  這個主意是:不讓牟宗濤做掌門!
  “不讓他做,誰做?”
  “你!”
  “我?”林無雙做夢也沒有想到孟元超會叫她來做掌門,和表哥作對,已經是她不敢想象之事,何況是和他爭奪掌門呢?“不錯,是你。我想來想去,要找出一個人來,不讓牟宗濤當上掌門,只有你最适合了,你的爹爹在扶桑派中輩份最尊,德高望重,你出來和他爭做掌門,本門弟子,即使是擁護牟宗濤的人,也得給你爹爹面子,決不敢公然反對。若以武功定奪,你已經學成了祖師的秘傳法,也可以胜得了他。”
  “可是……”
  “可是什么?”
  “說不走他是另有用心,才与石朝璣來往。并不像尉遲叔叔所想那樣坏。”
  “唉,我已經和你說過了,這只是預防万一。与其貽患無窮,不如狙禍于無形!”
  “我,我什么也不懂,怎能當掌門?”
  “大家會幫忙你的。”
  “我不過昨天才見到石壁上的祖師劍法,距离‘學成’二字還差得遠。劍法上也未必胜得過他。”
  “我相信你能夠取胜的。即使不能,試一試也總比不試的好!”
  “唉,我……”
  “這事關系重大,你要從大處著想,千万別讓私人恩怨糾纏不清,無雙,你莫三心兩意了!”
  孟元超在梅林和她談話,已經向她再三剖析利害。可是林無雙卻仍是躊躇未決。
  此際她与孟元超肩并著肩,坐在人堆之中,孟元超可是不便再和她說了。
  “看,日出啦!”人叢中有人說道。許多人都把眼睛朝向東方。
  牟宗濤的開宗大典是定在日出之時舉行的,就要開始了,孟元超突地緊緊握看她的手,在她耳邊悄悄說道:“無雙,要有勇气!”
  在泰山看日出當真是一大奇景,東方現出了魚肚白,只見云層下面抹上了一層迷人的紅色,和天空漸漸分清了界限。凌亂的淡紅的云朵滿天飛舞,一忽儿向東,一忽儿向西,云朵越集越濃,好像砌成了一座金黃色的宮殿。猛然間天際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像一條金龍在云端飛動。大地披上了紅色的彩霞,宁靜的泰山蘇醒了。
  舉目遙觀,凝神注視,在東方天際的紅光卜邊,隱隱出現了一條閃動微亮的水平線,像是在風中飄動的彩帶。有人說那是千里之外的東海,也有人反駁說在泰山上不可能看到東海。但不管是不是東海,眼前的景象,那一輪旭日卻的确是像海中跳出來似的。(羽生按:這是一种光的幻象,但古代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科學的解釋,就以為在泰山上看到的是海景了。)
  突然,鮮紅的旭日露出了一角,遠遠望去,好像是碧藍藍的海水搖搖晃晃的承托著它,跳起來,用力,再跳起來!一團火球猛的躍出“海面”,射出万丈光芒!
  天空由灰變白,由白變黃,由黃變橙,由橙變紫,由紫變紅,紅艷欲滴的朝陽噴霧而出,開始象一盞扁圓的宮燈懸挂在空中,霎眼間便變成了滾圓的火輪高高升起!
  扶桑派擔任贊禮的弟子唱道:“日出扶桑,光輝中士,泰山之巔,立吾門戶。”扶桑派在中土重新開宗立派的典禮開始了。
  賓客有人竊竊私議:“牟宗濤的口气未免太大了。”但也有人說:“口气雖然狂傲一些,但扶桑派從海外歸來,卻的确是為武林添一异彩。”
  在弟子的禮贊聲中,牟宗濤緩緩登上草坪當中平台,向四周作了個羅圈揖,開始致辭。
  他的話倒是說得很客气,首先多謝武林前輩各派掌門和四方豪杰賞面前來,參加他的開宗典禮。跟著敘述扶桑派的歷史:“紅花綠葉,同是一家。徑渭分派,源頭則一。本派的始祖是唐代的虯髯客,各位武林前輩想必知道。是以本派雖然創于海外,其實源出中土。時歷千年,今日方得歸來……”接著講述扶桑派在海外發展的經過,怎樣由盛而衰,由式微而又中興;怎樣分為二支,如今又重行合并,是以要在中土開宗等等。
  扶桑派的歷史有許多人已經知道,對他兄長的敘述不耐煩听了。當然也有不知道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不過既然有了不耐煩听的人,草坪上也就不能保持初時的肅靜。來參加大典的人,不乏草莽英豪,來自四方,平時難得見面。如今突然在這里發現,便有好些人在人叢擠來擠去,找尋相識的朋友談話。
  孟元超緊緊握看無雙的手,悄悄說道:“無雙,你的主意打走沒有?”
  林無雙唯有苦笑。這話已經是孟元超第二次問她了,她的主意卻還沒有打定。
  正在她心情紊亂之際,忽然有一個人擠到她的身邊,輕輕的拍一拍她,笑道:“無雙,我找得你好苦!”
  林無雙又惊又喜,說道:“嬸嬸,原來是你,尉遲叔叔呢?”原來這個擠到她身邊的婦人,正是尉遲炯的妻子祈圣因。
  祈圣因道:“你叔叔沒來,我是和一位朋友來的,這位是孟元超孟大俠吧?嗯,你們的事情,我那當家的(丈夫)已經和我說了。他還擔心孟大俠你不能及時赶到与林姑娘相會呢!”
  孟元超和祈圣因見過了禮,說道:“多謝尊夫贈我良駒,我是前天來到的。”
  祈圣因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挂齒。你不知道,偷或劫別人的好馬是我們夫妻的拿手好戲,說來倒是無獨有偶,這次我在路上也交了一位朋友,她的坐騎也是我從一個鷹爪的手中搶來送給她的。”
  林元雙道:“對啦,嬸嬸你的那位朋在在哪里,何不請她過來相見?”
  祈圣因道:“她在那邊。她因為是沒有請帖跟我來的,不想到處走動惹人注目。我和她亦最初交,有些話不便當著她的面說,所以她既然不愿意過來,我也就不勉強她過來了。”
  孟元超与林無雙順著祈圣因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黑衣少婦,獨自坐在一個角落,低頭若有所思。可能因為她穿著寡婦的服飾,也沒人和她交談。
  孟元超心中一動,想道:“咦,這個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但因云紫蘿戴著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雖是薄如蟬翼,卻遮掩了本來面目,孟元超在人群之中發現了她,仍是認不出她!
  林無雙道:“嬸嬸,你這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看她孤零零的坐在一邊,沒人理會,倒似怪可怜的。”
  祈圣因道:“她姓孟名叫華娘,听她說也是來找朋友的,大概還沒有找著。無雙,閒事少理,我有十分緊要的事情正要和你說呢,你附耳過來!”
  林無雙笑道:“嬸嬸什么事情這樣緊張?”見她神色凝重,不由得心頭一震,隱隱猜到几分。當下与祈圣因坐得更貼近一些,听她耳語。
  祈圣因暗運內功,把聲音凝成一線,送進林無雙的耳朵。這种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功夫,可以在十數丈外,把話聲傳進對方耳朵、不讓旁人听見。何況祈圣因如今是在林無雙的耳邊說話!即使是坐得最近的孟元超,也只是見到她的嘴唇微微開闊而已。
  孟元超也不想偷听她們的談話,不知不覺,他的目光又投向云紫蘿那邊了,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可是他仍然做夢也想不到會是云紫蘿!
  孟元超做夢想不到云紫蘿會上泰山,自思自想,不禁啞然失笑:“紫蘿遠在太湖,怎會是她。唉,這也是我對紫蘿思念太深之故,發現一個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就怀疑是她了。其實這個女子不過僅僅是体態和她稍為相似,卻怎比得上她的艷世容顏!”
  他哪里知道云紫蘿是戴著人皮面具的,在漠然似是毫無表情的外貌掩蓋之下,正有著一顆火熱的跳動的心。
  云紫蘿低下了頭,若有所思,好像是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听而不聞。其實她亦已是偷偷的看見孟元超了。
  “原來他是和小師妹在一起,我的希望總算沒有落空了,咦,又好像不是他的小師妹,這女子是誰呢?”
  林無雙的相貌和呂思美有几分相似,云紫蘿初看之時,几乎錯認作呂思美,發覺不是之后,心中不覺一片茫然。
  好像孟元超那樣,云紫蘿自思自想,不禁也是啞然失笑:“只要他找著了合意的姑娘,是小師妹也好,是別的女子也好,我都應該為他歡喜。何必管她是誰?唉,他怎的老是看我,難道,難道他已認出我了?”心念未定,忽見孟元超回過頭去,不再看她了。原來祈圣因已經把要告訴林無雙的事情都說給她听了,此時林無雙正在和孟元超說話。
  “啊,原來他還是沒有認出我。他怎能認得我呢?或許他是看別個人,都是我瞎疑心了。”云紫蘿本來是不想給孟元超認識她的,但不知怎的,孟元超真的不認識她了,她卻又不禁有點心酸,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人叢中忽地有人竊竊私議:“咦,那不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嗎?你來看看,是不是我的眼花了?”“不錯,是他,奇怪,楊牧不是已經死掉的么?”
  陡然所得“楊牧”的名字,云紫蘿几乎給嚇得跳了起來。那几個竊竊私議的人坐在她的附近,她朝著他們目光注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人叢之中發現了她的丈夫!
  這一發現,比剛才發現孟元超還更令她心情波動。發現孟元超是在意料之中,但發現丈夫卻是在她急料之外!
  “怎的他也來了?他做什么?他不是不許我泄漏他假死的秘密的么?為何他自己卻又要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前出現?”云紫蘿惊詫無比,唯有心中默禱:“但愿他不要和元超鬧出事情才好。”
  楊牧和兩個扶桑派的弟子在一起,那兩個弟子此時正向平台走去。
  牟宗濤冗長的致辭剛剛完畢,那兩個弟子神色張皇的走到他的面前,低聲稟告:“宗神龍帶了一班人來,有几位本門的師叔在內。”雖然壓低了聲音,坐在前面的人已是听得清清楚楚,登時傳遍全場。像一顆石子投下湖心,登時也就引起了場中的騷動。大家都在睜大眼睛,看牟宗濤如何應付。
  牟宗濤淡淡說道:“他已經不是本門中人,但還是武林一脈,既然要來觀禮,就讓他來吧。石師兄,請你去作知客,不可怠慢了他。”石衛應了聲“是”,和那兩個弟子去了。眾人暗暗稱贊牟宗濤應付得体。要知開宗立派乃是一件喜慶之事,能夠避免廝殺總是避免的好。
  宗神龍一班人來到,贊禮的弟子正在唱道:“本門弟子參拜祖師。”平台上挂起祖師虯髯客的畫像,林無雙一看,果然是和她在石壁上所見的那畫像相同。
  宗神龍也要擠進來,牟宗濤道:“宗朋友,請那邊坐。”他客客气气的叫宗神龍一聲“朋友”,那即是把宗神龍當作普通賓客看待,不承認他是本門的長輩了。
  宗神龍“哼”了一聲,說道:“牟宗濤,你不認我作師叔,那也罷了,我來參拜祖師,你憑什么身份阻攔?”雙臂一振,推開了做知客的石衛。一班人都擠了進來,到來平台之下。
  牟宗濤道:“你早已被逐出本派門牆,還有何顏參拜祖師?”
  宗神龍哼了一聲,冷笑說道:“牟宗濤,你現在還未是掌門人呢!你憑什么身份膽敢驅逐師叔?”
  宗神龍接連兩次質問他是憑著什么身份,這一問倒是把牟宗濤問住了。要知牟宗濤的掌門人身份,雖然獲得了本門弟子的公認,但未經公告武林同道,究竟還不能算是正式的掌門。
  牟宗濤心里想道:“且待大典完成之后,我再正式以掌門人的身份,宣布把他逐出門牆,也不為遲。”于是,暫忍一時之气,淡淡說道:“念在你心中還有祖師,就讓你行個禮吧。”
  不料,不僅是宗神龍一人磕頭,他帶來的那班人也都向虯髯客的圖像行了大禮。其中只有兩個人是本來屬于“扶桑七子”之列的,其他的人,牟宗濤都不認識。
  一來是不便在這庄嚴的典禮之際吵鬧,二來即使是別派中人對本派的祖師行禮,那也只能說是“逾份的禮”,若用武力阻攔,未免不近人情。是以牟宗濤也就只好由得他們跪拜了。
  行過禮后,贊禮的弟子朗聲說道:“請掌門人牟宗濤即位,讓眾弟子參拜!”
  宗神龍陡地喝道:“且慢!”
  牟宗濤輕搖折扇,傲然說道:“姓宗的,你意欲何為?”這把折扇乃是他的兵器,心里想道:“動口也好,動手也好,我都穩操胜算。你就是存心來此搗亂,我又何懼?”
  宗神龍冷笑道:“你這掌門是誰封的?”
  圖窮匕見,果然不出眾人所料,宗神龍是要來爭奪掌門。
  石衛說道:“牟掌門是我們一眾弟子公推的!”扶桑派弟子登時圍攏上來,對宗神龍怒目而視,大聲吆喝。
  宗神龍冷笑道:“牟宗濤,你叫他們搖旗吶喊,就以為可以篡奪掌門了嗎?”
  牟宗濤把手一揮,叫眾弟子退下,說道:“本派之事,不容外人置啄。姓宗的,你再無理取鬧,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宗神龍道:“怎見得我是無理取鬧?你開口本派,閉口本派,把我身為師叔的排斥于本派之外,這才是無理呢!”
  牟宗濤道:“我以掌門人的身份,正式宣布,將你逐出本派門牆!”
  宗神龍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掌門不過是私相授受,豈能服眾?你要講理,就不能先以掌門人自居!”
  牟宗濤道:“好,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歪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宗神龍道:“你說是本門弟子公推你做掌門嗎?”
  牟宗濤道:“不錯,本門縱有一二不肖之徒或許會跟你,那也只是大樹的枯枝而已。”這兩句話是針對“扶桑七子”之中那兩個宗神龍的党羽說的。
  宗神龍道:“好,那么我來問你,除了石衛夫妻,你們夫妻和林無雙這五個人本來就是扶桑派的之外,其他這些弟子哪里來的?”
  牟宗濤道:“是我這几年來所收的弟子!”
  宗神龍又是哈哈一笑,指著他帶來的那班人道:“他們是我這几年來所收的弟子,你問問他們,是不是擁護你?”
  那些人齊聲喊吶:“論輩份,論武功,都輪不到你姓牟的做掌門!”
  果然是一番歪理!但這番歪理卻也不是完全“無理取鬧”,因為牟宗濤既然尚未能夠以掌門的身份把宗神龍逐出門牆,那么牟宗濤收的弟子是扶桑派弟子,宗神龍收的弟子也就應該算是扶桑派的弟子了。
  石衛說道:“掌門人唯有德者居之,輩份的尊卑尚在其次……”
  話猶未了,宗神龍“呸”的一聲,說道:“牟宗濤在你們眼中是正人君子,在我眼中也不過是小人而已。不見得他就有那樁德行胜過我了!”
  石衛怒道:“放你屁,你是什么東西,膽敢和牟掌門相提并論?”
  宗神龍冷冷說道:“你目無尊長之罪,慢慢我再和你算帳。現在我只是告訴你,我的德行雖不敢說一定好過牟宗濤,与他相提并論,卻無論如何也不算是辱沒他!”
  牟宗濤折扇一揮,說道:“石師兄,請你退下,我和他說。”心里想道:“莫非他亦已知道了我和北宮望是有來往了唉,其實我和北宮望套套交情,不過是出于光大本門的一片苦心。但這片苦心,卻是不便當眾揭露。”
  牟宗濤恐怕宗神龍揭露他的秘密,有了顧忌,不能不客气一些,說道:“你也說得不錯,德行二字,見仁見智,實難比較。我也不敢自居是有德之人。那么你說,本派的掌門,應該是以什么來定?”
  宗神龍大聲說道:“本來我是師叔,應該先論尊卑。現在看你已退一步的份上,我也退一步讓你占點便宜吧。不論長幼,胜者為雄!”
  此言正合牟宗濤的心意,當下微笑說道:“那么就是大家較量本派的武功,誰胜誰做掌門了!”
  宗神龍道:“正是如此!”
  牟宗濤道:“好,我本來不想以力服人,但本門弟子,要我做掌門,我也不能就讓了你。如果有哪一個胜得過我的,我也可以讓他做掌門。”
  牟宗濤因為宗神龍提出“不論長幼,胜者為雄。”自己已經同意,故此樂得顯示大方。心里想道:“石衛桑青一班本派弟子當然是不會和我爭的,宗神龍帶來的這一班人,即使有高手在內,也決不能用本派的武功胜得了我。”
  宗神龍冷笑道:“你胜得了我,再說這樣的話也還不遲!”
  五年前宗神龍曾敗給牟宗濤,几乎給牟宗濤廢了武功,故此牟宗濤自忖是穩操胜算。但此際見宗神龍好像极有把握的樣子,心里卻又不禁有點惊疑不定,想道:“他是我手下敗將,若不是自問有胜得過我的功夫,像他這樣老奸巨滑之人,決不敢如此魯莽跑來挑戰?”
  此時扶桑派弟子已向四面退開,騰出了一片空地,宗神龍道:“閒話少說,下場吧!”
  牟宗濤把折扇一合,正要下場。人群中忽地出來一個少女,說道:“表哥,不用你來對付這老賊,讓給我吧!”這少女正是林無雙。
  牟宗濤怔了一怔,說道:“無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林無雙道:“誰鬧著玩。我可是認真得很,宗神龍想做掌門,先得過我這關!”
  宗神龍哈哈大笑,說道:“無雙,我可怜你的痴心,但你來幫表哥,可是太不自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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