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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破鏡難圓


  前事銷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軒一夢,回首春空。彩鳳遠,玉蕭寒,夜悄悄,恨無窮。難黃塵,久埋玉,斷腸揮淚東風。
                         ——孫道絢
  宋騰霄對他心怀芥蒂,只顧和陳德泰說話,不知不覺把他冷落一旁。
  繆長風大口大口的喝酒,酒意有了几分。酒在杯中搖晃,云紫蘿的影子在酒中搖晃。
  湖上相逢,梅林練劍,花下談心。与云紫蘿的許多往事,驀地里都涌上心頭了。
  “唉,我是落拓江湖,她是飄泊人海。我們都是一樣的運蹇時乖。不過她的遭遇卻比我更難堪得多,不知她能不能支撐得住?”
  陳德泰是個老于世故的人,發覺繆長風似乎落落寡歡,瞧出有些不對,遂舉杯笑道:“繆兄,今日難得相逢,我敬你一杯。喝過了酒,我還有事要求你呢。”
  繆長風一飲而盡,說道:“陳老先生有何吩咐?請說。”
  陳德泰道:“久仰繆兄文武全材,請繆兄給我留個墨寶。”
  繆長風笑道:“老前輩開我玩笑了!文武全材四字,我怎么當得起?老先生,你才是令我欽佩的義武全材,我怎敢班門弄斧?”
  陳德泰道:“我不過是附庸鳳雅罷了。”
  繆長風道:“這幅中堂想必是老前輩的筆跡?”
  陳德泰笑道:“寫著玩的,我是老來無聊,故此對朱竹埃這首詞特別喜愛。”
  繆長鳳道:“這首詞我也喜歡,詞中固然是有滿腔抑郁,也有一股豪情。嗯,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晚輩落拓江湖,對這几句也頗有同感呢。”
  陳德泰笑道:“听說繆兄尚未娶妻?”
  繆長風怔了一怔,一時不懂他的意思,未曾接口,陳德泰已接著說道:“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紅粉,這也是朱竹埃的詞句。繆兄游俠江湖,恐怕是沒有閒情流連歌場的了,不過若能求得個紅顏知己,共偕白首,那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繆長風笑道:“人過四十不娶,不宜再娶。再說紅顏知己,又豈易求?”
  陳德泰道:“這种古人的迂腐之言,豈能奉為金科玉律?”
  呂思美笑道:“陳老前輩,你勸繆先生娶妻,莫非你是有意為他做媒?”
  宋騰霄卻冷笑說道:“繆先生的心目中恐怕是早已有了人了。”
  繆長風的酒意已經有了七八分了,對他們的話恍若听而不聞。
  他此時正在想著云紫蘿:“紅顏知己,我本已有幸相逢,可惜又失之交臂了。”一時間頗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感慨了。
  陳德泰見他若有所思,笑道:“繆兄可是正在思索佳句么,我替你准備紙筆。”
  忽听得腳步聲響,進來一個女客。
  店小二迎上前去,賠笑說道:“小店正在修理,今天不做生意。請女客人見諒。”這店小二其實是陳德泰的徒弟,他知道師父此時一定是不愿意有人來打攏的,故此也不請示,就替師父擋客了。
  他以為還要費一番唇舌的,因為陳德泰和繆長鳳他們正在喝酒,這女客說不定要提出質問。
  不料這女客卻好像著了定身法似的,剛剛踏進門口,忽然就似呆住了。
  這女客頭上戴著孝,穿的是黑色的寡婦衣裳,臉上木然毫無表情。站在門口,就似一尊石像。
  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女客人,你怎么啦?”
  話猶未了,那女客已是倏的轉過了身,就這樣的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店小二大為詫异,哼了一聲,笑道:“這女客人不是神經病就一定是啞吧。”
  陳德泰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見這女客人身法輕靈,走得甚快,心里起疑,正想問在座之中有誰認得這個女客,話未出口,繆長風忽忽站了起來,說道:“我有急事,請恕少陪。他日歸來,再替老先生涂鴉補壁。”匆匆忙忙的說了這句話,好像生怕陳德泰不許他走似的,一說完,旋風似的便沖出去了。
  呂思美道:“咦,這是怎么一回事!”
  宋騰霄冷笑道:“真沒禮貌,我想多半是他看中了人家的小寡婦。”
  呂思美道:“宋師哥,我不許你說這樣輕薄的話。”宋騰霄面上一紅,拿起酒杯,掩飾窘態,說道:“走了也好,咱們喝酒。”陳德泰心道:“繆長風一定是和這女客人相識。”他是老成長者,不愿談論別人私事,于是也舉起了酒杯,笑道:“對,咱們還是喝酒吧。”
  呂思美拿起酒杯,卻不喝酒,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半晌忽地說道:“宋師哥,這個女人我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似的?”
  宋騰霄剛才沒有怎么留意,此時給呂思美提醒,想了一想,“咦”了一聲說道:“不錯,的确好像是哪個熟人似的,她是誰呢?不對,不對!”陳德泰怔了一怔,說道:“什么不對?”呂思美道:“宋師哥,你以為是云紫蘿?”
  宋騰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是有點相似。但云紫蘿燒成了灰我也認識,怎會變了個人!”殊不知這女客人可正是云紫蘿!
  原來云紫蘿是戴著人皮面具的,這張面具是繆長風所送,故此只有繆長風知道是她,旁人都看不出來。
  “騰霄還是從前的模樣,而找已是歷盡滄桑。唉,舊夢塵封休再啟,此心水只東流。西子湖邊,姑蘇台畔,三人同游的往事,今生是恐怕不能再有的了!”
  友情并未淡忘,往事已是不堪回首。云紫蘿為了不想給孟元超知道她的行蹤,是以只好連宋騰霄也避而不見了。
  “离巢乳燕各自分飛。值得高興的是他們也都找到了伴侶了。元超性情沉毅,朴實無華,配上那位林掌門一定可以創出一番事業。騰霄風流丈來,瀟洒不羈,配上這位聰明活潑的呂姑娘,也似乎更為适合。”云紫蘿在心里暗暗為他們祝福。
  跟著就想到了繆長風,“我本來希望他和元超能夠成為朋友的,想不到卻是騰霄和他先結上了。繆長鳳想必會知道是我吧,他會不會告訴騰霄呢?”
  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叫道:“紫蘿,紫蘿!”來的人可不正是繆長風!
  云紫蘿心亂如麻,低首疾行。繆長風走到她的身邊,笑道:“紫蘿,難道你也要躲避我么?你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讓我替你分憂?”
  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其中卻包含了多少關怀,多少情意?兩人目光相接。好像有一股暖流流過全身,云紫蘿深深感覺到一份友誼的溫暖了。
  “終于還是瞞不過你的眼睛,”云紫蘿苦笑道:“騰霄呢?你一個人追出來,他們不起疑么?”
  “你看見我,一言不發,立即就走。我猜想你大概是不愿意給宋騰霄認出你吧?所以我也就不告訴他。”繆長風笑道:“至于他們是否起疑,那我可顧不得了。”
  云紫蘿幽幽歎了口气,說道:“我本來應該見一見宋騰霄的,小時候我們是經常在一起玩耍的好朋友……”繆長風插口道:“我知道,宋騰霄已經告訴我了。”云紫蘿低下頭續道:“但想了想,還是不見的好。”
  繆長風道:“紫蘿你怎么會來到這儿?”
  云紫蘿忽地臉上一紅,好像想說甚么,事情難于出口似的,對繆長風問她的說話,也不知是听不見還是不想回答,目光中透露著一派迷茫,只是在看著繆長風。
  繆長風道:“紫蘿,你想說甚么,說吧!”
  云紫蘿一咬銀牙,終于說道:“我的事情慢慢再告訴你。我先問你,你可見著了他沒有?”
  繆長風見她欲說還休的樣子,怔了一征,隨即恍然大悟,說道:“你問的可是尊夫?”
  云紫蘿銀牙一咬,澀聲說道:“我問的是楊牧!他已經不把我當作妻子,我也不能把他當作丈夫了!”“尊夫”二字,刺耳鑽心,云紫蘿積壓在心頭的悲郁,終于像沖破堤防的洪水,發泄出來了。
  繆長風吃惊道:“紫蘿,這是怎么一回事?你們——”
  云紫蘿道:“我現在的心亂得很,你先別問我,只請你回答我剛才的問話。我要知道楊牧和宋騰霄是否已經見了面,鬧出了些什么事情來了?”
  原來云紫蘿踏進這個小鎮之時,正是楊牧跟著齊建業逃出去的時候,幸虧云紫蘿戴著人皮面具,她閃過路旁,楊牧匆匆而逃,對她似乎沒有留意。
  繆長風道:“你定一定神,我慢慢告訴你。”兩人并肩走了一會,云紫蘿沒有剛才那樣的激動了,繆長風這才把在酒店里發生的事情,說給云紫蘿知道。
  談及楊牧和宋騰霄沖突的經過之時,繆長風的措辭已經是力求審慎,避免刺激云紫蘿的了。但云紫蘿听了,仍是不免再次激動起來。心上的傷口本來未曾复合,現在又好像給利針刺了一下似的,滴著鮮血了!
  半晌,云紫蘿歎口气,說道:“他作踐我也還罷了,還要辱及我的朋友,甚至不惜制造謠言,把四海神龍請出來難為我的友人。你說,我們怎么還能夠重作夫妻?”
  繆長風道:“夫妻分手,固然是一大不幸,但也不可一概而論。好比身体長了一個毒瘤,忍得一時之痛,割了或許更好。紫蘿,你別難過。你的事情可以和我說嗎?”
  云紫蘿抹去了眼淚,說道:“我知道你心上有許多疑團。好吧,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吧。”
  忍著心頭的苦痛,云紫蘿把難堪的往事,從頭說起,全都告訴了繆長風。有些事情,過去母親問她,她不愿意說的,現在也告訴了繆長鳳了。要知道她在深受刺激之余,實在是需要一個了解她的朋友,讓她可以傾吐心中的抑郁啊!
  說了半個時辰,云紫蘿方始把這前因后果說完。說完了之后,這才忽地自己也感到詫异起來,繆長風不過是自己新相識的朋友,為什么自己竟然肯把藏在心底的最隱秘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呢?
  但說也奇怪,對繆長風傾吐之后,她的眼淚雖還是在流,心中卻已是平靜得多,舒服得多了。
  繆長風緩緩說道:“有句話說得好,過去种种比如昨日死,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云紫蘿道:“當真死了倒還好些。可是,可是,唉!”
  繆長風一時誤解她的意思,澀聲說道:“夫妻的情份,本來是不容易一刀兩斷,不過——”
  話猶未了,只見云紫蘿已是珠淚盈眶,哽咽說道:“我和楊牧還有什么夫妻情份!你不懂,唉,你不懂的!我,我,我已經有了……夫妻可以一刀兩斷,母子是不能一刀兩斷的,你,你明白嗎?”
  繆長風霍然一省,說道:“你怀有楊牧的孩子,我早已知道。你不用擔憂那孩子將是無父孤儿,如果你不嫌冒昧,我,我……”
  畢竟是一個上了四十歲的中年人,臨到求婚之際,反而比一個年青人更為害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惜辭才好。對云紫蘿他雖然是早就有了愛慕之心,也還想不到這樣快就要向她求婚的。
  云紫蘿心頭鹿撞,臉上發燒,幸虧她是戴著面具,臉上的神情沒有讓繆長風瞧見。
  這件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一時間云紫蘿也不知如何是好。但在她定了定神之后,終于得了一個主意,裝作听不懂繆長風的意思,說道:“繆大哥,多謝你的關怀,這個孩子,將來我也是要托你照顧的,你若不嫌冒昧,我想和你結為异姓兄妹,不瞞你說,我沒有兄長,在我的心里,我是早已把你當成哥哥的了。”
  繆長風呆了一呆,想不到她是這樣回答,同樣的一句“不嫌冒昧”,意義卻是大不相同。
  云紫蘿強抑心神,微笑說道:“繆大哥,你為什么不說話呀?莫非是嫌我配不上做你的妹妹嗎?”
  繆長風苦笑道:“不,不。有你這樣一個妹妹,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云紫蘿笑道:“好,那么咱們就撮士為香,當天一拜。”
  兩人結拜過后,云紫蘿道:“繆大哥,你上哪儿?”
  繆長風道:“我是浪蕩慣了的,沒有一定的去處。你呢?”
  云紫蘿道:“我想回三河原籍找我姨媽。”
  繆長鳳道:“我和你一同去好嗎?”
  云紫蘿怔了一征,說道:“這個,這個恐怕不大方便吧?人言可畏——”
  繆長風恢复了豪邁的故態,哈哈一笑,說道:“紫蘿,我只道你是女中丈夫,怎的也有這許多顧慮。咱們如今已是兄妹,要避什么嫌疑。只要你信得過我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別人的閒話,何必管它?”
  云紫蘿正自躊躇未決,忽听得有人飛跑的腳步聲。跟著說話的聲音也听得見了。
  說話的那兩個人竟然是四海神龍齊建業和她的丈夫楊牧。
  只听得齊建業說道:“楊牧,我看多半是你的瞎疑心吧。你的媳婦儿在西洞庭山,怎會突然跑到這里?”
  楊牧說道:“你老人家剛才恐怕沒有看得清楚,那個女人确實有點像云紫蘿。”
  齊建業道:“你敢情是想媳婦儿想得瘋了?你說的那個女人分明是個鄉下婦人,有哪點和云紫蘿相像?云紫蘿怎樣變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楊牧說道:“面貌雖然兩樣,可是我和她是做了八年夫妻的,她走路的姿態和一些我日常看慣的言談舉止可是瞞不過我。我一見她就覺得似曾相識,叫我如何不起疑心?”
  幸虧是隔著一個山坳,云紫蘿和繆長風還沒有給他們瞧見。
  云紫蘿心里暗暗叫苦,想道:“我只道他沒有留意,卻原來他是看得這樣仔細,早已起了疑心。”
  繆長風握著她的手,低聲說道:“別慌,你現在還不想和他們撕破臉,是不是?”云紫蘿六神無主,點了點頭。繆長風道:“好,那咱們就暫且躲他一躲,躲不過去,由我出頭應付。”
  他們是在一條山邊的小路行走的,兩人剛好躲進松林,齊建業和楊牧也已經走過山坳,來到了他們原先所在的地方了。
  齊建業似乎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說道:“從這小鎮出來,只有兩條路,東面那條路我們已經追出十里之外,沒有見著。如今在這條路也走了十多里了,也仍是鬼影不見一個。我看那個農婦恐怕是早已回家了。”
  楊牧說道:“我知道你老人家不相信那女人是云紫蘿,但我若然不再見她一見,心里的疑團總是難以消除。”
  齊建業忽地歎了口气,說道:“不是我說泄气的話,媳歸儿己變了心,她回來也沒有用。我勸你還是放手了吧!”
  楊牧說道:“我宁可把她找了回來再把她扔掉,這口气我受不了,再說我們楊家出了這樣賤人,辱及家門,楊家的親戚也沒面子!”
  云紫蘿听了這話,气得發抖,繆長風在她耳邊說道:“忍耐點儿,他們就要過去了。”
  不料他們忽然停下腳步,不走了。
  楊牧說道:“這里有一片松林,說不定她是躲在里頭,咱們進去搜搜。”
  齊建業無可無不可地說道:“好吧,你既然有這疑心,那我也不妨陪你進去看看。”
  云紫蘿手心淌汗,說道:“繆大哥,我不能連累你,讓我去!”
  繆長風緊緊握著她的手,說道:“天塌下來我也不怕,我只怕坏了你的名聲!你不許動,讓我出去!”
  云紫蘿苦笑道:“我的名聲反正是已經坏了,讓我出去!”
  兩人正在爭著出去,楊牧也已經走到林邊,忽听得有個人叫道:“齊大哥,怎么你還在這儿呀,咱們可是巧遇了!”
  繆長鳳喜出望外,說道:“有救星,來的是江南大俠陳天宇,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會幫我的。”
  云紫蘿道:“那你也不用出去了,且听他們說些什么?”
  他們在樹林里小聲談話,路上陳天宇和他的兩個儿子已經來到。
  陳天宇說道:“齊大哥,你那天走得太快,我本來想請你到舍下盤桓几天的。不過,好在現在又遇上了。令親若無別事,也請一同去吧。”原來陳天宇父子是后天才下山的,他們只道齊建業早已走遠了,是以在這里遇見,頗有意外之喜。
  齊建業道:“多謝陳兄厚意,不過我還有點小事在身,他日再到貴府叨扰陳兄吧。”
  陳天宇道:“齊大哥,你有何事,可否見告?”
  齊建業本來就不相信那個女人是云紫蘿,說出來恐怕惹陳天宇笑話;二來陳天宇在泰山之會那天,是幫孟元超說好話的,換言之也就是他對楊牧根本就不相信。齊建業是更不方便說了。當下只好說道:“也不是什么緊耍的事,不過我這世侄受了點傷,我想還是陪他回家調治的好。”
  陳天宇道:“楊兄不是傷得重吧?不如到我家里,一樣可以調治,還可以省得扶病再走長途。”
  楊牧知道騙不過陳天宇的法眼,說道:“多謝陳大俠好意,我只是一點點輕傷。”
  陳天宇哈哈笑道:“既然你們兩位沒有什么緊要的事,那么這個東道主我是作定的了。齊大哥,我知道你是喜歡結交朋友的人,有兩位朋友,我希望你和他們結識,所以你非接受我的邀請不可!”
  齊建業不得不問:“是哪兩位朋友?”
  陳天宇笑道:“一位是煙杆開碑陳德泰。齊大哥想必還未知道,陳德泰就在這小鎮上開了一間酒店的,我此來正是要拜訪他。”
  齊建業甚是尷尬,說道:“這位煙杆開碑我已經見過了。”
  陳天宇道:“啊,你已經見過他了,那更好啦。咱們一同回去,我他喝酒。”心里可是有點奇怪:“陳德泰素來好客,他既然見著了四海神龍,為什么不留佳客?”
  齊建業道:“還有另一位朋友是誰?”
  陳天宇道:“就是我曾經和你說過的那位繆長風。上個月他去了西洞庭山,說過還要到舍下一趟的。”
  齊建業更是尷尬,說道:“這位繆長風我也見過啦!”
  陳天宇大感意外,說道:“什么時候,在哪里碰上的?”
  齊建業淡淡說道:“就是剛才在煙杆開碑陳德泰的酒店里。”
  陳天宇見他面色甚是難看,吃了一惊,說道:“敢情你們是,是有了什么誤會?”
  齊建業忍不住爆發出來,說道:“誤會沒有,只是你這兩位朋友和敝親楊牧倒是結了一點梁子。”
  陳天宇道:“啊,什么梁子,可以沖著我的面子化解么?”
  楊牧道:“不必再提它啦,這粱子也已經化解了。”
  涉及私人的恩怨,本來就是江湖中人視為禁忌的一种事情,楊牧不肯說,陳天宇自也不便多問,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這么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俗語說得好,不打不相識,你們大概還不至于動上手吧?就是打過架,那也無妨。咱們一同回去喝酒,彼此哈哈一笑,也就是了。怎么,你們不肯賞我這個面子嗎?”
  陳天宇有江南大俠之稱,乃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之一,論起武林中的地位,他還在四海神龍齊建業之上,他既然說到這樣的話,齊建業自是不能不賣他的面子,心里想道:“那個姓宋的小子,這個時候,大概也該走了。哼,就是不走,我四海神龍也不怕見他。”于是就答應了陳天宇的邀請。
  一楊虛惊終于過去。繆長風听得他們的腳步聲已經去得遠了,松了口气,笑道:“紫蘿,咱們也可以走啦!”
  云紫蘿揭開面具,深深吸了口气。繆長風見她面色蒼白如紙,吃了一惊,說道:“紫蘿你怎么呢?”
  云紫蘿道:“讓我再歇一歇。”原來她剛气得發抖,此時气還不過,想站起來,只覺得全身乏力。
  繆長風道:“一個人但求問心無愧,別人誣蔑,又何必去理會它?不過,紫蘿,你有孕在身,我實是放心不下,你讓我伴你回家吧,咱們已經是兄妹了,做哥哥的照料妹妹,你要避忌么?”
  云紫蘿一躍而起,說道:“你說得對,但求無愧我心,又何須害怕人言可畏!”本來她是有點顧臉的,受了這場刺激之后,反而下了決心了。
  云紫蘿抖落身上的塵沙,与繆長風步出幽林,迎著耀目的陽光,心上的陰霉也好像在陽光下消失了。
  自此兩人兄妹相稱,一路同行。這种微妙的感情,起初大家還有點不習慣,漸漸也就習慣了,相處得當真就像兄妹一般。繆長風固然是個豪邁不羈的歎子,卻也頗能以禮自持。云紫蘿對他越發敬重,心境也是逐漸開朗了。
  一路平安無事,這日到了薊州,云紫蘿的故鄉就是在薊州屬內的三河縣的,相去不過是兩日的路程了。
  “近鄉情更怯”,云紫蘿微微說道:“我离開故鄉的時候。未滿十歲,現在雖非老大回鄉,只怕也是儿童相見不相識了。”
  繆長風笑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重來舊地,山水有情,又何須定要有人相識?何況你至少還有一親人在鄉下呢。”
  云紫蘿笑道:“你說得真對,故鄉的山水也許比不上江南,但卻确是常在我的夢中重現的。這座北芒山就是我小時候常常游玩的地方。”
  北芒山是薊州境內的名山,綿延百余里,云紫蘿的故家就在山的那頭,此時他們正從山下經過。
  行走間忽听得有人叫道:“威——震一河——朔,遠——近——聞——名。”是四個人的聲音,周而复始的連接著唱出來的,抬頭一看,只見前面人影綽綽的約有十多個人。打著一面繡著黑鷹的鏢旗。
  繆長風道:“原來是震遠鏢局的人。”震遠鏢局是北五省最大的一間鏢局,鏢局習慣,經過他們認為可能有強人出沒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四個“趟子手”(走鏢時喝道開路的伙計)是要拉長聲音,唱出本鏢局的名字的。“威震河朔,遠近聞名”就包含有“震遠”二字。
  不過繆長風也有點奇怪,心里想道:“從未听說北芒山聚有強人,而且這里接近都門,正是震遠鏢局的地頭(震遠鏢局開在北京),他們何用這樣大張旗鼓?”
  回頭一看,正想和云紫蘿說話,忽見云紫蘿面上變色,匆匆忙忙的把人皮面具拿了出來戴上。
  繆長風听她說過她的姨媽和震遠鏢局的總鏢頭結有梁子的事情,心里想道:“莫非她是不想給震遠鏢局的人認識。但這是她姨父母的事情,結這梁子時候,她還是小孩子呢,卻又与她何干?何須這樣避忌?”他卻怎知云紫蘿乃是另有原因。
  繆長風還未來得及問她,那班震遠鏢局的人已經走近。
  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那班鏢局的人,忽地一字擺開,攔住他們的路。
  繆長風大為惊詫,說道:“我們是赶路百姓,又不是強盜。你們攔了路不許我們走,這是什么意思?”
  一個滿面麻子的年青鏢師走了出來,冷冷說道:“這娘儿是你什么人?”
  繆長風气往上沖,怒道:“關你什么?”
  一個像首領身份的人說道:“成龍不可無禮,閣下可是繆長風繆大俠?”
  繆長風道:“大俠兩字不敢當,繆長風正是在下。請問閣下可是震遠鏢局的韓總鏢頭?”
  那人說道:“不錯,我正是韓威武。”
  繆長風抱拳說道:“久仰了,請問韓總鏢頭何故留難?繆某自問可沒有得罪貴鏢局。”
  韓威武道:“繆大俠言重了,我們怎敢留難閣下。我們只是想要知道,這位娘子究竟是何人?”
  繆長風道:“是我的妹妹,怎么樣!”
  那麻子忽地冷笑道:“恐怕不是吧!”
  繆長風大怒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与你何關?你意欲如何,爽快說吧!”
  韓威武仍然保持一份禮貌的微笑,說道:“繆大俠切莫誤會,他是好意。”
  繆長風正自莫名其妙,只見那個麻子已經走到云紫蘿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道:“弟子閔成龍特來拜見師娘。師娘駕到,請恕迎接來遲。”
  原來這個麻子正是楊牧的大弟子閔成龍。他本來是個英俊少年,只因為那次宋騰霄來到楊家,“靈堂”奪子,他在宋騰霄与楊大姑的惡斗之中受了池魚之殃,給宋騰霄反打回來的梅花針變成麻子的。
  傷他的人雖然是宋騰霄,但事情卻是因云紫蘿而起。何況他也曾為追索師父的拳經劍譜之事,和師娘鬧翻,還給云紫蘿打了他一記耳光,他怎能不把云紫蘿恨入骨髓!
  云紫蘿又是生气,又是吃惊,心里想道:“楊牧都不能馬上認出我,他怎么知道我呢?”此時想要不承認也是不行,因為只要一開口說話,就難以隱瞞了。
  心念未己,只听得閔成龍又冷笑道:“師娘何故遮掩本來面目,是因為出了楊家,有了新人,故而羞見故舊么?師娘,你雖然出了楊家,弟子也還是不敢不認師娘的,師娘,你又何必如此?”
  云紫蘿給他气得几乎炸了肺,一怒之下,剝下面具,斥道:“閔成龍你給我滾開!”剛要給他一記耳光,還未打到他的面上,忽地又听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喝道:“你這賤婦還敢打人,給我住手!”
  云紫蘿心頭一震,又气又怒又惊,手掌微顫,只听得“拍”的一聲,那記耳光略失准頭,沒有打著閔成龍的面門,卻掃著了他的肩頭琵琶骨下三寸之處,這一下痛得更加厲害,閔成龍口噴鮮血,摔出一丈開外。幸而琵琶骨沒給打碎,否則更是不堪設想。
  那個毒罵云紫蘿的人走出人叢,扯下了面具,冷笑說道:“你有人皮面具,我也有人皮面具,你以為瞞得過我嗎?哼,哼,捉奸捉雙,捉賊拿贓,如今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話說,不過令我想不到的,原來你的奸夫不是孟元超,卻又換了繆長風了!水性楊花,真是可恥!”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云紫蘿的丈夫楊牧!
  原來楊牧那天找不著云紫蘿,疑團莫釋,一直耿耿于心。四海神龍齊建業被江南大俠陳天宇邀去作客,而且他是武林領袖身份,也開始覺得此事有點無聊,不愿意再陪楊牧到處去找云紫蘿了。
  楊牧沒有辦法,想起了大弟子閔成龍是震遠鏢局的鏢師,總鏢頭韓威武和他的交情也很不淺,于是快馬入京,跑到震遠鏢局求韓威武幫忙。韓威武一來是也有利用楊牧之處,二來他也想做出几件惊動武林的事情,以求揚名立万,三來听說云紫蘿所要投奔的姨媽,正是他仇人的妻子,于是便立即答應了。
  他們既然知道了云紫蘿要回三河原籍,北芒山正是她必經之路,韓威武就帶了几個得力鏢師,和楊牧師徒一齊,赶來這里攔截,果然恰巧給他們碰上。楊牧計划周詳,先叫閔成龍出面,逼使云紫蘿露出本來面目,他這才以丈夫的身份,出來“捉奸”。
  云紫蘿气得几乎暈倒,強自支持,顫聲罵道:“你,你含血噴人……”
  楊牧冷笑道:“含血噴人。嘿,嘿,你這奸夫可是活生生的站在這儿!”口中說話,一抓就向云紫蘿抓下。
  繆長風擔心云紫蘿有孕在身,大怒喝道:“楊牧,你狗嘴里不長象牙,你敢動她一根毫發,我決不將你放過!”
  楊牧冷笑道:“天下可沒見過這樣凶橫的奸夫,不過你這樣一來,可也是不打自招了!各位朋友請作見證,楊某今日拼了受奸夫淫婦所害,也叫你們決計難逃公道。”口中說話,手腕一翻,又向云紫蘿抓去!
  繆長風怒不可遏,喝道:“是非黑白,終有水落石出之時。管你說些什么,我都不怕!”飛身一搖。人還未到,掌風已是震得楊牧退了一步。
  忽覺背后生風,繆長風心頭一凜,知道此人掌力非同小可。本來他也不想取楊牧的性命,震退了他,便即反手一掌,先御敵。
  雙掌相交,聲若郁雷。繆長風身形一晃,斜躍三步,回頭看時,只見背后襲來的這個人果然是震遠鏢局總鏢頭韓威武。
  韓威武喝道:“你拐了人家的妻子,還敢行凶,韓某本領縱不如你,也非主持公道不可!”
  云紫蘿正在危急之中,繆長風哪有閒心和他分辯?當下哼了一聲,冷笑說道:“你要狗拿耗子,那也隨你的便!”
  “狗拿耗子”即是多管閒事的意思,本來是一句北方民間的俗語,繆長風隨口說了出來,韓威武听了,卻是禁不住勃然大怒了。須知他是以北五省的武林領袖自居的,豈能讓人以狗相比。
  韓威武大怒喝道:“你敢口出污言,辱罵于我!”話猶未了,只听得乒乓兩聲,原來是他手下的兩個鏢師,上前攔阻繆長風,給繆長風的連環飛腳踢翻了。
  繆長風喝道:“鏢局的朋友,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硬要插手,可休怪我不再客气!”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繆長風向楊牧沖過去的時候,韓威武亦已赶至,又是一掌,向他的背心劈來了。
  繆長風心中焦躁,想道:“他既不知進退,不給他一點厲害瞧瞧,只伯是不行了!”一個回身拗步,身形唰立如弓,雙掌平堆如箭。左掌用的是陽剛之力,右掌用的是陰柔之力,兩股力道,互相牽引。韓威武所發出的力道,給他化解于無形,陡然間只覺對方的掌力便似排山倒海而來,饒是韓威武功力深厚,胸口也好像給大石壓住似的,身不由己的打了一個盤旋!
  韓威武悶哼一聲,腳步未穩,一個旋盤,又已從繆長風側面扑到!嘶啞著聲音喝道:“繆長風,我与你拼了!”繆長風只道可以摔他一跤的,不料他立即便能反擊,亦不禁心頭一凜:“果然不愧是威震河朔的總鏢頭,一楊惡戰,恐怕是難以避免了!”
  韓威武看似身形歪斜,腳步不穩,其實卻是最難練的“醉八仙”身法。韓威武見識過他的本領,此時早有提防,掌法用得虛實莫測,飄忽不定,登時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他影子,繆長風只要稍有不慎,就要著了他的道儿。
  那兩個給繆長風踢翻的鏢師各自一個鯉魚打挺,同時躍起,只覺并不怎么疼痛,都是甚感意外。原來繆長風用的是一股巧勁,并非有意踢傷他們的。
  可是震遠鏢局的鏢師在江湖上一向是橫行慣了的,仗著鏢局這塊威震河朔的招牌,誰不給他們几分情面,几曾吃過如此大虧?是以這兩個鏢師雖沒受傷,鏢局的人卻已動了公憤,一窩蜂的扑上來了!
  繆長風冷笑道:“貴鏢局果然不愧是自稱威震河朔,當真是人人了得,個個威風!”話中有話,當然是譏諷震遠鏢局以多為胜了。
  韓威武面上一紅,喝道:“懲戒武林敗類,用得著講什么江湖規矩!”他是五行拳的高手,口中說話,招數絲毫不緩,拳打、掌劈、指戮,全取攻勢,前招未收,后招即發,連用“劈、鑽、炮、橫、崩”五字訣,蘊舉著五行生克的深奧武學,攻勢展開,儼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繆長風兀立如山,不為所動,在掌法中兼施擒拿化解之技,韓威武疾攻了五十余招,兀是占不到他的便宜。有兩個鏢師逼得太近,給繆長風一個分筋錯骨手法,只听得卡嚓連聲,兩個人的手腕,几乎是在同一時間,給他拗斷!
  驀地風生兩側,一刀一槍,左右所刺,也是在這霎那之間,同時攻來,繆長風揮袖一拂,把長槍引開,剛好和大刀碰上。可是他的衣袖亦已給槍尖刺破,划穿了一點皮肉,繆長風的鐵袖功已是接近爐火純青之境地,以為這拂拿捏時候,恰到好處,應該可以把那一刀一槍都得脫手的,不料結果雖然化解了敵人的攻勢,自己仍然不免“挂彩”,亦是不禁心中一凜。原來這兩個人乃是韓威武最得力的助手,使長槍的名叫徐子嘉,使大刀的名叫石沖,也都是在武林中早已成名的人物。
  韓威武叫道:“周,羅,鄧,王四位兄弟,你們退下把鳳。”
  山邊小路,地勢狹窄,人多反而不易施展,韓威武把本領較弱的四個鏢師退開之后,攻勢是更加凌厲了,繆長風咬牙狠斗,總是無法突圍。
  繆長風在這邊陷于苦斗,另一邊,云紫蘿更是險象環生。
  云紫蘿避了几招,險些給楊牧抓住,又是傷心,又是气憤,心里想道:“他如此待我,還有什么夫妻情義可言!”把心一橫,倏地身形一轉,小臂一彎,手指點向楊牧胸膛。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彎弓射雕”,正是她家傳的躡云掌法的一招殺手,原來她雖然痛恨丈夫,但八載夫妻之情,總是不能一下抹掉,是以直到給楊牧逼得無可奈何之際,方始狠了心腸。
  不過,雖說是狠了心腸,待到指尖堪堪就要戳著楊牧胸膛的“璇璣穴”之時,畢竟還是狠不起來。因為“璇璣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若給重手法點著這個穴道,縱然不死,也成殘廢。
  云紫蘿心腸一軟,強自把已經發出的力收回,澀聲說道:“楊牧,你別欺人太甚好不好?”不料話猶未了,楊牧已是一掌向她的天靈蓋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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