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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羅映雪拉了拉身上的長禮服,不太能适應地輕咳了聲。這件伴娘禮服是沈寒幫她挑的,簡單素雅的米白色,古典內斂的打褶領,強調的是一份含蓄的美感。可是,穿在她身上,那份感覺就完全走了樣,輕盈的貼身衣料讓她有一种暴露身材的恐懼,像是沒穿衣服般不自在。
  “過來!”沈寒端坐在新娘休息室的單人沙發里,高聲地喚她。
  “喔。”她應了一聲,渾身僵硬地瞪著腳下的高跟鞋前進,生怕一不小心會踩髒了裙擺。
  “你要是敢在我的結婚典禮上學机器人走路,就給我試試看!”沈寒不耐煩地抓過行動遲緩的她,抽了張面紙幫她按掉臉上的汗珠,重新又補了一層粉。
  “你干脆把我丟進面粉堆里滾一滾好了。”羅映雪垂下沮喪的小臉控訴,“哪有人連手臂、手指都要上妝?你的粉不用錢嗎?”太夸張了,居然有新娘子幫伴娘上妝的,再說,沈寒的妝還比她淡呢。
  “所謂的新娘妝就是全身上下看得到的地方都要上妝啊。”沈寒好聲好气地安撫她,“乖,你沒我白,多上點粉會比較好看。”
  “反正伴娘的作用就是要襯托新娘的美麗呀,你應該把我弄丑一點才對。”羅映雪扁了扁嘴。
  “你太高占自己了,羅小姐。”沈寒扯開一絲虛假的甜笑,隨即又取出一對碎鑽耳環幫她戴上。
  “寒,你結了婚后,可不要太霸道喔。對了,新郎應該請他最要好的朋友當伴郎,怎么找了曹葦杭?”自從上次那個吻后,她和曹葦杭大半年沒有聯絡了,今天來到婚禮現場才曉得他是伴郎,害她嚇了一大跳。
  “那是他的意思。”
  “好奇怪!他不怕曹葦杭搶了他的風采嗎?曹葦杭比他高又比他帥……”羅映雪叨叨絮絮了好久,才發現沈寒似笑非笑地瞅著她,連忙咽下一大串要拿出來批評新郎的話。
  “他的好朋友大部分都結婚了。”沈寒好風度地微笑,不在乎自己的新婚夫婿被好友貶得一文不值。
  “唉,結婚真是一件麻煩的事。”羅映雪感触良多地搖了搖頭。
  沈寒被她的模樣逗笑了。“你不知道嗎?結婚儀式會這么繁复,一方面是要讓新人們昭告天下后無從反悔,另一方面就是要讓他們体會到結婚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非不得已,千万別結第二次。”
  “好象滿有道理的耶。”羅映雪把她的話咀嚼一番后,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听說你們台南人結婚的規矩才多呢。”沈寒打趣地說。
  “沒錯!”羅映雪不禁又垮下臉。“我媽從我上大學后就開始幫我存首飾,我叫她折現給我,還被她罵了一頓。”老媽項鏈、手鐲都買了好几對了,卻讓她大學四年省吃儉用又兼差,她還真無法理解老一輩人的想法。
  短暫的靜默后,她偏頭打量了沈寒一會儿,只見她淡淡地笑著不說話,有一點點緊張,又有一點點靦腆,好象在想什么事情。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收到你喜帖的那天,我從早到晚都處于失神的狀態。
  下班回家的時候,我邊走在人行道上邊想,寒真的要嫁給趙總嗎?想了好久,我終于很放心地确定那是我的幻覺,因為你們兩個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嘛。結果,我打開皮包要拿公車卡時,突然看到那張紅色的喜帖,當場倒抽了一大口气,天,我沒在作夢!路上的行人八成以為我腦子有問題。”羅映雪忍不住訴說自已飽受惊嚇的心理歷程。
  “嫁給他是唯一可以虐待他一輩子的方法呀。”沈寒俏皮地眨了眨眼。
  “新娘子,該出來了。”沈寒的妹妹探頭進新娘休息室叫道。她一見羅映雪,馬上沖過去惡狠狠地勾住她的脖子,“你這個小人,搶了我伴娘的位子!我不管,等你結婚時,一定要讓我當伴娘。”
  羅映雪被她架著脖子拖出休息室,不敢有任何异議。那你就等到天荒地老吧!她只能報复性地在心底這么想。
  沈寒的婚禮在她姊夫的別墅舉行,請了一位外籍牧師證婚,典禮結束后則是一場家庭式的茶會。
  羅映雪完成了陪新娘出場的任務后,過去陪曹葦杭說話,他和這儿每一個人都不熟,包括新郎和新娘,真不知道寒和趙總找他當伴郎的用意何在。
  “我到此刻還覺得像在作夢。他們兩個人一見面就吵架,結了婚后,要吵不就更方便了嗎?”羅映雪頭痛地拍了拍額頭。
  曹葦杭因她的說法而笑了起來。很久沒和映雪聯絡,固然是由于忙著准備考試,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卻是想好好地讓這段感情沉淀,再決定要拿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她。
  會答應當這場婚禮的伴郎,無非是想瞧瞧她穿白紗的樣子。他很怕那一個吻后,映雪會被他嚇到,會想要疏遠他,今天看她笑吟吟的舊模樣,讓他有一种輕松而舒坦的感覺。
  “你的感情智商尚處于啟蒙階段。”他拍了拍她的頭,有感而發。
  “對啦,不像你和鄭小姐,都可以拿好几個博士學位了。”她不服气地嚷嚷,一陣心酸倏地涌上心頭。
  曹葦杭那么久不給她電話,不約她吃飯,她卻天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著他說的那一句“如果你沒有人追就好了”。
  羅映雪,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這樣罵著自己,一直罵到累了,才合上酸澀濕濡的眼睛,沉沉入睡。
  這時,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好些前來觀禮的未婚女子興匆匆地從四面八方朝新娘奔近,大伙都搶著占一個好位置來接新娘的捧花,銀鈴般的笑聲成串地洒落在綠草如茵的庭園里,渲染出一片洋洋喜气。
  接到新娘捧花的人,會是下一個步入結婚禮堂的幸運儿。
  沈寒和趙之愷交換了一個眼神后,將手里的捧花以优雅的弧度朝她目測好的方向拋去。
  羅映雪一張小嘴正忙著和曹葦杭說話,沒分心去留意周遭所發生的事,等到香檳玫瑰扎成的花束呈拋物線划過天際時,她才在眾多女子的尖叫聲中抬頭。好巧不巧地,那束花直直朝她而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而曹葦杭大概也是相同的心思,最后是他們兩個人一起捧住了花。
  四周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和歡呼,頓成焦點的他們不免尷尬起來。
  不遠處的沈寒回眸朝趙之愷得意地嬌笑,他也笑了,悄悄地伸過手來握住她的。
  “恭喜了。”曹葦杭松開手,百感交集地別過頭。
  “還是給你吧,我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嫁得出去呢。”她輕輕地將花擱到他怀里,眼中帶著一抹難掩的失落。
  “你和陸先生呢?”曹葦杭錯愕地回過頭。
  “吹了。”自從曹葦杭對她說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后,那段她小心呵護著的感情也莫名其妙地在瞬間失溫。她一懶得在陸學謙面前裝模作樣后,他的熱情也不复以往,分手的話反而是由他提出的。
  曹葦杭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羅映雪指了指他怀中的花,咧開了一個洒脫的笑容,“新娘捧花可以帶來幸運,你和鄭小姐可能好事將近了喲。不過,我是絕對不當你們的伴娘的,當伴娘實在太累了。”只要一說出言不由衷的話,她馬上就會顯得有點語無倫次。
  “我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從頭到尾都是我爸一相情愿。”這輩子,他從沒像此時這樣急切地想澄清一件事。
  空气中沉寂了好一陣子,彷佛連風都忘了吹動,害得兩人面紅耳赤地對望著,在宁靜中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那……”他們兩個吞吞吐吐的都有話說,卻沒辦法一豉作气地把話說明白。
  “我先說吧。”曹葦杭想說的大概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可是她想了好多個晚上的話,要是不趁這一刻說出來,只怕要深埋在她心中一輩子,永無出口的一天。
  羅映雪深呼吸了一口气,手中象征愛情的捧花散發出的濃郁馨香催眠了她潛意識里某些無謂的矜持。“你上次對我說了那句話后,我就在想,嗯……如果你有一點點喜歡我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試著做更進一步的交往?”
  曹葦杭的腦袋轟然乍響,好半晌沒法子思考,只能愣愣地瞧著她。她胸前斜裁鏤空織花的白紗中隱約透出微紅細嫩的肌膚,呼應著臉上一片放肆的潮紅,釋放出一股無邪卻誘人的性感。他等了那么多年,壓根沒想到會是映雪先對他開口。
  “我只是提出一個建議而已,你當然可以拒絕。哎呀,我臉皮很厚的,絕對不會因此而受傷啦。”她唱獨腳戲般地自言自語許久,卻只見曹葦杭一臉恍若未聞的表情,胸口一陣气血上涌,語气霎時凶惡起來,“你剛剛要跟我說什么?”那些有辱她女性尊嚴的話,休想她會說第二遍。
  “和你一樣的話。”曹葦杭的唇角緩緩綻開一抹促狹的笑容,深凝的目光仍停駐在她表情丰富的小臉上。
  “什么?”羅映雪的臉漲得更紅了,這回卻是因為不甘与气憤。早知道就該把發言權讓給曹葦杭!“那如果我們以后真的在一起了,你豈不是會到處跟別人說是我先倒追你的?”她愈想愈生气。
  “是我追羅映雪的。”他大方地攬下那個她不想要的角色。
  “喂,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我?”她不好意思地問,卻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認真回想起來,曹葦杭從小到大都對她很好呢。
  他歎了口气,“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了什么話?”
  羅映雪搖了搖頭。
  “你呀,凶巴巴地對我吼說,遇到我,你這輩子注定沒好日子過了。”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顏,“還真被你說中了。”
  “我只說要試著交往看看喔,像我和陸先生,只試了三個月就吹了。雖然我們認識了那么久,但是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你對感情的事有什么看法。”曹葦杭怎么有辦法那么輕易地就把“一輩子”挂在嘴上呢?他的篤定讓她好心虛。
  “誰說的?你以前不是常問我‘如果你是陸先生,你會比較喜歡我怎么做’、‘如果你是陸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太不端庄了’之類的問題?我告訴你的答案都是我心底真正的想法。”
  “難怪他會不要我!”羅映雪恍然大悟地尖聲叫嚷。“我是要你站在他的立場來想耶,你這個奸詐小人!”
  曹葦杭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和我在一起,你就可以讓你忙碌的小腦袋休息一下,免得愈變愈笨。反正你再怎么沒形象的模樣,我也不會嫌棄。”
  “喂,我們一旦開始談戀愛,就是拿我們兩個十多年的交情做賭注了。我先告訴你,我這個人很差勁喔,我不是那种分了手還能當好朋友的人。像我現在偶爾遇到陸先生,都會盡量裝作沒看到。”她剛才說想當他女朋友,多多少少有些沖動的成分在,可能是被婚禮浪漫的气氛感染了吧。一直以來,她都十分珍惜和曹葦杭的友情,乍然決定發展充滿變量的新關系,讓她心里非常不安。
  “你只是多承認了一個身分,我們兩個是好朋友的關系并不會改變啊。我們國中上數學課時,有一次何老師上到‘正三角形是等腰三角形,等腰三角形卻不是正三角形’時,班上不是很多人都听不懂嗎?她就舉了個例子,就像情侶是朋友,朋友卻不是情侶一樣,你還記不記得?”
  羅映雪乏力地垂下肩膀。“她說到三角形的時候,我完全都懂,舉了那個情侶和朋友的例子后,我反而听不懂了。”
  曹葦杭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懂也無所謂,你只要知道,不管將來我們結果如何,我都會一直關心、照顧你,就如以前到現在一樣。”
  “還說沒有不同呢。”羅映雪听到他那么動人的深情話語,別扭得手足無措,嘴里輕聲地抱怨,“嘴巴怎么一下子變那么甜了?”
  “你要不要嘗嘗看?”他好心情地調戲她。
  “你這個惡心的家伙!”她生气地追著他打,突然想到他們兩個以后可能真的會接吻,她那張好不容易才退燒的臉又紅了起來。
  寬敞明亮的進口家具賣場中,自然地流泄出一股优閒舒适的家居气息。与傳統家具店最大的不同之處是,這里的家具被擺設成各种极富流行感的空間,消費者可將室內設計師的智能結晶在自己的住家复制一番,非常适合像羅映雪這一類懶得花腦筋,說難听點是沒有任何創意的人。
  “好漂亮!”羅映雪雙眼發亮地看著眼前各式的家具和家飾,每隔几分鐘就會發出一聲惊歎。“害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陪在她身邊的曹葦杭戲謔地揚起唇角,“還好我媽沒跟來,要不然她會慫恿你全部買下。”
  貪睡的羅映雪決定先買一張舒服的床作為新居的第一件擺設。
  “先生、小姐,看床嗎?”穿著輕便制服的售貨小姐有禮地對他們頷首致意,盡責地為他們介紹每一張床的材質与特殊的功能設計。她問也沒問,解說著的淨是一張又一張的雙人床。
  “曹葦杭,你幫我看看哪一張好。”羅映雪坐上一張帶著歐洲貴族風格的床,興奮地摸一摸床板,又摸一摸雕花的床架。
  “嘿,小姐你的眼光真好!這一張床是意大利設計大師的得意之作,全球都賣到缺貨呢。”她首先就惊歎著奉送了一頂高帽子,隨后滔滔不絕地背誦產品簡介,“這張床的創作靈感來自十八世紀的法國宮廷,你一定覺得眼熟吧,很多電影里都出現過的。它看起來雖然輕巧,但每一根鋼質骨架都經過特殊處理,整張床的載重量在兩百公斤以上,非常堅固,即使在床上翻觔斗也不會搖搖晃晃的。”
  羅映雪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不少注重身材的女孩子會在睡前做些仰臥起坐或倒踩腳踏車之類的簡單運動,但是有人會在床上翻肋斗嗎?
  售貨小姐鍥而不舍地鼓吹她,“這張床距地面將近一公尺,你們可以躺在床上看電視,高度剛剛好。”
  “我一個人睡。”羅映雪嚴肅地糾正她邪惡的思想,終于弄明白她干嘛一再強調床有多堅固了。
  售貨小姐不小心踢到鐵板,連忙陪笑道:“那你要不要過去那邊看看單人床?”
  “我喜歡睡雙人床。”羅映雪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容。
  你到底想怎樣?售貨小姐不滿地在心里嘀咕著。不過這位年輕小姐看來是真的打算買張床,總比那些在她口沫橫飛了好長一段時間后,才露出比她更友善的笑容,說句“我只是看看”的顧客好。她勉強自己抑下心中的窘迫,很有職業道德地堆出最和藹可親的笑臉。
  “她睡覺會翻來滾去的,你推荐一張低一點的床給她吧。”曹葦杭彬彬有禮地向她提出意見。
  售貨小姐曖昧地笑了。唉,這位小姐何必故作矜持呢?同居愛侶向來是他們這一家進口家具店的消費主力,她可從沒因為他們不見容于傳統的關系而有絲毫輕慢呀。打破傳統、追逐時尚本來就是他們公司的中心思想嘛!
  羅映雪擰起秀眉,趁售貨小姐去拿型錄的空檔大聲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睡覺會翻來滾去的?”
  “有人連午休時趴在桌上睡都能摔到隔壁同學身上了,你說她的睡相還會好到哪里去?”曹葦杭不指名道姓,話里的嘲諷意味卻更讓羅映雪感到羞愧。
  “為什么你記得的都是我沒有形象的一面?”羅映雪挫敗地捂住臉低吼。
  曹葦杭但笑不語。正确答案呀,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羅映雪揚了揚眉,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
  之后的几天,曹葦杭几乎天天往羅映雪剛交屋的小套房報到,盡心盡力地幫她打點新居的一切細節。
  他已順利取得了建筑師的執照,最近除了參加一些事務所的面試外,其余的時間都奉獻在羅映雪身上。
  這是應該的。滿身大汗坐在地上幫她組裝家具的曹葦杭微笑地這么想。
  去年參加沈寒的婚禮后,他和映雪達成了深入交往的共識,可是那時他正忙著准備考試,實在空不出時間約會。還好她不但一點都不計較,還為他加油打气,甚至請假陪考,他覺得自己能考出好成積,完全得歸功于貼心的映雪。
  “喂,找到工作了嗎?”羅映雪端了一杯冰水給他,順便在他身旁坐下。
  曹葦杭抬起汗水淋漓的臉,笑著接過了杯子。“有一家知名的事務所約了我明天談薪水,或許比你少,你不介意吧?”
  “比我多就沒天理了。我從大學時就進我們公司打工不說,念的又是全台灣最熱門的科系,薪水自然比你初出社會多呀。”羅映雪有些得意地說。
  “很多女人不這么想,她們認為男朋友一定得賺的比她們多。”
  “我倒覺得女人賺多一點是應該的,因為我們比較會花錢嘛。”
  “你是個難得的好女孩。”曹葦杭認真地看著她,直瞧到她害羞地低下頭,才又加了一句,“不過,我很樂意賺錢讓你花。”
  “然后我就得喪失尊嚴,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羅映雪仰起小臉嚷道。真是這樣的話,她宁愿賺錢來養曹葦杭,享受被服侍的快樂。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曹葦杭空出一只手,拍了下她的頭。“如果你肯讓我養,簡直是滿足了我最大的虛榮心,我對你叩頭謝恩都還嫌來不及呢。”
  “結了婚,你就不讓我出去工作了?”話一出口,她馬上惊慌地捂住嘴。曹葦杭的話真是陷阱重重,她順著他的語意,居然問出了這么可怕的問題。
  “你根本不是那种會任老公擺布的人。”他低著頭拴螺絲,空气中蕩漾著他的盈盈笑意。
  老天,曹葦杭竟然沒對她的話起反應,那豈不是代表他認為他們兩個人理所當然會步入結婚禮堂?
  “我到底有什么好?”羅映雪惴惴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唉,好艱深的問題呀。”曹葦杭沒好气地反諷,不懂她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他起身把裝好的置物柜搬到預留的角落,退后了一步欣賞著,“你看,有一個建筑師男友不錯吧。我念書時也修過不少室內設計的課程,前几天還答應了我外公去幫他裝修迪化街的舊宅……”
  “我住得很舒服,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想嫁人。”她很殘酷地潑了他一盆冷水。
  “沒關系呀,我又不急。”他不以為意地朝她微笑,動手調整屋內的擺設。
  羅映雪像顆陀螺似的繞著他打轉,心急地問道:“那……如果那段時間過了,我嫁的是別人呢?”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沉默了好一會儿才低聲吐出一句,“你能幸福最重要。”
  “那如果那段時間很長,有一、二十年那么長呢?”她孩子气地又接了一個問題。
  她真的很怕自己對婚姻的遲疑耽誤了曹葦杭的幸福。
  他笑了起來,“那好啊!到時候除了我,誰肯要你?”
  一股溫暖的感受徐徐流過她的心房,他一再的寬容終于讓她釋怀。羅映雪沖動地投入他的怀里,緊緊抱住他的腰。
  “別這樣,我全身是汗。”他縮了下身子,試圖隔開一點距离,羅映雪卻不合作地又往前貼近。
  “沒關系,你讓我表達一下我的感動嘛。”她嬌嗔地把臉埋在他半濕的襯衫上,一點也不覺得他的汗味難聞。
  她的身体好軟,笑容好甜,臉頰和發梢都沽上他的汗水,她卻毫不介意。
  “映雪,我可不可以吻你?”他強忍著心中的悸動,低聲在她耳邊呢喃。
  羅映雪松開手,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不行。”她斬釘截鐵地拒絕。
  “什么時候才可以?”他伸手環抱住她,親昵地在她耳邊吹气。
  羅映雪伸直雙臂將他推開,頗為責怪地睨著他,“等你不會問這個蠢問題的時候。”
  她說著自己也難為情起來,但又忍不住道:“哪有人接吻前還先問對方的?你應該趁我不注意的時候……”
  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倏然被吻住,他濕潤的唇舌溫柔地在她紅嫩的唇瓣上輾轉焚燙著.她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她完全沒注意到的時候。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曹葦杭是一個多么聰明的人,平日看他待人處事一點心机都沒有,原來是因為沒有必要。
  他真的太愛護她了,才會愿意放下比她高出一等的才智与手腕來追求她,也才會不時被蠻橫不講理的她欺負啊。
  一吻過后,兩個人很自然地睜開眼睛對望,無聲的激情在視線相接的片刻蕩漾開來,羅映雪一張臉漲得通紅,只好選擇重回他的怀抱。
  “你有告訴家人我們交往的事嗎?”她小聲地問,只想說些話來安撫自己慌亂的情緒。
  “我對媽說了,她興奮得不得了,堅持要我瞞著我爸,等我們決定結婚時再通知他,給他來個迎頭痛擊。她現在都在我爸面前裝出一副很失意、很沮喪的可怜樣,成天哀聲歎气,走路也有气沒力的。我常想,等我們決定結婚的時候,他們兩個大概要鬧离婚了。”他搖了搖頭,覺得又好气又好笑。這輩子,他還沒見過老媽這么沉得住气呢。
  羅映雪不禁笑出聲。“其實你爸一定很疼你媽,為她阻擋了外頭的風風雨雨,才能讓她到了這個年紀還這么天真。”
  “或許吧。”映雪平心靜气說話時,稚气的外表增添一份成熟的韻味,雖然這樣的時刻并不多。他為自己的發現抿唇而笑,過了一會儿才想起該拿同樣的問題問她。“你呢?”
  “我……還沒。”她吞吞吐吐地說,突然為自己刻意向家人隱瞞的行徑感到汗顏。
  事實上,她媽媽已經開始幫她過濾相親的人選,她卻依然不敢提及她和曹葦杭交往的事,心想能瞞一刻是一刻。
  “我先打電話告訴我哥,他人也在台北,我們三個人先一起吃頓飯,好不好?”她亟欲贖罪地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無線電話。
  曹葦杭笑著點頭,很高興自已得到她更深的認同。
  電話接通后,馬上就傳來羅映韜低沉的聲音。
  羅映雪還沒做好心理准備,一下子又提不起勇气切入正題,只好先撒嬌,“哥,人家好想你。”
  “是嗎?”羅映韜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擺明了不相信她的諂媚。
  “你人在哪里?”她關心地問。
  “高速公路上。”他投降般的響應她丰沛的手足之情,含蓄地暗示她适可而止。
  “喔,那我長話短說。我最近剛搬家,花了很多錢,變得很窮,你可不可以請我吃頓飯?”她賴皮地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從小,她和哥哥就稱不上親,驟然開口說想和他吃飯實在有點肉麻。
  “把你的銀行帳號給我,我明天幫你匯錢進去。”他的聲音仍舊不帶一絲感情。
  “喂,你這個冷血的家伙,難怪水漾不要你!”羅映韜的態度激怒了滿腔熱情的她,以致她瞬間喪失了理智大吼。
  曹葦杭听到她的怒罵,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剎那間,羅映雪忽然伸長手臂,把話筒拿得遠遠的,臉上浮現齜牙咧嘴的痛苦模樣。
  “怎么了?”曹葦杭著急地問道。
  “我敢打賭,他摔坏了一支行動電話。”羅映雪闖下大禍后,心虛地吐了吐舌頭。
  要是害得羅映韜出車禍,他們羅家搞不好就絕后了。
  “你干嘛拿水漾的事刺激他?”他無奈地瞪了她一眼。
  “人家气不過嘛。”她扁了扁嘴,隨即擔心起自己的處境。“糟糕!清明節就快到了,我和羅映韜都得回家掃墓,到時候我就等著被他千刀万剮了。”
  “我陪你回去吧?”他撥了撥她垂落在額前的細發,輕聲地征詢她的意見。
  “也好。”羅映雪害怕地點了點頭。
  “喂,我這回是先斬后奏。一到机場,我們就搭出租車到我家,我爸鐵定不會給你好臉色看,你要多忍耐。”羅映雪一上飛机,就開始坐立難安,反反复覆地規畫戰略給曹葦杭听。她歎了口气,心神不事地看向窗外。老爸和老哥都不是好惹的,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一步棋呢?
  “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別那么緊張。”曹葦杭好笑地把她的頭扳正,輕聲地安撫她。
  由于假期返鄉人潮眾多,他們倆只訂到下午的机位,到達羅家大宅時,夕陽都已經西下了。
  曹葦杭投給她一點喘息的時間,就直接按下電鈴。她局促不安地癱在圍牆上,整個人害怕得好似快虛脫。
  “映雪……”來應門的是羅致遠,他興奮的聲音在看到女儿身旁高大挺拔的男人時嗄然而止,愣在原地失神了好半晌。
  “爸,我男朋友。”羅映雪里咳了聲,呆若木雞的羅致遠才赶忙側身讓他們進門。
  “誰啊?”溫儀芳的聲音混著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從廚房里傳了出來。
  “映雪帶男朋友回來了!”羅致遠雖然有點手足無措,但情緒顯得很亢奮,忙不迭地大聲向妻子報告。
  溫儀芳匆匆熄了爐子上的火,快步走出廚房,在看到曹葦杭的那一刻,她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已的心情。她教書的第一年就經由同事介紹認識了羅致遠,不到一年就嫁給他,那時候她才二十一歲呢。反觀映雪,都二十好几了還不曾帶男孩子回家,每次要她回來相親,她都能搬出一大堆理由,什么看到醫生就倒胃口啦、誓死不嫁台南人啦,連搭飛机很危險都被她拿來搪塞。
  “你自已條件也不是頂好,還這么東挑西揀的,我看到我合眼的那一天,都別指望幫你披上婚紗了!”母女倆每回說到僵處,她就會忍不住撂下重話。此時,她細細打量女儿帶回來的男朋友,有點明白映雪為什么老對她介紹的人選不滿意了。
  “伯母,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曹葦杭有禮貌地奉上一盒包裝精美的蛋糕。他本來想送一些名貴點的補品,映雪偏吵著要他買巧克力蛋糕。
  “你太客气了。”溫儀芳倉卒地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隨即轉頭數落女儿,“要帶男朋友回來也不先說一聲,我也沒買什么菜……”
  “伯母,您別這么說。我剛剛在門外就聞到好香的味道,心里還在想伯母不知道愿不愿意留我下來吃飯。”
  羅映雪翻了個白眼。曹葦杭一發揮起他所向無敵的親和力,哪里還有她插嘴的余地。
  “當然、當然。”溫儀芳既開心又靦腆地連連點頭,不忘為女儿說几旬好話,“其實映雪比我會做菜呢……”
  曹葦杭錯愕地看向羅映雪。“她跟我說她不會做菜。”
  “映雪!”溫儀芳沒轍地瞪向奇懶無比的女儿,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羅映雪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溜進廚房拿了兩瓶飲料,遞了一瓶給曹葦杭。
  “我從前就吃過不少伯母做的菜,每次都很羡慕映雪有一個那么會做菜的媽媽。”
  曹葦杭積极地討好未來的丈母娘。
  羅映雪見老媽一臉茫然,幫他解釋道:“他是我國中同學啦,以前坐我隔壁。我每次便當吃不完,他就會揀去吃。”
  “這么巧,你也是台南人啊?”羅致遠打從看到曹葦杭的第一眼起,就覺得他有些眼熟,原來是同鄉。“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棘手的問題終于來了,羅映雪為了怕老爸太不給曹葦杭面子,搶著攬下回話的責任。
  “爸,他是曹葦杭。”她頓了几秒,索性直接把重點說出來,“曹亦修的儿子啦。”
  羅致遠的笑臉在瞬間僵凝,溫儀芳忙對他使了個眼色,隨即要兩個年輕人進廚房幫忙。
  之后在餐桌上,羅致遠還是一副不友善的表情。天下男人那么多,為什么女儿偏偏要和姓曹的在一起?
  “你現在在吃什么頭路?”他一開口,溫儀芳和羅映雪俱是一臉無奈。他明知道曹葦杭是外省人,還故意用台語問他問題。
  “爸,你不要挑起省籍情結,好不好?”羅映雪不滿地放下碗筷。
  “沒關系,我听得懂啊。”曹葦杭臉上還是帶著溫和的笑,有禮貌地用台語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小時候在外公家住過几年,上門來的街坊鄰居几乎都說台語,很多大人見了他,就會逗他几句,因此他的台語講得一點也不比本省籍的小孩差。
  羅映雪不敢置信地望了他一眼。她和曹葦杭認識以來,從沒听他說過台語呢。
  而羅致遠啞口無言之余,對曹葦杭的敵意霎時化解了大半。他的台語說得還比映雪那丫頭流暢呢。羅致遠并沒有所謂族群對立的心結,只是無法認同在台灣這塊土地出生、長大,卻不肯學台語的人。很多人批評他的想法激進、過時,但他從小的家庭教育就是帶給他這樣的觀念,根深柢固,無從改變起。
  一頓飯的時間,羅致遠和溫儀芳很有默契地對曹葦杭輪番發問,女儿初次交男朋友,他們當然不放心。羅映雪認為自己的口才遠胜過曹葦杭,因此許多問題她都忍不住代答,但爸媽根本當她不存在,非要曹葦杭親口說過才算數,讓她覺得曹葦杭好象在刑事局里做筆錄的重大刑犯。
  “你晚上就留下來過夜好了……”
  溫儀芳話還沒說完,就遭羅映雪打斷,“曹葦杭,你赶快逃,他們是想漏夜偵訊你!”
  “女孩子家,沒個樣子。”羅致遠十分不悅地瞪了她一眼。平常不正經也罷了,在男朋友面前還不懂得收斂點。
  “你別听她的。映雪她哥哥不在,你可以睡他的房間。”溫儀芳滿臉帶笑地鼓吹他留下。
  “媽,哥很可能搭晚上的班机回來耶!”她連忙大聲抗議,老媽對人家熱絡過頭了,好象怕她嫁不出去似的。死羅映韜,要是他待在台北不回來的話,那她不是虧大了?
  曹葦杭不好意思占用羅映韜的房間,因此客氟地向羅家兩老告辭,“伯父、伯母,我回老家睡就行了,明天再陪映雪去掃墓。”
  他們一家三口送曹葦杭到門口時,正好瞧見羅映韜提著一只旅行袋下出租車。
  溫儀芳笑呵呵拉過他,比著曹葦杭說:“映雪的男朋友啦,你見過嗎?他姊姊曹子衿高中、大學都和你同班啊。”
  天啊,老媽想要一箭雙鵰嗎?羅映雪赶忙示意曹葦杭快走,免得情況愈來愈難收拾。
  送走了曹葦杭,羅映雪正想偷偷溜回房間時,就被羅映韜叫住。
  “上次打電話給我,是要告訴我交男朋友了?”他拉著她在客廳里的沙發坐下,好整以暇地盤問起她的動机。
  “哎喲,反正你又不關心我。”她賭气地背過身子。
  羅映韜搖搖頭笑了。映雪從小到大都習慣惡人先告狀,借以掩飾自己的劣行。時問過得可真快,那個在他眼里永遠長不大的妹妹居然交男朋友了。
  “我明天晚上有個應酬,下午就得飛回台北。過几天再請你們兩個吃飯,好不好?”
  他溫言地同她講和,就當送給她初嘗戀愛滋味的一份大禮吧。
  “嗯。”他這么和善,反而讓她的罪惡感油然而生。“哥,我上次不是故意提到水漾的……你摔坏了行動電話,對不對?”她怯怯地問,沒注意到自己又踩著地雷。
  羅映韜臉色一沉,靜默了好半晌。這家伙的忏悔一點實質意義都沒有,她還是毫不保留地提起那個女人的名字,連他為之失控的事也不放過。
  “曹葦杭從小就對你忠心耿耿的,你別對他太凶。”他适時轉移話題,不想讓一個不再与他相干的女人破坏他們兄妹的感情。
  “你從哪里听來的?我從來沒說過這种話!”羅映雪不服气地大聲反駁,臉頰瞬間染上一層紅暈,偏偏羅映韜講的又是事實。
  當然是從你的“好朋友”那儿听來的。羅映韜不敢相信自已也會在片刻后失言,怕她追問不休,只好笑道:“我的智能一向很難被你理解。”
  羅映雪气得哇哇大叫,拳頭拚命往他身上揮。羅映韜机警地閃躲她的攻擊,一面又不忘說些話來刺激她,兄妹倆難得的笑開怀。
  羅致遠臨睡前,忍不住到女儿房里關切一番。
  “映雪,你很喜歡他啊?”
  “還好啦。”羅映雪隨口敷衍。
  “我記得你小時候放學回家,老是隨便拉了一個人就罵起曹葦杭,哪想得到你們長大以后會在一起。”羅致遠歎了口气,“早知道這樣.我以前也不會和曹亦修鬧那些意气之爭了,我還真怕你嫁過去以后會被公婆欺負。”
  “爸,我又沒說要嫁給他。”羅映雪笑吟吟地拍著父親的肩膀安慰道。
  “你們不會只是玩玩的吧?”羅致遠瞬間沉下臉,表情嚴肅得嚇人。
  “當然不是。”羅映雪虛笑了几聲,見風轉舵地改口。
  “那就好。”羅致遠松了口气,又繼續囑咐道:“對了,你去問一下曹葦杭的生辰八字,我好請人幫你們合姻緣。”
  “爸,你是留過洋的知識分子耶,還相信這個。再說,哥和水漾當年讓人合姻緣,那個算命的不是說他們兩個合得不得了,一定會白頭偕老嗎?根本是騙人的。”羅映雪大感吃不消地皺起眉頭。
  羅致遠沉默了好一會儿才幽幽地開口:“你別跟你哥說,其實他們兩個一點都不合,我是看你阿媽真心喜歡水漾,不忍心讓她帶著遺憾走,才說些好听話騙她的。”也就是因為這樣,本來不相信命理的他,才會要女儿和男朋友去合一下八字。
  羅映雪看著父親落寞的神色,也不敢多追問當年的糾葛。她故意揚高音調,輕快地說:“長幼有序,我得等哥哥娶了才能嫁呀。”
  “你等他,那曹葦杭不是還得排在他姊姊、哥哥后面?”羅致遠瞪了女儿一眼,數落道:“你哥即使到了四十歲,還是會有一大堆女孩子搶著嫁;你呀,三十歲就是大限了。我看曹葦杭那個孩子是真的很喜歡你,你別不知好歹……”
  “好啦、好啦,我再和他商量,晚安。”羅映雪賴皮地倒頭便睡,她可不想被訓到天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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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掃辨:Magian  校改:Mas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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