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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節


  綾湖的湖水彷若收攏了整片藍天,澄亮晶瑩猶如地面上的一顆珍珠,深藏在蓊郁密林之中,在蒼墨群山的云霧之間,幽靜如詩、美麗如畫,宛若人間仙境、世外桃源。這里是綾儿生前最喜愛的地方,所以他將她的遺体葬在此處,因為害怕触景傷情,承受不住思念她的心而真的隨她而去,每年他只敢在她的忌日時到此追念。
  他踏著沉重的步伐,慢慢的走進綾湖岸邊,遠遠的,他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坐在岸邊。
  那背影、那神韻——綾儿?可能嗎?不,不要開玩笑,他經不起這樣的玩笑!綾儿已去世多年,而且還是他親手葬下的,她有可能會死而复生嗎?或者,他看見的是她的幽魂?
  他沒發現自己的腳步變得急切,是幽魂也好,若能再見她一面,他再無所求,他已經受夠了這般天人永隔的悲痛。他怀著期待卻又害怕落空的矛盾心情越走越近……忽然那白衣女子微偏過頭。
  几年前的某一天,她邊想著事情邊往龍家庄園的后山走來,原本在這片人間罕至的林外她就該折返了,但像是有什么人在呼喚她,她便舉足走進了林子。越深入林子,她就越被這里卓絕的山光湖色給吸引,這里的靜謐安詳讓她久藏的憂傷不再壓抑,脫去在龍家大宅強撐著的平和表相,在這里她可以盡情哭泣,不必擔心那早熟的稚儿發現她的哀凄。
  湖面有只白鳥飛掠而過,她微偏頭看去。
  “你在這里做什么?”混雜了失望与怒气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雪衣嵐回頭,因為十分詫异听到那個永遠不會錯認的聲音,竟然會出現在此而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愣愣的站起身望著那越走越近的高大身形,忘了該開口說話。
  他瞧見了她臉上混雜在困惑錯愕中的落寞与斑斑淚痕,歉疚感倏地攫住他,他知道她會變得如此的原因有部分該歸咎于他,但他決定不予理會,他在意的是她不該出現在這里,這里不是她能來的地方——即使她是為龍家生下唯一子嗣的女人。
  “你馬上离開這里!并且永遠不准再踏進這里一步!”他再次大聲說道,不管她為何會在這里,她必須立即离開。
  “為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問出了話,直到她看見他微愕的表情才發現到自己竟然回嘴,她羞愧的低下頭道:“對……對不起。我馬上离開。”
  說著,她倉惶的福了福身,赶緊快步离去,在淚水滑落之前。
  夏葵迷蒙的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她咕噥了聲,翻身繼續埋頭沉睡。
  龍尚?看著漸跑漸遠的白色人影,深深歎了口气,他其實不喜歡看見她,她与葉綾的神韻太像,方才的錯認就是因為如此,每次看見她就會令他憶起摯愛的亡妻,每每扯痛他的心肺,他的靈魂早在几年前就已隨著葉綾死去了,無論是誰都無法拯救他。
  雪衣嵐是一個溫順的女人,听話又不會亂嚼舌根,但她也軟弱与怯懦,讓他每每感到無奈心煩,如果不是她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惊羞柔弱的模樣,也許他就不會這么不喜歡見到她——但她就是。
  他深知她是這樁婚姻最無辜的受害者,他至少還能夠從這樁親事中得到龍家的子嗣,盡他身為人子的責任,不必落得無后為大的臭名。但她呢?她卻因而必須獨守空閨數年、甚至數十年,所以他吩咐龍家的總管盡可能滿足她,無論她想要什么衣衫華服或者珍珠首飾都盡可能如她所愿,但她進龍家的數年來卻未曾要求過什么,連一支發簪、一點水粉都不曾……
  也許,龍家真是虧欠了她,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反正這樁婚事彼此都不必付出感情,她只是承受了太多寂寞,如果她想离開龍家,他絕對會成全她,并會供給她一生都不虞匱乏的金錢物資。
  龍玄驥睜開眼,望著滿室的漆黑。
  最近他開始作這些夢,每每讓他在半夜惊醒而無法成眠。
  他沒有開燈,坐起身下床點了一根煙,但沒有抽,他原本就沒有煙癮,他只在极需鎮定心神的時候才會點煙,然后看著煙絲緩緩燃燒,思索著接下來的步調与計划。
   
         ☆        ☆        ☆
   
  他們遲到了。
  龍玄驥半靠在車旁等候夏葵与龍韜,他的下班時間比學校晚,剛好夏葵几乎每天放學后都還要留在學校教空手道,而龍韜在龍家訓練課程的地點,隨著他的轉學而被調往學校——其實只是家教老師隨他轉移陣地授課而已,所以三人都在差不多時間回家的情況下,司机的工作他自是推卸不掉。
  但是夏葵每天晚上到醫院看護夏文罡時,還是自己騎机車往返,她的理由是那樣較方便,不必在照顧夏文罡時還得顧慮到他。即使心里有點替她擔心,他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現在距約定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了,夏葵或龍韜都還不見人影,是出了什么事嗎?
  “大叔,大叔!”一個小學生的叫喚打斷了他的擔憂,“請你……請你赶快……赶快……”小學生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指著某個方位,一手又急又慌的拉著龍玄驥的衣袖,似乎是想要他去做什么事。
  龍玄驥毫不猶豫的跟著他跑,一邊跑一邊開口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我……我同學他……他出事了……請你……”小學生的臉上滿是恐慌,語不成句。
  “沒關系,你慢慢講,我會幫你的。”龍玄驥溫和的安慰他,他們跑進一條巷弄,看見另一個小學生倒趴在地,龍玄驥放開小學生的手,率先跑過去察看。
  他蹲下想將面朝地面的小學生翻過身,“你還好——”才碰到他一只手指頭,小學生立即俐落的翻身跳起,臉上挂著得意洋洋的笑。
  龍玄驥微蹙起眉,從容的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狹窄的巷弄中顯得气勢不凡,他不動聲色的掃著從巷道兩頭圍向他的一群小學生,約莫十來人,帶頭的塊頭較為壯碩,每人還拿著一支木制球棒。
  “你就是龍玄驥?”帶頭的小學生雙手環在胸前,開口确定沒找錯人。
  今天是穿便服的日子,如果不是小學生們的衣著打扮看來整齊干淨,他會以為遇上的是校園里的黑道學生,將他騙來此是打算搶奪他的財物。但他們明顯不是,所有人對他全是一副厭惡与挑釁的臉色,仿佛只要确定他的身份后就要對他展開一場私刑,讓他頗覺納悶。
  龍玄驥堅定的點了下頭,他不會因為對方是一群小學生就因此輕敵或放松戒備,但他也不會任自己一直陷在混亂的情況中,他一向是那個掌控全局的人——除了在遇上他的儿子和現任妻子時。
  “如果不是誤會,那可否讓我知道造成這般情況的原因?”龍玄驥不亢不卑、堅定自若的開口問道,不凡的气勢讓一群小學生心里一陣畏縮。
  但想起他們的目的,一個小學生沖口喊道:“如果你是龍玄驥那就好辦了,我們不能原諒對夏老師不好的人,既然你和她結婚了,就該好好珍惜愛護她,可是你卻一再冷落她,除了接送你儿子上下學的這段時間与她相處外,你根本不曾正眼看她,我們要替夏老師教訓你!”
  龍玄驥聞言眉頭緊蹙,“你們是從哪里得知這些事的?”其實答案很明顯,他只是不能理解龍韜為何要如此設計他。
  “你管不著!”又一個小學生道:“你必須發誓會好好對待夏老師,否則我們不會善罷某休!”
  “對啊!”其他人迅速起哄,“你如果不照做,我們絕不會饒過你!”
  龍玄驥沒有再說話,沉下臉思忖著龍韜的動机。
  他的沉默看在眾人眼里簡直是瞧不起他們的舉動,一時間小學生們全被龍玄驥的態度給激怒,所有人皆憤怒的移近龍玄驥,掄起球棒惡聲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同一時間,在巷弄邊緣一棵高大的榕樹上,有一個人正隱身在濃密的枝椏間隔山觀虎斗——龍韜深沉的眼光与他的心思一樣難測。
  開學兩、三個禮拜以來,他看透了夏葵所教的那群空手道學生有多么喜愛她,甚至已經到了崇拜的地步,夏葵并沒有隱瞞或忌訊她与他的關系,雖然在學校時她對他与其他學生一視同仁,但那群學生在心里仍感到极度不平衡。
  他任由其他學生對他的不滿累積了一段日子,然后技巧的將這些怨恨轉嫁到夏葵的新婚丈夫身上,并且將龍玄驥每天接送他們上下學的情報提供出來。嚴格說來,他并沒有唆使那些學生做什么,他只是未加以阻止与替龍玄驥辯解。
  看著地面上的小學生逐漸向龍玄驥圍攏,龍韜面不改色的等著事情逐步照他預設的方向進行下去。
  几乎只有四、五秒的時間,在一陣細微卻有力的碰撞聲后,圍靠向龍玄驥的小學生全都惊愕的瞪向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你們拿這些東西太危險了。”龍玄驥神色自若的丟開最后一支球棒,不帶嚴厲的說道。
  眾小學生的嘴巴全張成了大O形,嚇愣得不敢稍加亂動,難以相信龍玄驥竟然神鬼不覺的打掉了他們的球棒,他們甚至還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時出手的。
  突然他們身后響起清脆的掌聲,小學生們迅速回過頭,看見他們崇拜的夏老師就站在不遠處。
  “夏老師!”小學生們一致惊愕出聲,赶緊退离龍玄驥數步。
  夏葵鼓完掌,雙手叉腰,嚴厲的眸光掃視過每個小學生,還算溫和的開口:“那位先生的身手很不錯,但我不明白為何我的學生們會在這里和人打架,有沒有人要解釋一下?”
  小學生們深知夏葵不愛他們將空手道用在打架上,所以皆低下頭,支吾著不敢出聲。
  “沒有是嗎?”夏葵點點頭,“那好,我換個人問。”
  夏葵走向龍玄驥,問道:“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龍玄驥沉默了一會儿,“小韜呢?我們該回去了。”
  夏葵挑眉,這個人剛剛才被人圍堵,竟能當沒事發生過似的談論其他問題?就算沒人誤會他大欺小,但至少他好歹也說明一下大略的情況吧?
  “小韜說他要先回去。你要說的就這樣?她再問了一遍。
  “其他沒什么好說的。”
  當他与夏葵說話時,每個小學生的眼光就像戰斗机似的在他身上盤桓,仿佛隨時想轟他一炮。
  夏葵注視他一會儿,轉過身對著站在牆邊的小學生,擺了擺手命令道:“兩人一組面對面站好。”
  小學生一听全都錯愕的面面相覷,這命令他們太熟悉了。這是夏老師處罰人的方法之一,她會叫面對面的兩人開始彼此搔痒,直到她喊停為止,嘗過個中滋味的人都了解這刑罰有多不人道。
  “夏老師……”小學生們張著小狗般的濕潤眼睛看向夏葵。
  夏葵轉頭向龍玄驥點著,“他不說那就由我來說,我還在想,我的空手道學生為什么今天會那么急著下課,還故意留几個人拖住我,原來是集合到這里來了。真是遺憾,那几個人的纏人功力不夠好,使我得以看見一出以多欺少的好戲。”
  她的語气細滑如絲,和眼里的怒气形成強烈的對比,掃一遍已心虛得低下頭去的小學生,“現在有沒有人要為自己辯解?如果沒有——”
  “他們不是故意的。”這句話來自夏葵身后的龍玄驥,“何況也沒有造成什么傷害,算了吧!”
  所有人皆詫异的看向他,這個人是不是腦筋有問題?被人恐嚇誣陷竟還反過來坦護對方?不然就是他的心胸寬大,能夠不計前嫌幫小學生們說話?
  不!他根本是貓哭耗子,假好心!小學生并沒有因為龍玄驥的坦護而感激,反而全在心里曲解龍玄驥的話。
  “不用你來假慈悲!”帶頭的小學生忍不住沖口道:“我們敢做敢當,不必你來替我們說情!”
  龍玄驥不想多做解釋,對夏葵道:“我們該回去了。”
  夏葵連看了他兩三眼,沒有回應他的話,轉回頭問向帶頭的小學生:“你們總可以解釋一下為什么會這么討厭這位先生吧?”
  “誰教他對你不好!”小學生們异口同聲,“我們不能原諒對你不好的人!”
  他們的神態极認真,看得夏葵一陣愣怔。
  “為什么你們會以為他對我不——”
  龍玄驥突然從身后推開她,一顆雞蛋大小的角狀石頭凌厲的划空而過,在為擋開夏葵而閃避不及的龍玄驥左額靠近太陽穴外開了道口子,鮮血倏地流淌下他的面頰。
  小學生們惊呼。
  龍玄驥在石子飛出樹叢時就看清它的方向正對夏葵而去,他不加思索的跨步推開她,但也因此挂了彩,夏葵見狀赶緊拿出手帕按向龍玄驥的額頭替他止血。
  他推開她碰触他的手,眼光掃過巷弄邊緣的榕樹,“不必了,小傷而已。”他仍然無法對她的碰触所燃起的熾熱感有免疫力,越和她每天相處,就越無法忽視她的笑、她的霸道、她的一切一切所帶來的沖擊。
  “閉嘴!給我乖乖站好!”夏葵低吼,大眼盛滿心焦的瞪著他的傷口,硬是壓住他的額頭,心頭涌上一陣洗衣机似的翻攪,她痛惡這樣的感覺,五年前她老爸心髒病突發時,她也是這樣突然被脆弱的雙手緊緊扼住——很難受的感覺。
  龍玄驥每一次看見這樣憂心忡忡的夏葵,明白自己根本拒絕不了這樣的她,只好由著她去。
  但她的身体几乎快貼靠到他身上了,清新的味道如原野輕風送入鼻息,搔動他的神經末梢,直竄潛藏体內深處的欲念。她不是才剛運動過嗎?怎么還能維持如此清爽的感覺?
  突然她動了一下,為了更仔細看清他的傷口,她墊起腳尖貼向他,他無聲的長吐一口气,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眼睛直視前方,身体僵硬如石,發揮所有的克制力壓下体內翻騰而起的灼痛感覺。她肯定不知道,比起她在他体內引爆的痛楚,額頭上的痛感只是沙漠中的一粒細沙。
  過了一會儿,見血已止住,夏葵深吸口气,平緩所有負面的感覺,讓龍玄驥自己壓住傷口,冷凝著臉二話不說扶著龍玄驥往巷口走去,沒看見龍玄驥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夏老師……”小學生們被嚇到似的怯怯出聲。
  夏葵停下來,歎口气,緩和臉上的嚴厲,換上認真的表情,道:“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們會那么想,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他沒有對我不好,你們錯怪他了。”
  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焦慮就胡亂發泄怒气在小孩身上,她相信龍玄驥的傷對他們而言已經是一种良心上的懲罰了,雖然那傷不是他們弄的。
  小學生們聞言錯愕得面面相覷,“可是龍——”
  “算了。”龍玄驥打斷小學生們接下來可能會提出的問題,“沒事就好,我們該回去了。”
  小學生們緊張的看著龍玄驥,為他們誤會他而感到抱歉,夏葵將小學生的反應看在眼里,微笑道:“既然知道了這是一場誤會,那你們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呢?”她偏頭點點龍玄驥。
  小學生們會意,一字排開站好、鞠躬,“對不起。”他們誠摯的道了歉。
  “不……沒關系,”龍玄驥有些錯愕,面孔泛起一絲潮紅,“不是你們的錯,不礙事。”
  放軟臉上的線條,龍玄驥溫和淺笑,道:“赶快回家去吧,別讓你們的家人擔心。”
  眾人和夏葵又是愣愣的看他一眼,然后夏葵和龍玄驥雙雙离去。
  一個小學生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說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剛才夏老師慌張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很擔心那個男的?和平常我們若有人受傷時她的鎮定模樣完全不同?”
  “夏老師該不會愛上那個人了吧?”另一個學生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說道,夏老師可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呢。
  “那也沒關系啊!”一個學生倒很看得開:“我開始欣賞起那男的了,雖然一臉酷酷的樣子,可是他的心地還不錯,還有一身好功夫,更何況他救了夏老師,我覺得那樣的人不會對夏老師不好。”
  “而且剛才夏老師對他大吼大叫,他也沒生气,乖乖听夏老師的話呢。”
  “這樣是不是表示那個男的也愛上夏老師了?”
  “那不就也表示我們全都沒希望了?”
  “你好不好像個男子漢一點?”帶頭的小學生罵了聲,然后爽快的笑了起來,“其實那男的對夏老師還算不錯,這好,反正我們只是要夏老師快樂,如果那男的對夏老師不好再說吧!”
  一群小學生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忽然一個小學生想起某件他們遺漏的事情。
  “不過,”他道:“剛才那顆石頭是誰擲出的?”
  “對哦……”所有人聞言同時看向石頭飛來的方向,但大榕樹上早已“人去樹空”。
   
         ☆        ☆        ☆
   
  夏葵和龍玄驥走到車邊,將龍玄驥塞進右前座后,夏葵自己坐到駕駛座去,龍玄驥不想与她爭執該由誰開車的問題,于是只問了她要載他去哪里?夏葵簡單回答“醫院”兩字,龍玄驥歎口气,也不想与她爭執他的傷口其實不需要上醫院,只要回龍園由龍家的家庭醫生替他縫几針便可。
  她突然發現他近來越來越順著她的意思做事,少与她爭執了。為什么呢?
  其實她的“命令”看似霸道,卻都是出自對他的關心,而且如果她不是以這般固執蠻橫的方式闖進他的生活;如果她不是因為關心他所以不問他意見就逕自決定一切;如果她不是一副理直气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會按照最初的想法,和她沒有交集,就像他夢境中的兩人;也仍會照著自己以往的模式生活——盡責任和義務,嚴謹而規律。
  而現在她就像為吸收水分而長出千百尺長根的仙人掌,深深植進他的生活,自從回龍園住下,每天接送她和龍韜上下課以來,他和龍韜之間的情況雖沒有改善多少,但他和夏葵几乎可以稱得上是相處融洽——只要她不要靠他太近。
  記得有一天她甚至還當著龍韜的面問他:“你的生理需要如何解決?”她正在車上吃早餐,塞了滿嘴食物,問話的語气比問天气還輕描淡寫。
  “什么?”他瞪大眼,嚇得差點沒將車子滑出車道。
  “性欲。”她就坐在他旁邊,也睜圓眼回看他,但眼里与口气皆顯示她覺得他實在太大惊小怪了,“妻子過世快四年了,你是如何紓解你的性欲的?”她輕松的繼續著話題。
  “你……你有沒有羞恥心啊?問這种問題?”他的音調不自覺提高了許多,相信他的臉一定紅得像番茄,但他分不清究竟是气紅還是羞紅。
  似乎在那一瞬間,這個話題讓他敏銳的感覺到車內彌漫著她的味道与气息,溫暖而撩人。
  “這問題很健康的!”她理直气壯的回嘴,還理所當然的問向后座的龍韜。“對吧?儿子。”
  當時幸好學校已然在望,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繼續与她相處在同一部車中。
  是的,她已經令他再無法回到過去,他抗拒不了她的蚕食鯨吞,也不知該如何抗拒。
  發動車子行經一段路后,龍玄驥發現夏葵的開車方式有點奇怪,像是不太能掌握車身的寬度,而不時惊險的差點擦撞到其他車子,他不禁出聲問道:“你開過車嗎?”
  “有啊,駕訓班。”夏葵雙眼直視前方,專心的開著車。
  一般人听到開車的人只在駕訓班開過車——而且她的車速還飆到一百二,都是感到恐懼的,但龍玄驥在微愣之后,竟只是失笑的搖搖頭,然后在停紅綠燈時指示她系上安全帶,就再也沒任何异議。看來,他也越來越習慣她的橫沖直撞、膽大妄為了。
  在醫院急診室縫傷口時,龍玄驥注意到夏葵一直處于异常沉默的狀態,不禁問道:“你怕血?”
  夏葵搖搖頭,沒說話。
  直到縫好傷口,在領藥處前等候時,夏葵才道:“我擔心的時候通常不愛說話。”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像一股暖流沖撞進胸壑,龍玄驥不知該如何接腔。
  終于放下心,夏葵大大呼出一口气,雙手撐在座椅前緣斜轉過身,對坐在身旁的龍玄驥嫣然一笑,道:“嘿,你知道嗎?你真是我看過最笨的人了。”
  因為她的語气是帶點淘气的溫柔,所以他恍然明白她是在說他對那些小學生的態度,他不自在的握了握放在膝上的手,微偏過眼避開她的笑顏,仍然沒有說話。
  她注視著他昂藏的側面面容,心底泛起柔柔的情愫,這樣的一個男人,看起來一副唯我獨尊、冷漠疏离的模樣,誰知道他對感情的表達方式竟是內斂到近乎笨拙呢?如果不用心和他相處,恐怕無法了解真正的他吧?
  “不過沒關系,反正我也不頂聰明。”夏葵說道,心疼不舍漸漸泛濫,“還有啊,你也是我見過最不愛說話的人了,幸好我修過心理學,視力也不錯,猜你的想法應該不會太困難。你也不太會善待自己,這點也好辦,不論食衣住行育樂,我照顧人的能力一流,你只要乖乖讓我照顧就好了。另外我還知道你不太會表達自己,所以從現在起你,可以把我當成練習對象……”她不厭其煩的絮叨著,發現自己极喜歡看著他的感覺。
  她的聲音其實很好听,字正腔圓的咬字与清朗圓潤的嗓音總會讓听著感到自在舒服;連她心情惡劣時的大吼都因為練過武、運用丹田發聲的關系,渾厚有力得讓人無法不臣服。
  而現在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溫柔,隨著她催眠似的呢喃誘哄,龍玄驥的呼吸開始不平穩,依舊避開她的視線握緊拳頭,用力到連額上冒出細小汗珠都不自知,掙扎著是要沉溺進她的怜惜里,或是抽身逃离這一切他承受不起的溫柔。
  “其實你心很軟的,實在不适合活在商場那种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世界中。”
  她的話語像一支箭冷不防射進他的心窩,血液瞬間凍結,所有感覺在此時乍然消失,唯一剩下的是一种空白的震惊,他轉頭看進她的眼底她了解?
  他以為這輩子只有緋露了解他。
  夏葵察覺到他的异樣,搔了搔頭,“你也不喜歡你現在做的事嘛,那你想不想干脆就別做了,讓你那兩個弟弟——”
  “不可能,那是我的責任。”一句話就代表了一切。
  他的個性的确不适合從商,他的喜好是建筑設計,但他無法逃避身為長子的責任,也不愿逃避,情愿扛下一切,也不讓他的兩個弟弟犧牲個人的興趣。而龍家唯一的女孩——現在還在國外念書的雪驥,雖然頭腦精明聰慧,對商界又存有企圖心与野心,但她年紀還小,不應該就此浪費了她的青春歲月。
  緋露在世時是他最佳的心靈支柱,她過世后他用工作來掩藏一切哀傷,而在夏葵硬是闖進他世界的現在,說真的,他實在無法預期將會演變成如何。
  “唉,你啊……”夏葵伸手心疼的撫向他額際里覆著紗布的傷口,他閃開,但之前已被她輕触了下。
  他又轉离視線,急躁得想起身走勸,夏葵早他一步起身站到他面前,雙手背在身后彎下腰与他面對面,笑得溫柔至极,“記不記得我說過要愛上你?”
  他屏息,很想即刻站起身离開,她的話題牽扯到他与她之間那條被他小心維護著的界線,他不愿任何一方去触動那地雷的引線。但在夏葵秋波似水的眼神下,他發現他竟如雕像般移動不了,一個死囚在行刑的前一秒鐘,逃不了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夏葵如果有他那般复雜敏感的心思,那她絕不會說出接下來的話,但她是夏葵——一個簡單而直接的人,一旦察覺心中對他的情愫,馬上就會很俐落干脆的將之歸類,然后呈現。
  她的容顏更加靠近他,坦然的眼与他的距离僅數寸,“我發現我現在就有愛上你的感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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