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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霽先你也行行好,你還真的把我們當作收發小弟啊?”鐘翟怀抱大疊文件,唉聲歎气地抱怨。
  “公司花了大把銀子請你,當然是要物盡其用。怎么,年紀大了,跑不動了?”罔顧鐘翟不斷上翻的白眼,李霽先又將手邊的資料往鐘翟身上丟。“這幫我轉交采購部。”
  “你真的不打算再請個秘書?你看整個辦公室亂得不像話,公司又不是請不起人,何況沈小姐已經离開好几個月了……”接到李霽先射來的凌厲目光,鐘翟唯唯諾諾地將話說完,赶緊溜只大吉。
  鐘翟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李霽先頓時停下手邊的工作,緊蹙雙眉。自沈揚兮离去后,原職務就一直空缺著,雖然工作上有諸多不便,他不愿也不急著將它補上。
  多年來的合作,形成了無須言語的默契,能力极佳的她,總是能在自己開口前,將自己所想要的資料送至面前。他不知道除卻她,他是否還能在其他秘書身上找到這种契合。
  她的离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每當揣想她离去的原因,就扎得他的心隱隱作痛。她真的生病了?還是有其他的難言之隱?一年后她真的會回來?
  即使他一再告誡自己她是罪有應得,然而她的离去,還是令他充滿不安,但他刻意用忽略來掩蓋不安的情緒。
  望著因她不在而顯得凌亂的辦公室,李霽先胸口泛起一絲絲的悵然……

  佇立于闊別一年的辦公大樓前,揚兮猶豫地踟躇著,雖然早已做了心理建設,但是此刻她卻讓惶恐不安的情緒完全地盤踞。
  一年不見,他還好嗎?等會儿再相見時,會是怎樣的情形?是憤怒、歡迎,還是無所謂?不!不管是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無所謂。一想到會有這個可能性,揚兮感到胸口好似有塊大石頭壓著,她必須經過許多次的深呼吸,才能將那种苦澀窒息的感覺平复。
  畢竟他未曾找尋過她,不是嗎?當初提到出國不過是個幌子,其實這一整年她都住在台灣,雖說不希望被找到,但是李霽先連最起碼的登報尋人都沒做,已澆熄了揚兮最后的一絲期盼。
  “沈小姐!”猶自發愣的揚兮听到身后熟悉的聲音,倏地轉身,見到正准備進大樓上班的宁克庸。
  “啊!早安!”揚兮站在原地,看著宁克庸大步地向自己走來。
  “好久不見!”他的語句有真誠的欣喜。
  “恩,好久不見。”他的真誠令她感到溫暖。
  “怎么站在外面不進去?”宁克庸天生的老K臉,依然掩飾不住對揚兮的關切。
  面對一個真心關怀你的朋友,是很難戴起武裝的假面具。“有點儿近鄉情怯把……”揚兮老實地說出心中的恐懼,整個臉都快埋到胸口上去。
  “一起進去吧。”宁克庸誠摯地提出邀請,令揚兮感到他好像是自己的貴人,總在她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出現,讓她覺得不再無依無靠。
  跟著他一起踏入大樓,揚兮發現公司并無重大改變,景物依舊,只是每個人在這一年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變化,逝去的歲月總會留下它的足跡。
  公司的同事對于她的歸來,除了表示歡迎外,并無其他的反應及聯想,即使有,至少都沒有在揚兮的面前表現出來。
  告別了宁克庸,揚兮疾步地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在与几個秘書寒暄后,便請她們向自己報告公司這一年來的營運狀況,及目前處理的重大案子進行到何种程度,以及總裁今天的行程安排等。
  半個小時后,揚兮拿著公文夾朝李霽先的辦公室走去,准備做每日的例行報告。与坐在李霽先辦公室門口的秘書打過招呼,揚兮輕敲辦公室的門,在等待回應的同時,不停的以手撫順原來就一絲不苟的發髻,邊大口大口地吸气,調整自己過度緊張的情緒。
  “進來。”門的那一頭,傳來李霽先帶有磁性的男中音。
  揚兮踏入闊別一年的辦公室,腦海不禁想起,曾經在這里發生過的繾綣纏綿,而那一切都恍如昨日。
  “總裁,這几份文件是您今日与海光營造公司開會時所需的資料。這些檔案夾里,是您上星期要求業務部門評估有關林口土地開發的報告。而您今天除了与海光營造開會之外,在中午十一點,与弘威公司的董事長有個飯局,晚上七點則需出席,由星辰基金會所舉辦的慈善義賣會,以上變是您今天的行程。”揚兮一口气將例行公事說完,雖然心里因緊張而不停地顫抖,但是她慶幸自己的聲音依然能保持平靜。
  一直俯首檢閱公文的李霽先,終于將頭抬了起來。揚兮面臨這一刻,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弘威的飯局由你代替我去赴約,我与人另外有約。晚上的義賣會你也得去,另外再通知鐘翟及宁克庸,要他們今晚也一起出席。”李霽先平穩的聲調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緒。
  听完他的指示,揚兮不知該是悲還是喜。看他再度埋首工作,明白這代表她可以出去了,揚兮在轉身离去之前,深深的瞥了他一眼,只是垂首的他,看不見她眼里的依戀。
  出乎她所預料的重逢,再次見面絲毫沒有短兵相接的火藥味。揚兮知道晚上离開義賣會,回到自己新購的公寓,才將掩藏在平靜面具底下的悲哀表現出來。
  原來自己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不具地位!不管是關心的問候,或者是憤怒的責難,畢竟都是一种情緒的表達,也至少意味著他在乎她。
  可是一整天下來,這些話語都未曾由他的口中吐出,生冷平淡的反應,就好像她從未消失過,對她也完全像是對待一個下屬般的嚴肅冷然。
  沒想到一切都打回原形,他与自己仿佛回到多年以前相識的最初,難道單純的上司与下屬的關系,就是他們日后相處的模式?揚兮不禁露出一陣苦笑,不,他們兩人是再也回不了從前,關系再也無法單純了。
  沈怀安,她的心肝寶貝,是這個自己獨力生下的小生命,讓她与李霽先的關系永遠都不再單純。對揚兮自己而言,小安安是她愛的結晶,是她對李霽先愛的證明。
  然而對李霽先呢?恐怕只是肉欲之后的產物,不是他真心期盼的孩子吧?!所以他能輕易的放棄自己親身的骨肉,連一句關心的問候都沒有。
  或者是,他以為她會去拿掉孩子,因此一整天都沒有提到孩子的事?
  如果他真的這么想,足以證明他對她的不了解,揚兮覺得心好痛。
  但是當她想起,她并沒有要求他了解自己的權力時,又感到一陣黯然。是啊!一開始他便表明只對她的身体感到興趣,他們并不是情侶,她只不過是他的床伴而已。
  揚兮為自己的痴心妄想搖頭歎气,罷了,罷了,不能讓自己又一次的沉浸于悲哀的情緒里。
  安安,原諒媽媽的無能為力,無法讓爸爸愛上媽媽,才會讓你沒有爸爸的疼愛。可是沒關系,媽媽會加倍愛你的,連爸爸的那一份一起愛你。

  揚兮回到公司上班已經滿一個星期,在這個星期里,揚兮以她超強的适應力,快速地融入工作中,絲毫沒有适應不良的情形。
  其實這次回來之后,在公事上,揚兮將自己的步伐作了一番調整。她將許多工作釋放出來,讓手底下的干部們,多了許多磨練的机會,這些實務經驗,將是他們未來升遷的主要考量因素。而公司的中堅分子莫不全力以赴,希望為自己的未來打下完美的基礎,使得公司上下的士气激昂。
  會促使揚兮如此做的原因,除了是擢拔有才干的人之外,最重要的是她想要擁有更多的時間去照顧安安,所以她必須擺脫過去那种以公司為家,鎮日与公事為伍的生活。
  現在公司再也不是她的生活重心,只有小安安是她的一切。而她也在极短的時間內,在台北的郊區買了一層公寓,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就等她休假的時候,去南投將安安与趙媽媽接來台北共同生活。
  雖然工作份量与過去相比,可說是小巫見大巫。但是趙媽媽卻仍對她的工作量之多,不表贊同。在得知她以前做的事更多,必須時常加班到一、兩點,更感到气憤難消。也气揚兮死心眼,才會被李霽先吃得死死,落得傷心又傷身。
  趙媽媽對李霽先印象极差,認為他欺負揚兮在先,不認親生子在后,根本就是陳世美再世。
  揚兮明白趙媽媽是為自己打抱不平,才會如此憤慨。但是,貶低李霽先并于事無補。孩子總有一天會長大,她不希望影響安安對父親的評价。
  所有的事情都如揚兮的預期般,說服柳兮因工作關系必須遷出住處后,她与趙媽媽、安安三人在台北安然地生活,平淡中洋溢著幸福溫馨,揚兮告訴自己一定要滿足于現狀,其他的事情既然無法改變,就讓時間去淡化吧。

  剛由高雄開完會返回台北,經過一番整理之后,揚兮便上樓准備向李霽先作口頭報告。
  踏進李霽先轉屬的樓層,因為專心的低頭檢視手上的文件,所以沒有注意到休息室的角落,正有一抹清麗的倩影坐在那儿。
  辦公室的門忽然打開,李霽先大步地朝休息室走去,沒有看見揚兮正佇立在電梯旁。
  揚兮原想上前說話,可是李霽先臉上的溫柔卻將她釘在原地,那是她衷心渴盼,卻從來不曾為她展現過的呀!
  他迎向由沙發起身的白衣女子,輕輕地將她納入怀里,像是离別許久般地熱切,又擔心將她碰坏似地小心呵護著。
  白衣女子在他耳邊私語,引來李霽先一陣大笑,女子羞赧地將頭埋進他的胸膛,小手抗議地輕捶著他。摟著怀中的女子,李霽先嘴角含笑地將她帶往辦公室。
  轉身時才發現揚兮的存在,帶笑的臉霎時冷然,繃緊的身体讓怀中的女子感到异常,抬頭正要開口詢問,卻被一聲惊訝的抽气轉移注意力。
  揚兮瞠眼直視眼前的女子,不禁倒抽一口气,那似柳的月眉,眼如秋水流泄無盡春色,粉妝玉琢的容顏,靈秀脫俗的气質,神似李霽先的母親樣貌。唯一的差別是,她的眼波流溢幸福快樂,不似李霽先的母親,因環境的困苦,眉宇間帶著淡淡輕愁。
  揚兮腦海中轟然巨響,難道這女子就是他對自己這一年不聞不問的原因?心痛得難以言語,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讓痛苦將她淹沒。
  李霽先不是沒有看出揚兮的訝异与不解。失蹤一年之后的她,更成熟且更有韻味,不复往常在他身邊時的憔悴。她的自在安适,令他不快,而現下正是個好机會,殘酷的天性開始作祟,好久沒有折磨她了,看著她費心掩飾心中的苦楚,令他有一种報复的快感。
  “怎么了?她是誰?”感到空气中充斥著詭异的气氛,白衣女子——蘇新荷,低聲地問李霽先。
  “沒事,她只是公司的一名員工而已。”李霽先語意溫婉地回答,安撫怀中伊人的不安。
  “有事?”語气一轉,聲調冰冷地詢問揚兮。
  經過數秒鐘,揚兮才意識到他正向自己問話。眼眶驀地發熱,真是差別待遇啊!他的一舉一動,已經回答了揚兮心里的疑惑。
  想強做鎮定卻徒勞無功,只怕語不成調淚先流。揚兮几度嘗試開口,依然難以成言,狼狽的模樣連蘇新荷都感到不忍。
  “如果你只是上來當雕像,那請你馬上下去。”李霽先制止新荷欲關心揚兮的舉動,殘酷地命令揚兮离開后,就摟著憂心忡忡的新荷進辦公室。將神魂縹緲的揚兮隔絕在門外。

  揚兮有如行尸走肉般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將百葉窗放下并將門鎖上,才讓隱忍的淚水流下。
  极度的痛苦充斥揚兮全身,她必須緊咬雙唇,嗚噎的哭泣聲才不會外泄。她不想讓公司的人,發現她脆弱痛苦的一面。然而她的心承受不了如此大的震撼,胸口揪結的痛楚,此時若不宣泄出來,回家時必定會讓趙媽媽瞧出端倪。
  李霽先不愛她一直是個事實,知識親眼看見他對旁人的呵護,依舊讓她痛徹心扉。
  原來他不是無法愛人,只是對象不對而已。揚兮知道自己終將放下對他的感情,白衣女子的出現令她自慚形穢,也讓她最后殘存的夢想破滅。
  從今以后對他,是不能想也沒資格想了。
  既然忘不了他,就只好將感情深埋在心底。与他的一切是她生命中最旖旎絢爛的一頁,只是曲終人散,一切終將化為過往云煙。
  她不是菟絲花,不需要依附男人而活,也有能力獨自撫養安安長大成人,淚水對她而言,將是奢侈品,她不會再讓自己為他輕易地流淚。
  所有對他的愛恨嗔痴,從今爾后不再提起。

  從不以為自己今生會為任何一個女子心動的李霽先,在鐘翟的婚宴中,初見蘇新荷的一剎那,就深受她的吸引。
  与母親的肖似,是他能在眾人之中一眼即能找出她的原因。那水靈動人的嬌顏,脫俗而出眾的气質,与記憶中的母親竟然一模一樣。
  差別在于母親眉宇間的那一抹愁,讓屬于年輕獨有的青春活力給取代了。
  她的出現勾起他童年的記憶,也喚起他對母愛的渴盼。望著她動人的身影,仿佛慈母重現眼前。
  紅顏多薄命,沒想到蘇新荷身世一樣坎坷。正值豆蔻年華的她依然在學中,卻要獨立撫養兩位求學的弟妹。
  李霽先對她又怜又疼,幼年無力保護柔弱的母親,令他對蘇新荷极盡保護,生怕她步上与母親相同悲慘的命運。
  照顧新荷的生活,漸漸地成為他的生活重心,也給了他一個刻意忽略揚兮的藉口,再者,因為不愿表現得太過在乎她,這一年來他強忍著尋找她的欲望,對她不聞不問。
  其實,他從不想過沈揚兮會再回來,畢竟他對她,是殘暴多于和善,懲罰多于怜愛,或許她离開之后,可以過得更好。只是在想起她時,莫名的孤獨總會浮上心頭。
  面對乍見的錯愕,他以冷漠作掩飾,不希望讓她看出他這一年來的內疚与不安。
  但一年后的她,亮麗而自信,且多了份安适自得。訝异于她的改變之余,不知為何,高傲的自尊心竟覺得受挫,一思及此,憤怒馬上瓦解他的歉意,以不在乎的態度表達他的不滿。
  他不知為何總能輕易地傷害她,在她面前表現得蠻橫無情,所有的負面情緒亦因她宣泄而出。
  這种情形困扰著他,令他懊惱雖然不顯露于外,但這段日子他卻常不自覺地追逐她孤單的身影,期望找出她失蹤一年的原因。
  這莫名的情緒,他悄悄地收拾起來,不讓人發現這奇怪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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