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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約的報應馬上降臨。
  思麟伏在花廳的小桌上,真個是欲哭無淚。
  “我怎么這么歹命……”他從前兩天得到‘報應’的消息,就一直這樣———有气無力的哀哀鬼叫。
  “思麟小弟,難得咱們哥儿們三人團聚,別擺出個窩囊相,看了教人失望。”
  三個健碩俊郎的男子同坐花廳一桌,其中最為年長而嚴峻的赫蘭泰忍不住開口抱怨。思麟這副落魄的德行,和他之前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的神采,的确判若兩人。
  “是啊,思麟。”費英東連忙打圓場。“赫蘭泰從關外赶回來,可不是為了探望你這副模樣!”
  “那你們教教我該怎么辦吧!”思麟這輩子從未如此‘楚楚可怜’過。“要我領兵作戰,我可以輕輕松松的殺對方個片甲不留。可是要我教一個連馬都沒碰過的女娃儿騎射,而且還得變得‘精通騎射’,不如一刀殺了我還比較痛快。”
  赫蘭泰与費英東一臉無奈,差點也吐一口气,加入思麟的‘歎息’合唱團。
  這個報應的确來得辛辣。
  由于當今皇上酷愛騎馬打獵,當年太祖亦是以弓馬定天下,便詔告諸宗室子弟,不可不習騎射,以免長年疏懶逸樂,漸漸忘了自己的祖宗根本。
  秋季狩獵,便是宗室子弟的年度大事之一。
  通常行圍狩獵,為滿族男子一展身手、活絡筋骨的机會。當然,也少不了一些政治暗盤的籌碼在運作。今年不知是哪個人提的餿主意,建議皇上試試宗室女眷也參加狩獵,一展馬上英姿。巧的是,目前甚受皇上寵愛的妃子正是騎射好手,這一建議,不僅讓她有展現英武不讓須眉的机會,皇上也可以以此刺激那些愈來愈腐敗、軟弱的宗室子弟。二話不說,皇上立即應允。
  可怕的是,那位某人隨后使出的撒手簡!
  傳聞碩王府二貝勒思麟日前迎娶的佟王爺么女海雅格格,精騎善射、技高藝神。不知与皇上愛妃相競圍獵,哪一方會得胜?
  這要命的一步棋,活活將死了思麟!
  這連想不不用想,當然是皇上的愛妃贏———誰敢得罪皇上手中捧的寶貝!但是謠言已興,海雅既然成為技藝超群的馬上英雌,就一定得輸得十分技巧且輸得漂亮。這其間功夫的拿捏与馳騁間流露的架式,除非是個中高手,一般粗通騎射的人鐵定拿不住個准儿,當場穿幫!
  更何況海雅格格是出了名的嬌弱体質———活脫脫的運動白痴!
  “我是作了什么孽啊……”思麟又趴回桌上哀號。
  “誰教你失約!”
  赫蘭泰由邊關返回京師之后,便從費英東那儿得知思麟‘一不小心’放豫王府貝勒鴿子的事。他實在不敢相信,半年多前還和他同在戰場、勇武神智的一代‘將才’,竟會做出這等荒唐莫名的‘醬菜事’!
  “閒話休提。思麟,我和費英東此次返京,一來勢向皇上复命,二來勢特地向你恭賀以及……”赫蘭泰蹙起了眉頭,頓了頓才開口:“辭行。”
  “辭行?”思麟赫然惊醒。
  “只怕這一別,今生恐怕沒有机會再相見。”費英東凄然一笑,“即使再見,咱們或許早已白發蒼蒼,子孫滿堂了。”
  “為什么會這樣?”思麟的臉上一片惊愕,像是由一個惡夢掉入另一個惡夢中。“我們不是才剛平定了西北的准噶爾之亂,局勢早已穩定。你們為什么還要出關遠征?”
  “不征也得守啊。”赫蘭泰也不過二十八歲,長思麟兩年,但長期的戎馬生涯,使他比思麟更加沉穩老練、深謀遠慮。“我們是平定了噶爾丹叛變,但斬草未除根。我和費英東已确定會在邊關戍守一輩子,才特地來見你最后一面。”
  思麟張大著琥珀色的雙眼,想說話,卻又不知能說些什么。
  他就要失去最要好的兩位戰友。
  他不可能像赫蘭泰及費英東一樣,了無牽挂的就遠赴戍沙場。他還有父有母兄長弟妹,還有新婚的妻子,及一生也用不掉的世家大族貴冑身分。他或許也想隨他們而去,但現實的環境卻牽絆著他,不容他如此隨性。
  “思麟,我准備好了,我們走吧!”
  一個雪白嬌小的身影闖進了花廳,清脆稚嫩的嗓音略帶几許笑意。海雅一身月白色的清麗騎獵裝扮,蹦蹦跳跳奔進來,頭飾上的瑪瑙瓔珞叮當作響,閃閃發光的晃蕩著,更添嬌艷,頓時滿室燦爛明亮。
  “少福晉吉祥。”赫蘭泰恭恭敬敬的起身拱手。
  “我的老天爺!”費英東張大嘴,‘哇’的低歎老半天,“那天客棧的賣唱女子說的真沒錯,小嫂子真個是水做的玉人儿!”
  “小心口水!”費英東身旁傳來思麟一句醋味十足的低語,“你當我們是要去郊游踏青啊,小格格?我可是冒著丟腦袋的危險,訓練你騎馬狩獵耶。”奇怪,本來是想狠狠不屑她的‘沒常識’一頓,怎么一看到她甜美可人的模樣,自己的口气就先‘變節’———活像是他平日哄騙女人的語气。
  “這樣好看啊!”費英東這笨家伙還在忘我的贊美著。
  “不不不,我去換掉好了。”難得有机會可以和思麟在一起,海雅說什么也不許自己有哪里讓他不滿意。
  “喂,我沒有……”思麟連忙喊道。
  海雅轉身沖出花廳的身子,突然被背后一只大掌扣住肩頭,阻止她奔回房間的步子。
  “少福晉留步。”赫蘭泰的手腳向來比嘴快,他線條剛毅的臉頰露出淺淺的笑紋。“今日不只思麟訓練你,我和費英東也乘机做個順水人情,陪你一塊儿練習。”海雅被赫蘭泰大手輕輕一推,就陷入一個偉岸厚實的溫暖怀抱里,還沒來得及反應,只看見赫蘭泰与費英東跨出廳外的背影。
  “走吧!小嫂子。”費英東開怀的回頭大叫。
  “好……”還沒‘好’完,她正准備跟上前去的身子,又被拉回身后寬闊的胸膛里,跌個滿怀。
  “好你個頭!”她又不是費英東德老婆,干嘛對他言听計從?“我方才叫活骷髏幫你熬的藥膳吃了沒?”思麟低頭對靠著他胸膛抬眼望他的海雅問道。
  “吃了、吃了~”海雅根本沒吃。
  “嗯?”他瞇起了十分可疑的雙眸。“是誰吃的?該不會是你拿藥膳去喂骷髏了?”
  “耶?”他怎么會知道?海雅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轉了個方向,避開他的視線。“怎……怎么會呢?”
  十足十的作賊心虛!
  “我檢查看看就知道你會不會。”
  怎么檢查?難不成要挖肚剖腸?
  海雅正疑惑著,抬頭想開口詢問時,突然兩片熾熱的唇瓣覆上她的嘴。剎那間,她腦袋里一片亂七八糟,根本轉不回來,又隨即化為一片空白。腦中空白,唇齒間的感覺卻突然敏銳起來。
  思麟溫潤的舌尖探入她的雙唇間,他帶著懾人的男性气息,一陣一陣地拂過海雅臉龐。結實的擁抱以及唇与唇之間摩挲的柔嫩触感,消蝕她所有的力气,柔弱無力的攀附在他胸膛与健臂之間。
  怎么會有這么……奇妙的感覺?
  海雅只覺得自己愈來愈無力,仿佛化成輕飄飄的棉花球,但体內又好象有某种陌生而危險的感覺在燃燒著,令她渾身燥熱。有點怕,可是……又期待這种奇妙的感覺持續下去。
  “看吧,我就知道。”
  啊?什么?海雅像是喝醉酒似的,神情恍惚的在他怀中抬眼疑惑著———思麟剛剛是不是有開口說話?
  “小騙子!”思麟大手捏著她的臉頰,邪气十足卻自信滿滿的哼聲笑道。
  “好痛!別捏別人臉啦!”海雅的粉拳老實不客气的往思麟身上捶去。
  小丫頭總算回神了!沒經驗的小姑娘也敢跟他這位大情圣斗?“下次再讓我發覺你沒吃藥膳就想出外活動,小心我親自用嘴灌你吃下去,否則不准出門!”
  “啊!不……不要臉!你……你這個下流胚子……喂,你要拉我去哪里?”罵都還沒罵完,思麟就像一陣旋風似的,把她‘刮’向院外林子里。
  “去騎馬!”搞什么鬼?她以為今天全副武裝的騎獵打扮,只是為了秀給大家看哪?“今天要是不給我練出點成績來,你就等著領死吧!”
  真的假的?海雅看著雙眼冷冽卻嘴角帶笑的思麟,額角忍不住滲出冷汗。到目前為止,她還是不太清楚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樣的怪物,有時候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有時候卻又是說笑變辛辣,打鬧變火大,讓人根本猜不透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真的在放狠話。
  “啊———”
  一個拔尖的女高音霎時嘶吼,林子里的鳥雀嚇得四散紛飛,就連遠處的院落也隱約傳來杯盤不小心被摔碎的聲響。
  “你……你……”思麟‘你’了半天,還是眼冒金星,兩耳發痛,不住的嗡嗡作響。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海雅又哭又叫的死命抱著思麟,躲在他背后拼命搖頭。
  “不要……什么?”思麟用力甩甩頭,好不容易才把耳朵里尖銳的余音打散,正想上前安撫兩匹受惊亂跳的馬儿,卻被身后嬌小的身軀死纏不放。“你在搞什么?”
  思麟覺得背部一小片濕意逐漸泛濫,才擔心的轉身回摟著她———哭得淅瀝嘩啦的娃娃臉,万分可怜。
  “怎么了?”
  “不要……我不要了!”她的肩頭還是不住的抽動著,顯然是被嚇坏了。
  “不要什么?”思麟朝她身上及前后左右環顧一遍,“有毛虫或樹梢上的小東西掉在你身上嗎?”
  這是常有的事。掉在他身上,頂多拍拍了事。掉在女人身上,就免不了一陣呼天搶地,又跳又叫了。
  “好可怕!”她嚇得直發抖,眼淚掉不停,“把它們赶走!快把它們赶走!”
  “好好,我來赶走……”他拗不過海雅哭著哀叫的可怜相,正打算奉命行事,才赫然發現她指著要他赶走的東西———“你……你要我把馬赶走?”
  “對!對!快叫它們走開!”眼見思麟更走向馬儿一步,她馬上往后跳兩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喂,大小姐,把馬赶走,我們騎什么呀?”開玩笑也該看場合吧。要是不在秋狩之前把她惡補成騎射高手,他的官職和腦袋就沒了!
  “不要!不要!我宁死不要!”海雅全力抵抗思麟拖著她往前走的手臂,整個身子死命向后拉扯,几乎要蹲到地上去了。
  “我拜托你別再亂叫!”他一手拉她,另一手忙著捂耳朵。兩匹駿馬也是嚇得魂飛魄散,揚蹄狂嘯。
  “阿瑪!阿瑪!我不要,快來救我!”
  真是聲聲含淚,句句泣血,連老子也搬到嘴邊遙遙呼喊。
  “二貝勒,二少奶奶,發生什么事了?”一群家仆十万火急的自遠方宅院奔來。
  “先把馬儿都穩下。”思麟連忙發號施令。他一直想先去把馬匹拴好,免得危險,可是又不能放開海雅,否則她一定會重心不穩,摔個四腳朝天。但她駭人又震耳欲聾的哭喊,實在令他腦門一陣暈眩。全部的事情爆發在剎那間,他簡直六神無主,手忙腳亂得一塌糊涂。
  領兵作戰都沒有這么恐怖!
  “思麟,怎么回事?”費英東和赫蘭泰同時駕馬奔來,大老遠的就听見海雅慘烈的哭喊,應聲而至。
  “走開!不要過來!走開啦!”
  海雅又一陣泣血狂嘯,惊到了費英東和赫蘭泰的坐騎,立刻揚蹄大鳴,嚇得兩人連忙拉韁呼喝,鎮住馬勢。原先准備給海雅和思麟駕馭的兩匹駿馬,在仆人拴繩時,一個不小心全給海雅嚇到,脫韁狂奔。
  一下子宁靜的林子兵荒馬亂。鎮馬的鎮馬,追馬的追馬,拉人的、堵耳的、哄騙的、安撫的、咒罵的,一片沸沸揚揚,熱鬧非凡。
  正在遠方正廳里品茗的碩王爺与碩福晉一邊喝茶,一邊疑惑著———
  “今儿個有什么慶典活動嗎?”
         ※        ※         ※
  五天騎射惡補下來,思麟已經癱在床上,動彈不得。
  “我投降……”像是臨終前奄奄一息的遺言,思麟無力的對床邊的費英東及赫蘭泰歎息。
  他們兩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全瘦了一圈。
  “明日我和費英東就要啟程赴邊關,今后調教海雅格格馬術的事,你一個人多擔待了。”赫蘭泰語重心長的拍拍思麟肩頭。
  “馬術?”思麟忍不住悲從中來,雖然掉不下淚,卻也万分哀切。“這五天來連馬都騎不上去的人,還談什么馬術?”
  床邊的兩個男人無言以對,幸好自己不是當事人,逃回邊關戍守一輩子變成他們此刻最大的心愿。
  “哎,以后記得有空到我的墳上上香,或在邊關替我祭一祭吧,省得我一人在地下孤單。”思麟雙手交疊在胸前,抱定‘提頭見皇帝’的必死決心。
  “海……海雅格格呢?”費英東連忙轉移注意力,否則所有人同時都會陷入思麟死寂世界里。
  “不知道,我不認識這個人。”躺在床上閉目裝死的思麟喃喃低咒,眉頭皺成一堆。
  “二貝勒,大事不好了!”兩名仆人沖進來跪下報告,“二少奶奶偷跑進馬廄里,我們……阻止沒用。請二貝勒……”
  仆役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見事態嚴重。
  “她干什么?難不成她想宰了我的馬儿們?”思麟霍然從床上躍起,威風八面、殺气十足的矗立在仆役跟前,“她敢宰了我的馬,我就宰了她!”
  嘶吼聲剛結束,思麟人就消失了,在場的人全都愣了一會儿,反應不過來。
  “真是愛馬成痴,箭步如飛啊!”費英東不得不佩服,前一刻還躺在床上當死人,下一刻就跳起來化為風馳電掣的暴雷。
  “糟了,費英東!”赫蘭泰第一個察覺苗頭不對,“劍!思麟的劍!”
  費英東赫然惊覺,“他把劍帶走了?”牆上挂劍處的确一片空白,他連忙高聲怒喝:“快去阻止二貝勒!”
  仆役們邊起身邊磕頭的‘喳’了聲,又喘得半死地開始奔走,卻在抬眼向前奔跑的剎那,看見費英東及赫蘭泰往馬廄火速赶去的背影。
  “哇,真是好身手!方才還站在房里,怎么我們才剛跨出來,他們就已經跑道老遠去了?”
  “是啊,身手真好。”
  說著說著,仆役們愈跑愈慢,安步當車,乘机休息喘口气。格格貝勒們的事,就讓身手非凡的人去解決吧!
         ※        ※         ※
  “二少奶奶,求求您快出來吧!”
  “格格,您不會是玩真的吧?”
  仆役們在馬欄外左一句、右一句,連福姑也苦苦哀求,可是就沒人敢向思麟的火紅鬃馬‘飛焰’靠近,偏偏海雅正畏畏縮縮的站在它后面。
  “只要……只要拔一下,根本不可怕!”海雅站在飛焰不住所有甩蕩的馬尾后,喃喃地自言自語著,說了一大堆不知道是哄馬還是哄她自己的話。
  “二少奶奶,您到底想做什么?奴才替您做不就成了?”要是海雅有什么閃失,這票奴才們鐵定‘殉職’。
  “不行,一定要我自己來,否則會……啊———”
  話還沒說完,海雅就被飛焰突然向后磨蹭的后腿嚇得哇哇大叫,抱頭蹲在地上掉淚,瑟縮成一個小人球。
  “二少奶奶別叫!千万別叫,會惊動到馬儿。”馬欄外一大票冷汗如雨下的仆役們噓聲連連,示意她要保持安靜。
  海雅一邊掉淚,一邊緩緩抬頭看著她眼前甩蕩著的馬尾,“一、兩根就好……我只要拔一、兩跟就好……”
  她一咬牙,下定決心,勇敢伸手朝馬尾抓去,方才叫她安靜的下人們反而臉色慘白的狂吠起來。
  “二少奶奶,別動手!”
  “二少奶奶!”
  一陣突來的刺痛自飛焰尾上傳來,痛得它前腿一揚,暴怒狂鳴,隨即后腳猛烈的朝后蹬去,直踢往海雅腦門的方向。
  一個閃電般的黑影將海雅撞到老遠的草堆里。飛焰凶猛的一記后踢落空,卻仍暴怒的狂嘯著,几乎要破欄而出。
  “嗚———靜下來,飛焰!”一只大手連人帶聲的赶到,一把揪住飛焰的馬韁,制住它不放。
  “赫蘭泰大人!”下人們全躬下身來。
  救星駕到!
  原本怒气沖天,如烈焰燃燒的火紅鬃馬,在赫蘭泰老練的操控下,漸漸穩住了脾气,卻仍被他手上的韁繩緊緊扣住。
  “發什么愣!”沒見過這么笨拙的仆役們,費英東不悅的指揮著他們。“還不快燒盆水到二貝勒房里,等著替他沐浴更衣,清理干淨?”
  下人們連忙應聲退下,各自做各自的事去,還不忘偷偷瞄一眼剛剛沖倒海雅的那道黑影。
  “思麟?你怎么在這儿?”原來方才把她撞得七葷八素的不明物体就是思麟,現在正摟著她,閉眼皺緊眉間,咬緊牙關、青筋爆突的和她躺在草堆里,狼狽不堪。
  “你到底想怎么樣?”思麟連眼睛都不張,蹙著眉頭硬把話從齒縫間推出來———根本連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再甜美可人、再純真靈秀也沒有用,他的容忍限度已經瀕臨爆破邊緣。
  “啊,你看!我真的辦到了!”海雅躺在他身側,開心而興奮的嚷著:“我拿到了!是我親手拔的耶!”
  拿到什么?思麟忍不住好奇的偷偷張開眼睛瞄了眼———
  差點气絕!
  “你好死不死惊動一屋子人,就是為了讓大家來看你拔馬尾玩?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出人命?你知不知道這樣做飛焰有多痛?”
  不行了,對女性在尊敬、在客气,也總有個限度,現在這個限度已經崩潰!尤其是這個他根本不想娶進門的格格,竟敢欺負到他的寶貝飛焰頭上!
  “我……我不知道它會痛啊……”本來是想理直气壯抗辯———她才不是因為好玩才拔馬尾,隨即卻被思麟的那句話點醒:馬儿會痛!
  “我向它道歉……對不起。”她囁嚅的朝飛焰的方向點點頭,算是了事。“可是,思麟,你知道嗎?這個……”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知道愈多,麻煩愈大!
  海雅難以置信的看著他閉目惱怒的神情。從沒有人對她如此輕蔑冷漠!從小她就是佟王爺的心肝寶貝,又長得一副白淨清麗的可人模樣,個性乖巧又溫柔婉約……好吧,‘至少’她覺得自己滿乖巧、滿溫柔婉約的,誰舍得用那不屑的態度對待一尊嬌貴甜美德白玉娃儿?
  更何況她千辛万苦爬進馬廄里拔馬尾,全是為了他!
  “好,你不想知道我就不囉唆了。”賭气的意味十分明顯。海雅奮力自草堆里爬起,滿頭滿身的稻草和馬尾,怎么拍也拍不掉,反而嗆得咳嗽連連。
  “我警告你,你想玩、想鬧盡管隨你去,但是如果你再敢惹到我頭上來,或者再動飛焰一根馬毛,你就准備收拾行李滾回佟家去吧!”思麟起身坐在草堆上冷言威脅。
  “思麟?”費英東不禁嚇了一跳。別說大情圣思麟從不對女人說重話,就算是一般人,哪有對自己新婚妻子如此出口毒辣的?
  滾回佟家?海雅再遲鈍、再安慰自欺,也沒有辦法掩掉心中強烈而鮮明的意念:思麟打從心底就不想要她!縱使父母之命難違逆,逼得他不得不成親,但天下多得失成親之后慢慢培養出感情的佳偶。可是思麟連‘培養’一點感情的余地也不給,排斥她的人,甚至她的心意。
  那他為什么要在她打扮得嬌艷動人時,流露贊賞而寵溺的迷人笑容?為什么要對她偶爾突然來個摟摟抱抱?為什么吻她?剛才又為何拼命救她逃离馬蹄下?
  干脆讓她被馬踢死不是更好?也省得淪落如此無地自容的下場。
  “我知道了。”海雅抖著嬌小的身子,死命的握緊小手,硬是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可是顫巍巍的聲音完全泄漏她內心所受的傷害。
  一個轉身,海雅低著頭向馬廄外沖去,擦撞到費英東之際,甚至連看也不看他,停也不停。
  “追上去!”
  費英東還在傻愣愣地望著海雅背影大發同情時,赫蘭泰這一句話立刻點醒他,他隨即大步朝海雅追去。
  海雅由他搞定,思麟那儿,就交給赫蘭泰處理。
  “海雅格格,你等會儿!”三兩個箭步,費英東就在小跨院的廊上逮住她。
  “不要看我!”海雅一邊叫著,一邊轉身背對費英東,面對著廊邊角落低頭沉默。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卻听得見隱約傳來欷歔的聲音。
  “好,我不看。你就背對著我,沒關系。”好歹人家也是位格格,這點自尊也不体諒的話,做人未免太狠心。“我只想問你拔飛焰的馬尾的原因。”
  “因為好玩。”
  費英東愣了一愣,隨即明白。
  “才怪!你別因為思麟誤以為你是因為貪玩而拔馬尾,你就順著他的意思,背負莫須有的罪名。”他那時旁觀者清,當然看得出海雅拔馬尾絕不是出于惡作劇。
  “思麟是我丈夫……他說什么就是什么。”誣賴她是因為貪玩而惡作劇,就當作她真是這樣吧!
  費英東看她漸漸挨向牆角黑暗角落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气。
  “小兄弟……我可以這樣叫你嗎,格格?”
  海雅微微抬起頭來,‘嗯’了一聲。
  “咱們初次在客棧見面時,是你挺身与思麟對立為我打抱不平,現在換我這個大哥哥來替你打抱不平,好不好?”
  海雅漸漸轉向費英東,兩頰挂著串串淚珠,杏眼圓睜的盯著彎下身子与她平高的親切面容。
  “哥哥……哥哥……”她的眼淚倏地再度泛濫,“我好想回哥哥身邊,想回阿瑪跟前,我好想回家!”
  看著清艷嬌弱的少女無助的在眼前突然放聲大哭,費英東的同情心霎時決堤,抱著她又愛又怜的拍哄著。
  “乖,乖!哥哥知道。”
  就像是哄自己寶貝的小妹妹似的,費英東一直守著海雅,讓她盡情哭個夠。至少現在的他們是哥哥与妹妹,不必在顧忌格格的尊號与顏面,可以把所有的委屈和孤單徹底傾泄。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沉沉,她才緩下了情緒。
  “看,晚飯的炊煙。”費英東摟著海雅,同坐在小跨院台階上,“在沙場上看到煙,會讓我警覺敏銳得像只貓;回到繁華京師看到煙,只會讓我垂涎三尺,餓得像只豹。”
  “這只豹的叫聲好怪喔!”海雅一只小手指截著費英東不停咕咕作響的肚皮,兩人隨即開心的哈哈大笑。
  “咱們各自回去吧。你最好留在房里用膳,不然你的眼睛又紅又腫,丑死了,會嚇坏所有人的。”
  “啊?真的很丑嗎?”海雅連忙跳起來,四處找尋可以照一照的東西。
  費英東哇哈哈的牽起她的小手,帶她走回正院。“唬你的啦!你怎么會丑?可愛的姑娘哭得再傷心,還是很可愛的。”
  海雅立刻被他坦然的贊美逗得開心不已,也稍稍放了心。
  “哥哥我明早就要和赫蘭泰离開京師了,有些話我想先和你說清楚。”
  海雅跟著他停下腳步,用十分信賴而純真的明眸盯著他,乖巧的等著他的訓誡。
  真是惹人怜愛!費英東輕歎一聲。搞不懂思麟發了什么神經,向來招蜂引蝶的二貝勒,應該會很高興自己娶了個嬌美靈動的新娘,怎么會一反常態的冷淡起來,還喜怒無常?
  “思麟有些很奇怪的毛病,也是他的弱點。只要你掌握好這些弱點,討好思麟便不是難事。”
  海雅聞言,耳朵都豎起來了,兩只大眼燦燦發光,像看到寶似的。
  “首先,千万別做男儿打扮。思麟對女人向來比較客气,如果面對的是男儿樣的人,他可就處處不留情面了。”尤其是他恐怖的惡作劇。
  難怪!上回她假扮男儿身時,被思麟冷言冷語、針鋒相對,一換回女儿裝時,他立刻轉怒為笑、百般柔情。
  “其次,要多和他的家人親近。但是思麟的雙生哥哥思麒是他的頭號天敵,相處時你要多加小心。”
  “嗯。”海雅認真而用力的猛點頭。
  “再來,也是最后、最重要的一點。”費英東嚴肅而關切的盯著她半晌不語,她也鄭重其事的仔細聆听,懇切受教。“海雅,你對他要像對待你哥哥、阿瑪一樣。雖然思麟的性子太奔放、太豪气,但他是你丈夫,今后疼你愛你、分享你歡喜悲傷的,不會是你的父兄,而是思麟。他在怎么狂傲不羈,也敵不過一顆真心———全心全意愛他的心。他才是你應該哭訴、應該倚靠、應該坦白的對象。”
  費英東頓了頓,摸摸海雅的腦袋笑著,“听我的話准沒錯!哥哥我和他相處的時間可比你久哩,他的底細我怎么會不清楚?”
  海雅努力把感動的眼淚止在眼眶里,硬是開朗明亮的對費英東笑著點頭,“我一定會乖乖听話的!”
  “嗯,很好。咱們回去吃飯吧!”
  “好。”
  于是一高一矮的兩條人影,手牽手、心連心得朝正院走去。
  “費英東,你真是個好哥哥,難怪沒有女人要!”海雅嬌美的聲音突然說道。
  那條高瘦的人影立刻跌了個踉蹌———
  一個只适合當哥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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