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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徐世楚走進來了。他穿了件整洁的白襯衫、黑長褲,身上沒有什么“罪人”、“原諒”等字樣。他的頭發似乎才洗過,蓬松而清爽。面頰上,胡子刮得干干淨淨,眼睛是炯炯有神的。他渾身上下,絲毫看不出有“失戀”或“失眠”的痕跡。大踏步走進來,他神清气爽,精神飽滿。“各位早!”他笑嘻嘻的說,好像他們四個人之間,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我給你們帶了些燒餅油條來!還有冰儿最愛吃的糯米飯團。”原來,他手里還拎著一包吃的呢!早知道他有吃的,李慕唐想,阿紫大可不必下樓請他上來吃飯。可是,當慕唐看到他帶的份量時,他知道,請不請他上來都一樣,反正他是一定會上來吃早飯的!“慕唐,”徐世楚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伸長了腿,正對著李慕唐。“我要特別向你道歉,”他說,仍然笑嘻嘻的,和昨晚的“狼狽”完全判若兩人。他看來溫文儒雅,落落大方。“昨晚我有些精神失常,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請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事實上,我這人最重視友誼,你一天做了我的朋友,你永遠都是我的朋友。”
  “很高興听到你這么說。”李慕唐接口,正視著徐世楚,心中有點迷糊,這男人說變就變,實在有些奇怪!不過,對方既然如此“有風度”,他當然也該表現得大方一些。“其實,該抱歉的是我。君子不奪人所愛,我應該多多保持距离……”
  “不用解釋!”徐世楚打斷了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們別談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在愛情的戰場上,從來沒有君子!如果有人一定要當君子,他就注定是個失敗者,注定是個懦夫!所以,我們把中國士大夫階級那一套‘偽君子’教條收起來。追女孩子,本來各憑本事!慕唐,”他點點頭:“我對你很服气!”慕唐有點發楞,不知道這家伙講的是真心話,還是違心之論。不過,看他的樣子,卻相當“誠懇”。
  “徐世楚,”他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大家仍然是好朋友,絕不因為冰儿的轉變而有所不同。”
  “不同是一定不同了!”阿紫插嘴,看看慕唐,又看看徐世楚。“不過,只要你們之間不要劍拔弩張,我和冰儿的日子,就會好過一點。”“放心!”徐世楚瞅了冰儿一眼。忽然說:“冰儿,你不要猛啃那個糯米團,我們不是約法三章,你只許吃半個的嗎?你又忘了!待會儿胃痛怎么辦?還好……”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瓶消化藥來:“我就猜到你會這樣子,已經隨身給你帶藥來了!”慕唐看著,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他開始有點了解這位徐世楚了。一伸手,他接過了那瓶胃藥,看看標簽,抬頭再看著冰儿。“沒關系,冰儿,你可以吃完那個糯米團。只要等會儿,我們出去散散步,稍微運動一下,讓胃里的食物能夠消化,至于這胃藥嗎?是中和胃酸用的,你并沒有胃酸過多,還是少吃為妙。”“哦。”徐世楚開怀大笑,唏哩呼嚕的喝起粥來,喝了一大碗,他才說:“慕唐,我忘了你是醫生!你說的一定沒錯!好吧!”他放下碗來,注視慕唐:“看樣子,我必須把冰儿移交給你了。”“你不需要移交。”慕唐說:“冰儿是自己的主人,她可以隨便走到任何地方去。”徐世楚定定的看了慕唐几秒鐘,他不笑了。
  “李慕唐,你這人頗不簡單。”他轉了轉眼珠。“好了,我認輸了,反正,我不認輸也不行,本來就輸了。沒關系,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最奇怪的事,是有些夫妻离了婚,會變成仇人一樣。好歹夫妻之間,都有最親切的關系,怎么會反目成仇呢?”他歎了口气,注視著冰儿:“冰儿,今天有什么計划?上星期,你不是要我陪你回高雄看母親嗎?今天還去不去?我的車已經洗過,加滿了油,也保養過了,還……”他笑嘻嘻的:“噴漆過了。怎樣?我送你們兩位女生回高雄,慕唐如果沒事,我們大家一起去吧!”
  冰儿自從徐世楚進門,臉色就有些陰晴不定,舉止也相當失常。首先,是埋著頭啃掉一個糯米團,不笑,也不說話。現在,是把一個燒餅扯成一片一片的,撒了滿桌子芝麻和餅屑。她就用手指撥弄著那些芝麻,把它們聚攏,又把它們推散。听到徐世楚的問話,她怔了怔,張著嘴,有些不知所措,慕唐立刻說:“冰儿今天不回高雄,我們有一些私人計划,吃完飯,我們就要出去了。”徐世楚楞了一下。“私人計划是什么?”他率直的問。
  “私人計划的意思是——”他也率直的回答:“是屬于我和冰儿兩人間的計划,換言之,礙難奉告。”
  徐世楚靠進椅子里去,凝視李慕唐。
  “慕唐,”他沉著气說:“你有些不上道。”
  “哦?”“我說過,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你把我和阿紫排除在外是什么意思?……”“我不在乎被排除在外,”阿紫慌忙說:“希望你們不要把我卷進戰爭里去!”“不是大家都停火了嗎?”徐世楚說:“不是根本沒有戰爭了嗎?”“是。”慕唐回答。“我希望是真正的停火了。”
  “那么,”徐世楚看看冰儿,又看看李慕唐:“為什么不歡迎我參加你們的活動?”“不是不歡迎,”李慕唐迎視著他的目光。“徐世楚,要我坦白說嗎?”“你說。”“我對你心存戒備!”李慕唐由衷的說:“你是一個太強勁的對手,不論你的外型,你的作風,你的談吐,你的机智……都令我甘拜下風。我和你這場戰爭里,我贏在你的疏忽,而不是你的實力。當你把你的實力展開的時候,我想,我很可能轉胜為敗。所以,徐世楚,我只有把冰儿帶開,讓她离你遠遠的!”“說得好!李慕唐!”徐世楚深刻的看他。“我現在才有些了解你,你才是個強勁的對手!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頗有點豪气干云的气勢。“阿紫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好,你們愛干什么干什么,我不妨礙你們。阿紫,”他回頭看阿紫,柔聲說:“阿紫,我只能請求你陪我度過這個假日……”“不不不!”阿紫立刻說:“對不起,我今天已另有安排,我有約會。”徐世楚似乎又挨了一棒,他認真的看阿紫,問:
  “你有約會?男朋友嗎?”
  “對!”阿紫坦然的說:“是個男孩子,還不能稱為男朋友,剛開始交往!”“哦!”徐世楚倒進椅子里。“我想,你們也有私人計划。”
  “不錯。”阿紫說。“很好。”徐世楚憋著气說:“你們各位都去實行你們的私人計划吧,不用管我了。我留在這儿洗碗吧!”
  “徐世楚,”阿紫叮囑著:“你如果再破坏房間,胡亂噴漆,或者,制造一大堆垃圾,我們會生气的!”
  徐世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面容僵了僵,然后,他看著冰儿,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冰儿,曾几何時,往日共同制造的樂趣,現在已經變成了垃圾?我懂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來:“我是最大的一件垃圾,我先幫你們清理了吧!”他走向門口,又回過頭來:“祝你們每個人的私人計划——圓滿順利!”
  打開門,他走了。冰儿直到此時,才長長的透出一口气來。
  這一天,李慕唐帶著冰儿,開車出游了一整天。
  他們沿著新開發好的濱海公路,經過蝙蝠洞、海濱浴場、石門、金山、野柳,一直沿海繞著,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停下來玩。吹著海風,踏著沙灘,晒著太陽,看著海浪……海,是屬于夏季的,海邊都是人潮,海濱浴場尤其擁擠。他們沒有帶游泳衣,只是沿海逛著,享受著那种屬于夏天和海濱的气息,那种气息是涼爽、歡樂,而自由的。
  可是,這天的冰儿很沉默。
  大約受了徐世楚的影響,她一直有點神不守舍,有點恍惚,還有點不安。每當他們停車,她都會四面看看,好像頗有隱憂似的。李慕唐問她:
  “你在擔心什么嗎?”“沒有。”她立刻說,牽著他的手,和他并排走在沙灘上。
  “冰儿,”他緊握著她的手,誠摯的說:“請不要為他太難過,因為當你為他難過的時候,我就會更加難過。”他注視著海面,決心轉換話題:“喜歡海嗎?”
  她隨著他的視線,望向那一望無垠的海。
  “我想,絕大部份的人都喜歡海。”
  “因為,現代人生活的范圍都太小了,小小的公寓、小小的房間,人的喜怒哀樂,全在房間里發生。前兩天,我看到報紙上攻擊三廳電影不寫實,我就覺得很好笑,三廳是太寫實了,我們現代人,就生活在客廳、餐廳、咖啡廳里,如果再加一個辦公廳,就更好了……”
  “那篇文章大概是指現在的電影太干淨了,”冰儿的興致提了起來:“它們缺少的,是一張床。”
  “哦?”李慕唐頓了頓。“真的嗎?”
  “我也不太清楚。有時候,我覺得寫批評文章的人并不一定要批評什么東西,而是要‘批評’!”
  “對极了!”慕唐接口:“這就是人性。罵別人一直是表現自己最好的方式。對了,”他想起被拋掉的主題:“海。海在于它好大好遠好遼闊,當人被關閉得透不過气來的時候,會喜歡海。某些時候,海是相當具有‘人性’的。”
  “海具有人性嗎?”她困惑的。“听不懂。”
  “你看看它。”慕唐把冰儿拉到身前,雙手扶著她的肩,讓她面對著海。“它有時平靜,有時凶猛,有時溫柔,有時喧囂,有時清澈見底,有時深沉莫測……最主要的,它一直在動,一直在變,看看那些小泡沫,一個接一個,此起彼落,你現在看到的,跟你兩秒鐘前看到的,已經不是同一個泡沫了!你見過更容易變的東西嗎?人,也是這樣。”
  “可是,許多人的生命是不變的。像巷口那個歐巴桑,她幫人洗了一輩子衣服,現在洗衣机如此發達了,她還是在幫人洗衣服。”“你看到的是,不變的生活,并非不變的人生。”慕唐挽住她,走向海濱浴場的販賣部去。“事實上,即使是生活,也在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至于人的心態,實在和海一樣,是變幻莫測的。”冰儿停下腳步,仰視著他。她的面孔,又充滿了光彩,眼里,也閃爍著陽光。“慕唐,我真搞不懂你,你是醫生,為什么你會去研究海?去研究人性?而又會把這兩樣東西相提并論。”
  “人都有聯想力,這一點也不稀奇。”慕唐笑了:“讀書的時候,我常和几個好朋友到海邊來露營……一种逃避,從解剖室、細菌、病理學、人体构造……逃到海邊上來,看著海,想著生命。”“你那些好朋友呢?”“變。”他說了一個字。
  “變?”“是啊!像海浪一樣,大家都在變。有的出國了,有的改行了,有的結婚了,有的去大醫院了,有的挂牌了……總之,大家都變了,而且,大家都很忙,偶爾,彼此通個電話,互相問問近況,就是最大的聯系了。至于海濱露營,已經成為記憶中的一個小點而已。電話這玩意儿,縮短了人与人間的距离,也拉長了人与人間的距离。”
  “對!”冰儿深表同意。“因為電話隨時可以和對方談話,見面的次數就一次比一次少了。我的同學們也是這樣,大家只通電話,不見面。”他們說著說著,已走到販賣部前面,這儿擠滿了游客,穿著泳衣,披著浴袍,裹著毛巾,都在買吃的喝的。慕唐問冰儿:“想吃點什么嗎?渴了吧?要香吉士還是汽水?”“她最愛吃冰淇淋!”一個聲音忽然冒了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影遮在他們的前面,同時,有客蛋卷冰淇淋已經送到冰儿的鼻子前面來了。“世楚!”冰儿倒退了兩步。惊愕的抬頭看著。“你跟蹤我們!”她輕呼著。“快!吃冰淇淋吧!”徐世楚說:“不吃都化了!慕唐,”他語气親熱而愉快:“我們兩個喝汽水!”
  慕唐不敢相信的看著徐世楚,真是陰魂不散!他心里想著。另一方面,心里又對他這种“跟蹤精神”生出种很奇怪的反應,非常惊奇,非常煩惱,而又有些同情,有些佩服。
  “冰儿!”他拍拍冰儿的肩:“吃吧!人家徐世楚好意買來的!”“是啊!”徐世楚笑著:“我們到那邊坐坐好嗎?你們在太陽底下晒了大半天了!瞧,我租了一個太陽傘。來來來,一定要休息一下,否則,冰儿會頭暈的!”
  李慕唐啼笑皆非。冰儿已拿起了那個冰淇淋,就像早上悶著頭吃糯米團一樣,她開始悶著頭吃冰淇淋,眼睛看著腳下的沙,頭俯得低低的。李慕唐扶著她的腰,他們走到徐世楚的帳篷底下。徐世楚忙著開汽水罐,遞了一罐給李慕唐,嘴里笑嘻嘻的問:
  “冰儿,要游泳嗎?我車子里有你的游泳衣。”
  冰儿慌忙搖頭。李慕唐想起冰儿為什么一路上都東張西望,頗怀隱憂似的。原來:她已有預感,徐世楚會追來了!
  “徐世楚!”他喝完了汽水,把罐子往垃圾箱一丟。抬起頭來,盯著徐世楚說:“謝謝你的汽水和冰淇淋。我們要走了,希望你遵守諾言,不要來妨礙我們。這樣一路跟蹤,會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扰。”徐世楚那明亮的雙眸立刻黯淡了下去,他不看慕唐,卻看冰儿:“冰儿,我妨礙你了嗎?”
  冰儿吃著冰淇淋,一句話也不說。
  “世楚,請你不要為難冰儿。”慕唐說。
  “好,”徐世楚抬起頭來,注視著李慕唐:“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我并沒有跟蹤任何人,只是眼看我的女朋友……不,說錯了,”他一揚手,清脆的給了自己一耳光。“我‘以前’的女朋友,在晒太陽,我于心不忍,想給她一把遮陽傘。眼看她渴得嘴唇干了,我于心不忍,想給她一杯冰淇淋。人!有的時候做的事,不出于理智,而出于感情!這叫——情不自禁。如果我對你們造成妨礙,請原諒!我絕對是無意的!”
  听這种談話,簡直可怕!李慕唐一把拉住了冰儿:
  “我們走吧!”冰儿被動的跟著他,往停車場走去。
  他們一聲不響的上了車,歡樂的气氛,又被徐世楚帶走了。停車場上,那輛桃紅色的野馬离他們只有几步之遙,冰儿看看那輛車子,臉色更加不安了,眼神黯淡得像要滴出水來。李慕唐很快的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都在注意后視鏡,看那輛桃紅色小車有沒有追蹤而來。開了差不多半小時,他才确定徐世楚沒有再度跟來。
  可是,他一連兩站都不敢停車,直到車子開到了野柳。他向后望,桃紅色小車無蹤無影。
  “下來走走吧!”他說。
  冰儿很順從的下了車,跟著他走向野柳風景區。他攬著她的腰,竭力要鼓起她的興致:
  “快樂一點,冰儿。他是存心搗亂,我們最好不要受他的影響,好不好?”冰儿瞅了他一眼,勉強的笑了笑。
  “好。”她微笑著說,抬頭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遼闊的海。“同樣是海邊,”她說:“气氛完全不一樣!”
  “剛剛是沙岸,現在是岩岸。”李慕唐說:“沙岸和岩岸的感覺是兩种,沙岸平和,岩岸惊險。古人詩句中有‘惊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句子,指的就是岩岸。你瞧,”他指著岩石下面,海浪洶涌飛卷,浪花是一連串飛濺、打碎的白色泡沫:“那就是‘卷起千堆雪’。”
  冰儿抬頭看他。“你好博學。”她說。“不。這是誰都念過的句子,只是不一定記得,大概中學課本里都有吧!我不博學,我是書呆子。我父親一直叫我書呆子!”冰儿一眨也不眨的看他。
  “你一點都不呆。”她說:“你學的,你都能用,你舉一而能反三,你怎么會呆?”她歎了口气:“你實在比我想像的要聰明……”“又來了,冰儿,”他輕飄飄的說:“別灌醉我!”
  她笑了。終于笑了。她笑著往前跑去,在一個怪石的下面,有個小女孩在賣貝殼,她拉著他的手往前跑,高興的嚷著說:“我們去買貝殼!我好喜歡貝殼!你知道我收集貝殼嗎?不收集大的,只收集小貝殼……”
  她驀的收住了腳步,瞪大了眼睛。
  徐世楚從岩石后面繞了出來,他伸出手掌,掌心里躺著好几個小貝殼。他的面容,不再像早上那般樂觀,也沒有海濱浴場那种神采,現在的他,非常蒼白,頭發被海風吹得亂七又八糟,搭拉在額頭上。眼睛黝暗、深沉、悲哀,而帶著种祈求的意味。他看起來,好狼狽,好孤獨,好憔悴。
  “貝殼,”他輕聲說,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挨罵似的。“我幫你選好了,這些都是你沒有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冰儿又開始往后退,慕唐擋住了她。
  “天哪!”他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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