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楊柳青青



  春天。西湖風光如畫。午后的陽光,靜靜的洒在湖面上,反射著點點波光。輕風徐徐,吹縐了湖水,吹蕩了畫舫,吹醉了游人。
  游船在湖面上穿梭,舟子懶洋洋的撐著篙,懶洋洋的蕩著槳。王孫公子,閨秀名媛,或倚欄,或憑窗,或飲酒,或輕歌……自古以來,西湖,就是一個行樂的所在,是一個醉人的天地,畫舫笙歌,游人不輟。
  一只豪華的游船,穿過了一片荷葉叢中,蕩漾在湖心里。浣青就坐在船頭邊,眺望著四周的景致。她的丫頭珮儿,在一邊侍候著。船里,充滿了雜亂的笑語喧嘩之聲,万家的三個少爺,以及侯家的公子,正和還珠樓的几個姑娘們在笑謔著。浣青听著那笑謔的聲浪,那打情罵俏的胡鬧,心里涌上的是一种難言的蕭索、落寞和無奈的感覺。湖邊,楊柳垂岸,繁花似錦,但好花好景,卻為誰研?她搖搖頭,凝視著那清澈的湖水,陷進了一份深深的沉思之中。
  忽然,前面有只小舟輕飄飄的蕩了過來。一只無篷的小舟。舟上,有個人正仰躺在那一片金色的陽光里,身邊放著一把酒壺,一支簫,一本書。但那人既未喝酒,也未吹簫,更未看書,卻用手枕著頭,在那儿高聲的吟哦著。那份瀟洒,那份悠然,那份陶醉在湖光山色中的自如,以及那份忘我的境界,使浣青不能不對他注意起來。側耳傾听,他朗聲吟哦的,卻是一闋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
   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髯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好一個“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浣青心里若有所動。正好那小舟已飄到大船的旁邊來了,她不禁仔細的看了看那個躺在小舟里的人。年紀很輕,一身淺藍色的衣裳,同色的頭巾和腰帶,衣飾雖不華麗,卻相當講究,看樣子家世不坏。眉清目秀,文質彬彬,是個少年書生呢!隨著她的注視,那少年書生似乎有所感覺,一翻身,他從船里坐了起來,也對這邊望過來,卻正好和浣青的眼光碰了個正著,那樣炯炯然,灼灼然的一對目光,浣青驀然間臉紅了,就不由自主的把頭垂了下去。而船里,那姓侯名叫侯良的公子已經在直著脖子喊了:“楊姑娘,楊姑娘,你怎么逃席逃到外面去了?你還不進來干了這杯,給我們作首好詩來看看!”
  浣青震動了一下,勉強的應了一聲,還來不及站起身來,那侯良已舉著一個酒杯,醉醺醺的鑽出船篷,走到船頭來了,把酒杯直湊到浣青面前來,他嚷著說:
  “快來,快干了這杯,楊姑娘!”
  浣青回避到一邊。正好那小舟和大船相撞了一下,侯良站立不穩,一個蹌踉,那酒洒了大半,侯良气呼呼的把頭伸出船欄,罵著說:“你這人怎的?這么一條大船都看不見嗎?你的眼睛呢?哦…………”他忽然住了口,瞪視著那個書生,臉色一變,頓時轉怒為喜,高興的喊了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世謙兄,你可真雅興不淺,一個人弄了這么條小船蕩呀蕩的,瞧!還帶了簫帶了酒呢!”“沒有你的雅興好。”那書生微笑的應著,似有意又似無意的掃了浣青一眼。“你們有宴會嗎?”
  “是万家的三兄弟,全是府學里的熟人,你何不也來參加一個?讓船夫把你的小船綁在我們的大船后面。來來來!上船來,有了你就更有興致了!怎樣?”
  “誰作東呀?”書生笑吟吟的問。
  “我作東,你還怕我要你攤銀子嗎?”侯良嚷著:“你別推三阻四了,還不給我上來!這儿,我還要給你介紹一個人呢!”他看了看浣青,對她微微一笑。
  那書生的目光也移向了浣青,略一遲疑,他就豪放的甩了甩頭,說:“好吧!剛好我的酒壺也空了,你們的酒夠多嗎?”
  “保證夠你喝的!”于是,那書生整了整衣裳,拿著他的簫、酒壺和書,在船夫的協助下跳上了大船,并系好了他的小舟。站定了,那書生和侯良重新見了禮,就轉過頭來,帶著宁靜自如的微笑,注視著浣青。這种率直的注視,不知怎的,竟使浣青有股被刺傷的感覺。一向,那些男人,尤其年輕的生員,對她都不敢正面逼視的。而他卻逼視著她,使她感到在他的面前,是無所遁形的,仿佛他已看穿了她,也仿佛,他早已知道她是那一种人物。那眼光,那微笑,就好像在說:
  “我知道你,反正有侯良和万家三兄弟的地方,就必定有你們!”沒有人看出她心中那份复雜的思想,更沒有人在意她那种自尊与自卑混合著的感傷。侯良已在大聲的為他們介紹了:
  “世謙兄,你雖然是標准的書呆子,也該知道杭州有個蝶夢樓,這位就是蝶夢樓里那位著名的才女楊浣青楊姑娘,浣青,你總知道狄少爺吧,狄若谷,字世謙。杭州有才女楊浣青,就有才子狄世謙,只是你們卻沒見過面,這不是滑稽嗎?”
  浣青震動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她惊愕的抬起眼睛來,深深的看著那世謙。世謙似乎也吃了一惊,重新掉過頭來,他的目光再度直射在她的臉龐上。這是第三次他們的目光相接触了。浣青一陣心跳,她不能不悄悄的垂下了睫毛,掩飾住自己心頭那种乍惊乍喜和不信任的情緒。她低低下拜,喃喃的說:“給狄少爺見禮。”世謙慌忙扶住,連聲說:
  “不敢當,不敢當,楊姑娘,我已經是久聞大名了。今日能夠一見,真是料想不到呢!”
  久聞大名了!什么名呢?詩名?艷名?才名?浣青的臉又紅了一紅,心中涌上了各种難言的情緒。狄世謙,杭州有誰不知道他呢?世家才子,名震四方,尤以詩詞見稱。据說生性洒脫,放浪形骸,但是,家教嚴謹,雖嘯傲于江湖,卻從不涉足于勾欄。因此,他當然不認得她了!她所能認得的,只是像侯良和万家三公子這种紈褲子弟而已!有多少知書禮之士,是把風月場所,當作罪惡的淵藪!他,狄世謙,又何嘗不然!浣青垂眸而立,頓時間覺得自慚形穢了。
  “來來來,世謙兄,請里邊坐,里邊還有几位姑娘,是你非認識不可的!”侯良又在一疊連聲的喊了。
  “看樣子,你們已把杭州的名媛,全請來了呢!”世謙微笑著說,跟著侯良往船篷里走。“哈!哈!哈!”侯良縱聲大笑,得意之色,形于言表。“名士美人,這是分不開的呀,哈哈哈!只有你,狄兄,你是根本不懂得生活!讓我來教教你,人生除了書本之外,還有些什么。”他們走進了船里,浣青也跟了進去。万家的三個少爺和狄世謙也都認識,大家站起身來,紛紛見過了禮,重新入座。早有人斟滿了酒,送到世謙的面前來。席間的鶯鶯燕燕,知道狄世謙的名字身分后,更是嬌呼婉轉的圍繞著侍候起來了。一時間,斟酒的,添碗箸的,布菜的,撒嬌的……鬧成了一團。浣青冷眼旁觀,那份落寞的,和百無聊賴的情緒就又對她包圍過來了。她悄悄的退向一邊,倚著船欄坐了下來。挑起珠帘,她望著外面的湖光山色,靜靜的出著神。
  “狄少爺,大家都知道你的簫吹得好,你一定得為我們吹一支曲子才行!”一個姑娘在嬌滴滴的嚷著。
  “是呀!是呀!”別的姑娘們在呼應著。
  “世謙兄,你就吹一曲吧!”侯良在接口。
  “眾情難卻呀!”万家的少爺也在慫恿著。
  于是,狄世謙吹了起來,一支“西湖春”,吹得抑揚婉轉,裊漾溫柔。一曲既終,大家瘋狂的拍起掌來,嬲著他再來一曲。他又吹了,卻非時下流行之曲,而是支“洞仙歌”,曲調高低起伏,新奇別致。然后,侯良說:
  “有簫,有酒,不能無歌。”
  大家叫著、鬧著、笑著,一個名叫翠娥的姑娘被逼著站了起來,唱了支“長相思”。万家三兄弟開始起哄了,拉著翠娥問,為什么有了他們,她還要“長相思”?場面混亂了起來,喝酒、行令、唱歌、笑鬧……大家都有些醉了,都有些忘形。浣青靜靜的坐著,靜靜的听著,靜靜的望著窗外。然后,侯良忽然發現了她的“失蹤”,叫著跑了過來:
  “怎么?浣青,你又躲開了,不給我面子嗎?”
  “哪里,侯少爺,我真不能再喝酒了。”浣青勉強的笑著,勉強的解釋。卻依然被侯良拉到席間去了。侯良斟滿了她面前的杯子,強迫著說:“你今天一直躲得遠遠的,太不給人面子了,現在非罰你干三杯酒不可!”“我真的不行,侯少爺,你知道我的酒力很淺!”
  “不成,不成,不成……”侯良鬧著,扯著浣青的衣袖,有點儿借酒裝瘋。“噢,侯少爺,”小丫頭珮儿赶了過來,婉轉的說:“我們小姐是真不能多喝酒的!她今天又不大舒服。”
  “哦,你這小丫頭,少多嘴吧!”侯良不高興的說。
  “這樣吧!”狄世謙突然站了起來,大聲的說:“讓我代楊姑娘干了這三杯,如何?”說完,他不等主人的許可,就舉起浣青面前的杯子,連干了三杯,把杯底對侯良照了照。侯良聳聳肩,笑著說:“既然有你狄兄給她說情,我就饒了她吧!只是,浣青,你如何謝人家呢?”浣青看著世謙,這是第四次他們四目相矚了。這次,世謙的目光是深沉的,研判的,帶著一抹深深的同情与關怀,還有份奇异的了解和憂郁,甚至有些嚴厲,好像在責備她,好像在不贊成她,好像在那儿說:“為什么你要在這儿?為什么你竟和這些人在一起?為什么你甘于這份生活?”浣青在這目光的注視下瑟縮了,震動了,一股惻然的哀楚猛的兜上心來,頓時間覺得心蕩神馳,而哀愁滿腹。再抬眼注視窗外,已落日銜山,彩霞滿天,湖面上,夕陽山影,蕩漾著一片金光。而柳堤上,楊柳低垂,歸禽鳴噪,楊花飄香,柳條搖曳,好一副湖光山色但是……浣青自忖姓楊,卻身似楊花。自忖弱質如柳,所以“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不禁愴惻滿怀,而泫然欲涕。滿斟了一杯酒,她一飲而盡,望著狄世謙,她朗聲說:“狄少爺,愿為您歌一曲,以謝維護之忱。”
  說完,她揚了揚眉,望著船外的落日夕陽,和那飄飛著的柳條,清脆而婉轉的唱了起來: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黃昏,
  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
  不解傷春。念异鄉羈旅,柔情別緒,
  誰与溫存?空樽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
  翠玉樓前,唯有一波湖水,搖蕩山云,
  天長夢短,問恁時,重見桃根?
  這次第,算人間沒個,
  并刀剪斷,心上愁痕!”
  

  唱完,她把目光從遠山遠樹間收了回來,盈盈然,惻惻然的看了狄世謙一眼。狄世謙微微一震,手里那滿杯的酒,就都溢出了杯外。迎視著那若有所訴的目光,听了那哀愁柔媚的歌詞,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好,舉起杯來,他掩飾什么似的,將酒喝盡。還來不及說話,那侯良与万家三兄弟,已鼓起掌來,又喝彩,又叫好。那万家的老三,生怕別人認為他沒念過几年書,在那儿大聲的發表著意見:
  “好歌!好歌!怪不得以前歐陽修有句子說:‘好妓好歌喉,不醉無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哈哈哈!我今天也‘不醉無休’!”
  “那么,万兄是以歐陽公自居了!”侯良打趣的說。
  “哈哈哈!”万家的三少爺笑得更得意了。“我只是和歐陽公有同樣的看法,‘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呀!哈哈哈!”
  狄世謙看著這一切,他的目光又轉回到浣青的臉上來了,感覺到他的注視,浣青回過頭來。這一次,他們的目光不再彼此躲避了,而是默默的對望著。好久好久,浣青才微微的一笑,笑得可怜,笑得無奈,也笑得委婉,低聲的,她說:
  “狄少爺,您有雅興來游湖,就該尋得歡樂回去。一向听說您酒量好,我給您斟滿杯子,您也該學學万少爺,不醉無休呀!”說著,她提起酒壺,斟滿狄世謙面前的杯子,一面又輕聲的念著前人的几句詞:“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狄世謙握住了杯子,深深的望著面前這個少女,一件淺綠色的衣服,白色紵羅紗的裙子,外面罩著銀綠色錦緞背心,襟上繡著無數只彩蝶。梳著高高的髻,簪著翠玉的簪子和白色的珠串。瓜子臉,細挑的眉毛,水盈盈的雙眸和細膩的皮膚。這就是艷名四播的楊浣青呵!再也沒料到勾欄中有這樣的女孩子。再也沒料到一個秀外慧中的少女卻會淪入風塵!這世界又何嘗有天理在?又何嘗有公平在?他一面胡思亂想,一面不知不覺的干了面前的杯子。浣青再給他注滿,他再干了。于是,他醉了,醉在湖光山色里,醉在酒里,醉在浣青的眼波里。他最后的意識,是在那儿舉酒持觴,擊筑而歌:
  
  “牡丹盛坼春將暮,群芳羞妒!
   几時流落在人間,半開仙露!
   馨香艷冶,吟看醉賞,歎誰能留住!
   莫辭持燭夜深深,怨等閒風雨!”
  

  雖然是暮春時節,湖畔的夜,仍然涼意深深。
  浣青倚著窗子坐著,怀中抱著一個琵琶,只是胡亂的撥著弦,始終沒有撥出一個調子來。珮儿三度進房,剪燭挑燈,添茶添水,看到浣青一直那樣無情無緒,不動,也不說話,她忍不住說:“小姐,如果沒事呵,不如早點睡吧!”
  “還早,不是嗎?”浣青說,不安的看了看那燒殘了的蜡燭,和燭台上那堆燭淚。“也不太早了,”珮儿說,看了看窗子。“打晌午起,就飄起雨來了,現在,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看這樣的天气呵,那狄少爺是不會來了呢!”浣青瞪了珮儿一眼。“誰告訴你我在等狄少爺呀?”
  “噢,小姐,”珮儿悄悄的笑著,走到床邊去整理著被褥,又去添了添薰爐里的香。“跟了小姐這么多年,小姐的哪一項心事我不知道呢!”“算了吧!你這丫頭!”浣青笑了笑,又莫名其妙的歎了口气。“珮儿,你把這琵琶拿走吧!今晚什么曲子都彈不好。”
  珮儿取走了琵琶。浣青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推開窗格,可不是,窗外那雨正淅淅瀝瀝的打著芭蕉葉子,檐前滴滴答答的滴著水,天色暗沉沉的,園里的花影樹影,都模糊難辨,遠處的山巒和湖水,更是一片朦朧了。是的,這樣的夜,他是不會來了。想現在,他可能正和他的夫人,剪燭閒話,挑燈夜讀吧!她輕咬了一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再歎了口气。一陣風過,那雨珠從樹梢上篩落了下來,簌簌落落的發出一串輕響,她拉緊了衣襟,禁不住的打了個寒噤,桌上的燭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珮儿赶了過來,說:
  “小姐,別好好的在那儿吹風吧!前兩日著了涼才好,這會儿又不愛惜身子了。”說著,她關起了窗格子,拴好了栓。浣青望著珮儿那苗條的身子,和那姣好的臉龐,忍不住點點頭說:
  “好丫頭,跟了我,你也是夠苦命的,如果投生在好人家,不也是千金小姐嗎?”一句話說得珮儿心酸,轉過頭來,她望著浣青,勉強的笑著說:“罷了,小姐,怎么又勾出這些話來?跟了您是我的造化呢!說真的,你還是早些睡吧。今晚你拒絕了張家少爺的邀請,太太很不高興,明天,周府里約好了還要你去游湖呢!”
  “我媽答應周家了嗎?”
  “可不是,哪一次能拒絕周家呢?人家有錢有勢嘛!上回,我听周少爺的小童儿說,他們家少爺還想娶你去作四房呢!”
  “呸!他也配!”浣青沒好气的說。
  “所以啊,小姐,你也注意點儿吧。”珮儿壓低了聲音:“周家是肯花錢的,我們太太,又只認得這個,”她把手指圈起來,做了個制錢的樣子。“你要是真喜歡那個狄少爺呵,你就該催促他拿個主意呀!”
  “呵!你這丫頭越來越胡說了!”浣青紅了臉叱責著。“去吧!別在這儿煩我了!”“我說的才是正經話呢!不要錯過了机會,將來再后悔就來不及了。”“哎呀,你不能少說几句嗎?”浣青煩惱的瞪著她:“你知道什么呢?傻丫頭!像狄少爺那种人家,那份門第,不是我們進得去的,知道嗎?人家是世代書香,家教嚴謹,狄少爺每回來這儿,都不敢給家里知道,你想,他家還會允許他把我弄進門嗎?還不走開去!別在這儿多嘴了!”
  珮儿不敢再說話了,看著浣青,后者那眉頭已緊緊的蹙了起來,眼中已漾著淚,滿面凄惶之色。她不禁大大的懊惱,自己不該多嘴了。悄悄的退了下去,留下浣青,被勾動了滿腹心事,兀自在那儿發著呆。
  一盞茶之后,風聲更緊了。浣青獨自坐在桌前,听著那雨珠儿打著窗紙,淅淅簌簌的,又听著那風聲,把窗檻震動得格格響,就更加沒有睡意了。揚著聲音,她喊:
  “珮儿!”珮儿立即走了進來。“是的,小姐。”“給我研磨,准備紙筆。”
  “又要寫東西嗎?其實,不寫也罷,每回作詩填詞的,總要鬧到五更天才睡。”“你嫌麻煩就去先睡,我不用你服侍。”浣青不高興的說。“什么時候學得這樣嘮嘮叨叨的!”
  “哎哎,好小姐,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我就不再說了,行嗎?”珮儿說著,走過去准備著紙筆,一疊米色的花箋,整齊的放在桌上,研好了墨,把兩支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筆山上。她就走開去給浣青重新斟上一杯好茶,又把香爐里添滿了香。再去取了件白緞子小毛邊的團花背心來,央告似的說:“小姐,好歹添件衣裳,總可以吧!你听那雨下大了,天气涼得緊呢!”浣青看著珮儿,那丫頭滿臉堆著笑,手里舉著背心,默默的瞅著她。浣青忍不住扑哧一笑,穿上了背心,喃喃的說了句:“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
  就在桌前坐了下來,先端著茶杯,啜了一口,然后提起筆來,靜靜的凝思著。珮儿早就識趣的退到隔壁的小間里去了,她知道浣青作詩時,是不愿有人在旁邊打扰的。
  屋里靜悄悄的,浣青提著筆,望著面前的花箋。听窗外的風聲,已一陣比一陣緊了。清明節早就過了,殘春時節的夜雨,別有一份特殊的凄涼意味。想起自己,父母早喪,孤苦無依,惡叔無賴,竟賣入風塵,而養母嗜財如命,自己前途堪憂。想將來,一定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不禁感怀万端。再听雨聲零亂,更鼓頻敲,心中就愈加煩惱。把筆蘸飽了墨,她在那紙上,一揮而就,洒洒落落的寫下了一闋詞。剛剛寫完,只听到屋外一陣騷動,接著,就是養母那興奮的、尖銳的嗓子,在外廂里嚷著:
  “浣青哪,狄少爺來了!”
  狄少爺!浣青心里猛的一跳,只怕是听錯了,而心髒已擂鼓似的猛敲了起來。坐在那儿,只覺得手腳軟軟的,動也動不了。珮儿早從里間里跑了出來,投給了浣青又興奮、又喜悅、又神秘,而又會心的一笑,就赶過去掀帘子,接著,就似喜似嗔的在那儿埋怨了:
  “狄少爺,你再不來呵,我們小姐可要生气了呢!”
  狄少爺!真的是他了!浣青幽幽的吐出一口气來,已分不出心中是喜是憂,是感動,還是傷心。扶著桌沿儿,她盈盈起立,呆呆的望著房門口。從那珮儿拉開的珠帘里,狄世謙已大踏步的跨了進來,一襲薄呢罩袍,已半被雨珠所淋濕了,肩上、袖口、下擺,都是濡濕的,連發際和頭巾,都沾著水珠儿,看來多少有些儿狼狽,卻仍然沖著浣青笑,一面說:“我只怕你已經睡了。”
  浣青回過神來,這才走上前去,默默的瞅著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半晌,才逼出一句話來:
  “你都淋濕了。”“沒什么,打了傘,但是風狂雨驟,實在擋不住。”
  “跟來的人呢?”“我只帶了小書童靖儿來,你媽已經叫人安置他了。”狄世謙說。浣青點了點頭,用一對期盼的眸子瞅著他。
  “那么?”她低低的問。
  “除非你赶我,”狄世謙接口:“否則,我可以留到天亮。”
  浣青垂下頭去。珮儿已斟上了一杯熱茶,又捧出四碟小點心來。浣青低聲的說:“珮儿,叫廚房里燙點熱酒,再准備几碟酒菜,狄少爺淋了雨,得喝點儿驅驅寒气。”說著,她伸手摸了摸狄世謙的衣襟:“寬了這件罩袍吧!”“好的。”狄世謙脫下了那件罩袍,珮儿立即接過去,叫人烘干去了。屋里剩下了狄世謙和浣青兩個人。狄世謙伸手托起了浣青的下巴,仔細的審視著她,浣青害羞的把頭轉向了一邊,睫毛就垂了下去。狄世謙皺皺眉,歎口气說:“怎的?几天沒見,你好像又瘦了?”
  浣青搖搖頭,默然不語。狄世謙又問:
  “這些天做了些什么?”
  浣青再搖搖頭,依然不說話。
  狄世謙用手扶住了她的肩,俯首凝視她,然后,他用雙手捧起她的面頰來,深深的盯著她的眼睛:
  “怎么?你真的怪我了?”他說著,眉峰蹙了起來,眼底一片心疼与無奈之色。“你不知道,浣青,我來一趟實在不容易,兩位老人家管得嚴,我的那位又盯得緊,今晚,還是侯家請客,就托言在他家過夜,才溜了來的。”
  浣青又一次搖了搖頭,眼里已漾滿了淚,掙脫了狄世謙的手,她輕聲說:“別說了,我都了解。你人來了,也就好了。”
  “那么,干嘛生气呢?”
  “人家是气你,這么晚了,也不乘輛轎子,就這么淋了雨來了,也不怕生病。”浣青婉轉的說。
  狄世謙看她嬌嗔滿面,似笑還顰,心里已不胜其情。再看她穿著件粉紅色的衣服,紅綾裙子,外面罩著小毛邊的白緞背心,說不出的嬌俏動人,就更加心動神馳。挽住了她,他說:“別生气了,都是我不好,好不好?只希望有一天,你成為我的人,能朝朝暮暮在一起,也免掉這份相思之苦。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嗎?自從游湖相遇之后,我的這一顆心,就懸在你的身上。從早到晚,沒一霎時定得下心來。以往我一杯在手,一卷在握,就其樂無窮,而現在呢?看不成書,睡不好覺,甚至有時,只圖一醉,都醉不了。這份牽腸挂肚,是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喏,給你一樣東西看,是昨晚睡不成覺寫的。”狄世謙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紙卷,遞給了浣青,浣青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墨跡淋漓,寫的是一闋詞:
  
  “夢也無由寄,念也無由遞,夢也艱難念也難,輾轉難回避。醉也何曾醉,睡也何曾睡,醉也艱難睡也難,此際難為計。”
  

  听了這一篇話,看了這一闋詞,句句字字,無不敲進了浣青的內心深處。她只覺得柔腸百折,腹中盡管有千言万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握著那張紙,她再也按捺不住,淚珠就成串的滾落了下去,濡濕了那張詞箋,漾開了那些字跡。正好珮儿端著酒菜進屋來,不禁嬌嗔的對狄世謙說:
  “狄少爺,你這是怎的?你不來,我們家的小姐早也念著,晚也念著,眼巴巴的把你盼了來了,你就逗著人家哭了!”
  浣青慌忙拭去了淚,回頭瞪了珮儿一眼說:“誰哭來著?你這丫頭最多事!我不過是……”
  “一粒沙迷了眼睛!”珮儿接口說,沖著他倆嘻嘻一笑。放好了菜肴,布好了碗箸,她一面退開,一面說:“我想你們宁愿我走開,不要我侍候,我就在隔壁小間里,你們有事,KW
  管叫我一聲就是了。”“你去吧!也別多嘴了,這里沒你的事了,你睡你的覺去吧!”浣青說。“是,小姐。”珮儿退開了。狄世謙望著浣青,微笑了一下。
  “好一個聰明丫頭!”他贊歎的說。
  “跟了我,也就夠可怜了。”浣青傷感的說。
  “別傷心了,浣青,告訴你一句話,遲早我要讓你跳出這個火坑。”浣青輕輕的搖了搖頭,勉強的笑著說:
  “算了,我們別談這個,來喝點酒吧!”
  狄世謙入了座,浣青殷勤執壺,婉轉勸酒,几杯下肚,狄世謙有了几分酒意,看著浣青,眉細細,眼盈盈,風姿楚楚,柔媚可人。心里更是愛不忍釋,不禁詛咒的說:
  “我狄世謙如果不能救你,就不算人!”
  “你醉了!”浣青說。“真的,浣青,我明天回去就和我父親說,我要娶你。你媽這儿,多少錢能夠解決,你問個清楚。”
  “你真的醉了。”浣青笑得凄涼。“別說你父親不會允許,你的夫人也不會答應,如果你要納妾,他們宁愿你去買一個無知無識的女孩子,也不會愿意你娶我,這是敗坏門風的事。你自己也明白的。更何況我媽對我,也不會輕易放手,這事根本就不可能!我們只是做夢罷了。”
  這倒是真情,但是,男歡女愛,情投意合之際,誰肯去接受那丑惡的真實?狄世謙凝視著浣青,握住了她的手,他誠摯的說:“浣青,如果我能克服重重困難,你可愿跟我嗎?你知道,我的家庭也很复雜,我不可能給你一個很好的名義,你只能算是小星。”浣青低下了頭。“只怕我連小星也不配呢!”她低聲說。
  “別這樣說!”狄世謙緊握了她一下。”憑你的容貌,憑你的才气,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你哪一樣不能?你比那些世家小姐,名門閨秀,不知要強多少!拿我的妻子來說吧,她和我家門當戶對,出身于書香之家,但她父親遵著古訓‘女子無才便是德’來教育她,她竟連字也不認識,更別談詩詞歌賦了!我和她常常終日相對,卻找不出一句話來談,還有什么閨房之樂可言!浣青,你不知比她強多少,你所差的,只是命運不濟而已。這天地之間,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唉!”浣青低歎了一聲,深深的望著狄世謙,眼里雖漾著淚,唇邊卻浮現著一個好美麗好美麗的笑容。“風塵之中,能贏得你這樣一個知己,我也該滿足了。”
  “你還沒回答我,你愿跟我嗎?”狄世謙再問。
  “你可知道……”浣青的頭垂得低低的:“那周少爺想要贖我的事嗎?”
  狄世謙惊跳了起來。“你媽答應了?”“還沒呢,但是,我媽答應了人家,要我明天陪他們去游湖呢!”“不要去!”狄世謙命令似的說,又緊握了她一下,握得她的手發痛。“我能不去嗎?”浣青哀婉的說。
  狄世謙閉了一下眼睛,放開了握著浣青的手,他轉過頭去,面對著窗子,用手支著頭,悶悶的發起呆來。
  浣青站起身子,繞到狄世謙身后,把雙手放在狄世謙的肩上,她柔聲的說:“算了,我們別為這些事煩惱吧,何必耽誤眼前的歡樂呢?你瞧,窗子都發白了。”是的,春宵苦短,良辰易逝,那窗紙已隱隱泛白,遠處也已傳來雞啼之聲。狄世謙站起身子,攬著浣青,走到書桌邊去,一眼看到桌上的詩箋,他高興的說:
  “你寫了些什么?”“不好,亂寫的!”浣青臉紅了,要搶,狄世謙早奪入手中,湊到燭光下去看,只見上面也是一闋詞:
  
  “花謝花開几度,雨聲滴碎深更,寒燈挑盡夢不成,漸見曙光微醒。
   心事有誰知我?年來瘦骨輕盈。燈紅酒綠俱無憑,寂寞小樓孤影!”
  

  狄世謙看完,再看浣青。一時感慨万千,滿腹柔情,難以言表,忍不住在書桌前坐下來,說:
  “讓我和你一闋!”提起筆來,他在那闋后面,一揮而就的寫:
  
  “相見方知恨晚,雙雙立盡深更,千言万語訴難成,一任小城漸醒。
   低問傷心底事?含愁淚眼盈盈。山盟莫道太無憑,愿結人間仙影!”
  

  浣青看著他寫,等他寫完,抬起頭來,他們四目相矚,兩手相握,無數柔情,都在兩人的目光中。終于,浣青低喊了一聲,投身在狄世謙的怀里,他緊緊的攬住了她,攬得那樣緊,似乎這一生一世,也不想再放開她了。

  春天在風風雨雨中過去了。
  對浣青而言,這一個春天過得特別快,也過得特別慢。喜悅中和著哀愁,歡樂中摻著痛苦,一生沒有經歷過的酸甜苦辣,都在這短短的几個月里嘗遍了。日子在燈紅酒綠中消逝,也在倚門等待中消逝。日升日沉,朝朝暮暮,她期待著,她熱盼著;他來了,她又喜又悲,他去了,她神魂失据。而前途呢?狄世謙真能把她娶進門嗎?誰也不知道。
  這天黃昏,她倚欄而立,窗外細雨霏微,暮靄蒼茫。遠眺西湖,波光隱約,山影迷蒙。她不禁想起前人的詞句:“春愁一段來無影,著人似醉昏難醒,煙雨濕欄干,杏花惊蟄寒。睡壺敲欲破,絕叫憑誰和?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是的,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狄世謙已經有五天沒有來過了。五天,多漫長的日子!她拒絕了多少的應酬,得罪了多少的客人,看盡了養母多少的臉色……等待,等待,等待……只是等待!偶爾出去應酬一次,心里牽腸挂肚的,只怕他來了,總是匆匆告辭,而他,卻沒有來!
  今天會來嗎?這一刻會來嗎?或者已到了門口呢!或者就會進房了呢?但是,沒有,沒有!一切靜悄悄,他沒有來,他大概已把她忘了,像他那种世家公子,怎會看上她這歡場之女?他只是一時尋歡作樂,逢場作戲而已!可是……不,不,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樣的薄幸人!他對她是多么的一往情深呵!他不會忘了她,決不會!她心里就這樣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這是一种怎樣的煎熬呵!最后,所有的念頭都匯成了一股強烈的、內心的呼號:來吧!來吧!世謙,求你來吧!珠帘呼啦啦的一響,她猛的一震,是他來了嗎?回過頭去,心就沉進了地底,不,不是他,只是丫頭珮儿。失望使她的心抽緊,而在滴著血了。
  “小姐,”珮儿掀開珠帘,走到欄干邊來,滿臉笑吟吟的。“狄少爺……”“來了嗎?”浣青急急的問,心髒又加速了跳動,血液也加速了運行。“怎么不請進來呢?”
  “哦,不是的,小姐。”珮儿搖搖頭說:“不是狄少爺,只是他的童儿靖儿來了,他說他們少爺派他來說一聲,要過兩天才能來看你,問你好不好?要你保重點儿。”
  “哦,是靖儿?”浣青雖失望,卻也有份安慰,總之,他還沒有遺忘了她。知道靖儿是狄世謙的心腹,她說:“靖儿呢?還在嗎?”“在下面等著呢,他問您有沒有話要他帶給狄少爺?”
  “你叫他上來,我有話問他。”
  “帶他到這儿來嗎?”“不,帶到外間就好了。”浣青頓了頓,又問:“我媽在嗎?”
  “她出去了,到吟香樓串門儿去了。”
  “那好,你就帶靖儿上樓來吧。”
  靖儿被帶上來了,浣青在外間的小客廳里見他。那是個聰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書童,今年十六歲,長得也眉清目秀的,是狄世謙的心腹,就如同珮儿是浣青的心腹一般。見到浣青,靖儿行了禮,立即說:
  “我們少爺問候小姐。”
  “你們少爺好嗎?”浣青關怀的問。
  “好是好,只是……”靖儿欲言又止。
  “怎的呢?”浣青追問著。“你只管直說吧,沒什么好隱瞞的,是他身子不舒服嗎?所以這么多天沒來了。”
  “不是的,是……”靖儿又咽住了。
  “你說吧!靖儿,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可以告訴我。”浣青有些急了,靖儿吞吞吐吐的態度使她疑竇叢生。
  “是這樣,”靖儿終于說了:“這兩天,我們府里不大安靜。”
  “這話怎講?”“我們少爺和老爺老太太鬧得极不愉快,少奶奶和少爺也吵得天翻地覆。”“為什么?”浣青蹙起了眉。
  “奴才不敢講。”靖儿垂下了頭。
  “你說吧,靖儿,”浣青几乎在求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為了我嗎?”“是的,小姐。”靖儿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們老爺怎么知道的呢?”浣青憂愁的問:“不是每回來這儿都很秘密的嗎?”“老爺早就知道了,”靖儿說:“這回吵起來并不是為了少爺來這儿。老爺說,少爺偶然來這里一兩次也不算大過。這次是因為少爺說,要把您娶進門去,老爺……”
  “不許,是嗎?”浣青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說下去。
  “是的,老爺說……”“說什么呢?”浣青更急了。
  “他說……他說,我們少爺要納妾,宁愿在丫頭里挑,就是不能收……”“我懂了。”浣青蒼涼的說:“你們少爺怎么說呢?”
  “少爺和老爺爭得很厲害,他說您雖然是這儿的姑娘,但是知書識禮,比大家子的小姐還好呢!老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知書認字,作詩填詞,反而亂性,說……說……說會敗坏門風呢!”浣青咬咬嘴唇,低低歎息,輕聲說:
  “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俯首片刻,她又問:
  “你們少奶奶怎么說?”
  “她說她父親是翰林,她是大家子的小姐,假如我們少爺要把青樓里的姑娘……”靖儿猛的住了口,感到說溜了嘴,瞪視著浣青,不敢再說了。“你說吧,不要緊。”浣青咬了咬牙。
  “她說……她說……您如果進了門,她就回娘家去。”
  浣青調眼望著窗外,默然無語,好半天,她動也不動。室內靜悄悄的,靖儿和珮儿都呆呆的站在那儿,誰都不敢開口。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于,浣青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了,她的臉色出奇的蒼白,嘴唇上毫無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視著靖儿,眼里沒有淚,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燒灼般的痛苦。她開了口,聲音是鎮定而清晰的:
  “靖儿,你們少爺這几天的日子不大好過了?”
  “是的,他几天都沒睡好過了,整天唉聲歎气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來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后,她咬咬牙,很快的說:
  “靖儿,回去告訴你們少爺,我謝謝他的問候,再告訴他,別為了我和老爺老太太爭執了,其實,即使你們家老爺老太太應允了,我們太太也不會放我。何況……我也……實在不配進你們家呢!所以,請你轉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罷了。”說完,她站起身來,向里間屋子走去,一面說:
  “靖儿,你再等一下,幫我帶一個字帖儿回去給你們少爺。”進到里屋里,她取出花箋,提起筆來,迅速的寫了一闋詞,一闋拒婚詞:
  
  “風風雨雨葬殘春,煙霧鎖黃昏,
   樓前一片傷心色,不堪看,何況倚門?舊恨新愁誰訴?燈前聊盡孤尊。
   自悲淪落墮風塵,去住不由人,
   蜂狂蝶惡淹留久,又連宵,有夢無痕!寄語多情且住,陋質難受殷勤!”
  

  把花箋折疊好,交給了靖儿,叫他即刻回家,靖儿看她臉色不對,也不敢多說什么,只得去了。靖儿走了之后,她就關好了房門,吩咐珮儿,今晚不見客。整晚,她們自己關在臥室里,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珮儿急了,一直繞在她身邊,哀求的說:
  “你怎么了?小姐?要生气,要傷心,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場,別這樣熬著,熬坏了身子,怎么辦呢?”
  但是,浣青就是不開口,不哭,也不動,那樣直挺挺的坐著,像個木頭人。養母也進來看了她兩次,深知緣故,反而高興,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只叫珮儿好生侍候,防她尋短見。但,浣青并沒有尋短見的念頭,她只是痴了,傻了,麻木了。
  就這樣,一直到了深夜,珮儿已把什么勸慰的話都說盡了,急得直在那儿團團轉,浣青仍然是老樣子。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打門聲,接著是大門開闔的聲音,听差招呼的聲音,有人急沖沖的沖進了院子,沖上了樓,然后,是丫頭們的惊呼聲:“哎呀,狄少爺,怎么這么晚了還來呀!”
  浣青陡的一震,這時才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的望著房門口。珮儿更是惊喜交集,如同救星降臨,她直沖到房門口去,打開了門,挑起帘子,嘴里亂七八糟的嚷著說:
  “我的少爺,你總算來了,你救救命吧!你再不來,我們小姐命都要沒有了。”誰知,狄世謙來勢不妙,一把推開了珮儿,他大踏步的跨進房,滿身的酒气,衣冠不整,腳步蹌踉,漲紅了臉,他一下子就沖到浣青的面前。“啪”的一聲,他把一張折疊的花箋直扔到浣青的身上,其勢洶洶的喊著說:
  “這是你寫的嗎?浣青?你說!你這個沒有心肝的東西!為了你,我和家里吵翻了天,你倒輕松,來一句‘寄語多情且住,陋質難受殷勤’,就算完了嗎?一切作罷!你說得容易!你說,你拒絕我,是為了那個姓周的嗎?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說,是嗎?是嗎?是嗎?”
  浣青整個晚上,都憋在那儿,滿腹的辛酸和苦楚,全積壓在心中,一直沒有發泄。這時,被狄世謙一吼一叫,又一陣搶白,那份委屈,那份傷心,就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她瞪大了眼睛,面孔雪白,張著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就站立不住,直挺挺的暈倒了過去。珮儿尖叫了一聲,赶過去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浣青的頭,一疊連聲的喊:“小姐!小姐!小姐!”
  浣青面如白紙,气若游絲,躺在那儿動也不動。珮儿又惊又痛又急又气,抬起頭來,面對著狄世謙,她哭喊著:
  “狄少爺,你這是做什么?人家小姐為了你,一個晚上沒吃也沒喝,你來了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罵人家,你怎么這樣沒良心!”狄世謙怔了,酒也醒了,扑過去,他推開珮儿,一把抱起了浣青,蒼白著臉喊:“姜湯!姜湯!你們還不去准備姜湯!”
  一句話提醒了珮儿,急急的沖到門外去,一時間,養母、丫頭、老媽子們全惊動了。狄世謙把浣青放在床上,大家圍繞著,灌姜湯的灌姜湯,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足足鬧了半個時辰,浣青才回過气來,睜開眼睛,一眼看到狄世謙,她這才“哇”的一聲,哭出聲音來了。
  她這一哭出聲音,大家都放了心,養母瞪了狄世謙一眼,老大的不高興,卻無可奈何的說:
  “好了,好了,解鈴還是系鈴人,狄少爺,你闖的禍,還是你去收拾吧!”養母、丫頭、老媽子們都退出了房間。浣青用袖子遮著臉,哭得個肝腸寸斷。狄世謙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拿開浣青的手,讓她面對著自己,看著那張依然蒼白而又淚痕狼藉的臉,他又心痛,又心酸,又懊悔,頓時間有千言万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一陣酸楚,沖入鼻端,眼中就淚光瑩然了。低低的,他一疊連聲的說:
  “原諒我,浣青,我是在家里受了气,又喝多了酒,我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我只是受不了你說要分手的話。原諒我,原諒找,浣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浣青淚眼模糊的望著他,然后,她發出一聲熱烈的輕喊,就一把攬住了狄世謙的頭,哽咽著喊:
  “世謙,世謙,世謙,我們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整個的夏季,狄府在爭執、辯論和冷戰中過去了。狄世謙一向事父至孝,很少有事情如此之堅持。在狄府中,狄世謙是獨子,難免被父母所寵愛,但是寵愛歸寵愛,家法卻是家法。在老人的心目中,許多舊的觀念是牢不可破的。雖然,有很多世家豪門,眷養歌妓姬妾,都是常事,但狄府中卻不然,老人一再強調說:“我們家世世代代,沒有納過歡場女子,這种女人只要一進門,一定會弄得家宅不和,而且淫風邪气,都由此而起,甚至敗風易俗,造成家門不幸。這事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事既不諧,狄世謙終日愁容滿面,呼酒買醉。這是他第二次和父親爭執得各不相讓了,數年以前,父親曾要儿子參加科舉,希望能出個狀元儿子,誰知世謙雖喜歡詩詞歌賦,偏偏就討厭八股文,更別提詔誥時務策之類的東西了。而且,他嘯傲江湖,生性洒脫,對于仕宦,毫不動心。雖然父親生气,母親苦勸,他仍然不肯參加大比,反而振振有辭的說:
  “您們兩老就我這一個儿子,何必一定要我离鄉背井的去參加考試,考上了,我也不是作官的材料,失敗了,反而丟人,何苦呢?”最后,老人們拗不過儿子,也只得罷了。這些年來,一想起來,老人就要嘀咕不已。事情剛平,又出了浣青這件事儿,老人不禁仰天長歎了:
  “天哪,天哪,你給了我怎樣一個儿子,既無心上進,又沉溺于花街柳港,只怕數代嚴謹的門風,就將要敗在這個儿子手上了。”听了這些話,狄世謙是更加泄气了,眼看和浣青的事,已將成泡影。又眼看浣青終日以淚洗面,形容憔悴,在十分無可奈何之際,仍然要過著送往迎來,強顏歡笑的日子,他就心如刀絞。愛之深,則妒之切,他時時責備她和別人交往,責備了之后,又流著淚忏悔。日子在痛苦与煎熬中流逝。兩人相見時,總是淚眼相對,不見時,又相思如搗。浣青常常對世謙說:“知有而今,何必相遇!”
  就這樣,夏天過去了。秋天來臨的時候,那有錢有勢的周家開始積极謀求起浣青來。不但來往頻繁,而且正式和養母談論起价錢來了。養母本就把浣青當作搖錢樹,現在,看浣青雖然年歲不大,卻越來越不听支使。而且,自從和狄世謙相遇之后,就更加難以控制。每次見客,不是淚眼相對,就是滿面愁容,以致客人越來越少。因此,養母也巴不得有人贖走浣青,敲他一筆錢,可以再買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養母對于是誰贖浣青,根本不在乎,她只認得錢。但,狄世謙的經濟大權,都在兩老手中,他是無法贖浣青的,那么,出得起錢的,就只有周家了。
  這晚,珮儿急急的走進浣青的房間,對浣青低聲的、焦灼的說:“小姐,事情不好,太太已經開出价錢給周家了,是一千兩銀子呢!包括我的身价。”
  “一千兩!”浣青惊跳起來,說:“周家怎么說?”
  “他們說數字太大了,但是,已經說定了,說銀子湊足了就送來。太太說,什么時候送足了銀子,就什么時候抬花轎來接人!”“哦!”浣青面如死灰,倒在椅子中,淚水沿著面頰,滾滾而下。“我媽也真狠心,這些年來,我給她攢了多少錢了,她最后還要靠我撈一筆!”
  “進了這种地方,誰不是這种下場呢!”珮儿歎息的說:“倒是早些和狄少爺商量個辦法才好!”
  “他要是有辦法,早就拿出辦法來了!”浣青哽咽著說:“他哪里有什么辦法!”“最起碼,問問他能不能拿出一千兩銀子來贖你,我們雖然進不了他家門,也可以在城里租間屋子,小家小戶的過日子。”“你想得太天真了!”浣青說:“他怎會有一千兩銀子呢?如果他有,早就不讓我待在這儿了,為了那些姓周的啦,姓万的啦……他和我也不知鬧過多少次了!他到底是個做儿子的,一切事都做不了主呀!”
  “那么,這事怎么辦呢?”珮儿急得直跺腳。“難道你就這樣跟了那姓周的嗎?”“我是死也不去的。”浣青流著淚說,眼睛定定的望著桌上的燭光。“大不了還有一死呢!”
  “哦,小姐!”珮儿喊:“你可別轉這念頭呀!我想,事情總會有轉机的!”真的,人生的事,往往就會有些意料不到的轉机!就在浣青已經認為完全絕望的時候,狄世謙卻興沖沖的來了。一把握住了浣青的手,他似喜似悲的說:
  “浣青,我們或者終有團聚的一日了。”
  “怎么呢?”浣青惊訝的問:“你家里同意了嗎?”
  “并不是完全同意了,但是,我爹給我開了一個條件,如果我能完成一件事,你就可以進我家的門。”“什么事呢?”“我必須去應考,如能考中,就可以娶你為妾,如果失敗了,也就失去你。”“你是說,中了舉就行嗎?”
  “不,不但要中舉,還要中進士。”
  “哦!”浣青吁了一口气:“那并不是簡單的事呢,明年不就是大比之年嗎?”“明年八月,我有一年准備的時間。”
  “你有把握嗎?”浣青憂愁的問。
  “考試的事,誰也不會有把握的。”狄世謙說,深深的歎了一口气。握緊了浣青的手,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低聲的說:“但是,為了你,我必須去試一下,是不是?但愿命運能幫助我。請你等我兩年,考上了,我們將永不分開,失敗了,你就別再等我了!”浣青注視著狄世謙,她的目光是深幽的,悲涼的,痛楚的,而又期盼的。“你父親的條件是苛刻的!”她咬咬牙說:“多少人應了一輩子的試,還混不上一個舉人!”
  “我會去盡我的全力,浣青,你相信我,我有預感,覺得自己一定會考中。”“真的嗎?”“真的!”浣青輕歎,把頭倚在狄世謙的肩上,她分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悲是喜,是憂是愁,只覺得五髒六腑,都那樣翻攪著,抽痛著。對于前途,她并不像狄世謙那樣樂觀,別說科舉的艱難,即使考中了,老人家是不是真肯守信?這“應考”的條件會不會只是緩兵之計?而且,就算一切都順利,狄世謙能考中,老人家也守信,這兩年之間,又怎會沒有一些變化?何況那姓周的虎視眈眈,青樓中焉能久待?她越想就越沒有把握,越想就越煩惱。忍不住的,她又輕歎了一聲,說:
  “世謙,不管等你多久,我都愿意,只是,你得先把我弄出這門哪!我總不能待在這儿等你的!那周家已經准備用一千兩銀子來贖我了呢!”“一千兩!”狄世謙惊呼:“你媽答應了?”
  “是呀!”狄世謙沉默了,咬著牙,他半天都沒有說話,只是重重的呼吸著。浣青擔憂的抬起眼睛來,悄悄的注視著他,低低的喚:“世謙?”狄世謙推開了她,轉身就向門外走,浣青急急的喊:
  “世謙,你去哪儿?”“去籌這一千兩!”狄世謙說:“我爹既然開出了條件,就必須保證在我考中之前,你不會落進別人手中,我要把你贖出來,先把你安頓好,我才能安心去考試,否則,還談什么呢?”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大踏步的就沖出門外去了。浣青望著他的背影,感于那份似海般的深情,她怔怔的站在那儿,眼淚就不知不覺的溢出了眼眶,滾落到衣襟上去了。珮儿站在一邊,不住的點著頭,感歎的說:
  “畢竟狄少爺是個有心的人,我就知道他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還不知道他家里肯不肯拿出這一筆錢來呢!”浣青憂心忡忡的說。“一定會拿出來的!”珮儿說:“狄老爺一心一意要狄少爺爭取功名,准會先讓他安心的!”
  “我看未必然呢!”晚上,狄世謙終于來了。坐定之后,就在那儿唉聲歎气,浣青一看他的表情,心就沉進了地底,勉強走上前去,她強笑著安慰他:“事情不成也就罷了,我好歹跟我媽拖著,拖過兩年再說。”“你明知道拖不過!”狄世謙說。“我爹是說什么也不肯,他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浣青,你媽能講价嗎?”
  “怎么?”“我娘看我急了,她悄悄對我說,她可以拿出她的体己錢來,但是只有五百兩!”“五百兩!”浣青呆了呆,猛的轉過頭去,對珮儿說:“珮儿,這些年來,我們的体己錢有多少?”
  “大約有二百兩。”“簪環首飾呢?你去把值錢的簪環首飾全找出來,打個包儿交給狄少爺。”“是,小姐。”珮儿急急的去了。
  “我想,那些首飾還值點錢,”浣青對狄世謙說:“你找一個可靠的家人,拿去變賣了,如果還湊不足一千兩的數字,你就去找侯少爺幫幫忙吧!當初是他介紹我們認識的,告訴他,成就了我們,我一生一世感激他!”
  狄世謙愣愣的瞅著浣青。
  “怎么了?你听清楚了嗎?別想跟我媽講价,她是沒价好講的!世謙,你怎么了?一直發呆?你听見嗎?”
  “浣青!”狄世謙長歎:“想我狄世謙何德何能,受你青睞,又想我狄世謙,何等無用,竟不能庇護一個弱女!今日用盡了你的私蓄,賣盡了你的釵環,我于心何安?于心何忍?”
  “說這些做什么?”浣青含淚說:“反正將來跟了你,有的是好日子過,釵環首飾算什么呢?等你博取了功名,衣錦還鄉的時候,再買給我好了!只怕到時候,你做了大官,就把我忘了!”狄世謙听了,心里又急又痛,拾起了桌上的一支金釵,他一掰為二,大聲說:“我狄世謙如果有朝一日負了你,就如此釵,不得好死!”
  浣青慌忙捂住了他的嘴,說:
  “干嘛發這樣的重誓!我信你就是了。赶快去辦正事吧!你湊了銀子來贖了我之外,還得去幫我找一棟小家小戶的房子,買個老媽子,讓我可以過日子才好。”
  “這些不用你囑咐,”狄世謙歎口气,凝視著浣青,不胜怜惜。“只是,我怕在這兩年中,你要吃不少的苦,我恐怕沒有能力給你買好房子……”
  “別說了,我都了解。”浣青打斷了他,含淚帶笑的瞅著他:“我不怕吃苦,世謙,我等待著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只希望你……”她喉中哽住了,半天才抽噎著說:“好好讀書,好好考試,好好保重,而且,心里永遠要有個我!”“浣青,我永不負你!永不!永不!為了你,我必定要考中,必定!你放心吧!”狄世謙斬釘截鐵的說。把浣青緊緊的擁進了怀里。珮儿整理了一大包釵環過來了,看到了這對相擁的人儿,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了。轉頭向著窗外,她舉首向天,為她的女主人默禱著:“蒼天哪!蒼天!請您保佑我們小姐和狄少爺吧!保佑他們終成眷屬吧!”

  這是杭州城里的一條小巷子,房子多半都簡單平庸,但所喜的是個住宅區,沿著巷子一直走下去,可以直通郊外,以達湖畔,居民多數為單純的農家及小販,所以還算是宁靜。在這巷底的一棟平房里,浣青帶著珮儿和一個老媽子,已經住了好几個月了。再也不是綾羅錦緞包裹著,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供養著,再也不是歌舞笙簫的日子,更不能憑欄遠眺,飽覽湖光山色。這儿沒有樓,憑窗小立,只能看到自己院子中的几竿修竹——
  且喜還有這几竿修竹——以及對面人家的屋檐和短篱。
  但是,浣青從來沒有生活得這么滿足過,從來沒有生活得這么快樂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幸福、甜蜜、充滿了憧憬与希望過。狄世謙開始准備著功課,明年大比,浙江的鄉試仍在杭州舉行,鄉試通過,才算舉人,有了舉人的身分,才能赴京參加會試,會試錄取,就算進士,然后才能在天子面前,參加殿試。目前,會試与殿試都還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第一步,狄世謙必須通過鄉試才行,到明年,浙江各府各州的人才,都將齊集杭州,而錄取名額,僅有數十名,考的又是狄世謙素所不喜的經義、試論、詔誥等枯燥乏味的東西,何況經義所用的八股文,是格式嚴謹而限制繁多,极難讓人盡興發揮。這些考試內容,既都不是狄世謙的內行,如今從頭准備,雖然他才華甚高,穎悟力強,書也念得多,但仍然攻讀甚苦。可喜的是,他目前還不必离開杭州,換言之,每旬日之中,他几乎就有三、四天是在浣青這儿度過的。浣青的屋子雖然狹逼,她依舊給狄世謙准備了一間書房,那是全棟房子里最好的一間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雅致朴實。案頭上,她用一個竹節雕刻的花瓶,總是盛上几枝花。秋天,是一束雛菊,冬天,是几枝蜡梅,到春天來臨時,就又換上桃花了。永遠,這屋里總是繚繞著一股花香、茶香和浣青的衣香。
  浣青不再和他賭酒作樂,或聯詩填詞。她督促著他,安慰著他,也陪伴著他。每當他來,她為他備茶備水,親自下廚,做些新鮮的小點心。當他夜深苦讀時,她為他挑燈,為他添衣,為他做消夜。當暑日炎天,她為他揮扇,為他拭汗,為他湃上一水缸的清涼水果。當秋天蕭索,落葉遍地,他苦吟難耐,感慨歎息時,她會為他輕歌一曲,解他煩惱。而當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無心讀書時,她會為他燃上好几支蜡燭,研好磨,准備好紙筆,然后默默的為他捧上一本經書。因此,狄世謙常常抓著她的手說:
  “浣青!浣青!你不但是我的膩友,還是我的良師!”
  狄府中的老爺老太太以及狄世謙的夫人,都永遠不能了解,為什么狄世謙對浣青這樣難舍難分。那少奶奶曾苦詢小童靖儿,知道浣青這儿桌椅不全,衣食難周,而浣青自离蝶夢樓后,就荊釵布裙,脂粉難施,有時几乎完全是農村姑娘的裝束打扮。少奶奶對于這份“沉溺”,就根本大惑不解了。雖然,那靖儿也曾說:“那楊姑娘呵!不管她穿怎樣的衣服,不管她戴不戴金呀玉呀的,她那模樣呵,就是像個大家小姐,又高貴,又動人!”
  童儿出言無忌,少奶奶早怒從心起,眉一皺,眼一瞪,靖儿看看不對勁,早就一面行著禮,一面溜了。
  那狄老爺也曾嚴詢靖儿,靖儿是直言不諱:
  “每次少爺去楊姑娘那儿,都是從早到晚的讀書作文章,比在家里還用功呢,只因為那小姐督促得緊,又天天幫他溫習著,他不讀也不成哪!”
  老人點了點頭,既如此,也就眼睜眼閉,讓他多往那邊去跑跑吧,少年心性,或者還真需要個閨中膩友來管束管束呢!等他真進了京,見了大世面,或者他也就不再要這個楊浣青了。目前,不妨先利用她為餌,讓狄世謙能用功讀書。因此,他一再強調的對世謙說:
  “你要是不爭气,落了第的話,你和那個姓楊的姑娘,就立即一刀兩斷!你別以為那時候我還會讓你像現在這樣方便!”狄世謙深知父親是言出無二的,為了浣青,那震動他整個心靈,牽動他五髒六腑的這個女子,他讀書又讀書,苦干又苦干。
  日升日落,春來暑往。在書本中,在煎熬里,一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終于,八月來臨,考期已屆,那最緊張的時候到了。八月初,開始第一場考試。三天后第二場考試,再三天第三場考試,一共九天,考試完畢。這九天,浣青不知道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可能比狄世謙更緊張,更受苦。為了家下人等照應的方便,狄世謙在九天中,都沒有到浣青這儿來。只有靖儿,每到考完的那天,都會來報告一聲,至于考得好還是坏,靖儿也不知道。浣青是食不下咽,寢不安席,雖然珮儿百般勸解,一再說吉人自有天相,浣青就是不能安心。然后,九天后,最后一場考完,狄世謙終于來了!
  狄世謙看來憔悴、消瘦,而且筋疲力盡。躺在靠椅上,他默默的望著浣青,緊緊的握著她的手,似乎累得話都不想講。浣青一看到他這模樣,心就疼得都絞了起來,一語不發,她只是靜靜的依偎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語:
  “你瘦了!”狄世謙撫摸著她的面頰,怜惜的說:
  “你也瘦了,知道嗎?”
  浣青垂下了頭。“你怎么不問我考得怎么樣?”狄世謙問。
  “已考完了,不是嗎?”浣青很快的說:“苦了這一年,也該輕松一下了,別談它吧!取了,是我們的運气,万一時運不濟,還有下一次呢!是嗎?”
  “下一次!下一次還要等三年呢!”
  “三年,三十年又怎樣?”浣青一往情深的說:“反正,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總是等著你!”
  “浣青!”狄世謙激動的喊。
  “來吧,”浣青振作了一下,高興的說:“我叫珮儿去准備一點酒,准備點小菜,我陪你喝几盅!”
  狄世謙被她勾起了興致,于是,他們飲了酒,行了令。浣青抱著琵琶,為他輕歌一曲,歌聲曼妙,裊漾溫柔。狄世謙望著她:酒意半酣,春意半含,輕啟朱唇,婉轉清歌。使他不能不想起李后主的句子: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儿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他醉了,他為她吹簫,他和著她唱歌,夜深了,他拉她到湖畔去,要效古人“秉燭夜游”,他們弄了一條船,蕩漾在深夜的湖面,秋風徐徐,秋月淡淡,秋水無波。他醉了,在她面前,他總是那樣容易醉。
  一轉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了,前一天,狄府中和浣青那儿,就都沒有人能睡覺。浣青整夜守候,她知道,如果狄世謙中了,報子們一定會報到他們家去,那么,狄世謙准會叫下人們再報到她這儿來。她不敢睡,守著!守著!守著……等著,等著,等著……燃上了一炷香,她靜靜的坐在那炷香的前面,闔著眼睛,她默禱著,不停的默禱著,不休的默禱著,時間好緩慢好緩慢的移過去,好緩慢好緩慢的消逝。五更了,天蒙蒙的亮了,遠處,開始陸陸續續傳來鞭炮之聲,有人已經知道中了,而狄世謙呢?狄世謙呢?
  一陣急促的門聲,她惊跳起來,用雙手緊壓著胸口,她怕那顆心會迸出胸腔外面去。閉著眼睛,不敢听,不敢想,不知來人是報喜還是報憂。然后,珮儿從門外直沖了進來,一疊連聲的喊:“中了!中了!中了!靖儿來報的喜!我們少爺中了第十五名舉人!”浣青深吸了一口气,還不敢睜開眼睛,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半晌,才猛的回過神來,不禁喃喃的低語:
  “謝謝天,謝謝天,謝謝天!”
  說完,才轉過頭去,嚷著說:
  “珮儿,我們准備的鞭炮呢?”
  話沒完,院子里已響起一陣辟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是那慧心的珮儿和靖儿,早就把鞭炮燃起來了。
  鄉試一中,是無上的喜事,但是,緊跟著中舉之后的,就是离別了。因為會試要在京里舉行,試期就在來年二月初九日。從杭州到京里,路上就要走好几個月,所以必須馬上收拾行裝,准備啟程,狄府中上上下下,都為這事而忙碌了起來。至于浣青和狄世謙呢,更是离愁百斛,訴之不盡了。
  “我這次進京,將住在我姨夫家中,”狄世謙婉轉的告訴浣青:“如果考試的運气也像鄉試這么好,一考就中的話,我勢必得留在京里任職,那時,我一定會派人來接你進京團聚。如果運气不好,考不中的話,我就要留在京里,等三年后再考。所以,此次一別,不論中与不中,都不是短時間。我千不放心,万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
  “你好好的去吧,世謙,”浣青含淚說:“不管你去多久,我等著!永遠等著!只是,你千万別辜負了我這片心,要時時刻刻想著我!”“我如果忘了你,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瞧!你又發起誓來了,我信任你,世謙。但,時間是無情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接我去!要知道,等你走后,每一日對我都比每一年還漫長呢!”
  “我又何嘗不是!”狄世謙說,挽著浣青,耳鬢廝磨,說不盡的离愁別意,說不盡的叮嚀囑咐:“我去了,你要好好的愛惜身体,不許瘦了,不許傷心,要安心的等著我。我會留下一筆錢給你,万一一兩年間,我都不能接你,也不能回來。你有什么事,或者錢不夠用,你就要珮儿到我家去,千万別找我太太,她是個醋壇子,不會幫你忙的,也別找我父親,他守舊而頑固,也不會幫你。只有我娘,心腸軟,又疼我,你可以叫珮儿去找她,知道嗎?如果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你就求我娘把你接到家里去吧,告訴她,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我都知道,你不用說,只希望你一兩年之內,就能和我團聚,否則,只怕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浣青淚眼迷蒙,沖口而出的說。“怎么說這樣的話呢!”狄世謙變了色,沉著臉說:“你這樣說,叫我怎么走?”“哦,原諒我!”浣青扑進了他的怀中,把淚水全染在他的襟上。“我只是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怎么活得下去!”“你要活下去!還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嗎?”狄世謙捧著她的臉,深深的望著她的眼睛,有力的說:“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應考,都是為了你!以一兩年的相思,換百年的團聚,我們都得忍耐著,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浣青,你要為我好好的活著!”“你永不會負我嗎?”浣青嗚咽著問。
  “要我再發誓嗎?”“哦,不,不,我相信你。”
  “你呢?會為我好好的活著嗎?會為我好好的保重嗎?我還有一層的不放心,當我走了之后,你養母說不定又會來嚕蘇你……”“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呢?”浣青說:“好不容易跳出了那個火坑,我難道還會回去嗎?何況,我現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說過,生為你的人,死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瞧!你也發起誓來了!”狄世謙勉強的笑著說,眼里也溢滿了淚,卻一直拿著羅巾,代她拭淚。“浣青,浣青,你姓楊名浣青,但愿像春日垂楊,永遠青青!我以楊柳和你訂約,我想當后年楊柳青時,必當團聚!”
  “真的嗎?”“真的!”“如后年無法團聚呵,我就會像冬日的楊柳般枯萎!”
  “你又來了!為什么不說點吉利話呢!”
  “哦,算我沒說過!”就這樣,离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千言万語,訴盡深更。窗外,正是秋雨瀟瀟,窗內,一燈如豆,此時此情,誰能遣此!前人有詞云: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階滴到明。”
  

  恐怕就是這一瞬間的寫照吧!
  于是,就在深秋的一個早晨,狄世謙帶著靖儿,和五六個得力的家人,出發進京去了。
  剩給浣青的,是一連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第二年的楊柳青了。消息傳來,狄世謙竟不幸落第。于是“后年楊柳青時,必當再聚”的誓言,竟成空句!楊柳青了再黃,黃了再青,年复一年,狄世謙一去,就此杳無音訊。
  第一年,浣青在信心的維持下,在熱烈的期盼下,日子雖然難挨,卻還支持在一份對未來的憧憬上。她閉門不出,終日吟詩填詞以自娛,等待著下一年的來臨。雖然,她知道,狄世謙一次不中,必當等到三年后再考,那么,起碼起碼,她還要再等三年,但是,她說過的,三年算什么?三十年她也愿意等!她等著,等著,等著!
  第二年,日子越來越漫長,生活越來越清苦。她開始希望狄世謙能派人送回片紙只字來,只要几個字,讓她知道他還念著她,沒有沉溺在京城的繁華里。但是,沒有,她什么都沒等到。年底,她按捺不住,派珮儿去狄府中打听,并去拜見狄老夫人。可是,珮儿失敗了,她數度前去,卻數度被門子家丁們拒于門外,侯門深深深似海,她根本見不到老夫人。只從下人們嘴中,得回一項事實,狄世謙确實曾派遣家人帶信回家過,卻沒有提起過浣青。
  “他已經把我忘了,珮儿。”浣青流著淚說:“派人回來,都不給我片紙只字,他竟薄情如此!京城里多的是紅粉佳人,他早就忘了我這躲在西湖湖畔陋屋中的楊浣青了!”
  “小姐,狄少爺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不便于要家人送信給你而已!你等著吧,他一定會派一個心腹來的!”
  是的,等吧!繼續那無盡期的等待吧!
  當然,那住在小巷里的楊浣青和珮儿是再也不會料到狄世謙已數度令人帶信給她們,而這些信都被狄世謙的妻子所隱藏了。當初跟狄世謙赴京的家人,原都受過少奶奶的密囑和賄賂,這些信件是一個字也不會落到浣青手中的。而且,門人家丁們,也早受過少奶奶之命,珮儿又怎會見到老夫人呢?畢竟,少奶奶是名正言順的狄府夫人,而浣青只是和少爺有一段情的青樓女子,下人們誰會同情与幫助一個青樓女子呢?
  于是,這等待變成了一個渺無盡期与渺無希望的等待了!
  第三年,生活變得非常拮据起來,狄世謙臨走所留下的錢已經用完,浣青的釵環首飾早已于當初贖身時賣盡,如今,只得典當皮毛衣裘和綾羅錦緞,等到這一批衣物也當盡賣光之后,浣青已几乎三餐難繼。珮儿再度去狄府求助,又再度被赶了出來,含著淚,連她也失去了信心:
  “小姐,我怕狄少爺是真的不打算管我們了呢!”
  听珮儿這樣說,浣青反而幫狄世謙說起話來:
  “不,這里面一定有誤會,世謙遠在京城,路遠迢迢,或者他曾要人帶信帶錢給我,而在路上遺失了呢!”
  她并不知道,狄世謙曾有信函給父母,再三懇求照顧浣青的生活,但老人家固執成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老夫人不識字,連這回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會把儿子在外面弄的什么勾欄女子放在心上,男人嘛,總喜歡沾花惹草的,過几天就忘了。至于少奶奶,更從中百般破坏,于是,浣青就完全孤立無援了。在這种孤立無援而又生活困苦的情形下,浣青的養母卻及時露了面。養母自從拿了一千兩銀子后,又買了個名叫夢珠的姑娘,誰知道這姑娘一直紅不起來,因此,蝶夢樓已車馬冷落。養母知道狄世謙進京后,就想轉浣青的念頭,但深知浣青的固執,所以,直等到浣青已窮途末路,她才來到浣青家中,鼓其三寸不爛之舌,說:
  “浣青哪,想那狄少爺一去不回,只怕早就把你忘了,男人心性,你還不了解嗎?痴情女子負心漢,這是從古如此的。如果他真還記得你,會這樣置你生活于不顧嗎?我看哪,你還是回到蝶夢樓來吧,你今年才二十一,好日子還多著呢!你當初既然贖了身,回來之后,一切都算你自己作主,將來要跟誰要嫁誰都可以,我只是侍候你,你給我點零用錢就好!”
  浣青冷笑了,望著窗外,她堅定的說:
  “您絕了這個念頭吧!我就是餓死,也不再回蝶夢樓,不管你們怎么說,我仍然要在這儿等狄世謙!”
  養母攤攤手,無可奈何的去了。
  等待!等待,無盡期的等待!
  生活更苦了,浣青打發走了老媽子,和珮儿開始做些針線活過日。珮儿弄了一架紡車,干脆紡紗織布,完全過起最最艱苦的賣布生涯來。往往,主仆兩個,工作到深夜,才能維持第二日的生活。歲月在艱難与孤苦中挨過去,一日又一日,楊柳第四度青了。這年又屆會考之年,浣青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這次會考之上,她相信,只要狄世謙考中,一定會和她聯系,或者,狄世謙是因為上次沒考中,不好意思和她聯系呢!她等著,她仍然在等著。她不知道,狄府中的家人,給狄世謙的回報是說:楊姑娘已經搬家了,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万里迢迢,相思難寄。浣青做夢也不會想到,狄世謙曾作過那么多的安排,寫過那么多的信,而今魂牽夢縈,不亞于她,而對她的“神秘失蹤”還大惑不解呢!如果他能不參加考試,他一定會赶回杭州。而考試的時間已經到了。
  二月初九的會考,等到錄取名單報到杭州來的時候,已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季節了,這天,珮儿沖進了房間,又是笑,又是淚,又是喘,上气不接下气的嚷著:
  “中了!中了!終于中了!”
  不用再多問任何一句話,浣青已知道珮儿說的是什么。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手里還兀自拿著一束紡紗,整個人卻完全呆住了。不說,不笑,也不動,急得珮儿直喊: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喊了半天,浣青才悠悠然的透出一口气來,唇邊浮起了一個欣慰万分的微笑,眼淚也簌簌的滾落了下來。把手按在珮儿的肩上,她長歎一聲說:
  “珮儿,我們總算苦出頭了!”
  是嗎?是真的苦出頭了嗎?命運弄人,大婦猜忌,未來的前途,誰能預料?是的,狄世謙中了,不但中了,還立即被授為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用。消息傳來,狄府中賀客盈門,鞭炮從早響到晚,唱戲、宴客,熱鬧得不得了。而浣青這儿,四壁蕭條,冷清清的無人過問,每晚每晚,一燈如豆,浣青主仆兩人,坐在燈下,紡紗的紡紗,織布的織布,但聞机杼聲,但聞女歎息。卻沒有誰把這陋院佳人,當作新中進士的妻小!那督促儿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悅沖昏了頭,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達到目的的楊浣青了!只在看到狄世謙急如星火遞回的家書中,有這樣几句:“儿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載內,恐無法返鄉,祈二老恕儿不孝之罪,當年赴京時,有小妾浣青,住在×街×巷,承父親大人允諾,迎娶進門,如今數載不通音訊,不知流落何方,懇請大人著家人等細心察訪,收留府中,以免儿負薄幸之名,蒙不義之罪……”
  老人回憶前情,儿子能榜上題名,那楊浣青也不無小功。而且,當日原答應過儿子,如果能中進士,就許浣青進門。如今,儿子不愿負薄幸之名,老人也不愿輕諾寡信。于是,叫來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進門來。但,家人早已受過少奶奶的賄賂和密囑,稟報說:“稟老爺,以前少爺來信時,少奶奶就命小的們察訪過了,那楊姑娘已經搬走了,听說已搬到湖州,還是在干她的老行業呢!”“這樣嗎?”老人變了色。本來對這事就不熱心,現在更不愿置理了。“這种女人!幸好當初沒納進門來,否則,不定干出什么沾辱門楣的事來呢!既然如此,也就由她去吧!”
  于是,關于浣青的下落,同樣的一份答案,被傳進了京里,狄世謙聞言色變。想當初,山盟海誓,為了她,才离鄉背井!楊浣青!楊浣青!她是楊柳長青,還是水性楊花?狄世謙又恨又急又痛。但是,由于對浣青的了解和信任,他對這答案多少帶點儿怀疑性。叫來了靖儿,他囑咐著說:“你立刻束裝回鄉,一來准備接少夫人進京,二來打听楊姑娘的下落。關于楊姑娘的种种傳聞,我并不深信,但是,這些年來,楊姑娘一點信息也沒有給我,想必是早有變化,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心腹,務必打听出一個确實的底細來!如果一切都只是謠言,楊姑娘依然未變,那么,這次接少夫人來京,就把楊姑娘一起接來吧!”
  “是的!少爺。”靖儿銜命返回杭州時,楊柳已經第五度青了。換言之,离狄世謙中進士,已經整整一年了。
  誰能想像浣青這一年中的生活?以前的等待還有目的,現在的等待卻是為何?已經中了進士,做了官,仍然置她于不顧!沒有交代,沒有書信,沒有一言半語,也沒有片紙只字!事實戰胜了信念,失望輾碎了痴情,她無心紡紗,無心織布,只是坐在窗前,每日以淚洗面。珮儿同樣被失望所擊倒,但她卻不能不振作起來,支持她那可怜的,面臨崩潰的主人。
  “小姐,大概狄少爺要把京里的房子家具都弄好了,才能接你呀!”浣青瞪著珮儿,大叫著說:
  “你明知道不是!你和我一樣清楚,他已經把我完全忘了!完全忘了!”于是,珮儿也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那么,小姐,你還惦著他干嘛?瞧你,這些年來,已熬得不成人樣了!我看,你還是回蝶夢樓吧!說不定,再過一年半載,你會遇到別的知心合意的人呢!”
  “別的知心合意的人!”浣青吼叫著說:“天下男人,哪一個是有心有肺的!狄世謙尚可如此,別人更不堪一提了!蝶夢樓?”她咬咬牙:“不!我還要等!”
  還要等!等吧!那份固執的痴情哪!終于,她的“等”得到了結果,靖儿回來了。靖儿一進家門,就成了狄府的寶貝,都知道他是狄世謙最得力的侍儿,狄府中老的少的,都有那么一車子的話要問他,少爺瘦了?胖了?公事忙不忙?下人們得力否?北方生活習慣嗎?菜吃得來嗎?想家嗎?需要什么嗎?……那么多那么多的問題。靖儿先不敢提浣青,只說要接少夫人進京,兩位老人也深中此心,只因為狄世謙尚無子嗣,夫妻久別,總不是辦法。兩老都急于要抱孫子哪!少夫人更是喜悅万分,心急似火了。但,那聰明、善妒、而又手段高強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謙派回來的是靖儿,心里就也有了數。對于浣青,她一直在暗中偵伺著,知道那女子硬是痴心苦守,數載不變,心里就有些儿不安。等靖儿一回來,這不安就更重了,只怕那狄世謙安心想接的不是她,而是那青樓中的狐狸精呢!
  于是,背著人,她把靖儿叫進了屋里,嚴厲的說:
  “靖儿!你這次回來,一定還別有任務吧!”
  “少奶奶指的是什么?奴才不知道。”靖儿机伶的回答。
  “不知道?”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厲聲說:“你想在我面前裝什么鬼?你不是要來察訪那個狐狸精的嗎?”
  “少奶奶!”靖儿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下作奴才!只會裝神弄鬼的唬少爺,帶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如果少爺的身子弄坏了,我就找你!”“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靖儿一疊連聲的說,跪在那儿直磕頭。“靖儿,你知道你是從小被我們家買來的嗎?”
  “奴才知道!”“你要是不學好,我就稟明老爺,把你賣掉!”
  “請少奶奶開恩,奴才一定學好!”靖儿慌忙說,嚇得不知所措。“你想跟我進京去服侍少爺嗎?”少夫人再問。
  “小的愿意!”“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如果不要你,就由不得你!不過是個小奴才罷哪!”“求少奶奶帶奴才去!”靖儿慌忙說,一個勁儿的磕頭。
  “那么,你可要听我的附咐去辦事嗎?”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問。“小的听命!”“那么,你過來!”靖儿匍匐過去,少夫人對他密囑了一大篇話,靖儿一惊,抬起頭來,瞪視著少夫人,沖口而出的說:
  “不!”“你說什么?”少夫人眉頭一皺,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辦得好,我會重賞你,你要是不辦呵,你也別想在我們家待下去了,記住,我還是你的主母呢,別以為你少爺現在會在這儿護著你,他遠在京城里呢!辦還是不辦?你就說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爺面前去打小報告,你也說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給狐狸精通風報信,你都說說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辦事!”靖儿只得說,不住的磕頭。“那么,起來吧,明天去辦事去!有一丁點儿辦得不對呵,你自己也知道結果會怎么樣!”
  于是,這天,靖儿來到了浣青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兩個心腹家人跟著,抬著一大包的銀子。珮儿開的門,一看到靖儿,這丫環喜出望外,已樂得快暈倒,連跌帶沖的沖向了里屋,她結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渾身一震,腿軟軟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說:“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著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緊壓在胸口,半天動彈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來了,推開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門口,她用手扶著門框,望著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靖儿正呆呆的打量著這屋子,當初少爺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張破桌子,几張木板凳子,屋角的紡車,織布梭子,滿屋子的棉花絮儿,挂著的紗絛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問,靖儿也知道浣青這些年過的是什么日子了,看著屋里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淚,礙著身后的仆人,只得忍著。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頭來,眼前的浣青,青布襖儿,藍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頭發,頭上用塊藍布包著,臉上沒有一點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蒼白。但是,那對眸子,卻那樣炯炯有神的瞪著他,里面包涵的是數年來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淚直沖進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飾的俯下頭去,低聲的說:
  “奴才奉少爺之命,來給楊姑娘請安。”
  浣青閉了閉眼睛,淚水直流下來,終于來了,她沒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穩,她用手支著門,虛弱的問:
  “你們少爺好嗎?怎么這么久,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呢?珮儿去過你們府里,也見不著人。不過,好歹我們是熬過來了。”她軟弱的微笑,淚水不停的流著。“你們少爺怎么說呢?”
  “少爺……”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臉,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橫,咬咬牙說:“少爺叫奴才給姑娘送了銀子來了!”
  送銀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當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銀子用,要治裝,要買點釵環,要准備上路,哪一項不需要銀子呢?她望著靖儿,眼光是詢問的,唇邊依然浮著那個可怜兮兮而又軟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轉頭吩咐跟隨的人放下了銀子,很快的說:
  “這儿是一千兩,少爺說,讓姑娘留著過日子吧!”
  “靖儿?”浣青蹙起了眉,惊愕的喊。
  “少爺要奴才告訴姑娘,”靖儿不忍抬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像倒水似的說:“他在京城里做官,三年五載都回不來,要姑娘別等他了,遇到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京城里規矩多,不合姑娘的身分,姑娘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一千兩銀子留給姑娘,少爺謝謝姑娘的一片心。請姑娘諒解他不能接姑娘進京,并請姑娘也忘了他吧!”
  浣青扶著門,眼睛越睜越大,臉色越來越白,听完了靖儿的一篇話,她有好一刻動也不動。然后,嘴一張,一口血就直噴了出來,身子搖搖欲墜,用手緊扶著門,她掙扎著,喘息著喊:“珮儿!珮儿!”珮儿一直站在旁邊,現在早就泣不成聲,奔過去,她扶著浣青,哭著叫:“小姐!小姐!”浣青掙挫著,用手一個勁儿的推珮儿,喉嚨里干噎著,眼里卻沒有淚。啞著嗓子,她推著珮儿說:
  “去!去!珮儿,把那一千兩銀子摔出去!去!去!珮儿!”
  珮儿哭著,應著,身子卻不動。浣青一跺腳,厲聲的大喊:“珮儿!”珮儿慌忙答應著,過去要扔那銀子,可怜那么重的包袱,她怎么拿得動,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邊。靖儿心一酸,再也熬不住,眼淚就也滾落了下來,哽塞的,他吞吞吐吐的說:
  “姑……姑娘,你……你也別生气,那銀子,你不要,我叫人抬走就是了。姑……姑娘,你也保重點儿,說不定……說不定以后還會有好日子呢!姑……姑娘,你……你……也別太傷心,奴才是吃人家飯,做人家事,也是沒辦法呵!”
  靖儿吞吞吐吐的几句話,原是想暗示浣青,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但听到浣青耳中,卻全然不是那樣一回事,似乎連靖儿都還有人心,那狄世謙卻薄幸至此!等待,等待,等待到的是這樣的結果!浣青急怒攻心,悲憤填膺,她喘著說:
  “靖儿!你等一等!”奔進里屋,她取出一塊白絹,咬破手指,滴血而書:
  
  “東風惡,可怜吹夢渾無据,
   渾無据,山盟海誓盡成空句!
   相逢只當長相聚,誰期反被多情誤,
   多情誤,今番去也,再無回顧!”
  

  寫完,她拿著這白絹,再走了出來,將白絹交給靖儿,她咬著牙說:“把這個拿去,交給你們少爺,告訴他,他既絕情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會記著的,記著這一筆帳!去吧!你們!抬著你們的銀子去吧!”
  靖儿有口難言,含著淚,他和那兩個家人抬著銀子出來了。那兩個家人目睹這一幕,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只畏懼少夫人的威嚴,不敢多說什么。靖儿收起了那塊白絹,央告著兩個家人說:“請別把這白絹的事告訴少夫人吧,留著它給少爺作個紀念吧,總算他們交往了一場。”
  兩個家人歎息著應允了。
  這儿,浣青支走了靖儿,已力盡神疲,再也支持不住,就倒在床上了。珮儿扑在床邊,痛哭不已,浣青反而冷靜了下來,雙目定定的望著屋梁,她靜靜的說:
  “珮儿,去找我媽來,我們重回蝶夢樓去!從今以后,不是天下男人玩我,而是我玩天下男人!”
  一月以后,浣青在蝶夢樓重樹艷幟。同時,狄府的少夫人帶著靖儿和家下人等,也出發進京去了。

  在進京的路上,少夫人已嚴囑靖儿,進京后要對狄世謙如何如何稟報關于浣青的一切。少夫人的精明厲害,苛刻狠辣,原是整個狄府的家下人等都知道的,也都畏俱著的。以前上面還有老爺老夫人,而現在一進京,就完全是少夫人的天下了。靖儿焉敢不從,只得唯唯應著。可是,一路上,靖儿眼前浮起的,都是浣青那間棉絮紛飛的屋子,和驟聞事變后那張慘白的臉和火灼般的眼睛。靖儿怀里所揣著的那張浣青的血書,像塊燒紅的烙鐵般燒灼著他,想起浣青所吐的鮮血,想起浣青的瘦骨支离,他暗自沉吟的想:
  “她熬不過多久了。”于是,他覺得,自己也是參与謀殺她的凶手!于是,他懊惱,他慚愧,他恨自己在臨走前為何不冒險去蝶夢樓稟明真相!奴才,誰叫他是個奴才呢!而楊姑娘,那薄命的楊姑娘,誰叫她不生在大戶人家,名正言順的配給少爺呢?
  現在,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終于,大伙人馬抵達了京城,好一陣忙亂的見面迎接、問候、安頓和整理行李,安插下人。狄世謙看到來人中沒有浣青,心已經涼了一半,當著夫人的面,不好盤問靖儿,只不住用詢問的眼光看他,靖儿總是低著頭,滿面悲戚之色,他更不安了。而夫人亦步亦趨,他更不便盤問,直到夜深人靜,和少夫人關在房里,少夫人才輕描淡寫的說:
  “本想帶那個楊姑娘一起來的,叫靖儿尋訪了好久,她早就去了湖州,還是干她那行,后來,等我們要進京的時候,她倒回杭州來了,依然在那個蝶夢樓里,老爺气得不得了,我們也只得罷了。到底青樓女子,是耐不住寂寞的。”
  狄世謙半信半疑,私下叫來靖儿,也證實了夫人的話,他又恨又气,又悲又憤,當著久別的夫人,也不好說什么,何況夫人又一再安慰著說:“天下漂亮的姑娘多著呢,等慢慢的,我幫你物色几個好人家的女儿,包管比那楊姑娘還強!”
  他無可奈何,既恨浣青的不爭气,又恨自己不能面責浣青的負信背義,咬牙切齒的暗恨了一陣,依然是一百万個“無可奈何”!何況每日上朝,公務繁忙,家小初到,私事冗雜,這事也就擱下去了。這樣一直過了好几個月,少夫人看靖儿守口如瓶,諒他不敢再多說什么,防范就比較松懈了。又看狄世謙生活忙碌,最近又升任了翰林院編修,公務更忙,對那楊浣青似乎早已置之度外,就更加放心了。于是,這天,靖儿的机會終于來了。這天,狄世謙帶著靖儿出門去拜客,本來另有一個家人跟著,因為臨時想起一件事來,又把那家人打發回去了。就剩下狄世謙和靖儿,騎著兩匹馬。靖儿看無人跟著,這才說:
  “爺,咱們到郊外走走,好嗎?”
  “干什么?”狄世謙問。
  “有話稟告爺。”靖儿垂下了頭。
  狄世謙看靖儿的神色,心里已猜到了几分,一語不發,他首先就策馬向西門而去,靖儿緊跟在后,出了西門,已是荒郊,那正是深秋時分,遍山遍野的紅葉。主仆兩人,策馬人山,到了一個楓林里。靖儿看四野無人,這才滾鞍下馬,跪在狄世謙面前,磕著頭,流著淚說:
  “奴才該死,有負爺的重任,奴才該死!”
  “怎么回事?你慢慢說來!”狄世謙也下了馬,皺著眉說。
  “關于楊姑娘。”“怎樣?”狄世謙急急的問。
  于是,靖儿將整個真相,和盤托出了:那小巷,那陋屋,那棉紗,那紡車,那初見靖儿的興奮,那中計后的口吐鮮血,那悲憤,那絕望……以及那塊白絹的血書!他從怀中掏出了那一直收藏著的血書,雙手捧上。狄世謙早已听得痴了,呆了,傻了!,這時,他一把奪過那血書來,展開一看,血跡雖已變色,仍然淋漓刺目。他握緊了那絹帕,咬緊了牙,眼睛漲得血紅,揚起手來,他劈手就給了靖儿一掌,靖儿被打得摔倒在地,匐伏在地下,靖儿哭著說:
  “少爺生气,要打要罵,全憑爺,只是在少奶奶跟前,別說是奴才說的。還有楊姑娘那儿,怎樣想個方儿,救她一救才好!”几句話喚回了狄世謙的神志,倚靠在一棵楓樹上,他仰首向天,淚如雨下。喃喃的,他悲憤的低喊:
  “天哪!天哪!你何等不公!”
  “少爺,都是奴才不好,奴才罪該万死!”靖儿也哭得泣不成聲,一直跪在地下磕頭。
  “你起來吧,靖儿!”狄世謙平靜了一下,仔細的收起了血書,忍著淚說:“事情也不能怪你,這是命!你起來,詳細的告訴我,那楊姑娘從沒有收到過家里的錢嗎?也從沒收到我寫去的信嗎?”“從沒有,爺。他們主仆兩人,全靠紡紗織布維持著,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有。”“難為她,竟苦守了這么多年!”狄世謙又流下淚來。“現在呢?她真的重回蝶夢樓了嗎?”
  “是的,爺。”狄世謙咬住嘴唇,半天沒有說話,靖儿也不敢開口,好久好久,狄世謙才揚起了眉毛,帶淚的眸子里閃爍著一抹奇异的光芒:“但是,她還活著,是不是?”他說。
  “是的,爺。”狄世謙點了點頭。“那么,我們回府去吧!回到府里,都不必提這件事。走吧!”他上了馬,策馬回府。真的,回去之后,他絲毫也沒露出任何聲色,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一本,以雙親年老,膝下無人為由,辭官回鄉省親。皇上欣賞他一片才气,辭官不准,卻給假三年。既請准了假,他立即回府,整理行裝,少夫人愕然的說:“我才來几個月,你就請假回鄉,這算怎么回事呢?”
  狄世謙臉色一沉,嚴厲的說:
  “你懂不懂三從四德?我要回鄉,如果你不愿意,盡可留在京城。”少夫人嚇了一跳,再也不敢說話了。
  西湖湖畔,楊柳又青了。
  浣青重樹艷幟,已經整整一年,蝶夢樓的名气,比以往更大,只為了浣青一改以前矜持倨傲的態度,重返青樓的她,既放蕩又洒脫,惹得蜂狂蝶鬧,門庭若市。浣青本就以美色著稱,再加上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以前名气雖大,卻過份冷漠。而今,她是一團火,走到哪儿,燒到哪儿,喝酒、行樂、笑鬧、歌唱,無所不來,無所不會。妖冶之處,令人心蕩神馳,而高雅之時,又儼然貴婦。因此,王孫公子,達官貴人,拜倒在她裙下者,不知几希!而為她揮金如土以致傾家蕩產者更不知有多少!她成為了杭州家喻戶曉的名妓。
  就在這時,狄世謙回來了!
  當這天晚上,蝶夢樓的門人仆婦等一個傳一個的喊進去:
  “狄少爺來了!”“狄少爺來了!”“狄少爺來了!”浣青正在蝶夢樓中宴客,招待几個有錢的商旅。廳內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笑語喧嘩,嬌聲謔浪,傳于戶外。驟然听到“狄少爺”三個字,浣青怔了怔,立即問:
  “哪一個狄少爺?”珮儿赶出去看了看,回身就走,進來對浣青說:
  “是狄世謙狄少爺!”浣青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瞬息万變。然后,她立刻堆滿了笑,揚著聲音說:“原來是狄少爺呵,怎不快請進來呢!”
  珮儿走出去,對狄世謙微微襝衽:
  “狄少爺,我家小姐有請!”
  狄世謙心情激蕩,悲喜交集,看到珮儿,已難自持,他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珮儿!”但珮儿已翩若惊鴻般,充耳未聞的轉身就進去了。
  狄世謙只得走進廳來,触目所及,是浣青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半裂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膚和半截抹胸,坐在一個客人的膝上,手里握著酒杯,正湊著那客人的嘴里灌酒,同時笑得花枝亂顫。這一擊使狄世謙几乎暈倒,他連退了兩步才站定。浣青的眼角已經瞟到了他,笑著喊:
  “狄少爺,您請坐。珮儿,叫夢珠出來侍候狄少爺,給狄少爺拿大酒杯來!”狄世謙連連后退,對珮儿說:
  “你家小姐既然有客,我愿意在旁邊小廳里等著。”
  “那怎么行?”浣青赶了過來,一把拉住,硬行拖到席上去,裝瘋賣傻的說:“誰不知道狄少爺是新科進士,貴客上門,豈有怠慢之理!珮儿,拿大酒杯來,讓我好好的賀狄少爺三杯!”狄世謙眉頭一皺,心如刀絞,在這种情形下,就有千言万語,也一句都說不出口。那浣青更是打情罵俏,周旋于賓客之間。酒杯拿來,她硬灌了狄世謙三杯,自己也一飲而盡,笑謔張狂,越來越甚。狄世謙目睹這一切,先是如坐針氈,接著,反而冷靜下來了,也一語不發,默默的望著浣青,她越放肆,他越心痛,她越張狂,他越怜惜,最后,他已分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哀,是痛,是傷心?他只是痴痴的坐著,痴痴的望著浣青的裝瘋賣傻。
  終于,那些客人們也覺得情形有些异樣,而且知道狄世謙身分不同,就都紛紛告辭。最后,酒席撤了,室內只剩下浣青、珮儿,和狄世謙。“狄少爺要在這儿留宿嗎?請交代一聲。”珮儿問。小臉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銀子來,狄少爺帶了嗎?”
  狄世謙看看珮儿,再看看浣青,喉中哽著老大的一個硬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含著淚,回頭對門外喊:
  “靖儿!”靖儿進來了。“靖儿,告訴楊姑娘,我上次派你回來做什么?”
  靖儿對著浣青跪下了。沒有几句話,他就把整個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說了出來,包括怎樣家中傳信,說浣青已去了湖州,無法送款。狄世謙怎樣派他來打听底細,要接她進京,怎樣少夫人設計,派人監視他送銀子,要絕她痴想。一點一滴,前前后后,說了個一清二楚。浣青的臉色蒼白了,退后一步,她嚴厲的看著靖儿,厲聲說:
  “你這話當真?”“我發誓今日所說,句句是實。”靖儿流淚說。
  浣青抬起頭來,直視狄世謙,目光凄厲:
  “這是你們設計好的一篇話,再來騙我嗎?”她問。
  狄世謙深深的望著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誠摯的痴情,啞著嗓子,他說:
  “如果不是真的,我為何剛升了編修,卻辭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當初接家眷,為何不派別人,卻派靖儿?浣青,浣青,你想想吧!”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會儿,她就愣在那儿,動也不動,半晌,她垂下頭來,猛然間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紐子,急促中,卻找不到那紐絆儿,她的嘴唇抖動著,終于,她“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風云變色。狄世謙赶過去,一把攬住了她,眼淚也滾滾而下。那珮儿和靖儿,也忍不住,跟著他們哭,一時間,整個屋子里,哭成了一團。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來。珮儿端來洗臉水,浣青洗了臉,勻了妝,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謙身邊坐了下來。長歎了一聲,她說:“或者,這是我命該如此!”
  狄世謙含淚望著她,惊奇著這么多年以后,她雖然憔悴消瘦,卻依然美麗動人,仔細的打量她,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撫摸著她的鬢發和面頰,他安慰的說:
  “總之,都過去了,是不是?以后,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
  “重新開始?”浣青喃喃的問,眼光朦朦朧朧的。“你知道我現在是什么嗎?你知道我已聲名狼藉嗎?”
  “我不在乎。”狄世謙說:“這次,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你真的還要我?”“我要!”浣青盯著他,臉上閃耀著一片無比美麗的光彩,眼底卻有股說不出來的凄涼。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卻帶著抹難以了解的悲壯。“你不嫌我嗎?”她再問:“當日雖然楊柳青青,今日已是殘花敗柳,你知道嗎?”“你在我心目里永遠不變。今天你弄到這個地步,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只怪我當初沒有一個好的安排。”狄世謙說:“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動人。深深的歎口气,她低低的,自語般的說:“有你這几句話,我還求什么呢?”
  然后,她重新振作起來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气,重新有了真正的快樂和笑容。她站起身來,一疊連聲的叫人“重新”擺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謙喝兩杯。酒來了,他們對飲著,舉起杯子,他們互諒過去,互祝未來。握手言歡,樂何如之!酒酣耳熱,浣青說:
  “有酒不能無歌,我要為你歌一曲,好久以來,我沒有真正的唱過歌了。”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著說:
  “記得當初,曾有楊柳青青之約,不料一晃眼,楊柳已經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為敗柳了。”
  “胡說!你依舊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嗎?”
  “當然。”那是個老故事,傳說韓翃有寵姬柳氏,因兵亂而失散,韓翃遣人尋訪,作章台柳之詞,詞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現在,浣青指的就是這闋詞。“你知道章台柳,我卻要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說。于是,她撥動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為誰青青君知否?
   楊柳年年能再青,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昔日青青今成帚,
   縱使長條似舊垂,可惜攀折眾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對又帶笑又帶淚的眼睛默默的瞅著狄世謙。狄世謙听了那歌詞,接触到這目光,只覺得心中一寒,悚然而惊。他立即挨過去,雙手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雙目緊緊的盯著她的眼睛,誠摯的說:
  “浣青,怎么又唱這种泄气的歌呢?難道你還不信任我?以為我會嫌你?我會怪你?浣青,六年离別,今日相聚,我們正該高興才是。浣青,以前的艱難困苦都過去了,讓我們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嗎?浣青?好嗎?”
  浣青悲涼的笑著,怜恤的望著他,伸手整理著他的衣襟,低語的說:“你家里現在就肯收容我了嗎?你夫人現在就肯接納我了嗎?尤其,在我聲名如此之坏的時候!”
  “我不會讓你去受他們一丁點儿的气!”狄世謙急急的說:“我要在西湖邊給你另造一棟房子,有樓台亭閣,有花園水榭,我要給它題名叫‘青青園’,在園中种滿楊柳。我就和你住在那儿,整日吟詩作對,泛舟湖中,過神仙生活。等我三年假滿,我將帶你赴京上任……”“你的夫人呢?”狄世謙的臉色一沉。“憑她的所作所為,我們夫婦之間,已恩斷義絕!”
  “你的父母呢?難道為一個青樓女子,竟置孝道于不顧!”浣青說著,沒有等狄世謙答复,她又嫣然而笑了。“算了,我們不談這個,這一次,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安排,我等待你的安排,而且信任你!來!讓我們再喝一杯吧!”
  她斟滿了杯子,笑捧到他的面前來,看到她醉意盎然,笑容可掬。他放下了心里的疙瘩,也忍不住帶淚而笑了。就著她的手,他飲干了那杯酒。她再斟了一杯,自己舉著,一飲而干。于是,他們相視相望,帶淚帶笑,談不盡的未來,訴不盡的過去。酒杯常滿,酒壺不空,兩人笑著,哭著,飲著……他們醉了。浣青的面頰被酒染紅了,眼睛被酒點亮了,帶著那樣濃重的醉意,她朗吟著晏几道的句子: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筵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几回魂夢与君同,今宵剩把銀虹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夜深了,人靜了,春宵苦短,酒盡更殘。浣青執著狄世謙的手,依依的說:“世謙,今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何況我一個青樓女子,能得到你這樣的痴情人,今生也就夠了!”“怎么說說又傷感起來了?”狄世謙問。
  “不,我是太高興了!”浣青說,笑得動人。“請在這廳中稍候,我去把臥室整理一下,再請你進來。”
  “叫珮儿去弄,何必自己動手。”
  “不,我要親自為你疊被舖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轉身進屋里去了。
  狄世謙在外廳等著,半晌,里屋寂無動靜。想必她正卸去釵環,對鏡梳妝,他不愿打扰她,時間長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來,他大聲的喊:“浣青!”里面寂無回音,珮儿聞聲而入,惊問:
  “怎么了?”“浣青在里面!”狄世謙說,沖過去要推開那扇門,門卻從里面閂上了。他扑打著門大喊:“浣青!浣青!浣青!”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珮儿蒼白著臉跑出去叫人,靖儿和下人們都來了,他們沖開了那扇門。
  浣青高高的懸在梁上,她腳下是一張橫倒的凳子。
  他們解下她來,已斷气多時。在書桌上,有一張紙,墨跡淋漓的寫著她最后的几句遺言:
  
  “敗柳之姿,難侍君子,唯有一死,以報知己。”
  

  狄世謙握著這張遺箋,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安靜得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儿,靜靜的看著她的遺容。三天后,狄世謙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禮行前的一剎那,珮儿卻忽然触棺而亡。狄世謙點頭長歎著說:
  “好,好,誰料到青樓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誰料到,還有此義仆!”他毫不墮淚,也毫不惋惜,只把她們主仆兩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楊柳一株。并立了一塊小小的墓碑,碑上簡簡單單的刻著四個字:
  
  “楊柳青青”
  

  葬禮舉行后的第二天,狄世謙帶著靖儿,就此失了蹤。狄府中曾派出無數的家丁仆人,四處尋訪,但這主仆兩人,卻杳無蹤跡。有人傳言,他們已遁入空門。但是,狄府訪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廟,也始終沒找到他們。也有人說,他們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么多,誰能踏遍深山去找尋呢?總之,狄世謙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望子成龍的老父,終于失去了他的儿子,而那只是想“獨占”丈夫的少夫人,卻守了一輩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你不能判定誰對誰錯,尤其在不同的時代觀念底下,更難判斷是非。但是,悲劇卻這樣發生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時光沖淡了人們的記憶,淹沒了往日的痕跡。沒有人再知道楊浣青,更沒有人再記得那個故事!而西湖湖畔,楊柳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浣青的墓木与石碑,早就淹沒在荒煙蔓草与時代的輪跡中,再不可考,再不可察了。只是,傳說,在那湖畔,靠近九溪十八澗之處,有一株奇异的楊柳,不知為了什么,卻秋不落葉,冬不枯萎,年年常青!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午后
                           于台北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