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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万縣与石寶寨


  我是真心不想去万縣的,對一個商業都市,我的興致實在不高。何況,我也真的缺乏睡眠(舍不得睡)。但是,那天一早,我就習慣性的醒了,賴在被窩里,我不起床。鑫濤也醒了,他說:“我去餐廳里看看早餐吃什么!”
  他去了餐廳,立刻就奔回來了,搖著我說:“你猜早餐吃什么,有燒餅、油條、豆漿,還有稀飯!你要不要吃?我一听,掀開棉被就下了床。好久沒有吃到如此“中式”的早餐,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在船上,早餐都是西式的)。我匆忙地梳洗,赶到餐廳一看,承賚把初霞也叫起床了。初霞正端著碗飯,吃得唏哩呼嚕,一面吃,一面笑。
  “有稀飯吃,覺也可以不睡!”
  “怪不得,‘食、衣、生、行’,食要排在第一位!”我說,坐下來加入早餐。我們三個不去万縣的人,因為很意外地吃了早餐,所以,大有臨時決定,既然已經起床了,既然也吃飽了,就去看看那個很有特色的“川東門戶”、“万商之城”吧!
  我們四個,隨著眾旅客走下船。才出船艙,我一眼就看到劉楓坐在船欄杆上,很悠閒地打量著下船的旅客。他發現我們四個也下了船時,眼睛都直了,他大叫了一聲:
  “糟糕!中了調虎离山計!那個李祖平,還在睡覺呢!”
  叫完,他就一頭往船艙里沖了進去。
  我和初霞,忍不住相覷大笑。調虎离山,我們才沒有這么工心計呢!但,李祖平他們絕不會想到,讓我們參觀万縣的原因,居然是燒餅油條和稀飯!
  隨著車子,我們開始游万縣。說實話,万縣實在沒有什么特色,一個擁擠、狹窄的都市,建筑物都是半新半舊的。我從上船開始,對長江沿岸的“城市”,都覺得不夠美,這是個遺憾。大部分的碼頭,都有陡坡,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大部分的城市,都轉運煤,或出產煤,所以,碼頭邊經常堆著一大片的黑煤,使整個城市都罩在煤灰中,看起來髒兮兮的。
  我們的巴士,停在一家蚕絲工厂,大家進去參觀抽絲和紡絲。這是我第一次參觀抽絲,覺得非常稀奇,當地的導游拿著蚕茧,向我們解釋抽絲的過程。這家工厂的規模非常大。一間抽絲厂,大得從這頭走到那頭都要走半天,一排排的架子,兩邊站著無數的女工,洁白的蚕茧,堆滿了架子邊的羅筐。我們一面參觀一面拿起蚕茧來玩。這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在四川,在湖南,我都養過蚕。我好奇地問那些女工,怎樣處理里面的蛹,一個又工看出我頗有不忍之心,安慰地告訴我:“里面的蛹已經死了!我們在抽絲之前,就先處理過蚕茧,讓蛹死掉。所以,現在抽絲,對它們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了!”
  我有些感歎,真是“春蚕到死絲方盡!”
  我正拿著茧在研究,劉楓喘吁吁的,背著攝影机過來了,一面忙著開机器,一面說:
  “李祖平睡得太沉,叫也叫不醒,我只好孤軍奮戰了,你們調虎离山這一招,實在太凶了!”
  我們忍不住又笑了。承賚不禁直搖頭,他還是沒擺脫攝影机!劉楓一個人背著机器,前前后后地追著我“拍”。這一下子,把整個蚕絲工厂都惊動了。我只听到一陣“嗡嗡”聲,女工們迅速把得到的訊息傳開去。當我走出那間工厂時,啊呀!不得了!忽然間,從四面八方奔來的人潮,就對我蜂擁而至,我站在那儿都站不穩,大家包圍著我,拉著我的手,摸我的衣服,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她們都是我的“讀者”!這樣一來,我完全惊呆了。我站在那儿,無法移動。而更多更多的人,從不同的建筑里飛奔而出,向我繼續擁來。我在那一瞬間,終于体會出自己是多么“虛榮”的!原來這么容易被我的讀者所感動。不論他們在何處,他們永遠是我的支持者。寫作時的孤獨,大約在此時才獲得補償吧!我向他們揮手,他們喊著、叫著、笑著、興奮著、意外著……而我,雖然那樣安安靜靜地站著不動,內心的激動,卻絕對不亞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万縣,不管它是什么“川東門戶”,不管它是什么“万商之城”,它對我所展現的魅力,始終停留在蚕絲厂門口那一幕上。說實話,我這趟大陸行,常有類似的場面和事件,深深地震撼了我,使我經常陷入一份意外的感動中。這也是我的大陸行中,另一項的收獲吧!
  那天上午去了万縣,下午我們到了石寶寨。
  石寶寨是我們這趟長江之旅的最后一個旅游點,玩完了石寶寨,隆中號就要直航重慶,預計第二天中午抵重慶,這趟長江之游,就結束了。所以,船一停泊在石寶寨碼頭,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昂,而石寶寨本身,聳立在江邊,像一座緊貼石壁的高塔,那么醒目,那么耀眼,似乎對來往船只,都在招手。石寶寨實在是個“奇景”。
  在万縣上游,長江北岸,有一塊巨石如孤峰突起,傲然挺立,形狀像一塊巨大、巨大、巨大……的玉印,据說是女媧補天的時候遺留下來的大石塊。這石峰本身就帶著太多神秘色彩,但有許多傳說故事,歷代下來,大家稱它為“玉印山”。玉印山是天然的奇景,這也罷了。居然,在康熙年間,有人攀上峰頂,筑了一個山寨,上下石山,要用鐵鏈攀爬,腳踩石壁上鑿出的石孔,真是非常辛苦。為什么要建這樣一個山寨,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嘉慶年間,据說,當地人受到了蒼鷹盤旋的啟示,就貼著玉印山,建了一座十二層的樓亭,從山下直達山頂。石寶寨的傳說非常之多,我對傳說一向弄不很清楚,古跡的年代也常犯錯誤。我只對我所看到和接触到的景致發生興趣。我們下了船,一樣要爬一段台階,然后,我們先經過一個朴實的小鎮,才到石寶寨。這小鎮本身,就雅拙古老而饒富幽趣。沿著小小的石板小路,碗蜒上山,路兩邊,是古老的民宅。民宅的小天井、小花園,小圍牆,都非常詩意。連那些民宅的屋瓦,都層層疊疊,特別有韻味,這是我在長江沿岸,看到的,走過的,最有味道的小鎮。
  穿過小鎮,我們到了石寶寨的底層,大家開始往上爬。陳船長對我們說:這石寶寨是一定要爬的,如果上不了頂層,只要上到第九層就夠了。那時,居高臨下,眺望長江,才能領會這石寶寨的趣味!我們往上爬,這才發現,這石寶寨是用木頭搭建的,全部建筑沒有用鐵釘,而用榫頭彼此鑲嵌,真是奇妙极了。每層都有一個圓窗,可以眺望長江,而建筑的一面,就是玉印山的石壁。木頭的支柱都嵌進石壁中,工程實在浩大,建筑得也實在巧妙。這寶塔形的建筑,越往上爬越陡,到了第三層,初霞發現木梯吱吱作響,她的懼高症又發作,說了什么也不肯再上去,就留在底層等我們。我和鑫濤、承賚,繼續往上走,爬了一層又一層,爬得气喘吁吁。但是,每層望出去的景致都不同。“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實在舍不得錯過任何一層!終于上到了第九層,這儿居然有個小天井,有石桌石椅可供休息,繞到里面一看,還有個小小的四合院呢!我不禁歎為觀止地對鑫濤說:“在北京的時候,以為四合院是北京的特產,現在,才發現是中國的特產,無論走到哪儿,都有四合院,連這玉印山的山頂上,也有四合院,真是太妙了!”
  一般游客玩石寶寨,都只爬到第九層就為止了。因為另外三層太陡又太窄,不容易上去。所以,我們到了第九層就停下來,站在那小天井中,迎風而立,看到大江環繞,又看到山下的麥田在風中如波浪般起伏。大麥青小麥黃,麥田中一片黃黃綠綠,像一幅一幅的油畫。真美极了。鑫濤愛得不得了,拿著照相机,東一張西一張拍個沒停。而我那個ENG小組(已化暗為明)居然要求我,爬到第十二層上去,給他們“好好的,名正言順的”拍几個鏡頭!
  熊源美、劉楓、李祖平、陳船長……大家慫恿著。我在“群眾要求”下,只好往上爬,等我爬到第十一層,就后悔了,因為第十二層的梯子是一條一條,中間空的那种,對這种梯子,我有“先天恐懼症。”我從窗口對下面喊:
  “不爬了!到此為止!”
  “不行不行!一定要爬!”大家吼著。李祖平早把机器都架好了,鏡頭對准了十二層的窗口,更加熱烈地喊著,“只剩一層了!拜托你,一定要爬上去呀!”
  我看看那中空的木梯,兩腿發軟。熊源美和劉楓已爬上第十一層,對我說:“如果你不上去,我們抬也要把你抬上去!”
  沒辦法,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終于上了十二層!我從圓窗中探出頭去,向第九層的人揮手,大家一片歡呼聲,我自己也跟著歡呼。
  怪不得有人在這山頂上修寨子,原來站在這最高處,就自然而然的有“万物皆小,唯我獨尊”之感呢!
  石寶寨,是長江上的一顆珍珠。石寶賽,也讓我們流連忘返,愛不忍离。大家下了塔,和初霞會合,人人急先恐后,告訴初霞,她錯過了多少美景。當她知道我居然爬上了第十二層時,不禁大大咂舌,說:
  “我一直以為你很嬌弱,這次游長江,親眼看到你過吊橋、爬高塔,我真對你服了!”
  “你以為我真的那么勇敢嗎?”我笑著說:“我是群眾要求,無可奈何呀!”我們大家笑著、談著,往碼頭上走去,人人心情愉快。就在這時,忽然間,身后傳來一陣又喊又叫的聲音,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大事,大家停下腳步,我回頭一看,只見到一個年輕人,脖子上挂著個照像机,一路喊著叫著,從坡上連跑帶跳地扑奔而來。我惊愕地看著他,他已喘著气,滿頭大汗地停在我面前,對我鞠了個躬,上气不接下气地說:
  “不知道是瓊瑤老師來了,我居然沒有在寨里迎接,實在對不起!剛剛得到消息,我就一路追了過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一疊連聲地說著,弄得我目瞪口呆,滿頭霧水。幸好陳船長赶過來說明:
  “這位是石寶寨的負責人,也就是石寶寨的主管,因為他好年輕,我們都開玩笑,稱呼他寨主。寨主剛剛走開了,不在寨里,得到消息是你來了,他才赶來……
  “是,是,是!”寨主因為奔跑,頭發都被汗水貼在額上,看來有些狼狽。但他卻很威風地對那些圍過來看我的人群大叫了一聲:“快去拿一張宣紙,還有毛筆和硯台,我們要請瓊瑤老師題字!”我一听,差一點暈倒。從小就怕毛筆,一生也沒練過字,居然有人要我題字。我慌忙說:
  “我不會寫毛筆字!不能題字,你要題字干什么?”
  “去刻在石寶寨的石壁上!”
  我一惊,又差點暈倒。赶快振作了一下,去看看他有沒有在開我的玩笑。但那寨主一臉的激動,似乎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承賚急忙赶上來,為我解圍,對那寨主說:
  “題字就不必了!寨主從山上追到山下,跑得好辛苦!讓我幫你用你的照相机,給你和瓊瑤拍張合影吧!”
  一句話提醒了寨主,他立刻把脖子上的照相机取下,交給承賚,一面對承賚左鞠一個躬,右鞠一個躬,感激万分地說:“謝謝!謝謝!謝謝!”他整整頭發,又說:“要把石寶寨拍進去啊!”我走過去,和他合影,一張不夠,又照了好多好多張。他一面拍照,一面左指揮,右指揮地對村民吼叫:
  “拿宣紙啊!要全張的!快啊!筆要拿最好的,多拿几支來啊……”原來他還沒有放棄題字,我心惊不已。一直對他解釋我不會書法,而他卻听也不听,開始慌慌張張地告訴我,他一共看了我多少本書,今天我居然會出現在他眼前,他太興奮了……我們兩個,就在那儿各說各話,各人急各人的,就在此時,宣紙拿來了,筆也拿來了,我的天啊,我真的要暈倒了。鑫濤眼見我要受窘,很快地走上前來,遞給我一支簽字筆:“不要用毛筆了,”鑫濤說:“簽字筆就行了。”說著,他看向寨主:“給你題一句話吧!好不好?”
  “好!好!好!”寨主又一疊連聲地說。
  我拿了簽字筆,認真地看了那寨主一眼:
  “你千万不要去刻在石壁上啊,否則,會讓我大大丟臉啊!”他也不知道听進去沒有,只是一直鞠躬。我題了字,簽了名。抬頭一看,全船的旅客都上了船在等我。我慌忙和他握手告別:“寨主,好好照顧石寶寨啊!明年我會帶弟弟妹妹再來參觀!”“真的嗎?”他眼中閃著光,大叫著:“早點通知我,我好迎接你啊!”我們對他揮手,他不肯走,一直追到船邊。我們上了船,他還在岸上揮手。船發動了,离開了碼頭,他還在碼頭上揮手……“唉!”初霞歎了口气,“要不感動,也很難呀!”
  真的,我就常常陷入這种感動的情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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