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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帘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韓佩吟倚窗站著,望著窗外那一團雨霧。小院落里的雜草又長起來了,這些日子,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去整理這小院子。牆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輕輕的搖曳,那下垂的枝椏上,孤零零的吊著一朵黃色的花朵,給人一种好單薄、好脆弱的感覺。最怕這种天气,最怕這濕漉漉的雨季,最怕這暮春時節,也最怕這寒意襲人的清晨。每一個新的一天,都只是舊日子的延續,如果生活里沒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歲月這樣一日复一日的滾過去,到底為了些什么。
  昨天收到了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膽敢不參加我的婚禮,你結婚時我們姐妹就全体不到!”
  

  虞頌蘅終于也要結婚了,讀中學時,她說過要抱獨身主義:“才不會嫁給那些臭男生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將成為她終身的伴侶和倚靠。本來嗎,虞頌蘅今年也廿五歲了,廿五和十六七歲到底是個漫長的差距。所做所為所想所思都不會再一樣了。廿五歲!佩吟悚然一惊。兩年前,她參加過虞頌萍的婚禮,現在是虞頌蘅,下次該輪到誰?虞頌蕊嗎?不,頌蕊還是孩子,當佩吟和頌蘅高中同學時,頌蕊還在讀小學呢!可是,現在呢?頌蕊也念大學二年級了!時間,怎么這樣快呢?她茫然的瞪著窗玻璃,心里亂糟糟的想著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熱气凝成了一團白霧,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識的,她抬起手來,在那窗玻璃的霧气上寫下了一個數目字:“26”,26,她又寫了一個,再寫了一個,沒什么思想,沒什么目的,只是一再重复這個數字,直到母親的聲音在臥室里尖銳的響起來:“佩吟!佩吟!”“噢!”她低應一聲,轉過身子,往母親房里跑去。在走往母親房間的最后一剎那,她對自己的窗子再望了一眼,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這是她今年的年齡!
  一走進母親的房間,那股陰暗的、潮濕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藥味、酒精味、霉味就對她扑鼻而來。母親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著身子,直著喉嚨,不停的喊著:
  “佩吟!佩吟!佩吟!”
  “來了!來了!”她三腳兩步的跑到母親床前,用手扶住母親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一疊連聲的問:
  “怎么了?媽?想下床走走嗎?要去洗手間嗎?我扶你去!”她彎下身子,在母親床下找拖鞋。
  “不不!”母親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子,帶著种難言的恐懼和畏怯,顫巍巍的說:“有……有個人,在……在窗子外面偷看我。”又來了。佩吟心里掠過一陣又無奈又無助的感覺。放開了母親,她徑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開,迎進一屋子涼涼的、帶著雨意的寒風。她看著窗外,母親的窗子朝著后院,院子里舖著水泥,空落落的,除了有條晒衣繩從兩面牆上拉在空中,橫跨了小院之外,院里什么都沒有。當然什么都沒有。“沒有人,媽。”她從窗前折回母親床邊:“你瞧,窗子外面根本沒人,是你在做惡夢,你一定被惡夢嚇醒了!”
  “胡說!”母親煩躁而暴怒起來:“我根本沒睡覺,怎么會做夢?我一夜都沒睡著,我睡不著。窗子外面有人,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滿臉大胡子?佩吟吸了口气,在他們家庭接触過的人里面,只有一個人是滿臉大胡子:鐘醫生!給佩華開刀的鐘醫生!又來了!這永無休止的問題!這無法解除的心靈枷鎖!又來了。她微喟著搖搖頭:“那是幻覺,媽。”她的聲音空洞而無力,只是一再重复著:“窗外根本沒有人,什么大胡子小胡子都沒有!你在幻想……”“我沒有幻想!”母親生气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枯瘦的手用力拍打著床沿,惡狠狠的盯著佩吟,怒吼著說:“你和他們是一伙的,你也要謀害我!我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瘋人院去!你故意說沒有人,你這個不仁不義不孝的坏東西!我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來!叫佩華來!我要告訴佩華,只有佩華孝順我,体貼我,你去叫佩華來,你去!你快去……”佩吟怜恤的望著母親,心底擰結成了一團痛楚。她無言的后退,退向門邊,心里憂傷的想著:人類,那么聰明的動物,發明了各种科學,可以飛越太空,直達月球,卻沒有藥物能醫治心靈的疾病!她默默的后退,在母親的大吼大叫下后退,退到門邊,她和聞聲而來的韓永修撞了個滿怀。韓永修顯然是被吵醒的,他還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帶子,嘴里急急的問著:“怎么回事?又怎么了?”
  佩吟回頭,仰望著滿頭白發的父親。怎么?父親才只有五十五歲,就已經白發蒼蒼了?歲月難道對韓家就特別無情嗎?她的眼光和韓永修的眼光接触了,她搖了搖頭,哀傷的、輕聲低語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華!”
  韓永修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儿了,他望著女儿,佩吟的臉色陰暗,眼神凄楚,她修長的細佻身材,看來竟像枝風中的蘆葦。青春呢?佩吟的臉上已沒有青春。這些年來,這個家像個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點一滴的把青春的歡樂從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几歲呢,為什么要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時間,她對妻子臥病的同情還赶不上對女儿失去歡樂的歉疚。他伸手壓在佩吟的肩上,溫存的低問:
  “她又罵你了?”
  佩吟勉強的微笑了笑。
  “已經成為習慣了。”她說,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韓永修眼底的怜惜更深切了,這眼光触痛了佩吟,她那么了解父親,包括父親對自己的歉疚和愛怜,一時間,她很想扑進父親怀里去,像童年時受了委屈般,扑在父親怀里大哭一場。可是,現在不行了,父親肩上的負荷已經夠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于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輕快的說:“爸,今天你要照顧她了,我一整天的課,晚上,我還要去趙自耕家……爸,你听說過趙自耕嗎?”
  “你是說——那個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獄的大律師趙自耕?很有名气的趙自耕?”“是的。”“你去做什么?”“找個兼差,咱們家這樣不行,媽媽需要人特別照顧,我想多賺點錢,請個阿巴桑來家里,一方面照顧媽媽,讓您能專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飯,讓我能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那趙自耕需要你做什么?女秘書嗎?我并不太同意你放棄教書工作。你是個好教員。”
  “不,完全不是。他要請一個有經驗的中學教員,來教他的女儿,他拜托我們校長,校長推荐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還是教書,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師?”“是。”“他女儿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歲吧!因為她去年沒考上大學,她爸爸才要給她請家教……”
  “十八九歲?”韓永修惊歎著:“那豈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涂了!”佩吟的笑容里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經好老了!”
  “老?”韓永修本能的一怔,這個字竟從佩吟的嘴里吐出來?簡直是奇怪极了,他愕然的看著女儿,正要說什么,屋里已傳出一陣尖銳的呼喚聲:
  “佩華!佩華!你快進來!我听到你的聲音了!佩華,你在花園里干什么?不要一個勁儿念書呀!眼睛都近視了!佩華!佩華!佩華……快進來呀……”
  韓永修咬了咬牙,放開佩吟,他快步的走進了臥室,直沖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輕悄的往自己房間走去,她听到父親的聲音,那樣蒼涼,那樣悲苦,那樣無奈,而又那樣真實的、誠摯的,也是“殘酷的”在說著:“素洁,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們早就失去佩華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須承認這事實,是鐘大夫給他開的刀,記得嗎?他在手術台上就死了!記得嗎?他只活到十七歲……”“胡說!”母親在尖叫著:“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不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為什么你們要包圍著我?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佩華!我要佩華!我要佩華……”她的聲音變成了凄厲的狂叫:“我要佩華……”
  佩吟忽然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不自禁的用雙手緊緊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這凄厲的呼喚。六年了!她呼喚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喚得回一個早已死去的儿子呢?
  她沖回自己的臥房,很快的關上房門,似乎想把那凄厲的呼喚關在門外。站在房子中間,她慢吞吞的轉過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視著書桌,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作文本、周記本、習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業本上,有一張刺目的紅帖子。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她費力的把目光從那請帖上移開,下意識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還沒有化開,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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