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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是陰歷十五。每逢初一和十五,雪珂照例要去廟里上香。以前在北京時,她去香山,去臥佛寺,去碧云寺。現在到了承德,她最常去的是普宁寺。其實,去普宁寺是羅老太太的習慣,初一、十五也是羅家上香祈福的日子。對雪珂來說,任何廟宇代表的意義都一樣,任何菩薩代表的意義也都一樣。站在菩薩面前,她已不再為自己的未來祈禱,只為遠在天邊,音訊全無的亞蒙、孩子、周嬤祈禱: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恨綿綿無絕期。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天,三輛馬車浩浩蕩蕩而來,羅家全家到了普宁寺。
  寺前,有一個大廣場,場中,照例有各种小販在賣東西,有的賣香燭,有的賣捏面人,有的賣鞋子,有的賣風箏和日用品……廟前,總是滿熱鬧的。來上香的達官貴人和善男信女,多半都扶老攜幼,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各种人等,都會在廟前來往穿梭。
  這天,羅家大小,到了普宁寺,這天,高寒主仆,也到了普宁寺。寺邊,有一棵大樹,高寒隱在那棵大樹下,已經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了。阿德騎著一輛腳踏車,在寺前寺后,廣場上,偏殿上,馬路上……各處巡邏。不時騎過來對高寒簡報一下:“還沒看到他們來,但是,他們一定會來的!我已經打听得清清楚楚,不會出錯的!”
  過了一會儿,阿德又騎過來,再三叮囑:
  “少爺,見著了人,你可不能莽撞,先遠遠的瞧一瞧是怎么個情景再說,她身邊一定跟著許多人,你可別打草惊蛇,弄得不可收拾!”“阿德,”高寒壓抑著,歎口气說:“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輕重厲害的!今天,我什么都不會做,我只要先看看,王爺說她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到底是真是假……”“呵呵,少爺,”阿德瞻著高寒,搖搖頭。“我對你還真有點不放心,你怎么可能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是幸福還是不幸福!”“會知道的!”高寒深深的呼吸著,眼光落在每一輛新到的車子上,搜尋著記憶中的身影。“我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斷定’她在過怎樣的日子……”他陡的一震:“來了!”他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來了!這三輛馬車,一定就是了!”
  第一輛車子停下,馮媽扶出了羅老太。
  第二輛跟著停下,翡翠攙出了雪珂。
  “翡翠!雪珂!”高寒低喊著,再也看不到其他下車的人了,他的眼光死死的盯著雪珂。雪珂雪珂,這名字,在醒時夢里,都呼喚了千千万万次!這面龐,這眼睛,這身形……在每個記憶中,都如此鮮明。而現在,雪珂竟在眼前了!依然是秀發如云,依然是身材裊娜,依然是亭亭玉立,依然是眉眼盈盈……高寒的心狂跳著,手心里沁著冷汗,整個人往前仆著,似乎隨時准備沖出去。
  “少爺!”阿德警告的喊,低聲說:“你就站在這儿別動,看著就好,千万別出去!羅家似乎全家出動了!”
  一個小男孩,忽然對著樹下飛奔而來。
  “娘!娘!”玉麟喊著:“有個小猴儿!好可愛的小猴儿!我要小猴儿!”嘉珊正在攙著老太上台階。雪珂急忙追著玉麟過來。
  “玉麟!”雪珂嚷著。“別亂跑呀!快回來,等會儿奶奶生气了!”“不行不行!”玉麟直奔到樹下,站在一個賣猴子的小販面前,興奮無比的嚷:“我要小猴儿!”
  雪珂追到樹下來了,一把牽住玉麟的手。
  高寒差點從樹后面栽了出去。
  “原來,她已經有個儿子了!”高寒的手指,深深嵌進樹干的隙縫中去。“她和羅至剛的儿子!那么,她不會再眷戀那失去的女儿了!”他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情緒激動澎湃,簡直不能自己。“好了,別教奶奶等咱們!”雪珂要拉玉麟走。
  “不要嘛,我要跟小猴儿玩!”
  原來,樹下有個年輕人,手里牽了只小猴子,肩上又坐著兩只小猴子,正在那儿賣猴子。
  “這位太太!”年輕人對雪珂笑嘻嘻的說:“給你的少爺買只小猴吧!小猴儿通人性,又會表演!來!給小少爺敬個禮,敬禮!敬禮!”年輕人把肩上的猴子一逗,那猴儿真的對玉麟敬了個禮。玉麟樂坏了,拍手直笑。
  小猴儿見玉麟拍手,也拍起手來。
  玉麟簡直著迷了,纏著雪珂,直嚷直叫:
  “給我買小猴儿嘛,不管不管,我要小猴儿嘛!”
  雪珂回頭望,老太太已經站定,對這邊不耐的看過來。雪珂心一慌,拉著玉麟,急著想走。
  “玉麟乖,你瞧奶奶生气了!”
  年輕人急忙上前,笑嘻嘻的對雪珂一攔:
  “別急著走哇!太太!你家少爺心地好,模樣好,養只猴儿可以訓練他的耐心,對他有百利而無害!何況,看你們這樣子,也知道你家大富大貴,猴儿賣得便宜,只要十個銅板,買了吧!”“對不起,”雪珂陪笑的看著年輕人。“我們家不能養小動物,子孩子不了解家里規矩,對不起……”
  雪珂話未說完,老太、至剛、翡翠……都已來到身邊。翡翠一臉著急的喊:“格格!”“格格?”老太的聲音高了八度。“什么時代了,還有格格?那有個格格如此輕浮,上香不進廟門儿,盡在廟外面磨菇?這儿是有觀音呢?還是有如來?”老太怒瞪著雪珂:“到羅家這么多年了,規矩還沒學會嗎?”
  “娘……”雪珂聲音啞了,眼中已迅速充淚。
  至剛一步跨上前來,伸手就掐住了雪珂的胳臂,他那練過鐵砂掌的手指和鐵鉗一樣硬,緊緊的箍住了她。
  “眼淚收回去!”他命令的低語。“你做出這副委屈樣子要給誰看?一出門就削我面子,回家讓我跟你好好算帳!”至剛咬牙切齒:“走!”雪珂腳步蹌踉著,像一個被押解的囚犯,跟著大伙儿走往廟里去了。高寒血脈憤張,激動万分,一回頭,就緊抓住了阿德,痛楚的喊出來:“你認為這种樣子,像是幸福和美滿嗎?阿德,我沒辦法對我所看到的一切,置之不理!我要留下來,我要找出謎底,我要……救我的雪珂!”雪珂這天的日子,是非常難受的。
  一回到家里,老太太就把雪珂的左手往桌上一拋,那左手的小指上,自從斷指之后,八年來,都戴著一個純金的指套。老太指著指套,疾言厲色的說:
  “不要以為已經受過教訓,就可以一錯再錯!這個指套,難道還不能讓你變得端庄起來嗎?你看嘉珊,她雖是二房,也沒有像你這樣,和一個耍猴子的人也能有說有笑,眉來眼去!”
  “娘……”雪珂顫抖著喊了一聲,想解釋。
  “不要解釋!”老太喝止,厭惡的看著雪珂。“你實在不配喊我娘!八年來,我們羅家一直容忍著你,沒把你休了,是你的造化!你應該感激涕零才是!為了至剛的面子,我們把所有的羞辱,都咽在肚子里,你自己該心里有數,我們對你的容忍和包涵!不要考驗我們,不要惹我們,如果你再有一丁點儿差錯,我們不是休了你,沒那么便宜!我會讓你……”老太從齒縫里擠出聲音來:“度日如年的!听見了沒有?”
  “听見了!”雪珂含淚回答。
  這天的罪,并沒有受完,到了晚上,至剛拎著一壺酒,闖入了雪珂房里。“雪珂!來陪我喝酒!”
  雪珂走過去,默默的為至剛斟酒,翡翠忙著從廚房端來小菜,又忙著布碗布筷。至剛斜睨著雪珂,眼神是陰郁而痛楚的。驟然間,他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
  “笑!”他命令的說:“對我笑!”
  雪珂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擠出了一滴淚水。
  “你!混帳!”至剛把雪珂用力一推,雪珂撞上了床柱,差點跌到地下去,翡翠慌忙扶住,回頭惊喊:
  “少爺!”“你滾出去!”至剛抓住翡翠的肩,就往門外推:“出去!出去!那有這樣不識趣的丫頭,杵在別人夫妻中間礙手礙腳!你再這樣不懂事,我就把你送到吳將軍府里去!看你長得還標致,說不定吳將軍會把你賞給他手下的那個親信當姨太太!”雪珂一惊,真的害怕。吳將軍是段氏政府中的要員,駐守承德,經常去北京,聲名赫赫。至剛雖已退出政壇,和吳將軍卻拜了把子,一起听戲,一起打獵,也一起做些生意。兩年前,羅家有個丫頭,和一個小廝私奔,就是吳將軍幫至剛追了回來,小廝被槍斃,丫頭跳了井。至剛則指桑罵槐的對雪珂嚷:“我們羅家,一定祖墳葬得不好,怎么總出些丟人現眼的事!以后無論有誰不規矩,絕對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雪珂怕吳將軍,承德人人怕吳將軍,翡翠也怕。對雪珂無助的看了一眼,翡翠只好怀著一顆不安的心,匆匆离去。
  翡翠一走,至剛就甩上了房門。
  “雪珂,到床上去!”他簡單明了的說。
  雪珂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難堪,她挺了挺胸。
  “我不要!”“你說什么?”至剛大聲問,气得發抖。“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嗎?你卻冷冰冰的像一個冰柱!你身上沒熱气嗎?你卻有熱气為別人赴湯蹈火!我真想撕裂你,撕開你,看看你這個冷漠的皮囊里,包藏著怎樣的一顆心……”他糾纏著她,伸手去拉她胸前的衣服。“至剛!”雪珂一閃,閃開了他,伸出雙手去,她握住了他那狂暴的手,哀懇的說:“八年了!至剛,我們這种彼此折磨的生活,已經過了八年了!你是這樣一個外表英俊,內心善良,帶著豪爽之气,俠气之心的一個人,你為什么苦苦和我過不去?你已經有了嘉珊了,有玉麟了,等于有個好幸福的家庭了!你就把這個不完美的我,給丟在一邊冷凍起來,讓我去自生自滅吧!”“這就是你的期望?”至剛盯著雪珂,聲音里夾帶著深沉的痛楚和強烈嫉妒。“你不必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來形容我!我既不善良也不豪爽,我小器,我自私,我虛榮,我嫉妒……我恨你!”他搖撼著她,瘋狂般的搖撼著她,大吼大叫著:“從新婚之夜開始,你就期望我把你冷凍!別的妻子對丈夫唯命是從,巴結討好,生怕不得寵,你呢?卻生怕會得寵!你怎么可以這樣羞辱一個做丈夫的心?踐踏一個男人的自尊?我恨你!但是,我不讓你平靜,我也不給你安宁,我更不許你去自生自滅,我就是要折磨你……”
  “不!不要!”雪珂凄然的大喊:“你放了我吧!你饒了我吧!”雪珂想奪門而逃,至剛把她捉了回來,兩人開始拉扯掙扎,各喊各的。酒壺酒杯在拉扯中翻落地上,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同一時間,小雨點抱著一疊干淨且摺好的被單,沿著回廊走向雪珂的臥房,嘴里還在喃喃背誦:
  “馮媽交代的,第一件事,給少奶奶送被單,然后第二件事,去二姨太房里收換洗的衣裳,第三件事,去問老太太吃什么消夜,第四……”小雨點突然站住了,听到雪珂房里惊天動地的聲響,又一眼看到翡翠,站在門外直發抖。小雨點大惊失色,惊慌的問:“是誰……在欺侮少奶奶呀!”
  才問完,她又听到雪珂一聲尖叫:
  “不要碰我!請你饒了我,饒了我……”
  小雨點不假思索,就跑過去把房門一把推開,翡翠忙奔過來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小雨點跑了進去,慌慌張張的喊著:“少奶奶!你怎么了?是誰……”
  至剛回頭看,目眥盡裂。
  “又是你這個臭丫頭!”至剛一揮手,給了小雨點一耳光,小雨點往后翻跌,被單落了一地,她小小的身子,摔落在后面的翡翠身上。這一陣大鬧,終于把老太太和嘉珊都惊動了。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心中已經有數,對雪珂不屑的輕哼了一聲,她抬頭看著至剛,責備的說:“什么事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鬧得全家不宁?”
  嘉珊奔過來,急忙用小手絹給至剛擦汗,拉著他的胳臂,賠笑的說:“好了!好了!我讓香菱重新燙一壺酒來,陪你好好的喝兩杯!走吧!”嘉珊拉著至剛走了。老太太死瞪著雪珂。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太太的聲音堅硬如寒冰。“咱們走著瞧!”一轉身,老太太也走了。
  雪珂惊魂甫定,和翡翠兩人都奔過去檢查小雨點。
  “小雨點,傷到了沒有?前几天挨打還沒好,又摔這么一跤,快起來給我看看!”雪珂說,去扶小雨點。
  小雨點呆呆坐在地上,瞪視著一地的被單,不言也不語。
  “小雨點,”翡翠不禁怔了怔。“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嚇傻了?少奶奶在問你話呢!”
  小雨點這才抬頭,怯怯的看著兩人,臉上,挂下兩行淚珠。“我完了!”她小小聲的說:“我弄髒了被單,回去馮媽一定要打我的!”雪珂心中一痛,深深的看了小雨點一眼,就一把把她緊摟怀中。“原來,馮媽常常打你,是不是?”她說,怜惜的摸著小雨點的頭。“你奶奶真是選錯了人家呀!承德几千几百戶人家,她怎么會偏偏把你送到羅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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