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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努達海父子這場架,打得兩個人都身心俱傷,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父子倆見了面都不說話。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的療治著自己的傷口。為了避免尷尬場面,兩人都盡量避開見面的机會。驥遠變得很不愛回家,常常在外面逗留到深更半夜。努達海下了朝,總是直奔望月小筑,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里,卻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其實,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滿了后悔和沮喪,但,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倔強,誰都不愿先去解這個結。
  這种僵局,一直延續到夔東十三家軍的軍情傳來,巫山再度成為朝廷大患的時候,兩人才在朝廷上,針鋒相對的說起話來。這天,皇上登上御座,眾臣叩見,羅列兩旁。皇上憂心忡忡的看著文武百官,十分煩惱的說:
  “八百里加急連夜到京,這夔東十三家軍勢如破竹,我軍又敗下陣來,安南將軍殉職!如今十三家軍已威脅到整個四川地區,令朕寢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眾臣一听是十三家軍,大家都面面相覷,接著就紛紛低下頭去,沉默不語。就在此時,忽然有個人排眾而出,朗聲說道:“臣請旨,請皇上讓臣帶兵去打這一仗!”
  大家惊愕的看過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歲的驥遠。皇上一怔,說:“你?”“臣蒙皇上恩寵,一路加官封爵,卻在宮中坐食俸祿,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時國家有難,正是臣為朝廷效力,忠君報國的時候到了,請皇上降旨,讓臣帶兵前往,定當誓死保家衛國!”皇上還來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個人排眾而出了:“皇上容稟,驥遠血气方剛,自告奮勇,固然是勇气可嘉,但是率軍打仗,非同小可,責任重大,而且我軍屢戰屢敗,可見十三家軍非等閒之輩。驥遠未曾出過京畿,又毫無實際作戰的經驗,如何能擔此重任?臣懇請皇上,讓臣帶兵前去,以雪前恥!臣已有上次作戰之經驗,又抱必胜之決心,或可力殲強敵,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努達海。
  驥遠見努達海這樣說,就有些急了,連忙對皇上躬身行禮,接口說:“臣雖然不曾打過仗,并不表示臣不會打仗,何況臣自幼習武,飽讀兵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戰場!家父為國盡力,已征戰無數,請將這次机會,給身為人子的驥遠,免去家父馳騁疆場,戎馬倥傯的操勞!”
  “臣斗膽直言,”努達海立即說道:“臣今年才四十二歲,正是壯年,有身經百戰的經驗,有戴罪立功的決心,何況對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實在沒有不派遣臣去,而派遣驥遠去的道理……”皇上看著這父子二人,真是感動极了。
  “好了,好了,你們父子二人,爭先恐后的要為朝廷效命,實在讓我感動。不過,努達海說的很有道理,這夔東十三家軍,不是尋常的軍隊,除非是沙場老將,不足以擔當大任,所以,朕決定以努達海為靖寇大將軍,統帥三万人馬,即日出發!”努達海立刻大聲說:“臣遵旨!”“皇上!”驥遠著急的喊:“臣不在乎挂不挂帥,也不在乎功名利祿,只想出去打仗,做點有志气,有意義的事!請皇上恩准,讓臣跟在阿瑪旗下,一同前去殲敵!官職頭銜都不要!”努達海一陣震動,深深的看了驥遠一眼,急在心里,不得不又接口:“皇上,驥遠是臣的獨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讓家中沒有男丁……”“獨子就必須在脂粉堆中打轉,在金絲籠中豢養嗎?人說虎父無犬子,又說強將手下無弱兵,阿瑪身為朝廷武將,難道不知道奔馳沙場,奮勇殺敵,才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志向嗎?”皇上一拍御座的扶手,龍心大悅。稱贊著說:
  “好极了!倘若我大清朝眾卿,人人像你們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朕就命你為副將軍,隨父出征吧!驥遠,你好好的給朕出一口气!”
  “喳!”驥遠大聲應著:“臣謹遵圣諭!”
  努達海至此,已無話可說,看著豪气干云的驥遠,他忽然覺得,驥遠終于脫茧而出了。他心里十分明白,驥遠的請纓殺敵,和自己的自告奮勇,有相同的原因,這場家庭的戰爭,已經使兩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個小戰場,挪到大戰場上去。不如讓這個不知何去何從的自己,去面對一場真正的廝殺!看著驥遠那張稚气未除的臉孔,想到戰場上的刀劍無情,他的內心隱隱作痛,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緒里,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驕傲。此時此刻,對驥遠的憤怒,已經變得虛無縹緲了。這天晚上,整個的將軍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混亂里。大廳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塊儿,人人激動,個個傷心。老夫人惶惶然的看看驥遠,又看看努達海,再去看看驥遠,又再去看看努達海,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臉上梭巡,完全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不住口的問:“這事已經定案了嗎?還有沒有轉圜的余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圣命?”她的眼光停在努達海臉上了:“你怎么不試圖阻止?驥遠還是個孩子呀!他又剛剛成親不久,怎么能上戰場?何況又是那個十三家軍!又要上巫山……”
  “奶奶!”驥遠喊:“您老人家別去破坏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机會!是我一再請命,皇上才恩准我去的!”“你一再請命?”塞雅臉色灰敗,語气不穩:“你為什么要請命呢?你從沒有打過仗,皇上怎么會讓你去呢?”
  “你們不要大難臨頭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個第一次,阿瑪不也是從第一次開始的嗎?身為將門之子,遲早要上戰場,這應該是你們大家都有心理准備的事!事實上,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終于等到了,我興奮得很,你們大家,也該為我高興才對!”“驥遠說的很對!”努達海開了口:“這是遲早要開始的事,与其讓他跟著別人,不如讓他跟著我!”
  “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場,怎不教人加倍擔心呢?”
  “阿瑪!驥遠!”珞琳知道,圣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變的了。父子同上戰場,已成定局。就奔了過去,一手拉著努達海,一手拉著驥遠,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感動的聲調嚷著:“我真為你們兩個而驕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打仗!將帥同門,父子聯手,這是咱們家最大的榮光啊!可是,你們兩個,一定一定……”她加強了語气,重复的說:“一定一定要為了我們,保護自己,毫發無傷的回來啊!”
  這樣一篇話,激動了老夫人,含淚向前,也把兩個人的手握住了。“珞琳說進了我的心坎里!真的,我的儿子,我的孫子呀,你們兩個,要彼此照顧,彼此幫忙,父子一心,聯手殲敵才是!去打一個漂漂亮亮的胜仗回來,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拋開了吧!”“額娘,”努達海正色的,誠懇的說:“您放心!我們父子兩個,會如您金口所說,打一個漂漂亮亮的胜仗回來!”
  “是!”驥遠此時,已雄心万丈了。“奶奶,額娘,珞琳,塞雅……你們都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打贏這一仗,等我們凱旋歸來的時候,我保證,會給你們一個嶄新的驥遠!”
  “我已經看到這個嶄新的驥遠了!”珞琳說。
  塞雅見到驥遠神采飛揚的樣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該高興還是該憂傷?是覺得驕傲還是覺得失落?心情真是复雜极了。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雜的是雁姬,在這全家聚集的大廳里,大家都有共同的愛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視著驥遠,這十月怀胎,二十年朝夕相處的儿子,即將遠別,對她而言,豈是“不舍”二字能夠涵蓋?她的心,根本就碎了。當了二十年將軍之妻,她早已嘗盡了等待和提心吊膽的滋味。現在,眼看丈夫和儿子將一起遠去,她只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軀殼,這副軀殼中什么都沒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蟬翼,風吹一吹就會隨風而去。沒有心的軀殼是不會思想的,薄如蟬翼的軀殼是不會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紛至沓來,每個思維中都是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著,每一下的痛楚里都燃燒著恐懼。她將失去他們兩個了!這樣的家,終于逼走他們兩個了!就在這凄凄然又茫茫然的時刻里,努達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視著她,啞聲的說:
  “我和驥遠,把整個的家,托付給你了!每次我出門征戰,你都為我刻苦持家,讓我沒有后顧之憂,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給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交給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聲巨響,那顆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間又裝回到軀体里去了。她張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視著努達海,囁嚅的說:“你……你?”她說不出口的是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穩的說,答复了她內心的問話。“至于驥遠,你就把他交給我吧!”
  淚水,頓時間沖破了所有的防線,從雁姬眼中,滾落了下來。當努達海回到望月小筑的時候,新月已經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緊張相比,她顯得平靜而忙碌。她正忙著在整理行裝,把努達海的貼身衣物,都收拾出來,一一折疊,准備打包。她也給自己准備了一些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綾羅綢緞,都已經用不著了,銅環首飾,也都用不著了。除了胸前仍然佩戴著那條新月項鏈,她把其他的首飾都交給了云娃。握著云娃的手,她鄭重的托付:
  “克善就交給你和莽古泰了!你們是他的嬤嬤爹和嬤嬤媽,事實上,也和親爹親媽沒什么不同了。我走了以后,你們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么事,去找她們,她們一定會幫忙的。万一這儿住不下去的時候,就進宮去見太后。克善是個親王,遲早要獨立門戶的!你們兩個好好跟著他!”
  听到新月的語气,頗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云娃急得心都碎了。“格格,你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她問。“你說呢?”新月不答,卻反問了一句。
  云娃思前想后,答不出話來了。
  “那么,和上次一樣,讓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這儿照顧克善!”“不!上次我是單身去找努達海,所以讓莽古泰隨行,這次我是和努達海一起走,有整個大軍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們!假若你們心中有我,就為我好好照顧克善吧!”正討論著,努達海進來了,一看到室內的行裝,和正在生气的克善,努達海已經了解新月的決心了。示意云娃把克善帶了出去,他關上房門,轉過身子來,面對著新月。
  “新月,听我說,我不能帶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雙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注視著他的眼睛,靜靜的說:“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視著她的眼睛,嚴肅的說: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帶你去!可是,現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讓你分我的心,也不能不給弟兄們做個表率,我不能帶你去!如果你愛我,就在家里等我回來!”
  “我試過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會再試第二次!”她依舊平平靜靜的說:“荊州之役以后,我曾經跟著你行軍三個月。巫山之役,我又跟著你的軍隊,走了一個月才回到北京。對我來說,行軍一點也不陌生。在你的軍隊里,一直有軍眷隨行,做一些雜役的工作,我去參加她們,一路上為你們服務,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我,絕不哭哭啼啼,絕不娘娘腔,絕不拖泥帶水!我不會是你的負擔,我會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這里,你才會牽腸挂肚,不知道我好不好,會不會和雁姬又鬧得天下大亂,也不知道我會不會熬不住這股相思,又翻山越岭的追了你去!那樣,才會分你的心!”她對他肯定的點點頭:“相信我,我說的一定有道理!絕不會錯!”
  他盯著她,仍然搖頭。
  “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不能讓你去!那些軍中雇佣的婦女,都是些膘悍的女子,她們騎馬奔馳,有時比男人都強悍。你怎能和她們相提并論?”
  “你忘了我是端親王的女儿了?你忘了我的馬上功夫,是多么高強了?你甚至忘了,我們來自關外,是大清朝的儿女,都是在馬背上翻翻滾滾長大的了?”
  他仍然搖頭。“我不能讓你吃這种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險的地方去……”“你已經下定決心,就是不要帶我去了,是不是?”她問。
  “是!”“好!”她簡單的說:“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這條路,你很熟,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雙手扳起了她的臉孔:“你要不要講道理?”
  “道理,我已經跟你講了一大堆了。我現在不跟你講道理了。我只要告訴你,你允許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許我跟你一起去,我還是會跟著你!我這一生,再也不要和你分開,跟你是跟定了!無論你說什么,無論你用軟的硬的,你反正赶不走我!”
  他凝視著她。她仰著臉,堅定的,果斷的回視著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耀著光華。整個臉孔,都發著光,綻放出一种無比美麗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入怀中,他緊緊的抱住了她,低歎著說:“好了,我投降了,我帶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這樣牽系著我的心,我們兩個,誰都逃不開誰了!如果不帶著你,說不定我沒有被敵人打死,先被思念給殺死了!”
  新月將跟隨努達海一起去戰場,這件事,再度震動了將軍府,震動了府中的每一個人。但是,大家仔細尋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對這件事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在惊怔之余,都不能不對新月的勇气和決心,生出一种惊歎的情緒來。連日來,大家都忙忙亂亂的,准備著父子二人的行裝,也忙忙亂亂的,整理著臨別前的思緒。到了別离時候,時間就過得特別的快,轉眼間,已是臨別前夕。塞雅看著即將起程的驥遠,實在是愁腸百折,難過极了。她心里藏著一個小秘密,一直到了這臨別前夕,都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驥遠看到塞雅一直淚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后,實在有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里就生出一种怜惜來。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誠摯的說:
  “塞雅,請原諒我不好的地方,記住我好的地方。這次遠行,對我意義非凡,我覺得,它會讓我脫胎換骨,變成你喜歡的那個驥遠!”“你一直是我喜歡的驥遠呀!”塞雅坦白的說著,淚珠挂在睫毛上,搖搖欲墜。“是我不夠好,常常惹你生气。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討你喜歡呀!有時就會討錯了方向,越弄越擰。現在,我有一點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柔聲的說:“我向你保證,我會小心,會照顧自己,我有一個很強烈的預感,我和阿瑪,一定會打贏這一仗!你知道嗎?自從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感覺,我有信心,這一趟我一定會大展身手,你應該對我也充滿信心才是!”
  她一個激動下,終于握緊了他的手,熱烈的喊著說:
  “請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呀!因為已經不是我一個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不是為了肚子里這條小生命,我一定會學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現在我走不了,只能在這儿等你啊……”“什么?”驥遠大惊:“你有了孩子?你确定嗎?怎么都不說呢?”“我還來不及說,你就請了命,再去打仗了呀!想說,怕你牽挂,不說,又怕你不牽挂,真不知道怎樣是好……”塞雅說著,一陣心酸,淚珠終于懸不穩了,成串的掉了出來。才一落淚,她就想起驥遠說過,不喜歡看她掉眼淚,于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里胡亂的說著:“對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這樣孩子气,不成熟嘛……”
  驥遠心中一熱,伸手就把塞雅拉進了怀里,用一雙有力的胳臂,把她緊緊的箍著,激動的說:
  “我喜歡你的笑,也喜歡你的淚,更喜歡你的孩子气,不要去改掉你的個性,忘掉我的胡言亂語吧!并且,你一定要幫我一個忙……”“是什么?”她抬起頭來,積极的問。
  “幫我照顧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著他,淚,還在眼眶里轉著,唇邊,卻已漾開了笑。這天晚上,努達海帶著新月,拜別了老夫人,探視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离別的時候,總有那么多的叮嚀和囑咐。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說不完的話。對于這些日子以來的恩怨,大家都有無盡的悔恨和惋惜。正像珞琳所說的:
  “早知道這么快就要分离,為什么要浪費那么多時間去生气,去吵架呢?人,就是笨嘛!就是想不開嘛!新月,請原諒我對你說過的那些殘忍的話,在我內心深處,不管你是什么身分,你始終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听到你這樣說,我太感動了!”新月誠心誠意的說:“我才該請你原諒,剛剛你說的這些話,是不是表示你已經原諒我了?”“你要我原諒你什么?原諒你愛我的阿瑪,愛得太多,愛得太深嗎?”珞琳問,深深的看著新月和努達海。
  于是,新月和努達海明白了,不用再對珞琳說什么了,她,終于了解了這份感情,也終于接納了新月。對新月和努達海來說,這份了解和接納,實在是難能可貴呀!
  去過了老夫人房,去過了珞琳房,去過了塞雅房,他們最后去了雁姬房。雁姬正站在窗前,默默沉思。她穿著整齊,面容嚴肅而略帶哀傷。可是,那种勇敢的個性,和高貴的气質又都回复到她身上來了。她的眼中有著寬容,眉宇間透著堅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的請了一個安。
  “夫人……”“你還是叫我雁姬吧!听起來順耳多了!”
  “雁姬,”新月順從的說:“以前,我已經對你說了太多請你原諒的話,我現在不再重复了!因為,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根本不是原諒兩個字可以解決的。我現在來這儿,只是要對你說,我會盡我的全力,照顧他們父子兩個。雖然打仗的事我并不能幫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會細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內心,思潮澎湃,對新月的恨,已被离愁所淹沒。此時此刻,自身的愛恨情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父子二人的生命!“我不會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顫的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這种狀況,沒有人能放心。新月,你既然隨軍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須托付給你!”“是!”“他們父子二人,都是個性倔強,不肯認輸的人。就像兩只用犄角互斗的牛,現在要從家里的戰場,搬到真正的戰場上去了,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
  “請說吧!”“解鈴還須系鈴人!”新月對雁姬彎了彎腰,誠摯已极的說:“我知道了!”“雁姬,”努達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驥遠曾經對我做了些什么,不管我對他有多生气,他總是我的儿子呀!我會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
  雁姬机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努達海,”她認真的喊:“我希望驥遠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請你為了家里的婦孺妻小,讓你們兩個,都毫發無傷的回來!”“我會的!”努達海慎重的承諾。
  新月看著他們兩個,猜想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她再請了個安:“我先回望月小筑去了,克善云娃他們還在等著我!”
  努達海點點頭,雁姬沒有說話。新月退出房間的一瞬間,雁姬終于吐出了兩個字:“珍重!”新月驀然回頭,感到了這兩個字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里凝聚了淚,臉上卻綻放出光彩,她鼻塞聲重的答了兩個字:“謝謝!”新月退出了房間以后,雁姬和努達海靜靜相對了。好半晌,兩人就是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都說不出話來。然后,還是努達海先開口:“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無人能夠取代。發生了新月的事以后,再說這句話,好像非常虛偽,但,确實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的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凄涼:“我獨占了你生命中最精華的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新月怎么樣也搶不走的!如果早能這樣想,或者就不會發生那么多事情了!”努達海凝視著雁姬,在她這樣的眼光和言語中,感覺出她的無奈和深情,就覺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來。雁姬深深的,深深的看著他,內心的感情終于戰胜了最后的驕傲,她低低的說:“請原諒我!請原諒我這些日子來的囂張跋扈,亂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她說什么?”“原諒你什么?”他重重的說:“原諒你愛我太多太深嗎?”
  雁姬再也熬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努達海張開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怀里。他緊緊的抱著她,試圖用自己雙臂的力量,讓她感受出來自己的歉疚,諒解,和愛。雁姬哽咽的喊著說:“哦!努達海,請你千万不要讓我有遺憾!不要讓我的醒悟變得太遲!你要給我彌補的机會,知道嗎?知道嗎?以后,天長地久,我會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個女人和我一樣的愛你,并不是世界末日!努達海,請千万千万不要讓我們兩個失去你!那,才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達海感動至深的說:“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以后,天長地久,讓我們一起來彌補,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這一夜,將軍府中,沒有人能成眠。离愁別緒,把每個人都捆得緊緊的。新月整個晚上,都在和克善、云娃、莽古泰依依話別。离別時的言語總是傷心的。前人早就有詞句說:
  “無窮無盡是离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有一些儿蒙蒙亮,努達海、驥遠和新月,帶著阿山和几個貼身侍衛,就离開了將軍府,到城外去和大軍匯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時候,穿著一身藍布的衣褲,用一塊藍色的帕子,裹著頭發,脂粉不施。她的個子本就瘦小,此時看起來更加小了,像個才十三,四歲的小廝。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烏蘇嬤嬤、巴圖總管、云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頭們,都到大門口來送行。雁姬看著那瘦瘦小小的新月,不大敢相信,這個小小的人儿,曾是自己的頭號大敵。更不相信,這個小女子,會兩度赴巫山!努達海策馬前行,驥遠緊跟在側,再后面是新月。他們走了一段,努達海回過頭來,向門前的眾人揮手。驥遠新月也回過頭來揮手。“馬到成功!”珞琳把手圈在嘴上,開始大叫:“早去早回啊!”“馬到成功!”眾人也都大叫了起來,吼聲震天。“要大獲全胜啊!”“隨時捎信回來啊!”塞雅喊著:“要派人快馬回來報告好消息啊!要保重保重啊……天冷的時候要記得加衣啊……”
  “不要忘了咱們啊……”克善也加入了這場喊話:“把敵人打一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啊……”
  努達海笑了笑,一拉馬韁,掉轉頭,向前飛馳而去。驥遠和新月也跟著去了。眾人在門口,瘋狂般的揮著手,喊著叫著,目送著努達海等一行人,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于,變成一團滾滾煙塵,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16
  風蕭蕭,馬蕭蕭,山重重,水重重。
  這次的“巫山之役”,是一個艱苦而漫長的戰役。
  在這次的戰爭中,努達海的父子兵,采取了持久戰術,他們包圍了巫山,長達四個月之久。他們斷絕了敵軍的糧食補給,消耗他們的戰備和武器。隨時和他們打一場遭遇戰。這樣逐步逐步的把敵軍逼進了巫山的一個側峰,大洪岭的山頭上。然后,他們就在山谷下扎營,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准備著來日大戰。在這個漫長的戰爭里,努達海的軍隊和十三家軍一共交手了十七次。努達海非常辛苦,帶兵遣將,運籌帷幄,几乎沒有好好的睡過一夜。前人有詩說:“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正是努這海這支軍隊的寫照。
  驥遠是初生之犢,像個拚命三郎似的,每次打仗,都豁出去打,完全不要命。這种不怕死的打法,打得居然也轟轟烈烈,有聲有色。使努達海在心惊肉跳之余,不能不生出驕傲和喜悅的情緒。但是,隨著戰事越來越密集,驥遠是越打越神勇。努達海每次派他出去,都要捏把冷汗,生怕他一去不回。為了不放心他,常常要尾隨在他后面保護他。這樣,好几次都在危急關頭,把他救了回來。一次,他差一點被敵人擄走,幸好努達海及時赶到,殺退了敵兵,才解了他的圍。但,過了沒有几天,他又去死追一股潰敗的軍隊,一直追進了九曲山的峽谷里。努達海上次就在這九曲山的峽谷中吃了大虧,得到消息,立刻帶著人馬,追進峽谷里去增援。果然,山谷中有伏兵,而且是十三家軍里最精銳的部隊,驥遠中了埋伏,兵士傷亡慘重。當努達海赶來的時候,驥遠正腹背受敵,戰況已岌岌可危。努達海雖帶軍殺了進去,逼退了十三家軍,但,父子二人,卻雙雙挂彩。當新月看到父子二人,都受傷回到營地時,嚇得魂都沒有了。幸好驥遠只是手臂上受了一些皮肉之傷,經過軍醫包扎之后,已無大礙。努達海就沒有這么幸運,一支箭射進了他的肩膀里,軍醫硬是把肌肉切開,才把箭頭挖了出來。新月一直在旁邊幫軍醫的忙,一會儿遞刀子,一會儿遞毛巾,一會儿遞繃帶……忙得不得了。看到努達海咬緊牙關忍痛,看到鮮血從傷口冒出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是,卻始終勇敢的站在那儿,雙手穩定的,及時的送上軍醫需要的物品。
  終于,傷口包扎好了。大夫一退出了帳篷,驥遠就懊喪無比的沖到努達海面前,扑跪下去說:
  “阿瑪,都怪我好大喜功,不听從你的指示,這才中了敵軍的埋伏!都是為了救我,你才受傷的!我死不足惜,万一連累你有個什么的話,我就死有余辜了!”
  努達海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激動的喊了出來:
  “什么叫你死不足惜?這是一句什么鬼話?為什么你死不足惜?咱們這一路打過來,你每次都在拚命,你到底想證明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做為一個將領,運籌帷幄比身先士卒更加重要?你這樣天天拚命,看得我膽戰心惊,你以為,只要你拚了命,戰斗至死,你才算對得起皇上朝廷,對得起家人嗎?”“對!”驥遠喊:“我确實想證明一件事;證明我不是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公子哥儿!我不怕死,只怕你以我為恥,如果我死得轟轟烈烈,你會以我為榮,以我為傲的!”
  努達海震動到了极點。
  “你怎么要怀疑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啊!我從來沒有以你為恥!”“可是我做了那么多混帳的事,甚至和你大打出手,說了那么多不像樣的渾話,我想你早就恨死我這個儿子了!”
  努達海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驥遠。
  “不,正相反,”他說:“我一直以為,你恨死我這個老子了!”驥遠痛苦的看著父親,內心有許許多多的話,一時間洶涌澎湃,再也藏不住,沖口而出了:
  “就算我恨過你,那也出自于我的糊里糊涂,和年少輕狂!自從上了戰場,我才知道你的份量!這几次仗打下來,你的勇敢冷靜,策略計謀……實在讓我發自內心的崇拜!我每崇拜你一分,就自慚形穢一分,每自慚形穢一分,就希望能好好表現一番!我不要你對我失望,我……我是那么強烈的要在你面前表現,這才會如此拚命啊!”
  努達海看了驥遠好一會儿,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勾住了驥遠的脖子,把他勾進了自己的怀里。“听著!你從小就是我的驕傲,我的光榮,我重視你更胜于自己的生命!即使我跟你打架的時候,因為你打得那么漂亮,雖然讓我有時不我予的傷怀,卻有更深的,青出于藍的喜悅!這些日子以來,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以為我失去了你的重視和愛!如今我知道,你仍然是我的驥遠,這對我太珍貴了!讓我們父子,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一齊拋開吧!從今天起,讓我們聯手抗敵,真正父子一心吧!”
  “是!”驥遠強而有力的答了一個字。
  站在一邊的新月,眼睛是濕漉漉的,喉嚨中是哽哽的。她吸了吸鼻子,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然后,她收拾起地上帶血的髒衣服,拿到帳篷外的小溪邊,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衣服的時候,嘴里還情不自禁的哼著歌。哼著哼著,她身后傳來一聲呼喚:“新月!”她回過頭去,看到驥遠站在那儿。
  “你阿瑪呢?”她問。“睡著了!”“唔,”她微笑著:“他一定會做一個好夢。他雖然受了一點傷,但是,你給了他最有效的藥!”
  驥遠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有些話想和你談一談。”
  “你說,我听著呢!”“自從离開了家里那個局限的小天地,這段日子,我的視野寬了,磨練多了,体驗也深了,過去种种,竟然變得好渺小,好遙遠。現在再回憶我前一陣子的無理取鬧,實在覺得非常汗顏。直到今天,我才能平心靜气的對你說一句,難怪你選擇了阿瑪!”新月靜靜的听著,唇邊,一直帶著笑意。等驥遠說完,她才抬起頭來,深深的看著驥遠,搖搖頭說:
  “你錯了!其實我從來就沒有‘選擇’過!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你阿瑪的時候,我正被強盜擄走,你阿瑪從天而降,飛扑過來,像一個天神一樣,把我從敵人手中奪了下來。我眼中的他,是閃閃發光的,是巨大無比的,是威武不凡的,也是唯一僅有的!他一把攫住的,不止是我的人,還包括了我的心!從那一天起,我的眼中,就沒有容納過別的男人。你的阿瑪,他就是我今生的主宰,我的命運,我的信仰,我的神。我對他,就是這樣‘一見傾心’的,完全‘一廂情愿’的!所以,我根本沒有選擇,我早就以心相許,放棄選擇的權利了!”驥遠呆呆的看著她,好半天,才透過一口气來。
  “哦,你早就應該告訴我這些話,免得我在那儿做我的春秋大夢!”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如果早說,我可能更生气,會暴跳如雷吧!假若沒有經過這一次的戰爭,我大概永遠都醒不過來。我現在總算明白了,我一直是個作茧自縛的傻瓜,自己吐的絲,把自己纏得個亂七八糟,還在那儿怪這個怪那個的怪個沒了沒休!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說穿了,你從來就沒給過我机會,從頭到尾,你眼里就只有阿瑪一個人……我啊,真是庸人自扰,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胜感慨。
  “你知道嗎?”新月感動的看著他,由衷的說:“你真的是脫胎換骨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家里的人都在場!”“我也希望,尤其是……塞雅!”
  新月一震。“哎……”他拉長聲音,歎了口气:“不瞞你說,我現在還真有些怀念塞雅,怀念她那傻呼呼的笑,和她那毫無心机的天真。”新月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太激動,太高興了。
  “我就知道的!”她歡呼似的說:“你一定會想明白的,你們以后,會有好多好多平安幸福的日子……我就知道的!因為我撿起了塞雅的苹果!”
  驥遠注視著欣喜若狂的新月,不禁開始想家了。夜色已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几叢營火,在山野中明明滅滅。家,好遙遠啊,但是,等他們凱旋歸去時,應該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樣了,那個新的家庭里,再也不會有戰爭有仇恨了。即使是雁姬,說不定也能接受新月了。如果她還不能,他一定要告訴她,愛一個人好容易,陪一個人“出生入死”實在不簡單!天下的英雄好漢,沒有人能逃得開新月這樣的愛!努達海不是神,就算他是神,他也逃不掉!
  經過了這一次的坦誠交心,努達海,驥遠和新月是真正的水乳交融了。再也沒有猜忌,再也沒有怨恨,再也沒有憤怒和勾心斗角,這种滋味實在太美妙了。父子二人,到了此時,是完完全全的一條心了。驥遠對努達海心悅誠服,又敬又愛,也不再做“拚命三郎”了。
  然后,那決定性的一仗來臨了。
  這一仗,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雙方都傷亡慘重,血流成河。但是,努達海的部隊終于打贏了!胜利了!
  但是,這場胜利,努達海卻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當驥遠把那一面繡著“靖寇”字樣的鑲白旗,插上大洪岭的山頭上,那种驕傲和狂歡,簡直沒有任何語言或文字可以表達。但是,就在這胜利的歡騰中,突然之間,敵軍冒出了最后的一支敢死隊,扑向了插旗的驥遠,几十支箭,從四面八方,射向了驥遠。變生倉卒,驥遠還來不及應變,努達海已大吼一聲,闔身飛扑過來。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鳥般,把驥遠整個人都撞落于地,他張開的雙手,像是一雙白色的羽翼,把驥遠牢牢的遮護在羽翼之下。頓時間,所有的箭,全都射在努達海身上,把他射成了一只大刺蝟一樣。努達海被抬回營地的時候,還維持著最后的一口气,沒有見到新月,他不肯咽下這口气。躺在地上,他用左手握著驥遠,右手握著新月,含笑看著他們兩個,眼神十分平靜的說:“不要難過,死在戰場,馬革裹尸,我是死得其所!你們要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把胜利的榮耀帶回去!驥遠,告訴你額娘,我好抱歉,我答應過她要平平安安回去的,我無法遵守諾言了!”驥遠已經傷心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整個人都失神了。他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事實,也無法進入狀況,一雙眼睛,只是直直的,痴痴的看著努達海,動也不能動。
  新月卻勇敢的摔了摔頭,把眼中的淚,硬給摔掉了。堅定的看著努達海,她用平穩的聲音,有力的說:“努達海!你听著!黃泉這條路,我不能讓你單獨去走!人生這條路,你也不能讓我單獨去闖!上一回我追來巫山,就為了与你同生共死,這一回我堅持隨你出征,為的也是与你同生共死,上次在巫山,你本要死,是我要求你活了下來,這一段活著的日子,雖然風風雨雨,可到頭來,你反敗為胜,已經洗雪前恥,恩恩怨怨,也撥云見日,咱們真是沒有白活這一場,是不是?”努達海動容的,深深的凝視著新月。
  “現在,你我心中,都了無遺憾,雁姬托付我的事,我也不負使命。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一個人就是你,請你告訴我,你死了,我怎樣單獨活下去?追隨你而去,是我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一條路!你如果覺得你是死得其所,你讓我也死得其所吧!”努達海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了,何況,他也沒力气去多說了。他的唇邊涌現了笑意,眼光和新月的眼光交纏著。
  “新月,”他低喚著:“你讓我沒有虛度此生!”
  “你也是!”新月痴痴的說。
  努達海的雙手一松,溘然長逝。
  驥遠猛的一惊,扑上去大喊:
  “阿瑪!阿瑪!你回來!回來!阿瑪……”
  新月輕輕的放下了努達海的手,彎下身子,很細心,很輕柔的撫摩著努達海的眼皮,讓他闔上了雙目。然后,她慎重的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新月項鏈,轉身對驥遠說:
  “驥遠,這條項鏈上的心意与愛,我受之有愧!能不能請你幫我,再轉贈給塞雅,我一直覺得,這條項鏈是屬于她的東西,你曾經拒絕過我一次,希望這次,你不會再拒絕了!”
  說著,她就抓起了驥遠的手,把那條項鏈塞進了他的手里。驥遠呆呆的看著手里的項鏈,整個人陷在劇烈的悲痛中,已經神思恍惚了。一時間,他握著項鏈,呆怔在那儿,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就在驥遠失魂落魄的當儿,新月已拔出了一直隨身攜帶的匕首,雙手握住匕首的柄,用盡全身的力气,重重的對心口刺了下去。她倒在努達海的身上,頭貼著他的前胸。她的血和著他的血,染紅了他那件白色的甲胄。上天沒有讓她痛苦太久,她很快的,就追隨他而去了。
  驥遠驀然醒覺,震撼与悲痛,都達于极點,他目瞪口呆的跪在那儿,接著,就雙手握拳,仰頭狂喊:
  “阿瑪……新月……”
  他的呼聲,穿透了云霄,直入蒼天深處。山谷中震蕩著回音,似乎天搖地動。但是,無論怎樣強烈的呼喚,都再也喚不回新月和努達海了。他們平靜的偎依著,兩人的唇邊,都帶著微笑,把人世的紛紛扰扰,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齊都拋開了。一個月以后,驥遠帶著大軍,扶著努達海和新月的靈柩,回到了北京。老夫人、雁姬、珞琳、克善、云娃、莽古泰、以及挺著大肚子的塞雅,都是全身縞素,迎接于北京城外。那時已經是冬天了,雪花紛飛,大地蒼茫。兩路悲凄的隊伍匯合在一片白茫茫中。驥遠抬起滿是風霜的面孔,對家人們說了兩句話:“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壯烈的戰爭,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美麗的死亡!”
                 ——全書完——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完稿于台北可園
  本書故事純屬虛构,与正史無涉
  瓊瑤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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