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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緊接下來是好長一段時間的零亂,像几百個世紀那么長。醫院、急救室、血漿、生理食鹽水、手術房、醫生、護士……靈珊只覺得頭昏腦脹,眼花撩亂而心惊肉跳。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等待……無窮無盡的等待,永無休止的等待。她和邵卓生,坐在手術室外的候診室里。陸超和阿秋,一直站在窗口,眺望著窗外的燈火。房間里有四個人,但是誰也不說話。靜默中,只看到護士的穿梭出入,血漿瓶的推進推出。最后,終于有個醫生走出來了。“誰是她的家屬?”醫生問,眼光掃著室內的四個人。“誰負她的責任?”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沒有一個人答話。
  “你們沒有一個是她的家屬嗎?”醫生奇怪的問。
  靈珊忍不住站了起來。
  “醫生,她怎么樣了?救得活嗎?如果你需要簽什么字,我來簽!”“她要住院,你們去辦理住院手續!”
  靈珊大喜,差點眼淚就奪眶而出了,她忘形的抓住了醫生的手腕,一疊連聲的叫著說:“她活了!是不是?她會活下去,是不是?她沒有危險了!是不是?”“等一等!”醫生掙脫了她的拉扯,嚴肅的看著她。“你是她的什么人?”靈珊愣了愣。“朋友。”她勉強的說。
  “她的父母呢?”“她——沒有父母。”“兄弟姐妹呢?”“她——”邵卓生走過來了。“也沒有兄弟姐妹。醫生,你可以信任我們,我們負她的全責。醫藥費、保證金、手術費……我們全負擔!”那醫生蹙緊眉頭,面容沉重。
  “很好,你們先給她辦好住院手續,送進病房去,我們都只有走著瞧!”“走著瞧?”靈珊結舌的說:“這……這是什么意思?她……沒有脫离危險嗎?”“她的情況很特別,”醫生誠懇的說:“按道理,這一點刀傷流不了太多的血,不應該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可是,她原先就有极厲害的貧血症,還有心髒衰弱症,胃潰瘍,肝功能減退……她一定又抽煙又喝酒?”
  “是的。”靈珊急急的說。
  “她本來就已經百病叢生,怎么還禁得起大量失血?我們現在給她輸血,注射葡萄糖,她一度呼吸困難,我們用了氧气筒,……現在,她并沒有脫离危險,我們先把她送進病房,繼續給她輸血,給她治療……大家都只有走著瞧!我們當然希望救活她!”醫生轉身走開了,走了几步,忽然又回過頭來:
  “我最怕治療這种病人,”他冷冷的說:“別的病人是求生,他會自己和醫生合作,這种病人是求死,他和醫生敵對。即使好不容易救活她,焉知道她不會再來一次?你們是她的好朋友,應該防止這种事情發生呵!”
  醫生走開了。靈珊和邵卓生面面相覷。然后,手術室的門戛然一響,阿裴被推出來了。靈珊本能的奔了過去,看著她,靈珊真想哭。她的手腕上插著針管,吊著血漿瓶,被刀所割傷的地方厚厚的綁著繃帶,鼻子里插著另外一根管子,通往一個瓶子,她身邊全是亂七八糟的管子瓶子架子……她的臉色和被單一樣白,雙目緊緊的闔著,那兩排又長又黑的睫毛,在那慘白的面頰上顯得好突出。她這樣無助的躺著,了無生气的躺著,看起來卻依然美麗!美麗而可怜,美麗而凄涼,美麗而孤獨!邵卓生靜靜的看了她一眼,眉頭緊鎖著,然后,他毅然的一摔頭,說:“靈珊,你陪她去病房,我去幫她辦手續。”
  陸超到這時候,才大踏步的跨上前來:
  “邵卓生,給她住頭等病房,所有的醫藥費,由我來出!”
  “是的,”阿秋急急的接口:“不要省錢,我們出所有的錢!”
  我們,我們!我們?怎樣一場愛情的游戲?用生命作賭注的游戲!靈珊直視著陸超,有股怒气壓抑不住的在她腔中鼓動,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你出所有的醫藥費?”她盯著陸超:“是想買回她的生命?還是想買你良心的平安?”
  陸超挺直了背脊,他一瞬也不瞬的迎視著靈珊,他的臉上既無悔恨,也無歉意,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臉的嚴肅,一臉的鄭重,他低沉、清晰、而有力的說:
  “我不用買良心的平安,因為我的良心并沒有不平安!她尋死,是她太傻!人生沒有值得你去死的事!為我而尋死,她未免把我看得太重了!”他掉過頭去,對阿秋:“我們走吧!”
  他們走到門口,陸超又回過頭來:
  “我出醫藥費,只覺得是理所當然,因為她是我的朋友!”他頓了頓,又說:“我會送錢來!”
  “除了錢,”靈珊急急的追問:“你不送別的來嗎?一束花?一點安慰?一張卡片?”陸超瞪著她,好像她是個奇怪的怪物。
  “靈珊,”他深沉的說:“你難道不懂嗎?她不需要花,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卡片……她需要的是愛情!我給不了她愛情,給她別的又有何用?”
  “你……你真的給不了她愛情嗎?”靈珊覺得自己在作困獸之斗。“你曾經愛過她的,是不是?”
  “曾經,曾經是一個過去式。靈珊,阿裴過去也愛過一個男人,那男人也死心塌地的愛過她。而今——這份感情在哪里?何必硬要去抓住失去的東西?”他緊盯著靈珊:“你不會了解我,我有我的人生觀,我活著,活得真實。我不自欺,也不欺人,阿裴當初愛我,就愛上我這一點,我不能因為她尋死,就改變我自己。這樣,即使我回到她身邊,那不是愛,而是被她用生命脅迫出來的,我會恨她!她如果聰明,總不會要一個恨她的男人!”靈珊糊涂了,被他攪糊涂了,也被這整個晚上的事件弄糊涂了。她眼睜睜的看看陸超挽著阿秋,雙雙离去,她竟不自覺的,自言自語般的說了句:
  “希望有一天,阿秋會遺棄你!”
  陸超居然听到了,回過頭來,他正視著靈珊:
  “很可能有那一天,人生的事都是不能預卜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會飄然遠行,決不牽累阿秋。”
  他們走了。靈珊傻傻的站在那儿,傻傻的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忽然有些明白,阿裴為什么會對他這樣如痴如狂,五体投地了。真的,他活得好“真實”,活得好“洒脫”,也活得好“狠心”!阿裴被送進病房了,躺在那儿,她始終昏迷不醒。那血槳瓶子吊在那儿,血液一滴一滴的流進管子里,注入她身体里,但是,卻始終染不紅她的面頰。邵卓生和靈珊都守在床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只盼她睜開眼睛來,但,那兩排密密的睫毛一直闔著。時間緩慢的流逝。邵卓生喃喃的說:
  “天快亮了!”靈珊直跳了起來,糟糕!自己竟出來了一整夜,連電話都沒有打回家,爸爸媽媽不急死才怪!還有韋鵬飛!她匆匆的對邵卓生說:“我去打個電話!”一句話也提醒了邵卓生,他歉然的看看靈珊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儿守著她!”
  “不!”靈珊固執的。“我要等她醒過來,我要等她脫离危險!”走出病房,在樓下的大廳中找到了公用電話。接電話的是劉太太,一听到靈珊的聲音,她就焦灼的大叫大嚷了起來:
  “靈珊,你到哪儿去了?全家都出動了在找你,連你姐姐、姐夫都出動了!你怎么了?你在什么地方?……”
  “媽,我在醫院里……”
  “醫院?”劉太太尖叫:“你怎么了?出了車禍……”
  “不,不是的,媽,我很好,我沒出事……”
  電話筒似乎被人搶過去了,那邊傳來了韋鵬飛的聲音,焦急關切之情,充溢在電話里。原來他也在劉家:
  “靈珊,你出了什么事?你在哪里?我馬上赶來……”
  “不不!不要!”靈珊慌忙說,心想,這一來,情況不定要變得多复雜,怎樣也不能讓他再見到阿裴!她惶急的說:“我沒出事,我一切都很好,因為我有個朋友生了急病,我忙著把她送醫院,忘了打電話回家……”
  “別撒謊!靈珊!”韋鵬飛低吼著:“我去了你的學校,他們告訴我,你是和那個邵卓生一起走的!”
  她怔了怔。“是的,”她惶惑的說:“我們去了一個朋友家,那朋友不在家,我們又去了另一個朋友家,原來那個朋友在另一個朋友家,原來那個朋友突然生病了……”
  “靈珊!”韋鵬飛急急的說:“你在說些什么?左一個朋友家,右一個朋友家?我听得完全莫名其妙!你在發燒嗎?你在生病嗎?……”“不是我生病!”她叫著說:“你怎么夾纏不清,是我的朋友生病!”“是邵卓生嗎?”“不是邵卓生,是他……他的朋友!”
  “到底是你的朋友,還是他的朋友?”韋鵬飛又惱怒又焦灼又糊涂。“你告訴我你在什么地方?我來接你!”
  “不!不行!你不能來……”
  電話筒又被搶走了,那邊傳來劉思謙的聲音:
  “靈珊,”劉思謙的聲音肯定而堅決。“我不管你在那里,我不管你那一個朋友生病,我限你半小時之內回家!”
  “好吧!”靈珊長歎了一聲:“我馬上回來!”
  挂斷了電話,她回到病房。阿裴仍然沒有蘇醒,邵卓生坐在那儿,痴痴的凝視著她。靈珊走過去,把手按在邵卓生肩上,低聲說:“我必須先回去,如果她醒了,你打電話給我!”
  邵卓生默默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你也別太累了,”靈珊說:“在那邊沙發上靠一靠,能睡,就睡一會儿吧!”邵卓生又默默的搖搖頭。
  靈珊再看了他們一眼,心里又迷糊,又難過,又酸楚,又茫然。她不懂,阿裴為陸超而割腕,邵卓生卻為阿裴而守夜,這是怎樣一筆帳呢?人生,是不是都是一筆糊涂帳呢?她越來越覺得頭昏昏而目涔涔了。一夜的疲倦,緊張,刺激……使她整個身子都發軟了。
  回到家里,一進門,她就被全家給包圍了。責備、關切、怀疑、困惑……各种問題像海浪般對她沖來:
  “靈珊,你到底去了哪里?”
  “靈珊,你怎么這樣蒼白?”
  “靈珊,是掃帚星生病了嗎?”
  “靈珊,你有沒有不舒服?”
  靈珊筋疲力竭的坐進沙發里,用雙手抱緊了頭,祈求般的喊了一句:“你們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下?”
  大家都靜了,大家都怔怔的看著她,她才發現自己這一聲叫得又響又激動。然后,韋鵬飛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肩,他拍撫著她的肩胛,撫慰的,溫柔的,低沉的說:“你累了,你應該先去睡一覺,一切都醒來再說吧!你又冷又蒼白!”靈珊看著韋鵬飛,然后抬頭看著父母。
  “爸爸,媽媽,”她清晰的說:“我有個女朋友切腕自殺了,我連夜在守護她!”“哦!”劉太太一震,關心而恍然的問:“救過來了沒有?”
  “還沒有脫离險境!她一直昏迷不醒。”
  “為了什么?”劉思謙問。
  “她的男朋友變了心,遺棄了她。”靈珊說,正視著韋鵬飛,一直看進他眼睛深處去。“鵬飛,你會不會遺棄我,跟另外一個人走掉?”“你瘋了!”韋鵬飛說,把她從沙發上橫抱了起來,也不避諱劉思謙夫婦,他抱著她走向臥室。“你累得神志不清了,而且,你受了刺激了。”他把她放在床上。“你給我好好的睡一覺,我要赶去上班,下了班就來看你!”他吻住她的唇,又吻她的眼皮。“不許胡思亂想,不要把別人的事聯想到自己身上。我如果辜負了你,對不起你,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她伸手去蒙他的嘴,他握住她的手,把面頰貼在那手上,眼睛不看她,他低語著說:
  “我要向你招認一件事,你別罵我!”
  “什么事?”“我以為——你和掃帚星在一起,我以為我又失去了你!我以為你變了心……”他咬咬牙。“這一夜,對于我像一万個世紀!”他抬眼看她,眼睛里有著霧气。“答應我一件事,靈珊。”“什么事?”她再問。“永遠別‘失蹤’,那怕是几小時,永遠別失蹤!”
  她用手勾住他的頭頸,把他的身子拉下來,主動的吻住他。韋鵬飛走了以后,她真的睡著了,只是,她睡得非常不安穩。她一直在做惡夢。一下子,夢到阿裴兩只手都割破了,渾身都是血。嘴里自言自語的說:“我做錯每一件事,我一了百了。”一下子,又夢到陸超胸口插把刀,兩個眼睛往上翻,嘴里還在理直气壯的吼著:“我有罪嗎?我欠了你什么?我有沒有對不起你?”一下子,又夢到邵卓生抱著阿裴的身子,直著眼睛走過來,嘴里喃喃自語:“她死了!她死了!”一下子,又是阿秋在摟著陸超笑,邊笑邊問:“為什么她要自殺,得不到男人的心,就自殺嗎?”一下子,又是阿裴穿著一襲白衣,飄飄欲仙的站在韋鵬飛面前,說:“男子漢大丈夫,對感情該提得起放得下,盡管纏住我做什么?”一下子,變成了韋鵬飛攜著阿裴的手,轉身欲去,韋鵬飛一面走一面對她說:“靈珊,我真正愛的不是你,是阿裴!”
  驀然間,電話鈴聲狂鳴,靈珊像彈簧般從床上跳了起來,惊醒了,滿頭都是冷汗。同時,劉太太在客廳里接電話的聲音,隱約的傳進屋里:“你是誰?邵卓生?靈珊在睡覺……”
  靈珊抓起了床頭的分机,立刻對著听筒喊:
  “邵卓生,怎么樣了?她醒了嗎?”
  “是的,靈珊,”邵卓生的聲音是哽塞的,模糊不清的:“你最好快點來,她大概不行了……”
  靈珊摔下電話,跳下床來,直沖到客廳,再往大門外沖去,劉太太追在后面叫:“靈珊!你去哪一家醫院?你也留個地址下來呀……”
  靈珊早就沖出大門,沖下樓梯,沖得無影無蹤了。
  到了醫院,靈珊剛跑到病房門口,就一眼看到邵卓生,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用雙手緊抱著自己的頭。而護士醫生們,川流不息的從病房門口跑出跑入,手里都捧著瓶瓶罐罐和被單枕套。靈珊的心猛往下沉;我來晚了!她想。她已經死了!阿裴已經死了!她走過去,邵卓生抬起頭來了,他一臉的憔悴,滿下巴的胡子渣,滿眼睛的紅絲。
  “靈珊!”他喊,喉嚨沙啞。
  “她——死了嗎?”她顫栗著問。“不,還沒有,醫生們剛剛搶救了她。”邵卓生說,望著她。“不久前,她醒過來了,發現自己在醫院,發現有血漿瓶子和氧气筒,她就發瘋了,大叫她不要活,不要人救她,就扯掉了氧气管,打破了血漿瓶子,好多醫生和護士進去,才讓她安靜下來。他們又給她換了新的血漿,又給她打了針。醫生說,一個人真正的不要活,就再也沒有藥物能夠治她。她現在的脈搏很弱很弱,我想,醫生能做的,只是拖延時間而已。”靈珊靜靜的听完了他的敘述,就推開病房的門,走了進去,阿裴躺在床上,兩只手都被紗布綁在木板架子上,她的腿也被綁在床墊上,以防止她再打破瓶子和針管。她像個被綁著的囚犯,那樣子好可怜好可怜。她的眼睛大睜著,她是清醒的。一個護士正彎著腰掃掉地上的碎玻璃片。好几個護士在處理血漿瓶子洒下的斑斑血漬。靈珊站在病床前面,低頭注視著她。“阿裴。”她低聲叫。阿裴的睫毛閃了閃,被動的望著她。
  “何苦?阿裴?”她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她那被固定了的手。“在一种情況下我會自殺,我要讓愛我的人難過,要讓他后悔,如果做不到這點,我不會自殺。”
  阿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瞪著她。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她開了口,聲音清晰而穩定。“我早知道他不會在乎,我死了,他只會恨我!恨我沒出息,恨我不洒脫,恨我給他的生命里留下了陰影。”
  “你既然知道,又為什么這樣做?”靈珊睜大眼睛。“我并不是報复,也不是負气。”她幽幽的歎了口气:“我只是活得好累好累,我真正的,真正的不想活了。”
  “為什么?”“為什么?”她重复靈珊的話,眼睛像兩泓深潭。“人為什么活著?你知道人為什么活著嗎?為了——愛人和被愛,為了被重視,被需要。男人被女人需要,丈夫被妻子需要,父母被子女需要,政治家被群眾需要……人,就因為別人的需要和愛護而活著。我——為什么活著呢?我已經一無所有!沒有人需要我,也沒有人非我而不可!”
  “你知道有一個人直在照顧你嗎?”
  “你說的是掃帚星?”她低歎一聲。“他會有他的幸福,我只是他的浮木。沒有我,他照樣會活得很好,他不是那种感情很強烈的人!”“你需要一個感情很強烈的人?”
  “不。我已經沒有需要,沒有愛,沒有牽挂,沒有欲望,什么都沒有了。我活著完全沒有意義,完全沒有!”
  靈珊望著她,她的眼睛直直的,向前射過去,透過了牆壁,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毫無生气,毫無喜怒哀樂,毫無目標……靈珊驀的打了個寒戰。真的,這是一張死神的臉,這是一張再也沒有生命欲望的臉!一時間,恐懼和焦灼緊緊的抓住了她,她真想捉住阿裴,給她一陣亂搖亂晃,搖醒她的意識,搖醒她對生命的欲望,搖醒她的感情……可是,靈珊無法搖她,而她,闔上了眼睛,她似乎關掉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窗子,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也不想再接触這個世界了。“阿裴!”靈珊喊。她不理。“阿裴!”靈珊再喊。她仍然不理。“阿裴!阿裴!阿裴!”靈珊一疊連聲的叫。
  她寂然不為所動。邵卓生沖了進來,以為她死了。一位護士小姐過來按了按她的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對靈珊說:“她是醒的,但是她不理你!看樣子,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靈珊抬頭望著邵卓生,沉思了片刻,她對邵卓生很快的說:“你在這儿陪她,我回去一下,馬上就來!”她如飛般的跑走了。半小時以后,靈珊又回到了病房里。病房中靜悄悄的,邵卓生靠在沙發中睡著了,一個護士坐在窗邊,遙遙的監視著阿裴。阿裴依舊靜靜的平躺著,依然閉著眼睛,依舊一點表情都沒有,依舊像個死神的獵獲物,依舊毫無生气毫無活力。
  靈珊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打開一本冊子,她像個神父在為垂死的病人念祈禱文,她平平靜靜的念了起來:
  
  “初認識欣桐,總惑于她那兩道眼波,沒從看過眼睛比她更媚的女孩。她每次對我一笑,我就魂不守舍。古人有所謂眼波欲流,她的眼睛可當之而無愧,至于‘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非夸張之語了。……”
  

  她坐在那儿,清脆的、虔誠的念著那本“愛桐雜記”,一則又一則。當她念到:
  
  “今夕何夕?我真愿重做傻瓜,只要欣桐歸來!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讓我像對欣桐那樣動心了,永不可能!因為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唯一僅有的一個欣桐!”
  

  阿裴忍無可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睜開了,她啞聲的、含淚的叫:“靈珊,你在念些什么?”
  靈珊把冊子闔起來,把封面那“愛桐雜記”四個字豎在她面前。阿裴的眼睛發亮,臉上發光,她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靈珊俯下頭去,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低聲的,清晰的說:“阿裴,這世界上真的沒有人愛你嗎?真的沒有一點點東西值得你留戀嗎?甚至你的女儿——楚楚?”
  阿裴張開了嘴,陡然間,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了起來。邵卓生和護士都惊動了,他們奔往床邊,只看到阿裴哭泣不已,而靈珊也淚痕滿面。邵卓生愕然的說:
  “怎么了!怎么了!”靈珊把手里的冊子放在阿裴的胸前,說:
  “剩下的部分,你自己去看吧!”
  抬起頭來,她望著邵卓生:
  “你是少根筋,這故事對你來說,太复雜了。但是,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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