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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會何書桓的父母,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因為何書桓的父親是個大忙人,在家的時間并不多。事先,我仔細的修飾過自己,媽媽主張我穿得朴素些,所以我穿了件白襯衫,一條淺藍的裙子,頭發上系了條藍緞帶。嘴上只搽了點淡色的口紅。何書桓來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天卻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在路上,何書桓有意無意的說:
  “我有一個表妹,我母親曾經希望我和她結婚。”
  我看了何書桓一眼,他對我笑笑,擠擠眼睛說:
  “今天,我要讓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強,還是我的眼光強!”
  我站住了,說:“書桓,我們并沒有談過婚姻問題。”
  他也站住了,說:“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見得有效呢!”
  “是嗎?”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學非洲的×個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搶婚!”我們又繼續向前走,這是我們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談到婚姻。其實,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屬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寬敞,其豪華程度更賽過了“那邊”。我被延進一間有著兩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客廳里的考究的沙發,落地的電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紗窗帘,都說出這家人物質生活的优越。牆上懸挂著字畫,卻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沒有一張西畫,我對一張徐悲鴻的畫注視了好久,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貧乏。
  一個很雅淨的下女送上來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還沒有出來,何書桓打開電唱机,拉開放唱片的抽屜,要我選唱片,我選了一張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事后才覺得不該選這張的。坐了一會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來了,何伯伯是個高個子的胖子,体重起碼有七十公斤,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臉龐上,顯出一种權威性,這是個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卻相反,是個瘦瘦的,苗條的女人,雖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麗,有一份高貴的書卷气,看起來沉靜溫柔。我站起身,隨著何書桓的介紹,叫了兩聲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聲音說:“坐吧,別客气!陸小姐,我們听書桓說過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說:“陸小姐早就該到我們家來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該說什么好,我對應酬的場合很不會處置。“陸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東北……”何伯伯回憶似的說。
  我不喜歡听人說起爸爸,我既不認為他以前那些戰績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陸振華的女儿而引以為榮,因此,我深思的說:“我父親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認為只有拳頭和槍彈可以對付這個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頭和槍彈,結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鬧劇,徒然扰亂了許多良民,而又一無所得。關于我父親以前的歷史,現在講起來只能讓人為他歎气了。”何伯伯注視著我,說:
  “你不以為你父親是個英雄?”
  “不!”我說:“我不認為。”
  “你不崇拜你父親?”他再問。
  “不!”我不考慮的說:“我從沒有想過應該崇拜他!事實上,我很小就和我父親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說:“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說。我們迅速的轉變了話題,一會儿,何書桓怕我覺得空气太嚴肅,就提議要我去參觀他的書房,何伯伯笑著說:
  “陸小姐,你去看看吧!我們這個書呆子有一間規模不太小的藏書室!”我跟著何書桓走進他的書房,簡直是玲瓏滿目,四壁全是大書架,上面陳列著各种中英文版本的書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書目,只一會儿,我就興奮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歎口長气說:
  “我真不想离開這間屋子了!”
  何書桓也在我身邊席地而坐,笑著說:
  “我們赶快結婚,這間書房就是你的!”
  我望著他,他今年暑假要畢業了。他深思的說:
  “依萍,我們談點正經的吧。今年我畢業后,我父親堅持要我出去讀一個博士回來,那么大概起碼要三、四年,說實話,我不認為你會等我這么久。”
  “是嗎?”我有點气憤:“你認為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說:“我只認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運,不信任這個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變動,四年后的情況沒有人能預卜,最起碼,我認為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們最近就結婚,婚后我再出國!”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親都搬到這邊來住,我要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机會!”“你好自私!”我說:“那么,當你在國外的時候,我如何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机會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緊握著說:
  “是的,我很自私,因為我很愛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說。
  他為之語塞。于是,我握緊他的手說:
  “書桓,我告訴你,假如我不屬于你,現在結婚也沒用,假如我屬于你,現在不結婚,四年后我還是你的!”
  “那么你屬不屬于我?”他問。“你認為呢?”我反問。
  他望著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覺得他顫栗了一下,同時,我听到客廳里隱約傳來的(悲愴交響樂),一陣不安的感覺掠過了我,為了驅散這突然而來的陰影,我投進他怀里,緊攬住他的脖子說:
  “我告訴你!我屬于你,永遠!永遠!”
  從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來找我,她看起來蒼白消瘦,但她顯得很平靜很安詳。在我的房間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聲音對我說: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歡的那個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訂婚了,我們系里為了慶祝,要給他們開一個舞會。”
  我詫异的看她,她微笑著說:
  “你覺得奇怪?你以為我會大哭大叫?尋死覓活?”
  “最起碼,不應該這樣平靜。”我說。
  “我講一個佛家的譬喻給你听。”方瑜說:“你拿一塊糖給一個小孩子,當那孩子歡天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塊糖從他手上搶走,他一定會傷心大哭。可是,如果是個大人,你把一塊糖從大人手上搶走,他一定是滿不在乎的。依萍,你決不會為了失去一塊糖而哭泣吧?”
  “當然,”我不解的說:“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關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為什么有痛苦?就因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東西,都看成一塊糖一樣,你就不會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傷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嗎?最近,我已經想通了,我不該還是個小孩,為了一塊糖哭泣,我應該長成個大人……”“可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塊糖!”我說。
  “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只是一塊糖!”方瑜帶著個莫測高深的微笑說。“依萍,仔細想望看,假如你希望快樂,你就把一切東西都看成糖!”“坦白說,我可做不到!”我說。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煩惱,有焦慮,有悲哀……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狀況,產生的原因就因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嚴重了!”她搖搖頭,歎口气說:“生年不滿百,常怀千歲憂,何苦來哉!”“你什么時候研究起佛家思想來的?”我問。
  “佛家思想确實有他的道理,你有時間應該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間,犯罪、殺人也都是一念之間,能夠看得開,悟出道來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我不同意你,”我說:“假如一個人,沒有欲望,沒有愛憎,那么他心中還有些什么呢?他活著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將是一片荒漠……”
  “你錯了!”方瑜靜靜的說:“沒有貪嗔思慕,就与世無爭,就平靜安詳,那他的心會是一塊肥沃的平原,會是一塊宁靜的園地。只有一种人的心會是荒漠,那就是當他墮落、毀滅,做了錯事被世界遺棄拒絕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的說:“別對我傳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經做到無貪無嗔無愛無憎的地步!”
  “确實。”方瑜歎了口長气,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個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現在和你高談大道理,晚上我會躲在被窩里哭。”
  “哦,方瑜!”我怜憫的叫。
  “算了,別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們可以連赶三場電影!”我們真的連赶了三場電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媽給我開了門之后說:“下午如萍來了一趟。”
  “她來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難道她會來向我興師問罪?責備我搶走何書桓?“她害怕得很,說是你爸爸和雪姨大發脾气,吵得非常厲害,她要你去勸勸你爸爸。”
  “哈!要我去勸!我巴不得他們吵翻天呢!”我冷笑著說,又問:“為了什么吵?”“听如萍說是為了錢,大概雪琴把錢拿去放高利,倒了一筆,你爸爸就發了大脾气!”
  “哼!”我冷笑一聲,走進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這枚棋子已獲得預期的效果,從此,雪姨將失去她操縱金錢的大權了,也從此,她將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還不止于此,以后還有戲可看呢!我想起那個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爾杰。我明白雪姨的錢并不是放利倒了,而是給了老魏做走私資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話之后,我曾經注意過報紙,看有沒有破獲走私的案件,可是,報紙上寂靜得很,一點消息都沒有,可見得魔鬼對犯罪的人照顧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邊”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廳里寂無一人,平日喧囂吵鬧的大宅子這天像一座死城,看樣子,昨日的爭吵情況一定十分嚴重。我在客廳里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蘭的報告溜了出來,她一把拉住我,顫栗著說:
  “你昨天怎么不來?嚇死我了,爸爸差點要把媽吃掉!”
  “怎么回事?”我假裝不明白。
  “為了錢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媽把所有銀行存折交了出來,又查媽媽的首飾,今天媽媽就帶爾杰走掉了,現在爾豪出去找媽了。”“你放心,”我說:“雪姨一定會回來的!爸爸呢?”
  “還在屋里生气!”“我去看看去。”我說,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囁囁嚅嚅的,吞吞吐吐的說:“依萍,我——我——我還有點話要和你講!”“講吧!”我說。“依萍,”她漲紅了臉說:“听說你快和書桓訂婚了,我——
  我——我想告訴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對書桓也很——
  很喜歡的,有一陣,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臉更紅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繼續說:“那一向,我以為我一定會死掉,我也想過自殺,可是我沒勇气。但是,現在,我想開了。你本來比我美,又比我聰明,你是更配書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對我那么好——所——所以,我——我要告訴你,我們姐妹千万不要為這個不高興,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听到如萍這些吞吞吐吐的話,我的臉也發起燒來,這個可怜的小傻瓜,居然還到我身上來找友情,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毀滅!但是,我決沒有因為她這一段話而軟了心,我只覺得她幼稚可怜。為了擺脫她,我匆匆的說:
  “當然,我們不會為這件事不高興的,你別放在心上吧!”說完,我就离開了她,急忙的走到爸爸屋里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樂椅里抽煙斗,桌子上面堆滿了帳冊,旁邊放著一把算盤,顯然他剛剛做過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冷靜的說:
  “依萍,過來,坐在這儿!”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望了我一會儿,問:
  “是不是准備和書桓結婚?昨天早上書桓來了一趟,問我的意見,他說希望一畢業就能和你結婚。”
  “我還沒有決定。”我說。
  “唔,”爸鎖著眉,思索著說:“依萍,假如你要結婚,我一定會給你准備一份丰富的嫁奩。”他在那疊帳簿上憤憤的敲了一下,接著說:“雪琴真混帳,把錢全弄完了!”從爸的臉色上看,我知道損失的數目一定很大。他又堅定的說:“不過,依萍,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准備一份丰富的嫁奩!”
  我笑笑,說:“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奩,我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
  爸盯著我,低壓著眼睛的眉毛纏在一起。
  “哼!”他凶惡的說:“我就猜到你有這句話!”他把頭俯近我,近乎凶狠的大叫著說:“依萍!我告訴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給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嚷著說:“你不要太驕傲,你只是個不懂事的傻丫頭!我告訴你,我的錢燒不死你!”
  我從他的掌握里掙脫出來,聳聳肩說:“隨你便好了,有錢給我還有什么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來,他指著我說:
  “依萍,學聰明點,錢在這個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貧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經老了,不需要用什么錢了,你還年輕,你會發現錢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財產的現況,我才知道他的動產在目前大約只有五十万,雪姨所損失的還超過了這個數目,這數字已經把我嚇倒了,五十万!想想看,几個月前我還為了問他要几百塊錢而挨一頓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鄉一帶亂逛。傻气的希望能找出那個老魏的蹤跡,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個老魏那里。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沒看到雪姨,也沒看到老魏,更沒看到那輛黑汽車。第三天晚上,我到“那邊”去,知道雪姨果然回來了,她大概是舍不得陸家剩下的五十万,和這棟花園洋房吧!我和何書桓已經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為我自己感情的強烈和狂熱而吃惊。為此,我也必須重新衡量何書桓出國的事,他自己也很猶豫,雖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他已在申請獎學金,并准備留學考試。但是,私下里,他對我說:“為了什么前途理想,而必須要和自己的愛人分開,實在有點莫名其妙,我甘愿放棄一切,換得和你長相廝守!”
  “先去留學,回來再廝守,反正有苦盡甘來的日子,以后的歲月還長著呢,急什么?”我說,可是,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國的日子到底還很遠,我不愿來預付我的哀傷。能把握住今天,何不去盡興歡笑呢?
  我們變著花樣玩。奇怪,近來我們每在一起,就有一种匆促緊張的感覺,好像必須要大聲叫嚷玩樂才能平定另一种惶惶然的情緒。為了什么?我不能解釋。以前,我們喜歡依偎在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悠然的,彼此望著彼此,微笑訴說、凝思。現在,我們卻不約而同的向人潮里擠,跳舞、笑鬧,甚至喝一些酒,縱情歡樂。如果偶爾只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會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遠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時我會有一种感覺,覺得我們在預支一輩子的歡樂,因而感到衷心紊亂。自從上次為了偵察老魏而中途丟開何書桓,因而和何書桓鬧了一次別扭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何書桓個性之強,絕不亞于我,可能更胜于我,我欣賞有個性的人,但是,媽媽常擔憂的說:“你們兩個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怕有一天,你們這兩條牛會碰起頭來,各不相讓。”
  會嗎?在以后的一些事情里,我也隱隱的覺得,終會有這一天的。我和何書桓在許多場合里,碰到過夢萍,穿著緊身的衣服,挺著成熟的胸脯,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學生中。她的放蕩形骸曾使我吃惊,但是,我們碰見了,總是各玩各的,誰也不干涉誰,頂多點點頭而已。有一天晚上,何書桓提議我們到一家地下舞廳去跳舞,換換口味。我們去了,地方還很大,燈光黯淡,門窗緊閉,煙霧騰騰,音樂瘋狂的響著,這是個令人迷亂麻醉的所在!
  我們才坐定,何書桓就碰碰我說:
  “看!夢萍在那邊!”我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禁皺了皺眉頭,夢萍穿著件緊緊的大紅襯衫,下面是條黑緞的窄裙子,襯衫領口開得很低,裙子則緊捆住她的身子,這身衣服實在像一張打濕了的紙,緊貼在她身上,使她渾身曲線暴露無余。她正坐在一個男孩子的膝上,桌子四周,圍著好几個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裝束,除了夢萍外,另外還有個女孩,正和一個男孩在當眾擁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触目的是兩個洋酒瓶,已經半空了。夢萍一只手拿著杯子,一只手勾著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懸在那男孩身上,穿著高跟鞋的腳在半空里搖擺,嘴里在尖銳的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鬧的亂成一團。一看這局面,我就知道夢萍已經醉了。何書桓詫异的說:
  “他們喝的是白蘭地和威士忌,哪里弄來的?”
  侍者走了過來,何書桓問:
  “你們這里也賣洋酒嗎?”
  “沒有。”侍者搖搖頭。
  “他們呢?”何書桓指指夢萍的桌子。
  “那是他們自己帶來的。”侍者說。
  侍者走開后,何書桓點點頭,用近乎說教的感慨的口吻說:“他們有洋酒,可見得他們中有人的家庭環境十分好,家里有錢,父母放縱,就造成了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產生,是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夢萍搖晃著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后,她忽然大聲唱了起來:
  
  “天荒地寒,人情冷暖,我受不住這寂寞孤單!”
  

  “喲呵!”那些男孩子尖聲怪叫,同時夾著一陣口哨和大笑,夢萍仰著頭,把酒對嘴里灌,大部分的酒都潑在身上,又繼續唱了下去:
  
  “走遍人間,歷盡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侶伴!”
  

  唱著,她對她攬住的那男孩額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喲呵!”的大叫起來。何書桓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來,對我說:
  “你妹妹醉了,我們應該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書桓的手說:
  “你少管閒事,隨她去吧!”
  “我不能看著她這副樣子,這樣一定會出問題!”何書桓想走過去。我緊拉著何書桓說:“她出問題干你什么事?你坐下來吧!她自己高興這樣,你管她干什么?”何書桓不安的坐了下來,但眼睛還是望著夢萍那邊,我拍拍他的手說:“來,我們跳舞吧!”我們滑進了舞池,何書桓還是注視著那個桌子,我把他的頭扳向我,他望著我,說:
  “你應該關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聲。“我可不承認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儿,她身上是雪姨的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該看著她發酒瘋!”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的說:“她夠不上資格做我的朋友!”“你不該這樣說,”何書桓說:“她總不是你的仇人!”
  “誰知道!”我說,把頭靠在何書桓肩上,低聲說:“听這音樂多好,我們跳自己的舞,不要管別人的事好不好?”這時唱机里正播著蓓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華爾滋和探戈”。
  我們默默的跳了一陣,夢萍依舊在那邊又笑,又叫,又唱。過了一會儿,一陣玻璃杯打破的聲音,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見抱著夢萍的那個高個子的男孩已經站了起來,正拉著夢萍的手向外面走去,夢萍搖搖晃晃的,一面走一面問:
  “你帶我到哪里去?”“到解決你孤單的地方去!”那男孩肆無忌憚地說。那個桌子上的人爆發了一陣大笑!
  “不行,我不去!”夢萍的酒顯然醒了一些。
  “我不會吃掉你!”高個子笑嘻嘻的說。同時,用力的把夢萍拉出去,我知道這里的三樓就是旅舍,我用幸災樂禍的眼光望著醉醺醺的夢萍,隨她墮落毀滅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等一起毀滅!可是,何書桓甩開我,向前面沖了過去,嚷著說:“這太不像話了!”我追上去,拉住何書桓說:
  “你管她做什么?不要去!”
  何書桓回過頭來,對我狠狠的盯了一眼,就沖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個高個子的肩膀嚴厲的說:
  “放開她!”高個子轉過頭來,被這突來的阻扰引動了火气,把肩膀一挺說:“干你什么事?”夢萍已認出了何書桓,得救似的說:
  “書桓,你帶我走!”那男孩被激怒了,大聲說:
  “你識相就滾開,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夢萍的手。這時,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圍了上來,大叫著說:
  “揍他!揍他!揍他!”
  舞廳的管事赶了過去,我也鑽進去,想把何書桓拖出來。可是,來不及了,一場混戰已經開始,一時間,桌椅亂飛,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書桓被好几個小流氓所圍攻,情況十分嚴重,我則又气又急,气何書桓的管閒事,急的是這局面如何收拾。幸好就在這時,進來了三個彪形大漢,走過去几下就把混戰的人拉開了,喝著說:
  “要打架跟我打!”我猜這些是舞廳雇用的保鏢之類的人物。何書桓鼻青臉腫,手腕被玻璃碎片划了一個口子,流著血,非常狼狽。這時仍然悻悻的想把夢萍拉出來,但那些小流氓則圍成一圈,把夢萍圍在里面。我走過去,在何書桓耳邊說:
  “當心警察來,這是地下舞廳,同時,為你爸爸的名譽想一想!”我這几句話很有效,何書桓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悵悵的望著夢萍,就無可奈何的和我退了出來。
  我們走到大街上,兩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輛三輪車,何書桓對車夫說了我的地址,我們坐上車,何書桓依然一語不發。車子到了我家門口,下了車,我對何書桓說:
  “到我家去把傷口包扎一下吧!”
  “不必了!”何書桓的聲音非常冷硬,然后,他望著我的臉,冷冰冰的說:“依萍,我覺得我們彼此實在不大了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熱心腸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現使我認清了你!我想我們應該暫時疏遠一下,大家冷靜的想想!”我悚然而惊,一瞬間,竟說不出話來。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夢萍,是任何一個漠不相關的女孩子,我都會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決不救夢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体會,我和“那邊”的仇恨他也看不出來,妄想去救助我的敵人,還說什么認清了我的話,那么,他是認清了我是個沒思想冷心腸的人了?于是,我也冷笑了一聲說:“隨你便!”兩個人都僵了一會儿,然后我伸手敲門,他默默的看了我一眼,就毅然的一甩頭,走出了巷子。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髒像被根無形的繩子抽緊了,頓時間,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覺全涌了上來。因此當媽來開了門,我依然渾然未覺的站著,直到媽媽問:“怎么了?依萍?”我才惊覺的醒過來,走進家門,我默默不語,媽媽跟在我后面問:
  “書桓呢?”“死掉了!”我說,和衣倒在床上。媽媽點著頭說:
  “又鬧別扭了,是不?你們這對孩子,唉!”
  這次別扭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恨透了書桓為這件事把我的本質評得一錢不值,更恨他不了解我。因而,雖然我十分痛苦,但我決不去找他。盡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著我,盡管我被渴望見他的念頭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對他解釋。讓他誤解我,讓他認為我沒有同情心正義感,讓他去做一切的評价吧,我不屑于為自己辯白。無論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我非報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著雨在那邊門前發的誓,字字都蕩在耳邊,我要報复!我要報复!我要報复!可是,失去了何書桓,日子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干什么都不對勁。一星期之后,我到方瑜那儿去,剛走出家門沒几步,忽然,一輛小汽車停在我身邊,我轉頭一看,不禁心髒猛跳了起來,我認得這車子,這是何家的車子,我正發愣,何伯母從車子里鑽了出來,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的說:
  “遠遠看著就像你,怎么回事?好久沒有看到你了!為什么不到我們家來玩?”我苦笑著,不知怎么回答好。何伯母卻全不管我的態度,牽住我的手,向車子上拉,一面說:
  “來,來,難得碰到,到我們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猶豫著說,想托辭不去,但舌頭像打了個結,渾身無力,何伯母斷然說:
  “來吧,書桓這兩天生病,有年輕人談談好得快!”
  我沒話可說了,事實上,要說也來不及了,因為我的腳已經把我帶進了車子。他生病,為了我嗎?一剎那間,渴望見到他的念頭把我的驕傲和自尊全赶走了。在車子里,何伯母拍拍我的手,親切的說:
  “陸小姐,我們書桓脾气坏,從小我們把他慣坏了,他有什么不對,你原諒他吧!”
  我望著何伯母,于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來找我的。我凝視著車窗外面,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書桓的門口,打了打門,里面立刻傳來何書桓憤怒而不耐的聲音,叫著說:
  “別來惹我!”“書桓,你開門看看,”何伯母柔聲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我暗中感謝何伯母的措辭,她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這維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說:“有個朋友來看你”,我一定掉頭就走,我不會先屈服的。
  門立即就打開了,何書桓衣冠不整的出現在我面前,蓬著濃發的頭,散著衣領和袖口,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們同時一震,然后,何伯母輕輕的把我推進了門,一面把門關上,這是多么細心而溺愛的母親!
  我靠著門站著,惶惑而茫然的望著這間屋子,室內很亂,床上亂七八糟的堆著棉被和書籍,地上也散著書和報紙,窗帘是拉攏的,光線很暗。我靠在那儿,十分窘迫,不知該怎么樣好,何書桓站在我面前,顯然并沒料到我會來,也有些張皇失措。我們站了一會儿,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我面前來,有點生硬的說:“坐嗎?”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覺得需要解釋一下,于是我說:
  “在街上碰到你母親,她拉我來看看你。”我的口气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气。
  “哦,是嗎?”他說,臉上浮起一陣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親多管閒事吧!說完這兩個字,他就不再開口了,我也無話可說,僵持了一陣,我覺得空气是那樣凝肅,何書桓又那樣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該來這一趟。又待了一會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說:
  “我要回去了!”講完這句話,我覺得非常委屈,禁不住聲音有點發顫,我迅速的轉開頭,因為眼淚已經沖進我的眼眶里了。我伸手去開門,可是,何書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輕輕的把我拉回來,低聲說:“依萍,坐下!”他的話對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于是,他往地下一跪,把頭埋在我的膝上了。我控制不住,眼淚涌了出來,于是,我斷續的,困難的,艱澀的說了一大篇話:“書桓,你不知道……我們剛到台灣的時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媽媽。后來,雪姨讒言中傷,媽媽怯懦柔順,我們被赶了出來,在你看到的那兩間小房子里,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費度日。我每個月到‘那邊’去取錢,要看盡爸爸和雪姨的臉色,听盡冷言冷語。就在我認識你以前不久,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從中阻攔,我挨了爸爸一頓鞭打。在我挨打的時候,在我為几百元掙扎的時候,夢萍她們怡然自得的望著我,好像我在演戲,沒有人幫我說一句話,沒有人幫我求爸爸,雪姨看著我笑,爾杰對我做鬼臉……”我咽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拿不到錢,我和媽媽相對飲泣,媽媽瞞著我,整日不吃飯,但雪姨他們,卻過著最舒适最豪華的生活……我每天告訴我自己,我要報复他們,如果他們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難,我也要含笑望著他們掙扎毀滅……”我停住了,何書桓的頭仰了起來,望著我的臉,然后,他站起身來,輕輕的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撫摸我的頭發,低聲說:“現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后,讓我們都不要管雪姨他們的事了!依萍,原諒我脾气不好!”
  我含著眼淚笑了,把頭緊貼在何書桓胸口,听著他沉重的心跳聲,体會著自己對他的愛的深度——那是無法測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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