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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蔚湘向來不擅經營人際關系,一直以來,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以及太多的活潑去架构自己的朋友空間;也或者可以說,當她有机會自由自在去与人熟絡時,心思已不在那上頭。耿雄謙雖然早晚讓人接她出入,可是任何時間,她都可以出門的,只要在安全的考量下讓小劉接送就可以。丈夫從不問她交友情況,他在意的只是她的寂寞与她的病痛,不能常陪她,是他的愧疚,所以任何能令她快樂的事,他心底都支持的。
  他不過問,并不代表不關心,他只是不要像陸湛那樣,由初時的關心,漸漸轉成主導操控,告訴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關心与控制,常是一線之隔,何況耿雄謙一向忙,這情況之下,她這個為人妻的相當不可思議的自由。
  當然,年紀輕輕成為人妻,自然在學校內揚起一波不小的震撼。每年新生入學,美麗的人与好成績的人一向最受注目,葉蔚湘不僅成了中文系之花,也成了A大學生公認的校花;這樣一來,她的已婚資料哪能不令人跌破了一地眼鏡、折碎一地的玻璃心?
  她沒有太過親近的“朋友”,只有和气相處的“同學”;給人的感覺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沉默乖巧文靜,怜人的气質連女人都會為之傾倒,充滿了古代仕女的美感。她的話不多,無形之中每個企圖親近她、了解她的人都發現,他們進不了她“朋友”的世界中。她很隨和親切,但微笑以對之后,外人永遠對她一無所知。
  突兀地問起她的婚姻狀況,并且預設立場她是奉子結婚,她的答案只是微笑地說,沒有,沒有奉子成親。
  久了,同學們也死心了,總不好造次且放肆地死死追問不休。結果A大同學給了她一個“神秘美人”的封號,想來也好笑得很。
  她只是不擅對外人剖白、不擅交友、不擅种种靈活的人際交流,而目前,她小小的世界中也容不下太多人,也——不打算容下許多人。
  挨了兩節課,日正當中,不舒服的感覺又涌上來翻攪。看到窗戶反映出自己的面白如紙。她知道自己真的要去看醫生了,否則今夜回家一定會讓他生气。
  不加重他負擔的方式,就是照顧好自己。兩年前一次小小的胃炎就嚇得他三天三夜不能睡,并且口不擇言地威脅醫生,后來他非常嚴重地警告她不許再生病,否則自己看著辦。這人哪……唉!
  即使嫁他快三年,她依然沒有安全感。他執意要在黑道闖,不能并肩作戰的她,只能被秘密地藏著、妥善地被保護著;這种情形令她憂心,加上他過度的保護欲,一旦發現她的存在將招致莫大的危險,她還能永遠待在他身邊嗎?直到他成為最強的老大,她才有机會由隱密中走出來,站在他身邊,而在那之前,他不擔一絲會傷到她的風險。
  要她不為這种事憂心,何其困難?
  “葉同學,要一起去吃飯嗎?”几位女同學走過來問著。
  她含笑搖頭:
  “我有事。不好意思。”
  “那個每天開車來載你的就是你老公呀?”其中一名向來多舌的女同學忍不住又想挖消息。
  “不是的,那是我先生的朋友。”
  “那你先生為什么不自己來接你呢?”
  “他忙。”她保持著笑,微一點頭:“我先走了,下午見。”
  走出中文系大樓,她拿出手机按了几個號碼。
  不久傳來煩躁夾怒的吼聲:
  “誰啦!”
  她嚇了一跳,喘了口气才道:
  “小劉?”
  “呀!大嫂,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大吼聲在轉瞬間化為貓哼,一連串地懊惱賠罪。
  那頭的聲音很雜亂,一會后便清靜了,看來是小劉走到沒人的地方。
  “大嫂,對不起,我……我……哦,對了,我正在和其它人吵架啦!”
  葉蔚湘為他的解釋感到不明白,太慌亂了。不過她沒放在心上,說:
  “沒關系。小劉,你現在有空嗎””
  “大嫂,你要回家呀?我記得你下午有兩節課吧?”
  “是,但我人不大舒服,想去黃大夫那邊一趟。”她忍不住又撫向胃,頭也隱隱抽痛,強烈的楊光更令她暈眩。
  “什么?!大嫂你不舒服?好,好,我五分鐘后到,你等我!”那頭匆忙地挂掉電話。
  她收起手机,往校門口走去。小劉今天似乎很緊張,為什么?
         ※        ※         ※
  “小劉,你做什么?”姜飛接住正打算往辦公室沖的小劉,不讓他進去打扰黃大夫處理老大的傷口。
  “我跟老大說一下,我要出去。”
  “你要出去就去呀,干嘛對老大說?”姜飛几乎想踹他一腳小劉語無倫次了起來:
  “我——我也要找黃大夫啦!”
  “你也受傷啦?!”守在一邊的阿杰口气不佳。都什么時候了,還鬧!等會叫人把他扁得清醒一點。
  “反正你們不懂啦!我找老大有事啦!”
  偏偏兩位門神都不讓路。
  “吵什么?小劉嗎?”辦公室內傳來耿雄謙的叫聲,口气也不佳得很。
  “老大,我有急事要說。”
  “最好是重要的事!”口气更冷。
  小劉急虎虎地沖口道:
  “是大嫂啦!”
  門唰地一聲打開,露出耿雄謙不复冷靜的臉以及縫了一半的傷口,上頭還淌著血沾滿胸膛。而其它兩名門神也神色訝然,為“大嫂”兩字而嚇得不能成言;他們有大嫂嗎?
  黃大夫追在身后哀叫:
  “喂!我還沒縫好啦!回來!”
  “怎么了?”耿雄謙抓起小劉的衣領問著。
  “大嫂不舒服,要我載她去找黃大夫,可是黃大夫人在這里,我——我……”
  他該把人載去哪里呢?
  “你在這邊等。”耿雄謙指示黃大夫,扯過衣架上的櫬衫与外套:“我去載她。”
  小劉連忙跟上去:
  “我去開車。”
  姜飛也追了上去:
  “老大,极天幫的人有可能再卷土重來,你現在使力不得,我跟你一同走。”
  “別讓他右手使力啊!”黃大夫吩咐著。
  “老大,我——”阿杰也不甘被丟下。
  “住嘴!你留著。”耿雄謙吼了聲,人早已离開賭場。
  阿杰張口結舌,滿心的不甘不愿,只得任黃大夫拍拍他肩頭安慰了。他也想看老大的女人呀!
  哼!不過也沒什么了不起吧,就他見過,每一個幫派老大身邊養的女人不外是美麗、波霸、風騷得半死,搞不好滿口髒話,脾气火爆咧!不看也罷,反正等一下也看得到。這死小劉,居然從來沒提過老大有女人的事,讓他還多事地替他到處評選女人,想介紹給老大享用哩。嘖!
  “黃大夫,你也知道我們老大有馬子呀?”
  黃大夫斯文的臉透著不悅。他最討厭別人說話粗魯了,什么馬子不馬子的!真難听,尤其套用在那個天仙般的女子身上。
  “我与你們老大認識,就是因為他抱著妻子在半夜來看病,拿槍抵著我這駐院醫生的頭,威脅我治好他妻子的病;我當他妻子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不過是胃炎,他竟說我要是讓她死掉了,就轟掉我的頭。嘖!那小子——往后我就成為你們這些渾小子的家庭醫生了。”真是誤入歧途,不堪回首。
  阿杰不滿意了:
  “老大太不夠意思,居然沒讓兄弟們知道他有老婆——是老婆還是姘頭?”他小心确認,惹來黃大夫白眼。
  “人家去法院公證過了。”
  “跟了他兩年多,居然都不說!大姊頭有那么見不得人嗎?我們又不會笑她丑。”
  “去!別叫她‘大姊頭’,如果你見到她還能封她大姊頭的名號,我就服了你。也別怪你們老大,你們現在敵人那么多,不讓他的妻子露面反而安全許多。誰舍得那樣的女孩受傷害呢?”黃大夫歎了口气。美麗女子已有丈夫,是多么令天下男人心痛的事呀!
  阿杰好奇不已:
  “黃大夫,我們大嫂長得怎樣?現在在做什么?為什么沒來過賭場?”
  黃大夫搖搖頭,不理會他的追問,徑自整理起自己的工具,等會還要替他們夫妻倆看病呢!
         ※        ※         ※
  “蔚湘!”低沉且激動的嗓音在不遠處喚著。
  葉蔚湘撫著心口,几乎是不敢相信地望向那名由跑車中走出來的……故人——
  陸湛!
  查了四、五天,在夜巿那邊瞎找,看過每一張女子面孔,卻不曾再找到她的身影,終于在不死心之下,他嘗試往各大專院校去找;他相信蔚湘不會放棄學習,她應該會升學,即使希望如此微渺,但他仍是著手去找。他向來幸運,在找到第二所院校時,就看到她的名字与她簡略的資料呈現在計算机終端机前——
  葉薜湘,女,二十歲,已婚,A大中文系一年二班……
  那時他便肯定是她了,非是她不可。飛車前來A大,不料馬上見著了她,美麗依然的她正站在校門口。
  “陸湛……”她輕喘地叫出他的名字。再見到他,接續著過往的記憶,像是隔了一個輪回也似……她從未想過會再見到他呀……
  他站定在她身前,仔仔細細地看她,核對著相同以及不同的地方,翻涌不已的情愫由灼熱的眼眸中射出。這個令他魂縈夢牽、始終放不下心的女子啊。終于又教他見到了!然而,深种的感情永遠不會轉成淡薄的友情。
  她好美,雖然有些蒼白,但卻比三年前更美——頭發長到腰,眉睫間有著憤見的輕郁,卻也有著以往不曾見過的滿足。二十歲的少女風韻添了許多成熟女子的味道,看得出來她過得不差;那小子沒有虐待她。
  葉蔚湘也在看他。那個以往總是令她害怕的男孩,如今沉穩更多,亦少了當年的傲气沖天。他一向好看,隨著年歲增長,英俊的容貌更是吸引人,經過他們身邊的女同學都忍不住偷看他。
  也許是分開久了、也許是看慣了耿雄謙凶惡面孔,她居然不再怕他了,沉重的壓力亦不曾因他出現而壓上肩。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問。
  “我來找你。”
  她嚇退了一步:
  “我……對不起,我不會回家,我嫁人了。”
  他急道:
  “不,別擔心,你家人知道你平安以及已嫁人之后,就沒再找你了,而且我三年前已前往英國念書了,今天來這里并不是要帶你回家,你別怕我。”
  她松了口气,但任性地与人私奔,一直是她良心上難安的重罪。不能回家、不敢回家,她只能一輩子自責。
  “你為什么找我?”她問。
  “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他對我很好。”她真誠地說著。
  他雙手插入口袋中,怕自己忍不住想碰触她的念頭。
  “你沒給自己退路,如果過得不好就槽了,幸而你眼光好,哪家伙還有這一點可取。”
  “謝謝。”
  她依然少言,還是這种少言向來只對他?
  陸湛自嘲地笑了。他還在妄想什么呢?她過得好,不正是他所愿嗎?然而,心中卻也希望她過得不好,那么他便能……帶走她!
  他依然自私呵,居然想這种齷齪事。
  “那家伙走入黑道了吧?”
  “欸。”
  “混蛋!”他忍不住咒了聲。
  “他沒讓我出過事。”
  “他敢!”陸湛臉色緩不下來。
  她輕聲說著:
  “對不起,陸湛。我辜負了你,除了對家人的歉疚外,我欠你最多,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對我更体貼的人了。”她知道陸湛可以為她做盡任何事,甚至日夜陪她,不讓她感到孤單。
  “但你愛他,不愛我。”他蒼涼地笑著。
  一輛疾駛而來的銀灰轎車停在他們面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首先出來的就是气勢洶洶的耿雄謙,而他甚至沒發現妻子的身邊站了個男人。
  “蔚湘,你哪里不舒服:你干嘛站在太陽下?不會找個蔭涼的地方等我嗎?”
  他吼得很大聲。
  “姓耿的,你還是沒改掉吼人的習慣。”夾著警告的拳頭揮了過去。
  耿雄謙迅速地擋開,終于發現陸湛,聲音比他更冷:
  “你怎么會在這里?”
  “回國度假,順便見老朋友。”
  要不是妻子不舒服,他一定會再与他狠狠打上一架。老朋友?誰是他的老朋友?見鬼!
  “哪里來就哪里滾回去,少來煩我們。”他摟著妻子往車子走去。
  葉蔚湘深深看著陸湛,最后微一躬身,一句話道盡她蒙受多年關照的謝意:
  “非常感謝你,陸湛。”
  耿雄謙濃眉擰得凶惡,將妻子扶入車中后,轉身与妻子的“老朋友”對視。
  “你可以滾了。”
  陸湛認真地警告:
  “你最好珍惜她一輩子,否則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知道了你沒善待她,我不僅會搶回她,并且會殺了你。”
  “你下地獄去等吧!”耿雄謙坐上車,用力拉上車門叫道:“開車!”
  車子飛快地駛動,葉蔚湘轉身要看陸湛,卻被丈夫摟了個死緊。
  “不許看!”耿雄謙不悅地喝道。
  轉了一個路口,早已見不到人了,她靠回他肩頭,才發現他右邊胸口全是血。
  惡心目眩的感覺一涌而上,她摀住唇,干嘔不已,嚇白了耿雄謙的臉。
  “你怎么了?該死!小劉,限你一分鐘之內回賭場!”他暴吼。
  “我……沒事……你……你怎么了?好多血……”她努力要擠出完整的問話。
  耿雄謙的響應是將外套的拉煉拉到頸子;看不見血漬,代表啥事也沒發生。
  “沒事。”他摟住她,小聲道:“你閉上眼休息,馬上到了,黃大夫在賭場等著。”
  “雄謙……”他總是不讓她知道。
  耿雄謙不予理會,只是溫柔地拍她背。瞄到前座姜飛快掉下來的眼珠子,他才沒好气地介紹:
  “她是我老婆,叫她大嫂就行了。”
  葉蔚湘抬頭看過去,才發現今天車上多了一個人。
  她小臉轉紅,怯怯地笑了下:
  “你好。”
  姜飛愣了好久,直到小劉K了他一下,才回神:
  “呃……我是姜飛,大嫂……你好。”哇塞!好一個古典美人!有哪一個老大的女人是長成這樣的?怎么可能?而且還是個國立大學的學生哩!
  立即的,他明白了老大不讓外人知道她存在的理由。這美人不該活在黑社會中,也沒人舍得讓她涉險,不公布她是最好的方式。
  所以他反而道:
  “叫黃大夫去你們家吧,真要去賭場嗎?”
  耿雄謙點頭:
  “還是去賭場。”
  极天幫內已有人知道他有妻子的事,這消息一傳開,短時間不見得有危險,但每一次与對手交鋒時,對手必定會攻他的致命傷,所以再偷藏起她已沒意義。
  他——必須送走她,送她到一個即使人人知曉卻動不了她的地方;前日他早已与孟宇堂談過。
  了結了小小的极天幫,必須連帶擺平其背后的靠山。然而,當他的地盤擴張到足以令其它大幫注目進而想消滅時,他的危險性又增高了不少。蔚湘不宜再跟在他身邊,過些日子他觀察結果后,會迫他必須下決定。
  他勢必与妻子分開一小段時間了。
  他衷心希望分開的日子不會太久,希望情況由得了他預測与掌控。
         ※        ※         ※
  他們回到賭場的辦公室時,卻見到閒雜人士添了一個。
  耿雄謙將妻子扶坐在沙發上,掃了孟宇堂一眼:
  “你來做什么?”
  “泡茶、聊天,兼認識你美麗的妻子。”他嘻皮笑臉地回答,近身打量嬌怯怜人的女子,笑了出來:“真是漂亮!小姑娘,你是怎么忍受這种火爆丈夫的?教教我如何?”
  葉蔚湘好奇地看著孟宇堂——充滿貴族气質的俊朗面孔,搭配著一身昂貴的西服,看來便是成功人士的模樣;三十來歲,深沉睿智的眼光并不同于他形于外的嬉笑,但那股子溫暖是發自真心的,令人放心,忍不住想親近結交。
  “別逗了。黃大夫,快來看看她怎么了,其它人都出去。”耿雄謙號令完,便將一票瞪大眼的小伙子都赶了出去。原本他想留下,但知道孟宇堂有重要的事才會放下公事前來,于是交代黃大夫:“診完了病,馬上告訴我怎么回事。”
  “一定。”黃大夫關上門前再三保證。
  “老大,那就是大姊頭呀?”
  龍焰盟總共不過十五人,原本各有工作,极少一同聚在這邊,不料“大嫂”的消息一放出,半小時之內所有人全來了,皆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從沒見過他們這么惊詫稀奇的鬼樣子。
  耿雄謙冷冷看了他們一眼。
  “全沒事可做嗎?給我滾回工作崗位上,晚上要值班的現在滾回床上去。阿杰,你派兩人守著門口,我在A1包廂与孟先生談話。”
  “知道了。”
  將手下罵回工作崗位后,耿雄謙領孟宇堂到密閉的包廂中,問道:
  “情況怎么樣?依极天幫落敗的情況看來,沒什么卷土重來的机會了吧?”
  孟宇堂臉色已回复沉重:
  “如你所料,极天幫的老大朱木村已投靠‘火星幫’,他們揚言要你的人頭。
  火星幫有三百六十三名手下,硬來的話你會吃虧,目前你們吃不下這么大的組織。”
  “打仗的方式不只一种。”他點燃一根煙,對孟宇堂道:“你走吧!极天幫已經瓦解,你沒后顧之憂了。你們孟家不宜再涉入其中,你幫的忙已很多,有什么恩早也報完了。”
  孟宇堂簡直想咒罵,事實上也罵吼了出來……
  “去你的!這樣叫我滾蛋,讓我提著一顆心擔心著你們用十五人去應付三百多人可能會遭遇的不測,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危急時藏好你的妻子,其它就無能為力了?這算什么?!”
  耿雄謙火气也不小:
  “你管太多了,姓孟的。明知道區區一個极天幫的威脅奈何不了你,由警方處理更有看頭,你偏要來纏上我。至少我是幫你了這件事,其它的事你管不著,也沒必要去管。”
  “我可不會眼睜睜看你死掉。為什么你不接受風燁組的助力呢?我知道丁武找過你了,但你一口回絕了他。人力、物力全不要,你八成是瘋了!”
  耿雄謙不為所動,冷靜了一會才道:
  “你當我白痴到只會打殺嗎?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許多事要做之前,早已布好了局。我知道弄垮极天幫后要面對的是誰,你以為我什么都沒准備,只會叫兄弟去送死、任人砍殺嗎?我是血气方剛沒錯,但我不笨,別以為你多活我十年才叫‘大人’。”
  他從不向人解釋自己的行事方式,但這該死的老混蛋像是當自己是別人父親似的大吼大叫,惹得他火气也起來了,要不是日后可能得拜托他保護蔚湘,早把他丟出去了。
  “問題是,你有十成的把握嗎?”孟宇堂當然知道這小子不是白痴,但怕的是他太過自信。
  “十成?有三成我就干了。”
  “喂!你——”
  耿雄謙煩了,叫道:
  “必要時我會借助丁武的勢力,滿意了嗎?”
  滿意,當然滿意了。孟宇堂收起三寸不爛之舌,很欣慰這小子還算有藥可救。
  有妻有室了,哪還能逞勇玩命,混黑道也要懂得自保之道。
  談話已告結束,黃大夫正好敲門進來。
  耿雄謙立即捻熄煙頭,問道:
  “怎么回事?是什么病症?”
  黃大夫臉色怪怪的,沒有馬上回答,反而臭著臉問:
  “你不要小孩,怎么不干脆去結扎算了”
  當下他被提离地面十公分,迎上耿雄謙的怒喝:
  “你說什么鬼話,我問的是我老婆的病!”
  “沒病!只不過你妻子要向我預約時間拿掉胎儿而已。反正才一個月半大,要拿掉很方便——”黃大夫徹底地冷言冷語,終于吃上一記拳頭,整個人跌到沙發上。
  “她——有孕了?!而且要拿掉?!誰允許她這么做?!你要敢動她一根寒毛,我就將你輾成肉泥!”
  老天!他要當爸爸了!然而,他的妻子卻忍心要拿掉?!她怎么敢?!不行,他要馬上抱她入怀,命令她十個月都不許下床。當然……對了,先罵她一頓,她不該動墮胎的念頭,誰允許她下這种決定,真該死!他得馬上見到蔚湘才行。
  黃大夫拉住他一只手:
  “你想去揍她嗎?她會想拿掉孩子,還不是你老嫌她是累贅,又一直說不要小孩,會讓你負擔更重,她這個做妻子的才會想都不敢想怀孕,即使她愛死了小孩。
  追根究柢都是你的話讓她下這种決定,我不允許你去罵她。”
  耿雄謙努力平息怒火,僵著聲音道:
  “除非你真的拿掉她腹內的小孩,否則不會有人承受到我的怒气,你滿意了嗎?”
  耿雄謙狠狠一拳又把黃大夫揍回沙發上,便如旋風般疾奔向妻子那一邊。
  “他說謊。”黃大夫摀著自己的黑眼圈控訴。這一拳不就代表怒气了嗎?什么叫不會有人承受到他的怒气!
  “呃……基本上,不妨將之當成准爸爸表達喜悅的方式之一。你知道的嘛,混黑道的人拳頭總是大了一點。”孟宇堂蹲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安慰著可怜無辜的黃大夫。
  他早該知道對于准爸爸向來不可預測其喜悅會有的症狀,躲遠一點是比較實在啦。
         ※        ※         ※
  有孩子了?怎么會呢?他們夫妻一直有避孕的,她不會在明知不允許生孩子的情況下讓身体有受孕的机會。但,孩子仍是有了,是注定了要跟著他們,還是當成一件意外,然后毫無感情地處理掉?
  如果她能完全替丈夫設想,就該拿掉孩子,所以即使淚流滿面,也仍是与黃大夫約時間;但她多想保留下腹中的骨肉,那是他們夫妻共有的結晶呀!她哪舍得墮掉?可是他一直不要孩子的,終究,她仍得為他著想,不讓包袱又往他身上加一件。
  縮著身子坐在沙發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一個半月大的生命,沒有成形,只是個小小指節大的胚胎,但仍是被賦与了靈魂了呀!
  如果沒有身孕,她可以一輩子別幻想當一名母親;若有了,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當一個母親,手抱著她与丈夫共有的寶貝呀!但……她永遠不能因為寂寞而自私。
  身后的門開了又關,她知道他進來了。
  不一會,她被抱坐入他的怀中。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他的肌肉僵硬,摟得她几乎喘不過气。
  耿雄謙下巴輕放在她頭頂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斬釘截鐵地道:
  “我不會允許你拿掉孩子。是什么原因讓你以為我會扼殺自己的骨肉,并且殘害你的身体?我也許是世人眼中的敗類,卻不是個泯滅人性的丈夫与父親!”
  “我知道。”她輕聲說著,糾緊的心因他的申明而放下心中大石,閉上雙眼聆听他的心跳,眼淚差點滾落;他要孩子呵,謝天謝地!“但是,在你的計划中,向來沒有孩子立足之地。你說你不要孩子的。”
  耿雄謙輕拍著她:
  “是的,如果你肚中這孩子沒有意外地跑來跟我們的話,短時間之內,我從不希望有小孩;一方面是我們還年輕,你甚至不滿二十足歲。未來二十年內,我們隨時可以有小孩,而我自私地希望,在勢力未達一定程度時,擔心的事愈少愈好。對我的妻子而言,只能這樣安排了,若要有人跟著我吃苦,一個你已令我愧疚,多來一個,我們也無法給他更好的生活,還必須天天擔心受怕。”他歎了口气,覺得自己快要成為嘮叨的糟老頭了,但結論仍是很快下來:“蔚湘,即使我無法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一切都還沒有准備好,但是,既然孩子來了,咱們當然要生下他;那是我們的骨肉,誰也不能動他分毫。”
  “你高興嗎?”她抬起臉,擔心地問著。
  “如果你別把我當成屠夫,我會更高興。”他伸手撫向她小腹,眼眶發熱,聲音轉為低啞:“這家伙是我的第二個至親。蔚湘,咱們的孩子……”
  迎上他的深吻,她又哭又笑地摟緊他,一同為新生命的到來慶幸著,更慶幸著孩子被允許存在。無論他現在事業發展到什么階段,他都會接受自己致命傷又多了一件的事實。感謝天!、而她是多么愛他呵!她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离家、只顧自己幸福的女子,老天怎能這般厚愛她,給了她所有一切?
  也許未來會有許多坎坷等著,但她將因愛他而無悔,即使隨他往地獄沉淪。※這是一個受期待的生命,但确實來的不是時候。當耿雄謙漸漸在黑道中站穩自己的腳步,由不受重視的雜牌幫,快速晉升成中等幫派的角頭時,無可避免的,他要面對的是大幫派的打壓与同等級角頭間的互相較勁,爭取自己的地盤。
  他掌握了對手的弱點,對手又何嘗不知道他的。
  于是他并不坐視對手有所行動,迅速地將妻子送入孟宇堂的家中,并且沒再讓妻子上學;反正她害喜的情況相當嚴重,几乎沒法子上課。
  他知道蔚湘會妥善受到保護,直到她產下孩子為止,但他并不能來探望她。財大勢大的孟家可以提供完好的保護,倘若他太常出入,難保對手不會猜出他將妻子放在這邊,一旦窮途末路時索性闖入傷人也不一定。
  所以他必須与她分開一段日子,不能常來,也不敢常來——因為他老是舊傷未愈,新傷又來。
  許多時候,他都是深夜前來,在黑暗中看著妻子的睡臉、看著她漸漸圓大的肚子,感受一下“家”的感覺,然后馬上就得走。通常在這一刻,他不是沒有后悔的;這樣血腥的路,早該自己一個人走,何苦硬要拖累他人?當初早就明白自己不能有妻小,然而他仍是違背了理智的忠告。或者,他不該有太強的好胜心,不該一心想成气候,不愿當一個平凡的工人或黑手,否則他早可以与妻子、孩子共享平凡卻平安的生活,不必天天面對暴力,弄得妻子陪他受苦,沒一口子過福,卻老是在分別。
  然而,情況從不容許他退縮反悔,他沒有机會做別的選擇,只能更堅定地走下去。
  今夜是他第七次來看蔚湘,在凌晨四點。孟宇堂說她吐到兩點才睡著,黃大夫也不可思議地說近八個月大的身孕怎么可能還會孕吐,可見生下來的孩子一定很活潑。
  他低下頭輕吻著蒼白的妻子,眷戀了許久才悄聲走出去。
  門外,孟宇堂正等著他。他們一同進入了書房。
  “你這又是何苦,每次都趁她睡了才來。”
  “我對不起她。”
  他坐在沙發上,伸直了前些日子中槍的右腿;幸好沒射中骨頭,只擦過皮肉而已,所以痊愈得挺快,但這些傷口都不适合讓她看到。
  “如果知道對不起她,為什么不适可而止?瞧,你再拼下去,連警察都會找上你了。”
  “我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那你至少可以离開黑道呀!這算什么?連見妻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孟宇堂將一杯酒重重放在他面前。
  “不,我不會退出江湖。”
  “江湖?什么江湖?如今的黑道已經找不到道義情理了,只是一群雜碎為非作歹而已。你如果成為強者,也不過是為非作歹中最罪惡深重的一個罷了!耿小子,這條路沒什么搞頭,你看不出來嗎?”
  耿雄謙搖頭,將酒杯放在雙手間握著。
  “這就是我會走入黑道的原因。這是個沒秩序的世界,人与人之間除了打殺、利益之外,已看不到“道義”這兩個字,是非對錯更是沒有仲裁的准則。我父親自以為是地基于“道義”替老大挨槍送命,然而人人卻笑他是笨蛋。是,他是笨蛋!
  有人走私毒品、黑槍,也說是道義;替人頂罪坐牢,也叫道義;搜刮老百姓的錢財養自己的幫派也叫道義。每個黑道混混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道義,背叛他人也無所謂,然而警方能管的畢竟有限,每一個世界都該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方式。首先,就是要把准則訂出來,然后讓每一個人去遵守,然而要叫這些人遵守,我必須把他們擺平;既然我沒有退路,那么我就要讓黑道上的每一個人依我的規則在道上混。”
  “你瘋啦!那不是你做得來的事。”這小子的理想高到讓人訝异!孟宇堂一口就否決了他的狂妄。
  “不!”耿雄謙深沉的眼眸不像是二十一歲男子會有的神色,難測、精銳,并且權力欲、控制欲強盛到無堅可摧。“既然我已付出代价,就一定要達到目標。”
  “但那“代价”也許是將你的妻子推得更遠呀!”
  耿雄謙淡淡地笑著:
  “我從來就沒當過好丈夫。”
  “你……真是……真是……气死人!”孟宇堂气惱地指著他,几乎口不擇言了起來:“人家電影中、小說里都演著浪子為愛人而回頭從良,你卻是硬要往火坑走,把妻子撇在安全的地方不理,你真是太自私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還會有气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看來挺可笑的。
  但耿雄謙只揚了揚唇角,喝掉手中的酒,略為疲憊地說著:
  “這條路盡管危險,有法子走完,就能成功。如果我不走,耿雄謙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罷了,而如果叫我當失敗者,我宁愿死在任何一次的械斗中。是的,我自私。”
  徹底的失敗与完全的成功,都是由某种執拗的性格堆積而成;成功与失敗往往僅一線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終點。外人動不了其性格的分毫,頂多選擇冷眼旁觀,看他樓起或樓塌。
  孟宇堂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只能轉移話題:
  “黃大夫說你妻子肚中怀的是女儿。你那文靜的妻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思念你得很,而且女人第一次生小孩通常都會怕,你不該讓她一個人承受這种恐懼。”
  “我知道。”他伸手撫著自己青腫的臉,左耳下方的繃帶還纏著呢,這种臉只會令蔚湘哭,他怎么能与她見面?她只會更難過而已。
  聊了那么久,天也快亮了。
  孟宇堂打了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你自己好自為之,要睡一下還是要走人隨你,反正我老人家沒話可說了。”
  他揮揮手,回房去擁抱棉被了。
  五點半的光景,外邊的天色在灰藍之間蒙蒙漸亮。耿雄謙吃力地站起來,走出書房;原本想往樓下走去,直接回賭場,但身子卻彷佛有它自己的意識,硬是走向妻子房門口。
  悄然無聲地走到她床前,他坐在地毯上,握著她擱在薄被外的小手,不料這樣的輕柔仍是惊醒了淺眠的她。
  葉蔚湘眨著迷蒙的眼,還沒看清床前的人,意識卻早已知曉那是她思念的丈夫呀!
  “雄謙……”她柔聲叫著,嗓音中困意猶濃。
  “別起來,閉上眼繼續睡。”他慶幸她沒有點燈入睡的習慣,看不到他滿頭青紫与紗布。
  “你要走了嗎?”她眼中浮著淚意。
  他怎能在她這种面孔下走開?!伸手揉著她發,忍不住躺在她身邊,將她背摟靠在自己怀中,既可密實地抱緊她,又不會讓她瞧見自己滿臉的傷。
  “我陪你睡,你別再張開眼。”
  “孩子在踢,所以才醒來。”
  她將他雙手貼平放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一同感受孩子的活躍。
  他訝异得聳高了濃眉,為那太過頻繁的胎動而嚇了一大跳。
  “孩子老是這么踢你嗎?”難怪她睡不好。
  “嗯,好象迫不及待要出來看這世界似的。黃大夫說是個女儿。”
  “那真好,一定會像你。”他可不以為女儿像自己會是好事,根本是悲劇才對,所以他希望孩子像妻子一樣的美麗,即使日后他必須養一連戰士來阻止渾小子追求他寶貝女儿。
  “雄謙……”她轉過頭,被他吻了一下,又安置回他頸邊。
  “什么?”
  “孩子生產時,你能來看我嗎?”
  “我會來的。”他給了承諾。
  她含笑入夢,滿心充盈著喜悅。他愿意來,那就夠了。他們將會一同迎接寶寶的到來perverse※
  然而,她并沒有在生產那天等到丈夫,直到滿月過后,她才見到丈夫,在病床上。他中了兩槍。才脫离險境,便叫孟宇堂帶他妻女前來加護病房。
  一方面看女儿,一方面指示妻子往后要住的地方——美國。知曉孟宇堂住宅附近發現過几次不明人士勘查之后,耿雄謙決定把妻女送到國外,否則他無法安心地對抗黑道上所有与他對立的人。
  要分別了,沒有時間留給眼淚去奔流傷怀。
  葉蔚湘小心地將女儿放入丈夫怀中;要不是他堅持,根本不該讓他抱小孩,怕扯動他的傷口。
  耿雄謙仔細地看著他寶貝女儿,很漂亮逗人,小臉蛋粉嫩得教人想一口吃下去。小嬰儿也睜大杏眼看著他,直眨動著,說不盡的靈動活潑;這孩子有她母親的好容貌,卻沒有文靜的個性,日后怕要讓人追在后面累慘了。
  “叫什么名字?”他問。
  “還沒取呢!你是孩子的爸爸,自是由你來命名。”她勉強露出笑。壓抑著淚意。
  他想了下,笑道:
  “叫靜柔吧!耿靜柔,希望她長成文靜溫柔,如你一般。”
  他們夫妻相視笑了起來,然而她垂下眼光看到他的傷口,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輕問:
  “一定要走嗎?”
  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很快會接你回來。”
  多快呢?她苦笑自問著。
  當初住到孟家,他也說很快可以回家,但這承諾并沒有兌現。如今又即將去更遠的美國,她可以多“快”回來呢?答案是未知的渺茫呀!
  他們為什么總在分离?
  “我承認事情超出我控制的范圍,但,再給我几年。蔚湘,不會太久的,好嗎?”
  除了點頭,她還能如何?
  看護過來道:
  “時間到了,病人需要休息。”
  她點頭,抱過女儿,与他吻別了會,眼淚卻忍不到門外,徑自滑落不已。
  “不要讓我等太久。雄謙,拜托你……”
  “我很快會去接你。”他不顧傷口摟住她,心中更是沉重得無法放得開……多希望一輩子抱緊她不要放!
  指示手下護衛她回孟家,他依戀著她的背影,直到門關上,才閉上眼,平复心中的疼;他會很快去接她的!
  很快!
  而這個“很快”,任誰也沒料到會這么的長——
  用了她近二十年的時間去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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