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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后天的宴會,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單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裝,穿在身上,格調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場面的禮服,她又負擔不起。
  勤勤喃喃自語:“眼高手低,藝術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賞美感,更不愿遷就。
  嘿,不單是俗人才為衣著煩惱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買下那幅假石榴圖。”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畫廊怎么肯接假畫,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轉手可得十倍的价錢。”
  文太太笑了。
  “媽媽,你若記得這張畫的來源,請說一說。”
  “我哪里記得清楚,還不是什么齋的老板手頭不便,上門來把東西暫且押在此地,借了錢去。”
  “你就任由父親揮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們有他們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我又不會賺錢,沒有資格管他花錢,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說他。”
  勤勤吐吐舌頭,“你縱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滅,“不然他干嗎娶我,我要才無才,要貌無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無妝奩隨身。”
  “你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養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進廚房。”
  “你太寵父親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親的衣櫥去翻衣服,抱怨母親不夠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舊的舊衣,不過是喇叭褲、小短裙,卡在當中,不三不四,既過時又老土,再說,她也沒有保存下來。
  倘若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勤勤想,情況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標致:窄腰,墊肩,直裙,襯細細眉毛,猩紅嘴唇,帽子上襯一層网紗……嘩。
  母親的衣櫥里,也沒有什么衣服了。
  看樣子,真的得到別處去想辦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進來問。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學中不少去囉囉街買了大鑲大滾的唐裝穿呢。”
  “家里有現成的,何用花錢。”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頭。”
  “請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買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來。
  文太太說得對,衣服已經舊得不能穿了,都是絲絨,沒有好好保管,折疊放箱子里几十年,絨面剝落,抖開一看,全釘著水鑽,可見祖母當年是鋒頭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試穿,勤勤把一面鏡子搬進書房,對著用水彩畫自畫像。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鏡子去,不不,鏡中人出來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對,有一個生命自舊衣冉冉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歡幻想。
  王媽進來看到畫,立刻加以批評:“這女人為什么沒有嘴眼鼻管?”
  “這不是給你看的。”
  “真笑話,李白的詩還寫給老嫗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當真。”
  王媽替她添了熱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媽,我一無行頭,二無銜頭,你讓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媽歎口气,“這年頭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學問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說,“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學堂拿張文憑,學的又是一門中看不中用的功課,一無是處。”她擱下了筆。
  “這是講机緣巧合的。”
  “是是是,現在,我要繼續功課,請你肅靜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斷,勤勤沒有再畫下去。
  過了兩天,畫像終于完成,但除出開頭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覺都是敗筆。
  這一個年還算過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陣沖鋒,到下午才記起要去找禮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遲就要展出夏裝,勤勤呆在那里。
  楊光知道原委,替她解憂。
  出版社名下有份婦女雜志,一直找設計師贊助,楊光撥通電話,熟人一口答應。
  勤勤本來也知道有這條門路,她情愿借錢也不愿借衣服。借錢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她這樣對自己說。
  勤勤捧著盒子回家。
  打開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紅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見人,且露肩,這种天气凍死人,又沒有毛毛外套。
  勤勤揮動拳頭,再這樣,她發誓,再這樣她就要開始恨社會了。
  文太太終于找出一條黑色長流蘇披肩給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鏡子,像卡門,再不出門要遲到,只得截一部街車前去。
  本來,這种宴會是可推卻的,何必扰攘這些時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總要為前途著想,也許在那樣的場合,可以認識有力人士,再者,見識見識也好。
  她一到門口,就有職員出來迎接,親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几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張,渾身亮片,配紅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開始有點笑容,悠然自得,到處觀看游覽。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來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尋找檀中恕。
  照說,他早應該出現了。
  勤勤搭訕地問招待員:“檀先生還沒來?”
  “今天的晚會一向由我們的總經理主持。”
  勤勤有點失望,一抬眼,發覺招待員正細細打量她,她有點詫异。
  招待員忙說:“檀先生在紐約。”
  那個晚上与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几位都是單身而來,泰半是專業人士,對勤勤特別注意,陪她說說笑笑,并不寂寞。
  吃甜品的時候,有人建議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車來接我。”其實沒有,但一程便車并不算很大的誘惑,她應付得來,她不想借此結識朋友。
  散席后坐計程車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沒有人問她拿電話號碼。
  回到家用鑰匙開了門,一徑走進書房,也不開燈,脫了鞋子,坐下發呆。
  “還沒到十二點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這是她母親打趣她。
  “玩得開心嗎?”
  “非常好,酒与食物都精彩,但是,母親,我發覺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樂,多么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來。
  “有沒有碰見活潑的男孩子?”
  “有,但也許他們都不喜歡紅衣女郎。”勤勤歎口气。
  “不要緊,慢慢來。”文太太拍拍女儿膝頭,“上帝一早就准備好了,他把所有适齡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給一只盒子,盒內裝滿喜怒哀樂,名利得失,婚姻戀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備,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際遇。”
  “什么,”勤勤正在脫衣裳,“沒有商量余地?”她大吃一惊。
  文太太微笑,“恐怕沒有。”
  “我的盒內有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文太太微笑,“据經驗所得,盒內通常沒有你最想要的東西。”
  勤勤把紗裙挂好,“可不可以換,也許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換。”
  文太太大笑,“你們這一代門檻比我們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來,“我要成為一個名畫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來換?”
  勤勤不服气,“男孩子呢,他們又要不要輪候盒子?”
  “他們是盒中內容一部分。”
  “咄,多輕松。”
  “睡吧。”
  勤勤說:“從今天起,我簡直不敢開啟任何盒子。”
  她洗把臉,即上床睡覺,她唯一的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楊光。
  整個上午,為一篇小說畫插圖。
  勤勤畫得很用心,先娛己,后娛人。薪酬已經夠菲薄,再做得不開心,損失更大,不如高高興興地盡力而為。
  楊光走過來看她工作,她心想,將來這“楊光”不知照在誰身上?
  還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只盒子里,交到誰的手中?
  越想越玄。
  這樣,工作才不會累。
  下班返家,王媽來替她開門。
  王媽悄悄地說:“有客人在等你。”
  “媽媽呢?”
  “出去了。”
  “客人是誰,你怎么放陌生人進來。”
  “我看得出什么人是什么人,數十年來沒出過紕漏。”
  勤勤連忙放下公事包,“怎么不見人。”
  “噫,我叫他在客廳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媽一眼,到處找客人。
  瞥見畫室門敞開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里,連忙走過去。
  客人背著門,在看她的畫。
  勤勤認得那個身型。
  沒有誰穿這樣普通的大衣會穿得這么好看,這是檀中恕。
  他來干什么,為何全無通報,何故到處亂闖。
  勤勤并沒說什么,她靜靜站在書房門口。他看畫,她看他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過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他緩緩轉過身子,發覺勤勤就站在他身后,原來想給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來,怔住了,一句話也沒有。
  勤勤向他點點頭,也不說話。
  過一會儿,他輕輕咳嗽一聲,“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
  他說:“頗有個人風格。”
  勤勤把雙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卻覺得雜亂無章。”
  “我不認為如此,很明顯你頗喜歡用這只藍色。”
  “是,但并沒有帶來希望,不過去到哪里是哪里。”
  檀中恕用拳頭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這般痛痛詆毀自己作品的人。
  “我并沒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歡畫。”
  “世上真正的天才并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運,根本不用于錘百煉,越煉越精,生下來就注定是要做這一行,快、狠、准。”
  “你認識這樣的人才?”
  “同學中有几個是,早已取到獎學金到外國去發展。”
  “那還言之過早。”
  勤勤習慣不開書房燈,作畫靠的是天然光,他們兩人站在黃昏的光線里,漸漸只看得見對方一個輪廓。
  勤勤仍然維持著那個姿勢,像是一動,客人會得跑掉。
  只听得他說:“比較喜歡水彩吧?”
  勤勤据實答:“原料比較便宜。”
  他點點頭。
  勤勤終于說:“檀先生上來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過。”
  勤勤略覺失望。
  “也該告辭了。”
  勤勤退開一點點,讓他走出書房,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他下樓時仿佛還有什么話要講,但是終于只說再見。
  勤勤回到屋內,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著的黑色大車。
  王媽走過來搶白她:“亂放人進屋?我認得這部車子。”
  勤勤轉過頭來對王媽說:“噓。”
  剛才她回來可沒看到車子,只見司机下車替他開車門,咦,車里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車,她讓一讓身子,他坐到她身邊,他關上車門。
  車廂內一片靜寂。
  她輕輕問:“你看清楚那女孩子?”聲音低弱。
  檀中恕點點頭。
  “是否理想人選?”
  “她長得非常漂亮,作品卻十分普通。”語气惆悵。
  “沒關系,可以慢慢培養。”她安慰他。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戴著黑色長手套,芽著長袖衣服。
  “文勤勤与你真像。”
  她輕笑,“你怎么會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小了。”
  “畫廊職員在春茗那日見過她,都這么說。”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机開車。
  車子這才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杆上,正奇怪車子怎么停著不動,看著它駛遠,才回到客廳去。
  王媽說:“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說“是”。
  “他來干什么?”
  勤勤說不上來,他說他路過,有几個人跑過別人的家會走上去坐著干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溫柔,甚至帶一絲凄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异性的目光有許多种,但這一种,勤勤第一次接触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過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決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為著借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才發覺它整個向街的舖面是一塊大玻璃,店舖里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著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說,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帳,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面。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面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啟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挽著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离開,瞿老板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机應變。立刻呵呵地笑著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說:“請坐請坐。”
  勤勤恃著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么人。”
  “他有沒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嘗沒有好奇心。
  “我怀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說:“我也不擔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么跑進店里來的。”
  与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說:“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說:“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寵成小怪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才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說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術科學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打扮,總是不修邊幅的多,很難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問:“瞿伯伯,你認識他?”
  “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顯已經飛黃騰達,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稱兄道弟敘舊。”
  勤勤大喜過望,“他小時干的是什么?”
  “他也畫畫。”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當就是這樣來的?”
  瞿氏夫婦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問得有多愚蠢。
  “他很會做生意,看樣子早已封筆。”
  “啊,原來是個傳奇人物。”
  瞿德霖說:“對,傳奇,用這兩個字形容他最妥當不過。”
  瞿太太說:“他現在不大出來,小一輩都以為他是畫商。”
  “他畫得好不好?”勤勤問。
  瞿太太好像對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畫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見他倆這一把年紀還當眾耍花槍,大樂而笑。
  “這是事實,”瞿太太說,“中元畫會里他是鋒頭人物,并不是為著他的作品。”
  “你們有沒有相片?”
  “找一找或許有。”
  瞿德霖越發不高興,“你珍藏的垃圾倒真還不少。”
  勤勤問瞿太太,“后來怎么樣?”
  “都以為他失了蹤,直到檀氏畫廊成立,有人傳是他的生意,大家還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此行大有收獲。
  瞿德霖說:“打烊了,勤勤,改天再來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說。
  勤勤站起來告辭。
  出了店門轉頭再看,只見瞿氏夫婦還在爭執,店堂燈光不見得輝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設他見到她,才推門進如意齋。
  有這种必要嗎?
  勤勤訕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虛無縹緲了。但,慢著,晚宴那日,職員都認識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會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覺。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隨即想起母親等她吃飯,只得匆匆叫車赶回家丰
  原來檀氏同瞿伯伯他們是同輩,這么說來,也應有四十出頭的歲數了。
  到家一見母親,勤勤便發牢騷,“下了班已經累個賊死,誰還有精力畫畫。”
  王媽媽來搶白她,“那你還滿街跑?”
  “松弛神經。”
  文太太笑女儿,“松過頭只記得吃共睡。”
  勤勤有點慚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畫家從來不發這种怨言。”
  勤勤說:“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与王媽在那里笑個不停。
  勤勤只不過逗母親樂一會子,二十二歲大姑娘不見得真的滑稽到這种地步。
  在房內她用鉛筆打草稿,輪廓出來了,發覺畫的是檀中恕。
  畫中人比較年輕,沉郁神情卻十分傳神。
  第二天,勤勤在辦公室接到檀氏畫廊的電話,請她有空上去一趟。
  “請問有甚么特別的事?”
  “請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講。”
  勤勤听到檀中恕的聲音:“文小姐,石榴圖已尋到買主。”
  勤勤馬上瞪大雙眼,竟有這种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請過來收取款項。”
  “啊我馬上來。”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覺得非常難為情,這么猴急。
  “你下了班才來吧,五點半見。”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挂著的大鐘,才三點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鐘的兩支針似乎即刻停止不動了,你越想它快些轉,它越是和你作對,万試不爽。
  楊光走過來,“今晚老板請客,你沒有忘記吧小姐。”
  “沒齒難忘。”
  他們老板最喜歡在那种古式夜總會舉行聚餐勞軍,真令勤勤惆悵:半中不西的樂隊不停吹打流行曲,人聲嘈雜,小孩子跑來跑去,完了還有歌星出場講黃色笑話助興,這些都令一個讀美術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義。
  勤勤實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歡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開溜也不行。
  楊光輕輕安慰她:“与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過去感激的一眼,歎口气,“下班我有點事。”
  “你又不會搓麻將,記住八時半入席,別遲到。”
  “多謝關照。”
  到檀氏畫廊假如收到費用就不必去熬這种夜了。
  一有机會就退縮,勤勤十分慚愧,她沒有得到祖父勇于創業的优秀遺傳,她像父親,樂于沉迷個人嗜好,不思奮斗。
  為什么不嘗試克服環境呢,為什么這樣縱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這樣吊儿郎當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辦公室內坐著的畫師,年輕時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脫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嘗有畫過一張半張發自內心的畫。
  有較好机會的話,勤勤必須把握。
  一到五點,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楊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歎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過不要緊,再過三兩年,她就會知道,干藝術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屆時她會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個方向,人頭擠人頭,肩膀疊肩膀,把勤勤沖往車站,這個都會真的不易居,勤勤慨歎,一年不曉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畫廊,她才記起,出門時忘記對鏡整妝。
  勤勤有一頭天然鬈發,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長,否則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處于极長階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動彈散,只能結成辮子。
  也顧不得了。
  沒想到一出電梯便有職員前來招呼:“文小姐請進。”
  待來到會客室,又有秘書說:“文小姐請坐一坐,”接著按動通話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來,真舒服,一到檀氏畫廊,即成貴賓了。
  她伸伸腿。
  秘書推開檀中恕辦公室門進去。
  勤勤下意識張望一下,什么都沒看到。
  秘書已經把門掩上。
  檀中恕問:“文小姐一個人來?”
  秘書點點頭。
  “隔五分鐘請她進來。”
  秘書輕輕退出。
  這時屏風后傳出女子的聲音來:“其實今天你就可以對她說。”
  檀中恕說:“你且看過是否适合。”
  對方太息一聲,不置可否,過一會儿說:“沒有時間了。”
  檀中恕有點激動,“不會的,我們再到歐洲去尋訪名醫。”
  女子淡淡笑兩聲。
  有人敲辦公室門,檀中恕与女子同時噤聲。
  是勤勤推門進來。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請坐。”
  他抬頭看到勤勤標致的小臉,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時候都更像她。
  屏風后面的人,顯然也受了震蕩,發出輕微聲響。
  檀中恕連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滿盼望,有种動人的閃爍不定的神色,經過一天工作,她稍見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問檀中恕:“石榴圖經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沒想到。”
  檀中恕輕輕拉開抽屜,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數目,只見許多個零,知道這約莫是文宅三兩年的家用,但并沒有心花怒放,反而覺得不能置信,好像進入迷离境界,呆呆地看著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條上簽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畫廊,沒有賣不出去的畫。
  辦公室內靜得可以听得見呼吸聲。
  勤勤回過神來,机靈的她忽然察覺室內有第三者。
  她不動聲色,垂下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雙手,但目光帶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風腳下露出一雙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這座屏風一定有特別裝置,里邊的人可看得見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絲害怕,內心忐忑。
  檀中恕并沒有留她,馬上喚秘書送她出去。
  他轉身問:“如何?”
  屏風內一陣沉默。
  檀中恕溫柔地說:“尤其是那把永遠不會馴服的頭發,簡直一模一樣。”
  女子承認:“連我都嚇一跳。”
  “她知道你在里邊,所以馬上要告辭。”
  女子點點頭:“這孩子聰明絕頂。”
  “就是她了?”
  “不會有更理想的人選了。”
  “由你与她商討細節,豈非更好。”檀中恕建議。
  “我現在這個樣子,怎么方便見人,由你來辦吧。”
  檀中恕沉默一會儿:“可能節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頗為倔強。”
  女子輕笑:“我不倔強嗎,你不倔強嗎?”
  “我試一試。”
  “現在我知道,為何那日你一見她,便深感震蕩。”
  檀中恕的聲音有點凄迷,“隔著一條街,我都以為那是當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聲音漸漸低下去,“中恕,有沒有時光隧道,讓我進去兜一個圈子再出來与你共度數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去,這次,我要比你年輕……”
  勤勤站在電梯里就發覺手心滿是汗。
  有人偷窺她。
  誰?
  她在明人在暗,為甚么不好好出來相見,為何有這么多人爭著看她,這里的職員爭先恐后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圖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這筆款子,母親有紀念价值的首飾可以贖回,王媽的薪水方便做個總結。她能夠辭掉工作,專心作一年畫……
  勤勤吐出一口气。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電梯,叫部車子,赶回家去。
  心中踏實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總會去報到。
  奇怪,那個晚上并不見得那么難挨,可見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個人都是牛鬼蛇神,運程有進步的時候,不會計較那么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較多,說得比較少。
  楊光一直坐在她身邊,巴不得全世界人誤會勤勤是他女友。
  那個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銀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齋去把父親一套風門青印石贖回來。
  勤勤愛藍色,父親那么多瑣碎的玩藝儿當中,她最喜歡這一套石頭,一套七八顆,帶著絢麗的寶藍色澤,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風門青正是青田產品。
  其余的東西早已失散,但贖得這一套,勤勤已經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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