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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氣之爭(三) 文 / 雁九

    侍郎府,東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針線,揉了揉手腕道:「大爺還在書房說話?」

    旁邊媽媽道:「正要與奶奶回話,方才墜兒過去奉茶,大爺正發作沈家二少爺,罵了兩刻鐘了,如今還訓そ斥著,奶奶要不要去解圍?」

    何氏面帶猶豫,終是搖搖頭道:「大爺是老師,瑞哥兒是他弟子,老師教導弟子天經地義,哪裡輪得著婦人多嘴?」

    那媽媽遲疑道:「要是訓そ得狠了,姨太太那邊……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爺不會平白無故發做人,定是瑞哥兒有錯處,即便言詞鋒利些也是為了瑞哥兒好……」

    媽媽這才閉了嘴。

    東廂房裡,沈瑞滿臉漲紅,耷拉著腦袋,無地自容。

    王守仁滿臉怒氣,手中拿著沈瑞新做的幾篇時文,甩得嘩嘩作響:「滿篇匠氣,不知所謂上個月你雖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幾分用功在裡頭,這個月卻是成了敷衍應付。你在敷衍哪個?」

    「老師……」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辯解。

    王守仁並沒有冤枉他,他這個月腦子如漿糊,即便後半月將讀書撿起來,在做文時也腦袋空空。

    沈玨之殤,三老爺之病,使得他心裡對於科舉也生出幾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氣,不過是將科舉之路當任務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讀書作文時就帶了懈怠。

    王守仁一臉「恨鐵不成鋼」,撂下手中時文,道:「看你素日穩重老成,怎麼如今還鑽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這樣心灰作甚?」

    沈瑞聞言,不由一顫。

    他是心灰麼?

    他以為自己只是迷茫了,對於做個太平士紳與在仕途之路上艱難前行之間產生了困惑。他並不是權利慾旺盛之人,否則上輩子也不會從教職做個平常人

    他知曉自己的份量,一步一個腳印熬上進士,都是運氣的事,在朝政時局上呼風喚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與未來天子結下些許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別時,作用也是有限。

    這般辛苦讀書,到底值不值?

    要知曉大明朝京城難做,地方的太平士紳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績就有多少壓力,不去惦記功成名就,便也沒有壓力。

    沈瑞心裡糾結,抬頭道:「老師本是個最灑脫不過的性情,為何甘心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經原級起復,只是由刑部主事變為兵部主事。按照吏戶禮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還算小小地誇了半步。不過以他侍郎之子、二甲進士的身份,連吏戶禮三部都沒有進去,可見閣臣對王家父子的防範。

    王守仁滿臉正色道:「男兒在世,頂天立地,自要有忠義之心、存報國之念,要不然即便滿腹經綸亦不過一堆腐肉爾」

    王守仁說的擲地有聲,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為何想起「天與之降大任於人」那句老話。難道所有的磨難,都為了鑄就個千古流芳的「陽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著王家父子規避了政治風險,那王守仁還能成為歷史上那個文治武功的王守仁麼?

    自己拜師時,本存了利用之心,實際以自己的半點才學,實擔不得這「王門首徒」之名。

    見沈瑞緘默不語、隱含憂慮,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兒,你與為師說句實話,你到底在焦心什麼?小小年紀,一年之中讓你見了兩遭喪事,你一時走不出傷心也不算什麼,只是不該如何消沉……」

    眼見王守仁滿臉關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來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玨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玨全心依賴他,他又未嘗不是依賴沈玨呢?

    等到沈玨之殤,他便覺得自己離這世界又遠了一層。就算名義上父母沈滄、徐氏,也不能撫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舊交替就在這兩年,等到權閹肆意時到底如何應對,沈瑞心下還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滄在世,沈家就避不開紛爭;還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塵泥時,沈瑞這個徒弟徒孫哪裡能於看著?

    現下大明朝已經是紙糊燈籠,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視眈眈,南邊苗亂不斷,中原腹地打著彌勒教、白蓮教造反的百姓接二連三。

    就算知曉劉瑾是秋後螞蚱,蹦躂不了幾年,可隨後的正德十幾年,自己真的能順利取士、做個太平文官麼?

    沈瑞想要改變,可覺得無心為力;想要維持現狀,又知狂風暴雨不可避。

    想著王守仁不僅精通儒學,對於釋道兩教也多有涉獵,沈瑞試探地問道:「老師如何看『莊公夢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

    沈瑞一本正經,並無說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覺怪異:「瑞哥兒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學,對道家也有多有涉獵之事王守仁是知曉的,畢竟沈家士子的五經學的是《周易》,要是對道家一竅不通,也學不進去。

    沈瑞搖頭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夢。」

    沈瑞說著話,眼睛卻望著王守仁,留心他的反應。

    作為五百年後來的現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滄,名義上的至親長輩,沈瑞也不過是以猜測地地口氣論起未來朝局,可對以後開宗立派的王守仁卻想要多說兩句。

    實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這裡要比沈滄那裡還厚一層。

    王守仁收起詫異之色,面色轉為鄭重。

    收徒六年,前後相處的日子不多,他卻是知曉自己這個學生是個心裡有成算的。

    沈瑞並不是妄言之言,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提及「莊公夢蝶」。

    「瑞哥兒是夢做了蝴蝶?看到了未來不好的事,且又與為師相關?」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單純地「莊公夢蝶」,也不會使得他小小年紀,就生憂心。

    這下詫異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讓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見了弟子的反應,卻帶了幾分得意道:「我年少時曾有段日子追求道家的逍遙自在,卻始終不得緣法,沒想到瑞哥兒還與道門有淵源,可謂青出於藍……我記得當年在東林禪院,你也曾聽禪,不愧為我的首徒,儒學上雖不顯,釋道兩門說不得另有所成」

    見了王守仁這般反應,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這樣做老師的,就算是兼收並蓄,也要分了主次輕重,難道不是該訓斥自己不務正業?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師,弟子並非說笑」沈瑞道。

    王守仁點點頭道:「為師知曉,你素來穩重,不會行說笑之事。只是個人有個人的緣法,為師在這上指點不了你什麼,還需瑞哥兒自悟。」

    「那老師就不好奇弟子夢中之事?」沈瑞見他堵自己的話,不解道。

    「雖好奇,也只是好奇罷了。你既有幸窺得一二天機,卻也要記得『天機不可洩露,,萬不可述之與口,以防傷了壽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時,沈瑞不過九歲童子,母喪父棄,身世堪憐。王守仁待這個弟子,也是當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親生骨肉,沈瑞這個大弟子也依舊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會信口雌黃在自己面上扯謊,可這世上之事多是禍福相依。他雖對自己未來的境遇好奇,可也不願意因此損了沈瑞的氣運壽數。

    這一片至誠關愛,沈瑞如何體會不到?

    沈瑞只覺得眼眶發熱:「老師方纔還教導弟子『男兒在世,頂天立地,自要有忠義之心、存報國之念,,難道關乎於朝局安穩、百姓安樂這樣的大事,老師也因憐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過問麼?」

    王守仁啞然。

    好一會兒,王守仁方沉聲道:「為師雖存建功立業、保國衛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犧牲我的弟子,為師寧願做個無大義的聾子」

    「老師」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不要說來自後世的沈瑞,更不習慣跪拜之禮。

    可眼前,對著這般呵護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卻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師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試探之前還在猶豫著會不會因多言被當成怪物,影響到自己安危。沒想到即便是一心為公的王守仁,對著他也是全心呵護,寧願做自私之人,也沒有為公道大義來傷害他。

    直到此時,沈瑞才真正將眼前青年視為師長,不再是後是神壇上的儒聖,不再是大明朝有著狀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玨之殤生出的各種負面情緒,在老師的關愛下,也都煙消雲散。

    「老師,隔牆有耳,還請入密室」沈瑞抬起頭,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皺眉道:「勿要執拗且聽為師吩咐」

    沈瑞道:「老師,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夢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洩天機,弟子又怎有夢蝶之遇?老師有報國之心,弟子亦也愛國之念,還請老師成全」

    王守仁還在猶豫。

    沈瑞已經俯身,叩首在地。

    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彎腰扶起了沈瑞,抬頭望了望頭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懲處,為師願與你一道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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