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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二章 笑天叟 夤夜造訪 文 / 柳殘陽

    熊道元站得雙腿發洩,不過他有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那些『紋額』──娘的,叫得可不順嘴──他們為什麼要在額頭上刺青?既然都屬漢族一派,怎的卻搞出化外蕃夷的一類把戲來?」

    鄧長嗓子有些沙啞地道:「聽孟季平說,其中有一個荒謬的故事──在他們上一輩的時候,有一天,結伙十幾個人出去放獵,卻不幸碰上了一群『黑蟒山』上最最凶殘嗜血的『短尾豹』,雙方立即展開一場惡鬥,結果那群『短尾豹』固被宰得一條不剩,十幾個『紋額』也傷亡殆淨,只有一個人是完好無缺的,那個人恰好因為額頭上長上癤瘡,塗了一片散熱拔毒的『青槿葉』汁漿,從此,他們就認為在額頭上抹染『青槿葉』汁漿便可避邪除崇,逢凶化吉,長久沿傳下來,乾脆在額頭上刺上一片青紋,就省去許多麻煩了。」

    燕鐵衣笑道:「原來這是幸運的表記。」

    熊道元不屑地道:「荒唐透頂,也只有這些化外野人才會興起如此幼稚的念頭。」

    燕鐵衣道:「也不一定,我們老古人留下許多湮遠縹緲的神奇傳說,這些傳說經久輾轉,有的甚至變成了風俗節日的傳統,這也能叫做幼稚麼?當然不,這是一種精神的寄托,以及人性深極處,因為恐懼而謀求的慰藉,或者是有些無稽,但當人們在彷徨迷茫的時候,對於那樣的說法,倒毋寧是極大的安定力量了。」

    點著頭,鄧長道:「魁首說得有理。」

    燕鐵衣道:「他們在額頭上刺的是什麼花紋?抑或只有一片青?」

    鄧長道:「似乎刺的是『青槿葉』的形狀,葉子的稜角越多,越表示這人在『紋額』中的身份尊貴,地位崇高,通常年紀較大的人才有這個榮耀。」

    熊道元大大搖頭道:「總共三十來個毛人,七八戶人家,還有什麼卵的尊貴崇高?再是榮耀吧,也榮耀不出那片荒山野林去,這些傢伙真叫無聊!」

    燕鐵衣道:「孟季平那干人,莫非就只有這些『紋額』來撐腰?」

    鄧長忙道:「當然不止,除了『紋額』以外;章寶亭還和『大仙林』的『大天星』祝尚正有深交,他們也是換帖兄弟。」

    雙目閃了閃,燕鐵衣有些意外地道:「章寶亭和『大天星』祝尚正居然有這樣深的交情!倒是沒有料及!」

    對於「大天星」祝尚正,燕鐵衣是多少知道一點的──祝尚正是「坤宇派」的掌門人,在各地開設有二十四個教場設館授徒,因此門人眾多,勢力極大,屬於白道的人物,聽說此人年近七旬,卻火氣仍大,一身本領也異常純厚,不是個易與的角色!

    熊道元悻然道:「祝尚正這老小子只要膽敢伸頭,他以後的樂子就大了!」

    燕鐵衣冷靜道的:「白道人往往有股拗執脾氣,一犯上性子倒有些棘手!」

    熊道元大聲道:「姓祝的要同我們結樑子,成,他得先問問他那二十幾家教場還開是不開了?他豁得出,我們便能給他通通踢散!」

    燕鐵衣道:「還有麼?」

    鄧長又道:「『雙飛宮』的『雙飛比翼』方良漢,李小嬌夫婦,他們也和孟季平是深交……」

    微微一怔,燕鐵衣蹙著眉道:「方良漢夫婦都是硬把子,都尚沒有什麼,難纏的是方良漢的老丈人『笑天叟』李凌風,這位老先生出身『崑崙』,最是護短,平時都住在北邊『雙飛宮』他女婿那裡,卻從未與我們有過糾紛,這一次,我看是難說了………」

    舐舐唇,鄧長顯得乏倦地道:「還有哩,『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的師父就是『刀匠』田一英,他們師叔乃是以急躁量狹出了名的『釣命竿子』莫恆!」

    緩緩噓著氣,燕鐵衣道:「想不到這小地方竟能扯出一連串的大人物來,好似拉著象尾巴,全貌盡現的時候,卻是那樣一個龐然巨物。」

    熊道元這時也不禁有些怔忡了,他喃喃地道:「還都是些白道上亮噹噹的角色。」

    因為走的路子不同,某些思想念迥異,所以黑白兩道的立場一向便有極大的差距,也由於如此,雙方不到必要,都不願發生衝突,怕的是異道之爭,會逐漸演變成整個俠義和綠林的對立,釀至武林的浩劫,這與同道中的恩怨,性質便大不一樣了。

    這樣的形勢,燕鐵衣不是不明白,但到了這步田地,他也決不肯有頭無尾的退縮,白道人物的力量在北地是相當龐大的,然而,他並不顧忌,他求的是一個公理;要的是一個清白,雖然,他是擔負了如此嚴重的風險!

    鄧長覷及燕鐵衣的臉色,自也體會得到主子的心事:「魁首………我的這件事。」

    燕鐵衣道:「如何?」

    瑟縮的,鄧長道:「我的意思,最好在避免大興干戈的情形下查明真相………如果………如果有越演越烈之勢,我看,我們就忍了這口氣也罷。」

    燕鐵衣沉重地道:「鄧長,你該對我的個性為人多少瞭解些才是,現在我們所爭的不止是一口氣,更是一個事實,一個真理,一個屬於『青龍社』上下數千人的節譽!」

    雙眉揚起,他又凜烈地道:「那些人如若俱有良知理性,他們便該還我們一個公道,假使他們仍然不分皂白,只圖憑著『俠義道』三個字的招牌,倚藉人多勢眾而意欲武力相脅相迫,那麼,他們更將看到流血的人並非只是我們!」

    熊道元喝彩道:「對,魁首,我們干了!」

    燕鐵衣陰冷地道:「且看對方的施為吧!」

    熊道元似乎迫不及待地道:「魁首,我們可以馬上回去召集弟兄,以雷霆萬鈞之勢踩平這塊『白虎地』,或者等幾天南邊押送『公積金』的隊伍到了『雙鞍鎮』亦正好召來左右夾攻,殺他個片甲不留!」

    燕鐵衣目光閃亮,──有威地道:「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我燕鐵衣只憑一己之力,也足堪與他們這些以『俠義』自許的人物一爭長短!」

    胸膛猛挺,熊道元道:「還有我哩,魁首,我是附諸驥尾,誓隨左右!」

    鄧長強笑著道:「我以為………魁首,這些人也不一定都會來………和『青龍社』為敵,他們多少也要斟酌斟酌?」

    燕鐵衣並不存僥倖之念,他硬邦邦的問:「孟季平知不知道你是『青龍社』的人?」

    鄧長洩氣地道:「知道。」

    燕鐵衣冷笑道:「就以孟季平這樣的二三流角色,在明知你是『青龍社』所屬之後,仍敢毫不顧忌的坑陷你,謀害你,可見他們狂妄放肆之一般,他們根本就沒有把『青龍社』放在眼裡,連他們都敢,他們的後台靠山又豈會不敢?」

    熊道元狠狠地道:「娘的,這是他們從來沒吃過『青龍社』的苦頭,沒嘗過『青龍社』的厲害,方才養成的驕狂氣焰,若是再不及時教訓教訓這些人,在北地作主的不是我們,反倒是那干鬼頭蛤蟆臉了!」

    站起身來,燕鐵衣道:「鄧長,剛才你所說的,是否都是得自孟季平口裡?」

    點點頭,鄧長道:「都是在閒談中由他告訴我的,但是否尚有什麼其他隱情他未曾提起,就不敢確定了。」

    燕鐵衣道:「你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鄧長咳了一聲,道:「是的,皆已向魁首稟告過了。」

    燕鐵衣道:「你說話不少,一定累了,先歇著吧──道元,好生護侍在側,若晚間有什麼變異,我會及時來援。」

    熊道元躬身答應,於是,燕鐵衣自行啟門走回自己的房間,一邊走著,他腦子裡一邊在思索某些急待澄清並解決的問題。

    伸手推開房門,燕鐵衣正要舉步朝裡進,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妥──一種本能,一種直覺,使他在剎那間湧起某類不安的反應,房裡是漆黑的,寂靜無聲,但他卻感到似乎有一個不屬於這片沉靜的異物隱伏著。

    經驗同謹慎,形成了尖銳的敏感,燕鐵衣極為相信自己這種疑慮的反射──他有過太多太多的記錄,證實這反射的準確性。

    於是,他站在門口,輕輕用一個手指點門,門兒緩緩啟開。

    他看見了──房中桌邊,有一團模糊的影子,而顯然,那人還是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裡呢。

    笑笑,他道:「朋友,只怕已等了一會啦!」

    一抹火揩子的光芒閃動在黑暗裡,那人不慌不忙的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搖曳的燈光,映出一張紅潤胖圓,卻滿嘴花白鬍子的笑臉來。

    確定房裡再沒有另外的人了,燕鐵衣才走了進來,並隨手將門掩上。

    那個不速之客,肥肥胖胖的五短身材,同樣花白的頭髮在頭巾染成一個束以黑帶的發頂,他坐在那裡,挺著一個肥胖的肚皮,雙腳還沾不上地。

    瞅著燕鐵衣,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並不帶敵意的,只是感到有趣的笑聲。

    燕鐵衣也微笑著道:「你來得真快,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我以為你最早要明天才趕得到;『雙飛宮』離這裡也有將近兩百里呢?」

    胖老頭嘻開嘴道:「看樣子,你已知道我老頭子是誰了?」

    燕鐵衣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風,久仰了。」

    點點頭,李凌風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我雖然從來沒見過你,但我也不會猜錯,他們一告訴我,我已想到你是什麼人,這樣的強悍、這樣的鎮定、這樣的威猛,又這樣的狂傲得目無餘子──『梟霸』燕鐵衣!」

    拱拱手,燕鐵衣道:「不敢………」

    連忙抱拳回禮,李凌風道:「這半天及將近一夜的辰光,他們已召集了許多好手,但是,至今尚沒有採取行動的原因,便是這個道理──他們知道了你是誰!」

    燕鐵衣漠然一笑:「他們知道了麼?」

    李凌風正色道:「再沒有人能具有你這般的浸澈之力與沉如山嶽般的氣勢了

    你公然犯眾怒,折辱當地的權勢人物,更在強劫姦淫重犯之後留居鬧市之中,真正睥睨天下,令人又是憤恨,又是欽服!」

    燕鐵衣道:「那並非『姦淫要犯』,李前輩,他只是一個被人陷害移禍的受冤者,一個跟隨我十有餘年的手下!」

    僵窒了一下,李凌風的模樣似是不幸說中了一樁他但願說不中的事:「那人果然與你有牽連?唉,我也是這麼判斷,可是我但願你們沒有淵源,你出手抗事,只是偶發性的惻隱之作!」

    燕鐵衣道:「這又有什麼不同?」

    苦笑著,李凌風道:「不同大了,那人如果和你沒有關係,問題解決起來就單純得多,反之,便麻煩了!」

    燕鐵衣沉聲道:「我是個十分忙碌的人,李前輩,若非必要,我不會無聊到胡亂伸手管閒事,我的個性,也缺少『偶發』的興趣,所以,我既管下了,就有必須管到底的理由!」

    點點頭,李凌風道:「我想,我能夠瞭解。」

    燕鐵衣道:「這是我所希望的,李前輩,不止你,但願你們那邊的每一個人都能夠瞭解!」

    李凌風忽道:「燕老弟,你剛才說,叫鄧長的那個人是被冤枉的,是無辜的?」

    燕鐵衣斷然道:「一點不錯!」

    望著燕鐵衣,李凌風道:「你有反證?」

    燕鐵衣道:「有!」

    略略遲疑著,李凌風又道:「也有指出真兇的憑據?」

    燕鐵衣緩緩地道:「我會找出來!」

    李凌風微笑著道:「真兇若非那鄧長,你心目中可已有了另一個嫌疑?」

    燕鐵衣直率地道:「我還不能肯定,李前輩。」

    摸著花白的鬍子,李凌風似是有些為難地道:「今夜我獨自造訪,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燕鐵衣平靜地道:「正要請教。」

    李凌風低沉地道:「我來這裡,是要轉達一個信息,奉勸一點淺見,信息是受人之托,屬於公,淺見是個人的心意,屬於私………」

    燕鐵衣上身微傾,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還請前輩明示。」

    輕咳一聲,李凌風道:「那個信息是,以章寶亭為首的那干人,給你一個轉圜的機會,他們已不堅持非要處死鄧長不可,亦不堅持圍堵你們,但是,他們要求卸去鄧長的雙腿,另外,由你當眾擺酒陪罪!」頓了頓,他又寓意深刻地道:「燕老弟,他們並不是容易退讓的人,這在他們而言,已經十分委曲求全了,他們所要的是個面子──這皆是因為他們發覺你是燕鐵衣的原故!」

    笑笑──卻沒有一點笑的味道,燕鐵衣聲音也是冷冰冰的:「李前輩,容我向你奉告我的由衷之言──鄧長並沒有犯下那姦殺之罪,憑什麼要斬去的雙腿!我的行為亦無過失,憑什麼該擺酒陪罪?這是一種荒謬的,可恥的,囂張到近乎愚昧的要求;『拗子口』只是處山野荒地,不在龍脈上的小集埠,想不到卻也出了這麼一干昏聵不明,自以為是的白癡之屬!」

    李凌風暗裡老臉一熱,忙道:「不過,我勸你再考慮考慮………」

    燕鐵衣斬釘截鐵地道:「我是要考慮,李前輩,但我考慮的不是他們的要求,而是我個人的手段──他們明知鄧長是『青龍社』的一員,卻毫不留情的以罪名坐實,用酷刑相加,更處心積慮欲置之死地,這對鄧長而言,固是冤屈,是迫害,是羞恥,對我整個『青龍社』,又何嘗不是一種侮辱與藐視?這些,他們必須還我一個公道!」

    乾笑著,李凌風道:「這是彼此的立場問題,燕老弟………」

    燕鐵衣冷凜的又道:「為了辯明一個是非,一個清白,一個真相,一個公理,也為了替那慘死的少女申冤,使那狠毒狡猾的兇手受到應得的制裁,我不但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更要在這裡查清事實,求個水落石出──不論在任何壓力脅迫之下!」

    李凌風道:「可是你不要忽略了一點──他們並不易與的,正好相反,他們有很多奧援,很多幫手,其中有些確是強者,而這些人不見得會憚忌你;燕老弟,這是一股相當的力量,所以,你再三思!」

    搖搖頭,燕鐵衣道:「多謝前輩的那點『心意』。」

    歎了口氣,這位「笑天叟」道:「老實說,我在未來之前,便曉得這條路行不通,你是斷不會接受他們要求的,如今果然未出所料──不過,我自己倒有個辦法,燕老弟,武林中殺氣本已夠重,江湖上也紛亂不已,實不宜再起兵刀,鬧得血雨腥風,為了仁恕的原因,你何不就此一走了之?帶著鄧長一起走?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掩護!」

    燕鐵衣肅穆道:「李前輩的磊落胸懷,佛心一片,我是感佩莫名,然而,前輩可也想過這乃是姑息,是畏縮,是縱容?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受屈者受屈,為惡者為惡,仁而不仁,恕亦不恕,這還成個什麼人間世,我們還算打著什麼『替天行道』的招牌?佛亦云: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又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也不佑歹惡,主張報應,那殺人害人的真兇,我們又怎能任他逍遙於苦海之外?」

    窒迫了好一陣,李凌風也吶吶地道:「我……我只是擔心事情擴大,殺戈不息。」

    燕鐵衣狠厲地道:「以殺止殺,以殺行仁,本也是千秋不變的定律──十惡不赧之徒,除了殺劫,還有什麼更好的維護善良的手段?」

    沉默片刻,李凌風離坐而起,表情已顯得悒鬱起來:「天亮之後,這裡怕就不得安寧了。」

    燕鐵衣徐緩地道:「我並不覺得意外,前輩,更明確的說,我早已在等待這一刻了。」

    搓搓手,李凌風苦笑道:「我受之托,恐也免不了將有得罪之處。」

    燕鐵衣諒解地道:「前輩放心,我自有斟酌。」

    來到窗口,李凌風又回頭道:「燕老弟………你善自珍攝,我告個罪,從這裡走了。」

    燕鐵衣微笑道:「前輩好走,恕不遠送。」

    於是,窗扇輕掀,李凌風的矮胖身影只是一閃,業已失去蹤影,果有凌風馭虛的功夫!

    遠處,已經傳來了隱隱的雞啼——

    紅雪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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