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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文 / 雲中岳

    神駝楊彪系三丐之一,乃是一個遊戲風塵的奇人,江湖人背地裡大多叫他為駝丐,只當面稱他為神駝。其實他並不向市面乞討,專找那些暗中不規矩的武林大豪硬索,由於他功力奇高,被勒索的人敢怒而不敢言,無奈他何。

    神駝在世間無親無故,孤家寡人一個,遨遊天下,萍蹤無定,唯一的嗜好是杯中物,得來的錢財隨手送,身上經常一文不名。

    他聽中海問起海宇五雄大感奇怪,所以問中海找海宇五雄有何貴幹。

    海宇五雄的聲譽太過惡劣,近年來逐漸成為江湖的風霎人物,無惡不作,凶橫霸道殘忍狠毒,惡跡如山,漸漸地引起了俠義英雄們的注意,經過多次的狠拚,出頭管事的英雄人物死傷□□,海宇五雄更為囂張,橫行天下名頭愈來愈響亮,逐漸與江湖十六高手齊名了。

    海宇五雄崛起之後卻極少在通都大邑出現,五人五騎出沒在偏僻而富裕的地區,避免與大批出動的官兵衝突,飄忽如風,出沒無常,罪行擢發難數。

    加以那些不願多事的武林名宿大多抱有獨善其身的觀念,事不關己便不願過問,更助長了海宇五雄的凶焰。他們小心地避免在大名鼎鼎的高手名宿左近生事,卻不時向那些一二流人物叫陣騷擾,甚至予以剷除搏殺,名頭愈闖愈大了。

    中海見神駝神色有異,冷冷一笑道:「小可要看看他們,希望他們是小可要找的人。」

    神駝似乎心中一寬,說:「聽你的口氣,似乎像是找他們算賬哩!」

    「目前很難說,是敵是友,還得等見面之後方能斷定。」

    「你能將內情告訴我麼?」

    「不,小可不想打擾任何人,我希望他們是我要找的人,他們是七年前一椿滅門血案的唯一可疑的兇手。」

    神駝神色凜然,沉聲說:「小老弟,我警告你,如果你貿然找他們拚命,死的必將是你。老實的說,我窮要飯的曾經自命不凡,與天玄劍叫過陣,和五妖魔分別動過手,但如果要我和海宇五雄火拚時,我還得憤重考慮後果,他們五人同進退,動手時五人聯手,勢如雷霆,出手瘋狂惡毒狠辣,銳不可當,你……」

    中海冷冷一笑,說:「即使他們個個皆有霸王之勇,我又何所懼哉!扁憑勇悍自然沒有用,我寧可鬥智不鬥力。」

    接著,他將拳頭捏得緊緊地,虎目中爆發著怨毒的火焰,咬牙切齒地說:「老前輩,慘死在泉下的人死不甘心,活著的人決難忘懷,生遭荼毒,死痛銜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想我會知難而退的麼?老前輩,不會的,絕不會的!」

    神駝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等我一等,大病離體後,我助你一臂之力。」

    中海沉重地搖頭,慘然一笑,說:「老前輩,如果小可想假手他人,我會去找白衣神君,或者找大峪山主,他們決不會袖手旁觀。但我不能,我要忍辱負重獨力完成報仇的事。

    再說,在未抓住真憑實據之前,我不能冒失地胡亂指人是兇手,我不是窮凶極惡之人,別說了,飯菜快冷啦!」

    「咦!你與白衣神君有交情,和大峪山主……」

    「是的,承他們看得起我,肯折節下交,大峪山主的少公子雍玉,喉生雙蛾被庸醫所誤,命在須臾,是我從鬼門關裡將他拖回陽世的,雍少山主要親送我還鄉,我拒絕了,我絕不假手他人。」

    神駝不住點頭,但不以為然地說:「你志氣可佳,但有點意氣用事,處事如果過份任性,易趨錯失。這樣好了,我替你引見老友幻形老狐余亮,要他傳你易容幻形之術,相信對你大有好處。」

    中海略一沉吟,問:「余前輩目下在何處?」

    「在九江廬山。」

    中海搖頭苦笑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小可心領了。」說完,埋頭大吃,會賬畢,匆匆辭別,逕自走了。

    神駝目送他去遠,自語道:「好一個傲骨天生的小伙子,如果能控制他自己的情緒不難成功。可惜我目下自顧不暇,不然倒可助他一臂之力,我先養好病再說,也許能趕去為他盡力,受人之恩不可忘,我該管這檔子閒事。」

    中海回到西方禪寺,立即拾奪準備上路。他不是不想學藝,事實上他報仇心切,確是沒有時間。要想獲得練武人所說的藝業,談何容易?即使是一套莊家把式,也得花上一段時日去體會其中的妙用處,三更燈火五更雞,只有苦練方可有成,決無速成的秘訣,因此他拒絕了神駝的好意。

    腳下加緊,黃昏時分,他到了雁石巡檢司。

    由龍□到漳平,沿龍溪河谷下行,至雁石巡檢司恰好是中站。漳平是漳州府至延平府的必經要衝,以下沿九龍江下放,有船隻往來;往上,經東西洋巡檢司--即後來的寧洋縣--進入延平府地界,雁石巡檢司控制往來要衝,往來小道上的行旅,一律必須受到盤查,檢驗路引,十分麻煩。

    他來得正好,這幾天巡檢衙門遷往□林口,兵勇們忙於公務,關卡上沒有官兵把守,被他平安地進入市鎮,無驚無險,也因此一來,他失去打聽程家的對象。

    為免打草驚蛇起見,他不落店,悄悄地出了鎮西,找到一個村人打轉程厝村的所在。

    真糟糕,在這一帶問路,等於是啞子碰上聾子。他不懂閩南語,對方也聽不懂官話,比劃了半天的,仍然是白費勁,用石頭在地上寫字,對方又不識字,他只好作罷。

    這一帶全是山,只河谷兩旁有些少田地,果真是地瘠民貧,除了綿綿無盡的原始山林之外,人煙稀少得可憐。

    他鑽入一座山坳中,在山腳下整頓了一個草窩,暫時安頓下來。入暮時分,吃飽了乾糧,換上一套夜行衣,帶了匕首,開始登上山脊向西用目光搜尋。他認為程厝村既然出了個官拜九品的巡檢大人,必定與眾不同,小地方出了官,那還不神氣?

    丙然不錯,左首西北角一座山谷中,一座小村的中間,可以看到兩盞明滅不定的門燈。

    往右看,下面溪旁的雁石舊巡檢衙門依然掛著天燈,卡口也有檢查行旅的警示燈閃閃發光。

    「先到那兒去看看。」他向自己說。

    真糟糕!距小村還有裡把路,怎麼村中出現了許多燈籠?同時,狗吠聲此起彼落,顯然村中有事發生,隱隱二可聽到嘈雜的人聲,接著,鑼聲震耳。

    他略一遲疑,仍向村旁掠去。人聲嘈雜,對他是有利的,至少可以避免村中的狗專向他吠叫。

    正走間,突見右面的小徑中,兩個黑影向南狂奔,腳下居然甚快。

    接著,狗吠聲驚天動地,吶喊聲如雷,燈球、火把擁近了村口,有人大叫:「快追!賊人往雁石跑了的。」

    人和狗追出了村口,沿小徑狂追兩個黑影。

    中海心中大喜,此時不入村,還待何時?他腳下一緊,從西進入,利用瓦面飛騰,逕向村中心最高的樓房欺近。

    村中燈火通明,家家大門敞開,男婦老幼擠在在屋前議論紛紛,他一句也沒聽懂,乾脆不聽。

    他在屋頂掠走,兔知鶻落身形似電,接近了前面出現的二層樓房。

    這一帶的建築,一般都是三合院,又低又矮,前面是院門,中間是院子,兩側是廂房、柴房、和農具房、穀倉。中是大廳,廳兩側與兩廂相連處是側院和廚房,廳有後進,但很少有超過三進的,這一來不但有三進,而且有二樓,院門外掛有門燈,一看便知是村中的大戶。

    他伏在脊角的暗影中,等待亂止。

    大概沒追上逃賊,村人不久便一一轉回,直至三更將屆,全村方始重歸沉寂。

    很糟,這一家的院子中,共豢有兩大兩小四頭黃犬,經常從犬洞中進進出出,如果他下去,必定會驚動那些討厭的畜生,他油然興起找江湖人弄些辟犬藥的念頭,走江湖的好漢是少不了這些東西,要不就找些虎皮、虎骨、虎糞等物帶上,方便多多。

    斗轉星移,牛夜了,他像一頭靈貓,閃到二樓的一扇長窗下,傾聽裡面的動靜。裡面聲息全無,他放了心。

    看光景,這是二進廳的二樓,後進卻沒有樓,定是主人的居室。在想像中,他似乎看到室內的光景:程狗官正摟著心愛的女人,在床上翻雲覆雨、想像中,他父母親的陰靈,正從窗孔中冉冉進入室中,在狗官的床前向狗官索命。

    他恨上心頭,拔出匕首力貫刀鋒,向雕花磁亂漆的窗格子徐徐按下。

    窗格子應刀而折,還得撬開內窗門,內窗上了插閂,他沒有斷閂的工具,只好撬窗而入。

    搬開窗子,他小心地閃身而入,依然輕輕閉上,倚在壁上運耳力傾聽動靜。

    裡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陣陣奇異的幽香中人欲醉,他心中一怔,忖道:「唔!可能是女人的香閨。」

    香閨是內室,正好,但願這是狗官的姬妾的房間,希望狗官今晚就睡在這兒,免得多費手腳。他不是做賊的材料,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他實在不勝任,憋得難受。

    他蹲下身軀,伸手探道向前走,要摸近床前,或者找到擺燈的妝台。

    鄰室中原來有燈光,但在這一面是無法看到燈光的。這時,燈光倏滅,一個黑影從床上躍下,拔出床前的長劍,推開畫軸,畫軸後有一條秘縫,可以看到中海所進入的內房。中海無法發現鄰室的事了,黑影的舉動太輕了,聲息全無,像一個幽靈。

    被他摸近床口了,乖乖,奇香更濃,已可認定是女人的閨房了。

    他站穩了,一面作勢制人,一面取出火摺子。

    鄰室中,黑影伸手去垃開門閂,原來這兩間房的後部相連處,有一扇可互相往來的小門。

    火刀輕響,火焰一閃,火摺子吐出火舌。

    床上一無動靜,但確是有人。

    身旁就是妝台,他伸手點燃了台上的銀燈。

    挑開了羅帳,他怔住了。

    床上只有一個人,一床薄衾掩蓋著一具曲線畢露的胴體,燈光下,好一幅美人春睡圖呈現在眼下呢!

    那是一個少女,只露出側面,好夢正甜。看年紀,大約只有十六七,五官清麗,一條右臂擱在衾外,露出半段羊脂白玉似的小臂,無邪的睡靨像似綻開的一朵花。

    他搖搖頭,自語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年輕,你沒有罪。」

    他在少女的睡穴上點了一指頭,離開令人心動神搖的牙床,打量四周。

    首先,他看到房門,正想往前走,卻又看到了房後的小門,便向小門走去。

    他始□不知自己已落在別人的監亂中6秘旦中的眼睛,一直注視看他的一舉一動。

    他先貼在門縫中傾聽,然後伸手輕輕推門。

    敝!門應手徐開,聲息亳無,裡面黑沉沉地。

    他略一遲疑,以匕首掩身,悄然閃入。

    痺乖,這間房中的醉人幽香似乎更濃。

    他不再摸索,擦亮了火摺子。

    可是,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僵在那兒了,一把冷電四射的長劍,正指向他的胸口。在火摺子的光芒下,眼前站著一個千嬌百媚的美麗少女,穿著寬大的寢衣,拖地的長褲,曲線隱現。渾身上下銀光閃閃,原來她的衣褲是出自蘇杭名匠之手的銀紗所織;她的劍,也是銀光閃閃,鋒利無比,冷電四射。

    少女年約十六七歲,身材成熟,眉目如畫。在嬌美中,透露著一種難以言宣的風華,令人不敢逼視。

    中悔怔住了,他覺得這女娃兒有點面善,但他卻想不起是誰,他從未見過這樣動人的女郎。

    少女神色肅穆,低聲道:「笨賊,把燈點上。」居然是中原口音,十分悅耳。

    中海不得不聽,若無某事地向床頭的妝台走去,少女用劍抵在他的背心上,亦步亦趨。

    他在打主意脫身,被人用劍迫在後心上真不是滋味,只要對方不立下殺手,機會多的是。

    銀燈大明,他從容地問:「你打算怎麼辦,在下聽候你的吩咐。」

    「你何不先說說來意?」少女問。

    「找人。」他簡潔地答,看不見身後少女的神色,他不敢妄動。

    「我以為你是小茜姐的意中人,是找她麼?」

    「不。」

    「怪!你卻又不像偷香賊,你找誰?」

    「你可是姓程?」

    「不,哦!你是到程厝村找人的?」

    「不錯。」

    「程厝村離這兒還有兩里路,你這笨賊,做案也不先打聽打聽,對了剛才入村偷牛的兩個蠢貨,是不是你的同伴。」

    中海聳聳肩,苦笑道:「不能怪我,人地生疏,言語不通,如何打聽?找錯了門路,打擾姑娘,我這裡先道歉。你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把你困上,送官究治。」

    「我無所謂,你叫人來好了。」

    「你堂堂一表,滿臉正氣,夜入香閨見色而不惑,做賊的手腳也拙劣不堪,決不是個做賊的人。你老實說,是不是少盤纏?」

    「我不和你廢話,你瞧著辦好了。」

    「盤纏我可以給你,你答應此後不來騷擾?」

    「笑話!在下窮得喝水,也不要不義之財。」

    「哦!你確是來找人的,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找程家的什麼人?」

    中海突然向前一仆,劍即離背,不等雙手著地,便向側滾,順手抓起妝台前的木凳,貼地便掃。

    豈知少女不進反退,已在眨眼間退出丈外,叫:「你要吵醒主人麼?住手!」

    中清挺身站起,訝然道:「咦!你的手腳倒十分驚人哩!你說主人,難道你是這坐大宅的……的侍女?」

    少女含笑搖頭,說:「我是來作客的,本宅主人是家父的好友,姓李。」

    中海丟了木凳,說:「十分抱歉,在下確是無意打擾貴宅。亂打亂撞搞錯了,浪費了一夜工夫。在下告辭,姑娘是讓在下由原路退出呢?抑或是破屋而走?」

    少女揚了揚銀劍,笑道:「你走得了麼?少費心啦!留下名來,明晨……」

    「休問來龍去脈,告辭!」

    中海舉手長揖,剛向前俯,人卻突然上躍,「嘩啦啦」一陣暴響,他已擊破了上面的承塵,一閃不見。

    少女吃了一驚,她不敢從承塵的破孔中追出,火速開窗,一掌拍毀外面的格子外欄,飛躍而出。

    丙然不錯,中海已經穿上了屋頂向村後急掠,縱躍如飛,在屋頂上飛越如履平地。

    屋中大亂,人喊、犬吠、兒啼,村中亦亂。

    少女銜尾急追,奇快無比。

    後面十餘丈,屋主人也追來了,三個人快逾電射星飛,片刻間便出了村西。

    中海道路不熟,上了村後的山坡。山相當峻陡,他攀上一半,向左折,朝密林奔去,扭頭一看,沒有人追來。

    他緩下腳程,吐了一口吐□,自語道:「倒霉,白糟蹋了一夜。」

    他仔細打量下面的山村,往西南看,果然不錯,那兒有燈光,黑黝黝的夜空下,隱約可見村影,他想:「那兒定是程厝了,明晚再來。」

    他泰然舉步向前面的密林走去,抬頭看看天色,已經近四更了。

    罷接近林緣,突覺身後有異響,他吃了一驚,百忙中向下一伏。

    糟!慢了些兒,感到左肩後一震,有冷物入體,同時,他聽到先前在房中盤問他的少女叫:「李叔叔,手下留情。」

    兇猛的打擊力道,將他擊倒在地,護身氣功剛運起,未能發揮全部抗力,而打他的暗器卻又是可破內家氣功的歹毒玩意,假使他不向下伏,必將被打入左脅背。

    是相當霸道的三□釘狀暗器,貫入肉中,被琵琶骨所阻,釘在背骨上了,他伸手一抄,便將釘拔在手中。向側一滾,飛躍而起。

    「察」一聲輕響,劍虹一閃,刺入他先前仆倒的地方,危極險極,一髮之差,免了一劍之厄。

    星光下,一個高大的黑影出現在眼前,左側不遠,銀衣少女剛向這兒奔來。

    原來少女和大宅的主人已先一步在這兒埋伏相候,不躲在林中,卻伏在林緣外的草叢裡,難怪他上當。若非他機警過人。及時運功躲避,這一釘可能貫穿了琵琶骨,甚至有透胸而出的可能,釘的勁道可怕極了。

    黑影一劍落空,也吃了一驚,拔劍搶近怪叫道:「好小子!你瞎了眼,竟偷到強盜祖宗的頭上來了,欺人太甚。說!你是初出道的小混球呢?抑或是來討野火的鷹爪孫?」

    少女到了,接口道:「李叔叔,他甚麼也不是,他是來找人的,把李厝當程厝,摸錯了門。」

    中海將三□釘丟在被叫李叔叔之人的腳下,冷冷地說:「小可人地生疏,無意打擾寶宅,多有得罪,小可已再三向這位姑娘道歉了,何苦不高抬貴手?尊駕自稱是強盜祖宗,發暗器卻不按江湖規矩,我替你慚愧。在下挨了你一釘,聊算打擾寶宅些少薄懲,閣下也該心滿意足了,再追來不肯放手,將犯了窮寇莫追的忌諱,對你是不會有好處的……」

    聲未落,身形似電,閃入林內一晃不見。

    黑影怒吼一聲,急追入林。

    「打!」中海的吼聲像乍雷驟響。

    黑影身懷戒心,一釘未將中海擊倒,一劍落空,中海的身法也迅捷無比,不由他不暗暗心驚,聽吼聲入耳,急向旁一閃,豈知根本沒有暗器飛來,等他發覺上當,已經晚了一步,中海已經失了蹤影,遇林莫入,他只好放手。

    中海越過密林,突覺肩背上涼涼地,且有些少麻癢的感覺,只感到心中一震,暗叫道:

    「不好!這傢伙用的是毒藥暗器。」

    他對毒物不陌生,由創口的感覺和血跡的氣味,他已知道是屬於以草木提煉的慢性毒藥,藥性雖慢而不易消除,再不及時治療性命難保。

    夜黑如墨,如何找藥?事急矣,拖不得,他迫不及待地吞下一顆白衣神君所贈的奪命返魂丹,用匕首割開創口,擠出附近的血,向山深林密處走去。

    即使是黑夜,他也可從草木的氣味中分辨出藥物來,到了一處山坳,他關始在岩石草木中摸索,找他需要的藥物。

    天快亮了,他開始感到頭腦有點暈眩。

    謝天謝地,在紅日昇上東山頭時分,終於找到所需的解毒藥,也找到一隻尚稱完好的殮金缸蓋。殮金缸是收殮骸鼻的骨缸,他可管不了那麼多,三塊石頭架成一個灶,用枯枝生火熬藥,一部份藥物用石頭搗碎,作為外敷之用。

    他昏昏沉沉地倚在灶旁,強提精神控制著火候,上裝早已脫掉了,露出一身如墳如丘的結實肌肉來,背部和胸前,縱橫交錯著無數鞭疤,這是他役邊八年的遺痕。

    藥還沒熬好,朦朧中,突感眼前現出了幢幢人影。

    他神智仍然清明,只是四肢無力,眼前朦朧而已。漸漸地,人影已近,首先入目的人,是一身白裳的女郎,他記得,這是昨晚用劍制他的少女。

    另一人也是少女,依稀靶到面善,原來是被他制了睡穴的帳中女郎。

    第三個人身材高大,國字臉膛,五綹長髯,一雙大眼冷電四射,勾鼻高顴。這人他也不算陌生,正是自稱強盜祖宗,打了他一枚淬毒三□的黑影。

    「完了!冤家路窄,我又落在他們的手中了。」他想,絕望的感覺湧上心頭。

    三個人將他圍住了,白衣女郎脫口叫道:「咦!他還沒死呢!李叔叔,不必追究他了。」

    李叔叔重重地哼了一聲,得意地說:「二小姐,在一個對時之內,他死不了的,只是不能動彈神智昏迷而已,十二個時辰後才會斷氣,沒有我的解藥,即使是神針冷冰也無法救他。目下是否放過他已無關宏旨了,反正今晚他得死。」

    另一名少女穿了一身綠勁裝,氣沖沖地叫:「爹,女兒耍親手將他弄死,方消昨晚之恨。」

    李叔叔點點頭,說:「也好,但得先問清他的來歷。」

    綠衣少女抓住中海的髮結向前一拖,中海向前一仆,現出肩背上了草藥的部位,李叔叔一怔,說道:「喝!這傢伙還上了藥呢!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哩!」

    綠衣少女拾了一段枯枝,「刷」一聲抽在中海的創口上,敷在創口上的草藥四散紛飛。

    他想反抗,但渾身無力。

    綠衣少女夠狠,翻過他的身軀,說:「這傢伙賊頭賊腦,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爹,給女兒一顆提神丹,把他弄醒後好好治他。」

    「算了,小茜姐,何必和一個行將斷氣的人計較?」白衣少女在一旁勸解。

    小茜美麗的臉蛋上這時泛著重重殺機,俏甜的臉蛋罩上一重濃霜,看上去令人心中發毛,毫無可愛之處,與昨夜甜睡牙床上的她判若兩人。她黛眉一挑,橫蠻地說:「不行,這惡賊夤夜入室,用心可誅……」

    「但他從入室時起,便落在小妹的監視下,他並未侵犯姐姐呀!」白衣姑娘急急替中海分辯。

    小茜不理,,接過乃父遞來的一顆丹丸,硬塞入中海的口中,拉住他的髮結,將他倚靠在火旁的樹根下,說:「哼!誰知他安了甚麼心?也許是他想連你也弄到手呢!這種惡賊如果讓他便宜地安靜而死,老天爺才真的瞎了眼睛,苕妹別管我的事。」

    白衣少女從小茜的話中,聽出話中有剌,大有怪她昨晚不該眼看中海入室而不及早阻止的意思,她只好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小茜姐,你錯怪小妹了。」

    事實也是如此,小茜確是怪錯了她。這位李叔叔是福建大名鼎鼎的坐地分贓大盜,名喚子午斷魂李家謀,淬毒的子午斷魂釘為江湖一絕,被打中的人,子時中釘,午時毒性即傳遍全身,一個對時身死,必須在午時前用他的獨門解藥解救,過時便死定了。

    在本地,他是一方的大縉紳,尊稱李老太爺,是當地的首富。李厝與鄰村的程厝,是漳州、延平兩府交界處的兩大豪紳,李厝以財勝,程厝以功名勝,兩村一向相處十分融洽,弟子們互結姻親,往來無間。

    子午斷魂的女兒茜姑,小名兒叫小茜,人生得美貌如花,出落得集山川靈秀於一身。遺憾的是性情與她的面貌完全相反,不但脾氣火爆,而且最大的毛病是喜歡英俊壯實的男人,艷名四播,成了狂蜂浪蝶趨之若鶩的蕩婦淫娃,十九歲了還沒找到如意郎君,香閨中卻經常有男人進進出出。

    子午斷魂本身也是個好色之徒,兒子克裘更是個見美女便發瘋的傢伙,一家子全不是好東西,男盜女娼,克紹箕裘,誰也不管誰的事。

    至於這位白衣姑娘,來頭之大,大得有點唬人,江湖綽號叫銀鳳,洞庭王禹志遠的二千金,也是以前和中海過不去的金鳳姑娘的妹妹,姐妹倆合稱金銀雙鳳,她的芳名禹苕。兩姐妹的芳名很好記,一菡一苕,菡苕就是荷花的古稱,相當脫俗。

    姐妹倆性情不同,金鳳躁急、冒失、驕傲、自以為是;銀鳳則柔和、文靜、量宏、不拘小節。總之,姐妹倆雖各有缺點,但言行倒不像是大強盜的女兒。

    這幾天銀鳳在李府作客,李家是坐地分贓的大盜,自然與洞庭王有交情,因此待銀鳳如上賓。銀鳳早知小茜是個風流蕩婦,所以誤認中海是小茜的面首。因此不願聲張,所以說小茜錯怪了她。

    金銀雙鳳姐妹倆由於個性不同,江湖人怕姐不怕妹。小茜也不例外,她可不怕銀鳳多事,同時,論藝業,銀鳳比她強得太多,內心卻又有點不服,因此使起小性兒,卻苦了中海。

    銀鳳見小茜正在火頭上,她天性溫柔,勸不聽只好不管,乾脆轉身不聞不問。

    小茜更火,所有的火全向中海頭上發,「乒乓」兩聲暴響,中海用來熬藥的傢伙被她一腳踢飛,撞碎在樹旁。

    中海心中叫苦,強提精神叫道:「姑娘,你……你太……太過份了,你……」

    「叭叭叭叭!」小茜給了他四記陰陽耳光,怒叫道:「賤賊,你說,你姓甚麼?叫甚麼?來這兒有何毒謀?說!不然……哼!」

    中海得提神丹之助,恢復了些少精力,被擊倒在地後,勉強掙扎著站起,吸著氣喘息著說:「在下誤闖……」

    「叭!」小茜又是一掌,將中海重新擊倒在地,尖叫道:「說!不許說題外話,問甚麼答甚麼?」

    中海只感到天旋地轉,頭腦昏沉,眼前發黑,原已青中泛灰的臉,漸漸變為灰黑色,假使他不是中毒受傷,小茜定然不會向他下毒手,甚至很可能請他做入幕之賓哩!

    他再次掙扎而起,咬牙切齒地說:「世間最重的刑罰,惟死而已。你明知在下已活不過今晚,何必再在死前折磨我,在下總算認清了你們這些人,全是些窮凶極惡……」

    小茜掃出一腳,「噗」一聲響,中海砰然倒地,恰好跌在子午斷魂的腳下。

    子午斷魂桀桀怪笑,一把抓住中海的右手向上提,左拳揚起,便待一拳搗出。

    豈知中海已存心拚命,突然一拳揮出,「噗」一聲暴響,擊中對方的右頰。

    子午斷魂驟不及防,做夢也未料到中海敢於還手,更沒料到中海已先服了奪命返魂丹,拳頭居然奇重,手一鬆,跌了個仰面朝天,口中出血。

    小茜大怒,一步衝上連揮兩劈掌,把中海擊倒在地,伸手拖起,再在中海的胸腹連搗五記重拳。

    中海前俯後仰,不知人間何世,只看到眼前發黑,無數金星飛舞迴旋。

    在黑沉沉中,突然被他看到金星飛舞中,一張冷酷的秀臉突然出現,他恨上心頭,不假思索,全力一拳揮出。

    「篷!」這一拳妙極了,擊中了對方軟綿綿的酥胸,耳聽「哎」一聲尖叫,秀臉消失了。接著,腹下連挨三下重擊,他感到天昏地暗,身軀飛起,「砰」一聲仰面摔倒,一陣痛撤心脾的浪潮無情地襲到,他失去了知覺。

    行將昏倒的剎那間,他聽到白衣少女尖叫:「李叔叔,不可!」

    這兒是一座山坳下的土石崖,古樹叢生,前面是溪流一線,後面是崖頂。不知何時,崖頂的古樹下,出現了一個渾身一在黑袍內的怪人,這入中等身材,盤坐在樹下,頭上挽了一個道士髻,鬢腳已有些少許灰發出現。長臉,有一個堅挺的下頷,三綹黑髯拂胸,丹鳳眼,劍眉,直鼻,神色不怒而威。腰上有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綠寶石雲頭,黑劍穗,靶上鑲了七顆銀光閃閃的寶石。他端坐在上面,向下冷眼旁觀。

    上下相距不足五丈,但誰也沒留意上面有人。

    小茜被中海一拳擊倒,子午斷魂也將中海擊昏,老傢伙怒火如焚,抓起灶中燃著的樹枝,向中海的臉上伸去,卻被銀鳳一叫,停住了。

    子午斷魂畢竟是長輩,不敢違逆銀鳳,不得不按下怒火,停下手直咬牙。

    小茜狼狽地爬起,她可不理會銀鳳,一招奪過乃父的樹枝,切齒叫:「爹,先把他弄醒□C」子午斷魂抱了一兜溪水,潑在中海的臉上,接著是捏人中,拍臉頰,中海終於悠然醒來。

    他已失去抵抗力,虎目彪圓,他看到小茜刻毒獰惡的臉在眼前出現,也看到畢剝發響,火光熊熊的枯枝。

    小茜咬牙切齒,厲叫道:「你這罪該萬死的賊囚,看你橫到甚麼時候。」

    「嗤……」炭火按在中海的胸肌上,發出一陣刺鼻的焦臭。

    中海渾身抽搐,卻無法掙扎,因為小骯已被子午斷魂踏住了。

    「在……下永……永誌不……不忘,刻……刻骨銘……心……」他咬牙切齒地叫。

    小茜冷哼一聲,枯枝再向他的臉部伸出。

    銀鳳尖叫一聲,奔到叫:「住手!你們怎能……」

    「少管我的事。」小茜尖叫,聲落,枯枝下捺。

    驀地,「刷」一聲輕響,微風凜然,中海的右耳旁,一技三角小黑旗突然插在地上,小黑旗中,銀色的北斗七星圖案赫然入目,黑色的絲質流蘇輕輕的顫動。

    小茜睹狀大吃一驚,火枝一歪,從中海的臉上急急移開,一髮之差,中海幾乎遺憾終身。

    子午斷魂更駭,扭頭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抱拳躬身行禮。

    不等他發話,黑衣人用洪鐘也似的嗓音叱道:「你們給我滾!看你這狗東西就不是個好玩意,賊坯子、下賤貨,快滾!,」子午斷魂倒退五步,帶著兩個臉色大變的女娃兒扭頭便跑,急得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

    中侮胸前皮落肉焦,鮮血和黃水齊流,他居然哼也沒哼一聲,掙扎著坐起。

    黑袍人像一頭大鳥,飛落在他身旁,伸手拔起七星旗納入懷中。中海沒看到七星旗,他只聽到有人叱罵。

    朦朧中,他依稀看到眼前有人影出現,一咬牙,全力一拳飛出。

    手腕一震,大拳頭被人抓住了,耳聽洪鐘似的聲音說:「你先躺下,我替你上藥。」

    他清醒了,喘息著問:「你……你是誰?」

    「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必問來路?我替你上藥,子午斷魂李賊的毒釘不足為害,麻煩的倒是外傷,你得躺上十來天了。」說話中,三顆丹丸已陸續送入他的口中。

    接著,他感到胸口一涼,片刻間,徹骨奇痛令他突然昏厥。

    醒來時,紅日已經西斜,他本能地坐起,第一眼便看到溪旁生了一堆火,一個黑袍人正坐在石上,專心地烤著兩隻野雞。

    黑袍人聽到他坐起的聲音,扭頭笑道:「你能在兩個時辰內醒來,證明我錯了,你比實際所看到的外形更強壯。等會兒,野雞快熟了。」

    中海依稀記得昏厥前的光景,知道自己是被這位黑袍人所救,不由感上心頭,苦笑道:

    「大叔,小可今生今世,不敢或忘大叔臨危援手的救命大德,容圖後報。」

    他的外衣不見了,全變成布條啦!肩背和胸部全纏的結結實實,顯然黑袍人已替他裡了傷。

    他掙扎著跪下,顧不了渾身的酸痛,向黑袍人磕了四個頭。

    黑袍人將他扶起,笑道:「不必謝我,其實這只能說是你我有緣,鬼使神差地,讓我恰好經過此地,無意中救了你。」

    中海半倚在樹□上,說:「請教大叔高姓,肯將大名見告麼?」

    黑袍人將一隻烤山雞遞給他,自己一面撕肉往口裡塞,一面說:「我姓葉,你不必知道得太多。其實,我也不是個善男信女,只是我看不慣用殘忍的手段折磨人,如果對方該死,一劍刺入心窩不就完了?說說看,你是怎麼回事?」

    中海聽得毛骨悚然,注視黑袍人仔細打量,一面將昨晚的事一一詳說了。他感到黑袍人眼神凌厲得簡直無人可及,渾身散發著聶人的氣氛,舉止沉穩凝實,雖在談笑間,也可令人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加身,充溢著懾人的無形威力,而且透著神秘感。

    黑袍人靜靜地聽完,笑道:「只怪你心腸大軟,致有此報。如果是我,我便先擒住那床上的小丫頭作為人質,再往裡搜,豈不無往而不利?小兄弟,緊要關頭動了慈念,那是致死之由,咎由自取。你到程厝做甚麼?程厝與李厝交情深厚,李家那狗東西是個坐地分贓的大盜,你找程厝他豈能輕輕將你放過?他們兩村在地方上狼狽為奸,氣息相通,你所吃的苦頭不是偶然的,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中海不禁默然,久久方說:「我明白了,難怪他們明知我釘毒將發,早晚必死,依然找來逼問內情。」

    「你到程厝做甚麼?」

    「有關一樁籍官威嫁禍的滅門慘案,我必須前往探出內情,找出其中的真兇。」

    「哦!原來如此。你記住,一切的事放在心裡,不必逢人便說,假使昨晚你不說出找程厝的人,怎會有今天的橫禍?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必須牢記。我該走了,今晚要趕到漳州府,還遠著哩!」

    「耽誤了大叔的要事,小可心中難安。」

    「你能走麼,我送你到雁石養傷,那李小輩不敢再找你,你可以安心將養。」

    「小可撐得住,會保全自己的。」

    黑袍人淨了手,笑道:「你是個難得的硬漢,貴姓?」

    中海毫不猶疑地說:「小可姓龍,名中海,湖廣人,世代行醫為業。」

    黑袍人舉步便走,一面說:「小老弟,請記住,匹夫之勇,不足為法,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這是我臨別的贈言,務請珍重。中海俯身相送,叫道:「小可當銘記大叔金言,永誌不忘,大叔珍重。」

    黑袍人腳下如行雲流水,飄然而去。

    中海不敢逗留,掙扎著遁入山林中隱身,渴飲山泉,饑餐野果,能行走時則獵些小飛禽走獸充飢,一躲五天,方逐漸復原。

    他自己知道醫理,黑袍人替他上的藥又是神藥,再加上他體質健壯如獅,未及五天便創傷全消,元氣已復,只在胸前留下碗大一塊疤痕而已。

    在他的心中,黑袍人的身影已經鏤刻在心板上了,他在心中發誓,要找機會報答黑袍人再生大恩的。

    至六天,他回到藏包裡的山林,換了一身青直裰,匕首藏在袖底,向程厝走去。

    這時的他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那晚他身穿夜行衣,唯一看到他的真面目的人是那位白衣女郎,白天三人將他搜到時,他已是臉色灰黑,頰肉扭曲,一身灰土,他深信除了白衣女郎之外,沒有人會認出他的本來面目。

    他發了狠,要在找到程巡檢之後,再報那天的仇,不宰了那三個狗男女難消心頭之恨。

    他只怕首先便遇上了白衣女郎,破壞了他的大計。

    他卻不知,銀鳳已在事發的當天離開了李家,闖她的江湖去了。她與乃姐不同,只帶了一個侍女在身邊,兩人遨遊天下,自得其樂。

    到程厝不須經過李厝,小徑繞村前而過。經過村前,他用江湖人踩盤的眼光,仔細留意村中的景況,泰然繞村西行。不錯,沒看到白衣少女,也未引起李厝的人注意,便大踏步繞過前面山嘴,程厝突然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座只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山村,建在山坡下的平原上。村北是河谷,河兩岸是稻田,近山一帶,全是旱田,看光景倒是相當富裕。中心的住宅,比其他的矮三合院平房神氣多多,大多是飛簷高挑,建有雕花牆和畫廊院門的宏麗宅院。

    這條小徑並非僅供村人行走的村道,西北可通延平府永安縣的湖口寨巡檢司,到延平府比走漳平近了五六十里,算是一條由龍□至延平的捷徑,但不好走,容易迷路,經常有人遭I了猛獸之吻。

    小徑經過村前,村前建有座歇腳亭,亭旁有株巨大的桂圓樹,結實□□,五六個村夫正坐在樹下窮聊,其中有兩個大戶家僕打扮的大漢,這些人嘰哩呱啦指手劃腳地交談,中海連一句也沒聽懂的。

    中海到了歇腳亭,站在亭外向村中打量。亭旁桂圓樹下的人停止了議論,全用警覺的眼光向他盯視。

    他不理會旁人,仔細審度村中的形勢。看樣子相當糟,這是一座有村無店,不接待外人的村落,想在村中逗留是不可能的。片刻,他便決定了行止。

    他目不轉睛地向村中打量,立刻引起村人的疑心。早些天鄰村鬧賊,附近的村莊早已提高戒心,看到有人不住向村中打量,自然動疑。

    來了兩名村夫,往中海面前一站,一個提高聲音,向他發出一連串聽不懂的話。

    他冷然掃了兩人一眼,置之不理。

    兩村夫看他人高馬大,大概不敢輕易招惹,舉手一招,六個人全來了。他們已看出中海的行蹤可疑,對中海的輕蔑倨傲的神情也大起反感,將中海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怒氣沖沖,哇啦哇啦地窮叫不已。

    要想討好別人不易,想激怒人則易如反掌,只消擺出神聖不可侵犯的神色,保險可以在任何地方引起大糾紛。

    中海瞥了眾人一眼,冷然注視一周,背著手,仍向村口凝視。

    他這種狂傲神情,立即引起一場憤怒的風暴,上來一個結實的村夫,右手一伸,劈胸抓住了他的衣領。

    他右手倏抬,閃電似的扣住對方的掌背,左手一抬對方的肘部,扭身一帶,村夫一聲驚叫,趴下了。

    在吶喊聲中,衝上一個冒失鬼,劈面就是一拳。

    中海右腳輕輕一挑,將先前趴下的村夫踢下亭子,迎著打來的拳頭,右手一翻一扣,勾住了冒失鬼的腕脈,猛地一忸。

    「哎唷!」冒失鬼狂叫,轉身向下俯,變成了「金雞倒展翅」,大屁股向中海的面前送。受制中的冒失鬼居然會反擊,扭身左肘兇猛地向後撞。

    中海豈肯讓他得逞,抓住腕脈的手向上一抬,冒失鬼的肘不能往後撞了,上身更低,屁股翹得更高,鬼叫連天。這種小巧的擒拿手法,比快,比巧,比反應,誰慢誰大意誰就倒霉。

    中海照著翹在身前的大屁股踹上一腳,冒失鬼一聲狂叫,衝倒在亭下,掙扎了半天,爬起來一臉的血和泥。

    這些變化說來話長,其實是剎那間所發生的變化,乾脆俐落,決不拖泥帶水。

    也由於變化太快,未能將其他的人鎮住,冒失鬼剛埋頭向亭下衝倒,另四個人已經一擁而上,近身了,八隻拳頭飛舞,聲勢洶洶,從左右後三方一起上。

    中海挫身下蹲,背後出拳的傢伙上得最快,一拳落空,胸瞠已接觸中海的肩背。

    中海抬手抓住掠過右耳旁的大拳頭,躬身抬臀,把那傢伙從頭頂上扔出,翻飛出兩丈外,「砰」一聲暴響,摜倒在剛爬起滿臉是血泥的冒失鬼身上,兩個人重重地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了。

    中海乘勢左旋,左手一勾。

    「噗!」左面進擊的傢伙,一拳搗在中海的腰上。

    中海渾如未覺,他的手又長又大,一勾之下,半分不差,勾住對方的左頸背,五指如鉤,勾住對方的脖子向下按,左膝猛抬,「噗」一聲頂中對方的下顎。

    「嗯……」那傢伙悶聲叫,向上一仰,跌了個手腳朝天。

    一照面間,六個人倒了四個。

    剩下的兩個是機伶鬼,正是家奴打扮的兩個人,一看不對,狂叫著拔腿就跑。

    中海一聲長笑,伸腳一勾,勾倒了一個。一個虎躍,追上了最後一個人,伸左手一勾,勾住了對方的右肩一扳。

    機伶鬼身不由己向右轉,右手絕望地揮格保護頭面。

    中海鐵拳如電,右拳「噗」一聲從對方的手下攻入,正中左頰。機伶鬼狂叫一聲,斜飛出丈外,滾下亭側的低坡,連翻兩個觔斗。

    中海轉身,一把抓住適才被勾倒,剛剛爬起逃命的人,劈胸提過右手疾揮。

    「劈拍劈拍!」四記陰陽耳光連珠暴響,那傢伙的腦袋連幌動的機會都沒有,快得像是同時揍出的耳光。那傢伙立時口中溢血,翻著大白眼昏厥了。

    亭中有人挨揍,村口有幾個野孩子看得明白,起初是驚駭,最後看清村中的人全倒了,便狂叫著奔回村中報信。

    一不做二不休,中海分別將六個氣息奄奄、哼哈不絕的人拖至亭下,將他們的腰帶捆上雙手,火速用匕首削了六根短樹椿,沿桂圓樹用石頭將短樹椿釘入,距地七尺餘,然後將六個人一一掛上。

    六個傢伙雙手被捆,樹椿頂在腕部掛在那兒,腳下不沾地,只能用腳跟撐樹幹,不撐倒好,愈撐腕部愈痛。

    中海撕掉他們的上衣,削了一根六尺長鴨卵粗的竹竿做防身兵刃,再用竹尾做鞭。一切準備停當,村中鑼聲狂鳴,村口出現了大批村夫,有刀,有槍,有稻叉,也有木棍,潮水般湧來,吶喊聲雷動。

    中海看了對方的陣勢,雖有點心驚,但有長竹棍在手,三二十個人他有把握讓他們近不了身,這附近寬闊著哩!動起手來盡被施展。

    腳程快的村民,已接近至五六丈內了。

    中海一聲狂笑,手中的竹鞭突然飛舞起來。

    「刷!刷!刷!刷!」竹鞭著肉聲令人感到頭皮發炸。

    「啊!啊……哎唷唷……」狂叫聲刺耳,動魄驚心。

    吊在前面的三個傢伙各挨了兩鞭,一鞭一條痕,被打得雙腳不住在樹上亂蹬,鬼叫連天。

    人群的先頭人員到了,一個個怒叫如雷。

    中海一笑狂笑,丟了鞭,雙手掄竹棍飛步迎上,宛若虎入羊群。

    「克噗噗」一連串怪聲飛揚,竹竿探處,兩把單刀一把鋼叉應棍落地,再來一記「撥草尋蛇」,先頭的四個人向兩側倒,撫著足脛狂嚎。

    中海丟掉竹棍,拾起鋼叉攸然後退,退近樹旁手起叉落,「察」一聲叉入最前面掛著的村夫頭側的樹□上。

    「啊……」這傢伙嚇得屁滾尿流,褲襠濕淋淋地淌了一大片,狂叫一聲,已嚇得失去知覺。

    要鎮服激怒的人群,只有心狠手辣拿出鐵血手段來才行,一照面便倒了四個,後面的心膽俱裂,吶喊的聲音小了,腳步慢下來了,高舉的刀槍也垂下來了。

    中海拔出鋼叉,抵在另一名村夫光赤肚子上,冷然微笑著盯視著挺刀槍趑趄不前的大批村民,叉上逐漸加力,鋼叉尖也逐漸將村夫的肚皮向裡壓。

    村夫大汗如雨,額上青筋跳動,瞪眼張嘴大號,淚下如雨。

    人群形成合圍,雖然有四十多個精壯村民,但誰也不敢上,光張嘴吶喊。

    中海拾起竹鞭,「刷」一聲鞭響,另一名吊著的村夫狂叫一聲,虛脫地作絕望的掙扎。

    他虎目中冷電四射,向四周的村民冷笑。

    終於,人群中暴出一聲怒吼,一名精悍大漢挺槍衝出,狂叫著猛衝而上,兜心就是一槍扎到。

    中海向側一幌,讓槍擦身而過,左手竹鞭連抽三記,把村夫打得狂叫著收槍後退。

    中海右手叉一閃,「得」一聲暴響,槍飛上枝濃葉茂的樹顛,枝葉紛飛,果實下墜如雨。

    中海搶前兩步,一腳將人踢翻,一腳踏住對方的肚皮上,叉尖向對方的臉部徐徐下降。

    大漢雙腳絕望地亂蹬不已,雙手虎口流血,死抓住爸叉的側尖上端,居然用官話狂叫道:「饒命饒命!饒……命……」

    叫到最後一個字,已經不像是人聲,中叉尖已經貼上他的鼻尖了。

    在人群驚叫聲中,響起一聲大吼:「手下留情!」是夾生的官話。

    中海想:「打圓場的來了,正好問問他。」

    人群中搶出一個年約半百穿著海青長袍的中年人,向人群叱喝一聲,舉手一揮,人群紛紛後退。

    叉尖下的人,叫號聲愈來愈微弱,但仍可聽清字眼:「饒……命!饒……命……」

    中年人赤手空拳,勿勿走近舉手長揖,說:「壯士請手下留情,有話好說。」

    中海冷冷一笑,說:「我只有一個人,你可以叫他們一擁而上。」

    「壯士言重了,務請原諒他們無知。」

    「無知?哼!太爺在涼亭歇歇腳,這六個傢伙竟然不知死活,欺侮太爺是外鄉人,倚眾群毆欺人太甚,如果太爺經不起打,豈不埋骨在貴地了?你說吧,該怎麼辦我聽你的。如果不能令太爺滿意,太爺立即殺人,放火焚村,讓你們報官找太爺好了。」

    中年人倒抽了一口涼氣,結結巴巴地說:「大人不記小人過,爺台千萬高抬貴手,原諒他們無知,至於如何善後,敝人悉聽爺台的吩咐。」

    遠處山嘴前,李厝方向隱隱傳來陣陣蹄聲,接著是五匹健馬衝出山嘴,向這兒狂奔,湮塵滾滾。

    村中,鑼聲仍然狂鳴。

    中海已知李厝的人到了,但不在乎,冷冷地說:「很好,去叫貴厝有頭有臉的人前來說話,最好是有官品的人,不然免談。」

    中年人喏喏連聲,向後用土話一陣大叫。接著奔出三個人,向村口狂奔。

    不用催請,村口已出現了一群體面的父老,匆匆向這兒走來。

    遠遠地,中海便開始留意,用目光搜尋程巡檢。八年的歲月雖說夠漫長,但程巡檢八年前已是四十開外的人,即使臉貌有所改變,也不會變得太離譜,最多胖些或瘦些,或許蒼老些而已。

    他失望了,到來的十四個村中體面士紳中,沒有一個人像是程巡檢。

    人群中分,讓出一條路,十四個年在半百以上的士紳,一個個臉色凝重地在三丈外站住了。

    與中海打交道的中年人,向眾人嘰哩咕嚕了半晌。

    中間那人可能是族長,像貌清瞿,年屆古稀,精神依然瞿爍,留著掩口長髯,神情相當倨傲。

    聽中年人說完,他老臉一沉,向中海叱道:「甚麼話?你一個過路的外鄉人,居然敢膽大包天,目無王法,到本村……」

    中海不等他說完,發出一陣狂笑,鋼叉一起一落,「察」一聲響,將地下躺著的大漢的左掌釘在地上了。

    「啊……」大漢狂叫。

    中海一腳將大漢的腦袋踏住,向老人狂笑道:「老狗才!王法?王法叫你們欺侮外鄉人?太爺一不做二不休,先殺你們這群豬狗再放火焚村,你們逃得性命的人,可到京師敲登闖鼓向皇帝老爺告我好了。哼!」說完,拔起鋼叉,對準了老傢伙,作勢欲擲。

    老傢伙威風全失,被那一聲叱喝驚破了膽,腿一軟,向後便倒,居然不要人摻扶,連滾帶爬地衝出了人叢。

    中年人趕忙搶出,搖手急道:「壯士請息怒,請……請……」

    中海沉下臉,舌綻春雷大喝道:「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說!你們是否不想活了?是否先要太爺殺幾個人給你們看看?」

    出來了一個花甲老人,雙手亂搖,結緒巴巴地說:「壯士,有話好……好說。老朽是本村的裡正願與壯士磋商善後,賠償壯士的一切損失。」

    「你可有功名?」中海厲聲問。

    五匹健馬愈來愈近,遠處的山嘴前也出現了大批人影。

    花甲老人聽中海的口氣不小,一口鏗鏘的中原話字字震耳,他可疑心是從南京派來的大員,情不自禁退了兩步,打一冷戰,說:「老漢早年曾任職湖廣贛州石門縣知縣,賜同進士出身。」

    中海冷冷地向花甲老人打量,有點動容,看不出這小小山村,居然有賜同進士出身的人物,相當不易。那是苦讀寒窗磨硯的士子們,夢寐以求的最光榮的出身,經過多少次考試,從鄉試、會試、到殿試,幸運的人方能名登金榜,方能獲得進士的光榮地位。進士具有三榜(三甲),第一榜只有三名,狀元、榜眼、探花。第二榜稱賜進士出身。第三榜稱賜同進士出身。二三榜的人,還得經過考選、就學、留院任職、外放,好不容易才熬得一個七品黃堂。不管官位大小,凡是三榜出身的人,其地位是值得驕做的,至少他是所謂正途出身的人,絕非走門路鑽營買官的人可以比擬的。

    「貴村還有比你官位更高的人麼?」中海問,和氣了些。

    「沒有了。」

    「剛才那老狗是誰?」

    「那……那是本族的族長。」

    「貴村有一個曾在湖廣道州任巡檢的程進魁麼?」

    花甲老人一怔,接著慘然地說:「有,有,他……他……」

    「叫他出來。」中海大叫。

    老人搖搖頭,說:「他已不在人世了……」

    「甚麼?」中海厲叫。

    「多年前退職還鄉,在瑞金至汀州道上遇賊,全家老小悉數遇難,連屍骨也未能還鄉,他這一房子孫已經絕了。」

    中海感到腦中「嗡」一聲悶響,一陣寒顫通過全身,完了,這一條線索又斷了。這個暗中伸出魔掌戕害他的人,手段之殘忍毒辣,計算之精,幾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竟能在千里迢迢之外將被利用的人殺掉滅口,大可怕了。

    送信的驛卒、郵傳司的管事、入罪的程巡檢,加上藉彭小虎血案嫁禍給他的郭巡檢,四條線索的關係人全部遭了殃。目下,唯一的線索,只剩下彭小虎遺書上所說的疤眼兇手了。

    天下茫茫,何處去找疤眼真兇?雖說海宇五雄中的疤眼老三有點像,但人家如果一口咬定不是他所為,怎辦?怎能胡亂指人是兇手?天下間有疤眼的人不是僅疤眼老三一個人,殺了疤眼老三豈不便宜了真兇?

    他臉色難看已極,用近乎窒息的聲音問:「他的家小婢僕,難道一個也沒回來?」

    老人慘然搖頭,說:「男婦老幼一十八口,挑夫二十六名,全部橫屍當場,行李箱籠被劫一空,由官府埋葬在義塚。兇手至今毫無線索,汀州府存有底案,壯士可以前往查問,便知老漢所言非假。」

    蹄聲如雷,五匹馬到了。

    歡叫聲大起,人群紛向兩側讓路。

    中海像是個夢遊者,茫然地轉身,茫然地走到樹下,兩眼發直,木然地拔出匕首,徐徐地割斷掛在樹樁上的人手上的腰帶,對外界似乎一無感覺。

    五名騎士飛灑下馬,身手矯捷絕倫。

    花甲老人老遠便叫:「家謀兄,不可魯莽,請……」

    可是,五騎土不加理睬,急搶而入。

    「噗!」一名吊著的人掉下了,在樹下吃力地掙扎。

    「噗噗!」二三名接著往下掉,這兩人很不錯,沒命似的向外逃,連滾帶爬,不知從那兒來的神力。

    五騎土半弧形排開,五枝長劍出鞘。有人低叫:「等一等,讓他放了人再上。」

    「噗!」第四個人掉下來了,躺在地上喘息。

    中海像一個行屍,不知大禍之將至。

    花甲老人踉蹌走近,惶急地低說:「家謀兄,算了,他是有所為而來的,看樣子沒事了,何苦再和他一般見識?其實錯在敝村的人。」

    五騎士中,為首的是子午斷魂李家謀,他的女兒茜姑,兒子克裘。另兩人是李家謀最得力的助手--藝業甚高的隱身大盜,是子午斷魂的虎倀爪牙。

    「噗!」第五個人掉下來了,叫了一聲「媽」!便昏倒在樹下。

    四周鴉鵲無聲,死一般的諍。

    子午斷魂推開花甲老人,低吼道:「不行,讓這小子在附近鬧事橫行,以後你我李程兩家還用做人?我非擒住他剝皮不可。」

    「家謀兄…」

    「不關你的事,請你走開,你量大,我可受不了。」子午斷魂暴躁地低叫。

    十三個老者惶然後退,退得遠遠地。人群的圈子向外張,悚然後退。

    人聲靜止,靜得可怕,氣氛緊張極了,可以嗅到死亡的氣息,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地,手心淌汗,腿在發抖,恐怖地悄悄向後移。

    以小亭和孤立的桂圓樹為中心,已讓出包括小徑的一塊兩三畝大的廣場。

    「噗!」第六個人掉下來了。這人神力突生,手腳並用,連滾帶爬衝出五七丈外,方長吁一口氣,爬伏在地昏了過去。

    奔出五六個人,屏息著呼吸,拖起昏倒和嚇軟了腿的人,沒命似的逃出人叢外。

    中海轉到樹前,目送救人的人去遠,方拾起匕首,握著鋼叉,以叉尖支地,虎目中發射著令人發寒顫的厲光,像無數利簇向外鑽射,緩緩地、冷酷地、無懼地從左至右,逐個盯視著五丈外排開的五個人。

    不錯,正主兒來了,仇人相見,份外眼紅。

    但他似乎已經麻木了,屹立如同化石,不言不動,只有令人望之心中發抖的目光在對方的身軀上轉。

    子午斷魂做了一輩子隱身巨寇和坐地分贓大盜,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在刀山劍海中打滾,在鮮血和屍體中壯大,一生中從無忌懼。但今天卻似乎心虛了,看了中海冷厲的神色,和凌厲可怖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機伶伶打一冷戰,一陣恐怖的寒顫通過全身。

    「好怨毒的眼神,他為誰而來?」他惶然向自己的內心發問,找不出答案。

    中海的內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宣的感覺,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手心在徜汗,神經在痙攣,瘋狂的孽火從內心深處向全身各處燃燒。

    這一生中,他從未夢想過要殺人。他是個正常的人,感情內蘊,有年青人的熱情,也有年青人的正義感。他哭,他笑,他愛世人,他也有恨,但卻從未想到自己要殺人。

    八年前,他被誣流役邊塞,他向命運低頭,從不怨尤。

    八年前,流配途中,在西安府起解,一百十七名囚徒,到達肅州衛死得剩下四十九名,押運的官兵也死了八個。他也認命,顧不了自己,盡全力拯救被虐待、被累死的同伴,毫不反抗。

    八年,近三千個日子,他像牛馬般勞動、受苦、受凌辱,艱苦備□,但他從未想到向虐待者報復,也從未想到向命運反抗,更從未向冥冥中的命運之神提出抗議。

    但今天,八年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怨恨,終於化成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他要殺人,這瘋狂的念頭令他體內起了奇異的變化。

    他懷著血侮深仇天涯海角找兇手,誤闖李府情有可願,他巳一再向對方道歉,捱了致命一釘,他認為理該受報,咎由自取。

    但子午斷魂做得太絕,為何那天要如此折磨他?為何非要他的命不可?假使沒有姓葉的黑袍老人援手,他豈不早已含恨九泉?身死他不足惜,血海深仇未報,他委實不甘心。

    殺人的瘋狂念頭如山洪驟發,一發便不可遏止。激動已到了危險的境地,到達了最高峰。

    子午斷魂受不了這種氣氛的壓迫,突然沉喝:「□下他,要活的。」

    最右首的狠賊一聲大吼,挺劍疾衝而上。

    這一聲大吼,激動的中海突然渾身一震,一聲怒嘯,聲震雲霄,手中鋼叉突然脫手飛擲,人亦隨叉瘋狂地撲出。

    狠賊衝勢太急,也未料到中海也突然前撲,雙方來勢太急,鋼叉的來勢更凶。電虹一閃,鋼叉已勢如雷霆迎胸飛到。他吃了一驚,想躲閃已來不及了,百忙中全力一劍揮出,閃身避叉。

    「錚!」劍叉相交,其聲震耳。

    叉沉力猛,狠賊在百忙中用劍去擋,怎吃得消?劍脫手飛拋,叉已貫胸而入。

    「糟!」子午斷魂驚叫。

    「啊……」狠賊發出一聲瀕死的狂號,令人聞之驚心動魄,毛骨悚然。

    狠賊的屍體被叉帶得向後倒飛。

    子午斷魂和另一名悍賊在同一瞬間飛步搶出。

    同一瞬間,中海到了,抓住叉柄一聲怒吼,順手將叉上的屍體掃出,人化狂風,叉似怒龍,跟著屍體瘋狂地衝入兩道劍芒中,人影乍合,罡風大作,龍吟震耳。

    「錚錚錚錚!」暴響似連珠炮爆炸,劍芒倏斂,狂風徐止,火星飛濺,人影乍分。

    「噗!」先前從叉上飛出的屍體重重地拋跌在小茜的腳前,渾身是血,飛酒著的血花濺了小茜一頭一臉,水紅色的勁裝出現了不少血桃花,驚得她尖叫出聲。

    子午斷魂連連向側急退五六步,臉色大變,劍上出現了兩處豆大缺口,左脅下衣裂血出,持劍的手不住顫抖,仍可廳到隱隱劍吟。血不住往下流,向下流,人亦搖搖欲倒。

    另一名悍賊踉艙退出五六步,胸衣盡裂,三道大血縫觸口驚心,已可看到斷胸骨,成了個血人,顯然是叉尖從上至下在胸前掃過。

    他「呃」了一聲,「噹」一聲長劍墜地,接著仰面便倒,滾了半匝,方在地面上抽搐,呼吸漸絕了。

    中海也退了兩三步,左外臂和右胯外側,血往外湧,捱了兩劍。

    爸叉斷了一枝外尖,他雙手橫叉,臉色冷峻,盯住悍賊的屍體,頰肉不住抽搐,雙手在發抖,眼睛瞪得大大地,如見鬼魅。

    「哎呀……」人群中爆出驚怖的叫聲,膽小的人紛紛逃走。

    李厝步行趕來的近四十名精壯大漢,挾刀槍恰好趕到,驚駭地在外圍佈陣,不敢衝上。

    人群大亂,吶喊聲、驚叫聲亂成一團。

    中海似乎神智一清,不住猛搖腦袋,像要將眼前的慘象搖落,也像是要將昏眩感抖走。

    小茜狂怒地衝出,克裘也挺劍從右欺上。

    中海鋼叉一抖,虎目怒睜。兩人吃了一驚,勇氣全消,站住了,臉現懼容。

    踏進兩步的子午斷魂,也打一冷戰止步。

    中海冷厲地盯住子午斷魂,用冷漠而陰森的聲音一字一吐地說:「子午斷魂,剛才你就該使用你的子午斷魂釘,看今天你能不能打我一釘?」

    子午斷魂大驚,凶焰盡消,恐懼地問:「你……你是誰?」

    中海憤怒地撕開胸襟,露出裡面疤未全落十分刺目難看的傷痕,切齒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那可惡的女兒燒的傷疤仍在,你忘了?」

    子午斷魂心膽俱裂,感到兩膝發軟。

    小茜「哎呀」一聲尖叫,以手蒙臉。那天她敢用火燒烙中海,今天看了斑剝的傷疤卻受不了啦!

    「你……你就是……是……」子午斷魂臉無人色地叫。

    「我,大地之龍。一報還一報,你上吧!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讓你的女兒一起上。」中海厲吼,轉向小茜叱道:「潑婦,你今天報應臨頭,上!太爺要看清你的心肝是甚麼顏色。」

    小茜嬌橫成性,氣得忘了利害,一聲嬌叱,急衝而上,招出「射星逸虹」,走中宮搶先出手。

    「退!」子午斷魂驚叫,急衝而上。

    叫晚了,雙方接觸如電光石火,「錚錚」兩聲暴響,小茜的劍向上急蕩。

    中海收叉頭現叉尾,「噗」一聲擊在小茜的左脅下,應手便倒,連叫也未叫出,便被中海一腳踏住小骯踩在腳下,掙扎不了啦!

    中海叉尖一抖,對正了衝來的子午斷魂,發出一聲令子午斷魂做夢也會驚跳而起的冷笑。

    子午斷魂打一冷戰,站在丈外進退兩難。

    克裘自知差勁,站在兩丈外發抖。

    「上!」中海大吼。

    子午斷魂渾身一震,劍幾乎失手墜地,臉色死灰,發著抖說:「老弟台,我……我向你道……道歉,饒……饒了小……小女……」

    「你呢?」中海冷笑著問。

    一陣寒顫通過子午斷魂的全身,大汗從他的額上如雨般沿眼角向下流,戰抖著說:「老弟台,我我……我願讓……讓你打……打一枚暗器。」

    中海仰天狂笑,說:「你打的如意算盤真夠精,可是,你可曾想到我大地之龍的暗器也是淬了奇毒的?你見過見血封喉的暗器麼?」

    子午斷魂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絕望地說:「閣下之……之意……」

    「你們都得死!」中海厲叫。

    人叢的西面,不知何時來了三名男女。兩個男的年約四十開外,雄壯結實,背了包裡,腰下懸劍,掛著百寶囊,穿一襲青緊身,威風凜凜。

    中間的女娃兒好美,美得叫人屏息,瓜子臉,粉頰紅馥馥,有兩個隱約可見的笑渦兒。

    遠山眉,鑽石般的大眼睛,睫毛如扇,又黑又長。瓊鼻,櫻唇小口一點紅。穿一襲黑緞勁裝,外罩同色輕綢大氅、迎風招展,氅袂飄飄。小蠻腰細得要命,胸前卻又發育得那麼勻稱。

    女人穿黑衣好看的不多,她是其中最好看的一個。

    三個人站那兒看熱鬧,帶了兵刃自然是武林人,但他們沒右絲毫插手的意思,冷眼旁觀,坐山觀虎鬥。

    子午斷魂硬著頭皮向四週一指,說:「老弟台,你能逃得過兩村的人圍攻?」

    「你要見識見識麼?」中海冷笑著問,又道:「你看過羊群困得住猛虎麼?我可沒見過。」

    子午斷魂完全崩潰了,丟劍說:「好吧!我死,但子女無罪,你動手吧!」

    中海冷笑道:「你這種話真教人受不了,我不懂賢父女兩人共犯的死罪,為何只由你一個人相抵呢?用火烙我的人是你這位千金,她要是不該死,你更不該死羅!」

    小茜在中海的腳下扭動,尖叫道:「爹,救命,救……救救女……女兒。」

    中海臉上湧起刻毒的笑容,叉尖徐降,冷冰冰地說:「你叫吧,愈大聲愈好,等會兒你就叫不出來了。」又尖血跡斑斑,停在她的咽喉上。

    「救……救……救……」她嗄聲狂叫。

    子午斷魂以手蒙臉,踉蹌後退。

    後面的黑衣少女正想走出,被兩大漢阻住了。左面的大漢低聲說:「小姐,不可,姓李的滿手血腥,罪有應得,難道你不知那位潑浪貨的底細?」

    前面的人叢中,突然鑽出一個憔悴的婦人,顫巍巍地遠遠跪下,哀叫道:「蒼天保佑!

    壯士爺,一切罪過請讓老身擔待,饒了拙夫和小女吧!求求你,老身願死在壯士爺的叉下……」

    中海渾身大震,死瞪了老婦一眼,大叫道:「大嫂,你可知尊夫一生之中,殺人越貨的殺了多少人呢?你嗅到他手中的血腥味麼?你看到六天前尊夫用毒藥釘打我麼?你看到令千金與尊夫在我瀕死之前,迫得我死去活來,用火燒烙我的胸膛麼?你看,看吧!問吧!問問他們為何要對這外鄉陌生人如此殘忍?」他指著胸前的傷疤,叫聲淒厲。

    熬人磕頭一如搗蒜,哭叫道:「老身確是甚麼也沒看到,可是,卻看到爺台要殺拙夫和小女。老身只求求你大發慈悲……」

    她不是磕頭,那叫崩角,一磕一磕,額上鮮血直流。

    中海長歎一□,大叫道:「子午斷魂!」

    子午斷魂如被雷擊,渾身發抖,恐怖地向中海注視。

    中海虎目怒張,吼道:「子午斷魂,散掉你造孽得來的錢財,洗心革面做人,遷到偏僻處買田種莊稼,你能應麼?」

    子午斷魂頹然跪倒,上前抓起劍,高叫道:「李家謀如果辦不到,有如此手。」

    他左脅下血仍未止,臉色死灰,整條左腿鮮血淋漓,但他仍能吃力地舉起劍,伸出已有點不聽指揮的左手,一咬牙,便待砍落。

    「住手!」中海大吼。

    子午斷魂茫然地舉著劍,劍不住抖動。

    中海一腳踢翻小茜,大聲道:「你左脅已斷了兩條肋骨,受傷沉重,再砍下一手,你就死定了。一念之差,天必佑之,不必殘害父母所留的膚髮,我讓上蒼替你今天所說的話做見證。你這個女兒如果不嚴加管教,日後你將死在她的手中。再見了,好自為之,願他年相見時,咱們是好朋友。」說完丟了鋼叉,掩上破襟,大踏步走過仍在磕頭的老婦,說:「大嫂,該起來了。俗語說:家有賢妻,丈夫不遭橫禍,你也該反省反省了。」說完,大踏步從村民讓出的路向前走,揚長而去。

    子午斷魂終於支持不住了,仆倒在他自己流下的血泊中,渾身猛烈地顫抖。

    中海沿小徑向東走,到了李厝輿程厝中間的山嘴,突然站住,雙手叉腰屹立如山,冷冷地說:「不必再跟了,要動手就動手吧!」

    他全神留意身後跟蹤人的舉動,腳步聲巳近身後,方倏然轉身。接著,他的情緒鬆懈下來了。

    他所接觸的是善意的目光和燦爛的笑容,共有三個人,兩男一女,男的氣度恢宏,女的清麗脫俗,三個人迎面而立,正向他善意地微笑。

    他覺得眼前一亮,心說:「好美的小泵娘,可把小素素比下去了。」

    他也善意地一笑,說:「對不起,我以為諸位是程厝的人。」

    泵娘恬靜地一笑,笑得好溫柔,伸手在百寶囊中掏,一面說:「是我們不好,不該在這時跟蹤的,你流了太多的血,得趕快包紮起來,出門人得多保重,是麼?我這兒有家傳的好金創藥,聊致敬意,壯士尚請笑納。」

    左首的中年人接過她手上的藥包,走近中海,將藥包塞在中海手中,豪放地說:「老弟,我姓崔小名槐,那一位是我的兄弟,崔榆。姑娘是家主人的二小姐,家主人姓吳。今天看了老弟的所為,我心中佩服,但口上我仍然說不太得當。」

    中海接過藥包,向姑娘欠身道:「謝謝吳姑娘厚賜,感激不盡。」

    崔榆也過來說:「老弟尊姓大名?恕兄弟寡聞,老弟的大地之龍名號,兄弟還是第一次聽到,不知老弟在何處得意?」

    中海心中湧起警戒的念頭,說:「小可姓海,名龍。流浪江湖,以草頭郎中混口飯吃,匪號是信口胡謅的,倒教兩位見笑了。」

    草頭郎中,是指以草藥治病的人,也屬於走方郎中之列,但與祝由科不相關連,祝由科以符水治病,列為邪魔外道。他這麼一說,姑娘有點難為情,贈藥給郎中,豈不是有在孔夫子門前賣文之嫌?但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反而十分欣賞中海的坦率,柔聲道:「海壯士大仁大義,委實難得,像壯士剛才的所為,任何所謂英雄豪傑之士也難以辦到的。恨易恕難,沒有超塵拔俗的俠義襟懷、英雄肝膽萬難臻此。海壯士,不知有何需要我們效勞之處麼?」

    中海搖搖頭,答謝道:「吳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當然,出門靠朋友,在下當然也有困難,只是姑娘也難以解決。」

    「壯士可否說說看?如能辮到,願效微勞。」姑娘含笑問。

    「難在言語不通,在下只能在貴地亂闖,倒像個沒有頭的蒼蠅。」中海怪腔怪調笑著說。

    泵娘噗嗤一笑,搖搖頭,說:「這確是難題,難難難!可惜我們有事在身,不然倒願為海壯士作嚮導。」

    中海退在一旁,躬身道:「不耽誤諸位了,後會有期。」

    三人行禮告別,姑娘已遠出十丈外,仍轉頭向中海點頭致意,顯然她對中海極有好感。

    越過李厝,中海找到藏在草木中的包裡,裡了傷換好裝,背起包裡來至小徑,灑開大步奔向雁石,一面自語道:「目下唯一的線索全寄望在疤眼老三的身上了,但願他確是真兇,我可不怕他們海宇五雄。再就是我得順道看看神針冷冰,看他所用的神針是不是我家的家傳至寶。程狗官被強盜洗劫滅口,雕龍金針必定落在強盜手中,那些東西只有針灸郎中派得上用場,我必須從強盜和針灸郎中身上找線索。」

    同一期間,潛山九虎已經到了建寧府,打聽出海宇五雄還未人閩,便向浦城迎去。中海養傷六日,倒被潛山九虎搶先了一步。

    海宇五雄自命不凡,他們的藝業確也值得驕做,凶焰囂張,到了這一帶閩浙山區,他們根本不再隱起行蹤,大搖大擺地長驅直入閩境。

    那時,閩浙兩地治安之差,為天下各地之冠,地脊民貧,離海岸百里便人煙稀少,汛地的兵力薄弱,只能控制沿海一帶城鎮而已。

    因此成了為非作歹之徒遁隱的天地,亡命之徒也在這一帶生根,成為地方上的大豪。

    辟府鞭長莫及,兵力薄弱,疏於治理,以致後來倭寇亂起,閩浙兩地飽受蹂躪。

    海宇五雄不敢在中原地區橫行,專在窮荒邊區為非作歹,五人五騎在浙境快活了百數十天,開始向閩境流竄,他們深信沒有人敢和他們作對。

    這天,他們光臨浦城,落腳在城西五里地的孤山,是一座從平地故起的小山,四周阡陌縱橫,溝渠羅列,從平原中挺然而起,居然有碧水、丹山、珍木、靈草四勝,是本城的名勝遊樂場。

    五個大名鼎鼎的強盜居然敢在這四方矚目的名勝地區落腳,可知他們狂妄到何種程度,根本沒將官府放在眼下。

    在未到該地之前,他們便將該地的官紳大豪打聽得清清楚楚,然後擬定動手的大計。這次他們志不在浦城,而是西南面與松溪交界處叢山峻嶺中的小山村--碧雲谷。

    那兒是過去曾任浦城馬鞍坑主事吳某的故鄉。馬鞍坑是銀礦,主事的人當然有金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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