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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邁克西姆來電話,說他大概在傍晚七點左右回庄園。是弗里思傳的口信。邁克西姆沒要我去听電話。我在用早餐時曾听得電話鈴響,心想弗里思說不定會進餐廳來說:“太太,德溫特先生等您听電話。”于是我解下餐巾,站了起來,可就在這時弗里思口到餐廳給我捎來那個口信。
  他看見我推開椅子,朝門口走去,便赶忙說:“太太,德溫特先生已把電話挂了。沒講別的,只是說七點鐘左右回來。”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撿起餐巾。弗里思見著我這副迫不及待要沖出餐廳去的模樣,一定覺得我這人傻得可以。
  “知道了,弗里思。謝謝你,”我說。
  我繼續吃我的火腿蛋。杰斯珀守在我腳邊,那條瞎眼老狗呆在牆角處的簍子里。這一天的時間真不知該如何打發。昨夜我沒睡好,也許是因為獨居無伴的緣故。睡得很不安穩,老是醒來看時鐘,那指針像是一直沒怎么移動位置。就算睡著了,也是亂夢顛倒。我夢見我倆,邁克酉姆和我,在樹林里穿行;他始終走在我前面,只有那么几步路,可我就是沒法赶上。我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一直在我前面昂首闊步。我睡著的時候一定哭過了,因為早晨醒來發現枕頭濕漉漉的。我一照鏡子,瞧見自己眼皮浮腫,目光呆滯,樣子實在不討人喜歡,毫無風韻可言。我在腮幫子上搭了點脂粉,想增加點紅潤,不料弄巧成拙,反倒像個不倫不類的馬戲丑角。也許我沒摸著涂脂抹粉的竅門。我穿過大廳進屋吃早飯時,注意到羅伯特瞪大了眼睛沖著我發愣。
  十點鐘光景,我正將几片面包捏成碎屑,准備去喂平台上的鳥儿,這時電話鈴又響了。這一回是打給我的。弗里思走來通報說。萊西夫人要我听電話。
  “早上好,比阿特麗斯,”我說。
  “哦,親愛的,身体好嗎?”即使在電話里,她說起話來也還是自有一功:干脆利落,頗有男子气概,容不得半點羅唆廢話。這時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往下說:“下午我想開車去看看奶奶。現在我要上朋友家去吃午飯。离你那儿大約二十英里。到時候是不是讓我來接你,咱們一起去?依我說,你也該去見見那位老太太了。”
  “我巴不得能去呢,比阿特麗斯,”我說。
  “太好啦。就這樣說定了,三點半左右我來接你。賈爾斯在宴會上見著邁克西姆了。他說菜肴沒味,酒倒挺出色。好,就這樣吧,親愛的,一會儿見。”
  滴答一聲,她把電話挂了。我又信步走進了花園。我很高興她打電話來約我去見老祖母。這一來總算可指望有點事,給百無聊賴的這一天添點儿生趣。要挨到晚上七點,這几個鐘頭還真沒法熬呢。今天我一點沒有假日的輕松感,無意和杰斯珀一起去幸福谷,去小海灣散步,往水里扔石子取樂。那种無拘無束的輕松心情,那种想要穿上帆布鞋在草坪上疾步飛奔的天真愿望,都已經為烏有。我走進玫瑰園,身邊帶著書、《泰晤士報》。還有編結活儿,在那儿坐定,尸然是個守著家庭過安分日子的主婦。我坐在暖洋洋的陽光里,呵欠連連,蜂群在周周圍的花叢中嗡嗡飛舞。
  我沒法集中思想,細讀報上那些干巴巴的專欄文章,接著又捧起小說,想讓曲折离奇的故事情節把自己吸引住。我不愿去想昨天下午的事,不愿想到丹弗斯大太。我盡量設法排遣這樣的念頭:她此刻正在屋子里,說不定就躲在樓上某扇窗子背后,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不時抬起頭來,朝花園那邊看一眼,總覺得這儿并非只有我一人。
  曼陀麗的窗戶鱗次櫛比。空房間也比比皆是,這些房間我和邁克西姆從不去使用,里面都蒙著防灰塵的罩單,悄寂無聲;昔日他父親的祖父在世時,宅子里賓客盈門,仆役成群,那些房間倒是都住人的。現在丹弗斯太太不用費什么周折,就可以悄悄推開一扇扇房門,隨手再把門—一帶上,然后躡手躡腳走進塵封已久的房間,來到窗口,在放下的窗帷后面窺視我的行動。
  我沒法去探知真情,即使在椅子里側轉身于,抬頭向那排窗子望去,我也沒法跟她打照面,我記起孩提時玩過一种游戲,鄰屋的小朋友稱之為“奶奶走路”,而我則管它叫“老巫婆”。玩時,你得站在花園的盡頭,背對著其他人。他們一個接一個朝你悄悄走近,偷偷摸摸地走一陣停一會。每隔几分鐘,你回過頭來望望,要是有誰正好被你看到在走動,這人就被罰回原處從頭走起。可是總有個把膽子比較大一點的小伙伴,已經挨近你身邊,此人的行動簡直不可能察覺;于是,就在你背對大家站著,嘴里從一數到十的時候,你一面提心吊膽,一面也明白自己已必輸無疑,要不了一會儿,甚至連十也沒數完,那個大膽的家伙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背后扑上來,同時還發出一聲胜利的歡呼。此刻我全体會与那時一樣的心情,緊張不安地等待著有人扑上身來。我正同丹弗斯太太玩“老巫婆”游戲呢。
  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時分,冗長的上午總算告一段落。看著弗里思有條不紊、手腳麻利地張羅,望著羅伯特傻乎乎的神態,比看書讀報更能排遣時間。到了三點半,分秒不差,車道拐角處傳來比阿特麗斯汽車的馬達聲,一轉眼車子已停在屋前台階邊。我已穿著停當,拿好手套,這時就三步并作兩步出門相迎。“喂,親愛的,我來啦,少有的好天气,是嗎?”她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跨上台階迎著我走來。她飛快地吻了我,嘴唇在我耳朵邊的臉頰上使勁擦了一下。
  “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她朝我上下一打量,脫口便說。“臉上精瘦精瘦的,一點血色也沒有。怎么搞的?”
  “沒什么,”我明知自己的臉色很不對頭,只得低聲下气地支吾一句。“我這人一向沒什么血色。”
  “喔,胡說,”她反駁道。“上回我看見你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
  “我想,在意大利給太陽晒的那一臉棕色大概已退啦。”說著,我赶忙往汽車里鑽。
  “哼,”她不留情地沖著我說,“你同邁克西姆一樣的毛病,就是不肯承認自己身体不行。噯,使點儿勁,不然車門關不上的。”我們沿車道駛去,車子開得很猛,到拐角上突然一個轉彎。“我說,你不會是有喜了吧?”她說著側過臉來,那雙銳利的褐色眼睛盯在我身上。
  “沒有的事,”我窘极了,“我想不會的。”
  “早晨起來是不是惡心想吐?有沒有其他類似的症狀?”
  “沒有。”
  “哦,唔——當然也不都是那樣。就拿我生羅杰那陣子說吧。什么反應也沒有。整整九個月,身子結實得像條牛。生他的前一天我還在打高爾夫球。你知道,生儿育女,天經地義,沒什么好難為情的。要是你疑心有什么,盡管直說。”
  “不,真的,比阿特麗斯,”我說。“沒有什么要瞞你的。”
  “說實在話,我還真希望你不久能生個儿子,給邁克西姆傳宗接代。這對他來說可是件大好事。我希望你別在這事情上層層設防哪。”
  “當然不會,”我說。真是場別開生面的談話。
  “哦,可別見怪,”她說。“我說的話你可千万別在意。如今的新娘子畢竟樣樣都得會一點。要是你想去打獵,偏偏在第一個狩獵期內就怀了孕,豈不大殺風景?要是夫婦兩個都是打獵迷。這一來非同小可,說不定會斷送這場婚姻。像你這樣就沒關系了,娃娃不會妨礙繪圖作畫的。哦,對了,近來寫生畫可有長進?”
  “最近似乎難得動筆,”我說。
  “哦,真的?天气這么好,正宜于戶外寫生畫畫,只要一張折凳、一盤畫筆就行了,是嗎?告訴我,上回寄的那些書你可感興趣?”
  “那還用間,”我說。“真是件叫人喜愛的禮物,比阿特麗斯。”
  她臉露喜色說:“你喜歡就好啦。”
  汽車向前疾駛。她的腳始終踩在油門上,拐彎時總是繞一個急陡的小角度。我們從別的車輛旁邊一掠而過,有兩個駕車人從車窗探出身來望著我們,滿臉憤慨之色。小巷里有個行人還朝她揮舞手仗。我為她羞紅了臉。可她好像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我只好在車座里縮緊了身子。
  “下學期羅杰要去牛津念書,”她說。“天知道他要在那儿鬼混些什么。我看純粹是蹉跎光陰,賈爾斯又何嘗不這樣想?不過我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隨他去。當然羅,小家伙畢竟還是像爹媽,心思全放在馬匹上了。前面那輛車搞什么鬼?喂,我說你老兄于嗎不伸出手來打個招呼?說實在的,如今公路上有些開車的家伙,真該把他們槍斃了才是。”
  車子猛一拐彎,轉上大路,差點儿沒撞著前面的那輛車。“有誰上你們那儿作客來著?”她問我。
  “沒有,近來很清靜,”我說。
  “還是這樣好,”她說。“我總覺得,那些盛大宴會實在叫人膩煩。如果你來我們這儿小住,肯定不會讓你感到惶恐不安。左右鄰居都是些好人,大家混得很熟,不是在這家吃飯,就是去那家聚餐,還經常在一塊儿打橋牌,不多跟外人羅唆。你會打橋牌吧?”
  “打得不怎么精,比阿特麗斯。”
  “哦,精不精無所謂,只要會打就行。我不能容受那些啥也不想學的家伙。冬日黃昏茶余飯后,真不知道該怎么對付他們!一個人總不能老是坐著談天說地。”
  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能這樣。不過,還是不吭聲為妙。
  “現在羅杰大了,生活可有趣哩,”她接著說。“他把朋友帶到家來,我們一起玩呀笑呀,好不熱鬧!要是去年你和我們一起過圣誕節,那該有多好。我們玩啞謎猜字游戲。啊喲,真是好玩极了。賈爾斯如魚得水,大顯身手。你知道,他最喜歡化裝表演。一兩杯香擯下肚,他那副滑稽相真夠你樂的。我們常惋惜他沒能人盡其材,他應該去當演員才對。”我想著賈爾斯,腦子里出現了他的那張大圓臉,還有那副角質框眼鏡。要是真的看到他酒后的丑態,我一定會覺得怪不好意思。“我們有個好朋友,叫迪基·馬什,他和賈爾斯男扮女裝,來了個二重唱,誰也搞不清楚這同啞謎猜字中的謎底有什么關系,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反正兩人逗得我們哄堂大笑。”
  我彬彬有禮地報以一笑。“可以想象,一定有趣极了,”我說。
  我仿佛真的看到他們在比阿特麗斯家的客廳里笑得前仰后合。這些朋友熟稔融洽,親密無間。羅杰想來長得和賈爾斯一般模樣。比阿特麗斯還在樂呵呵地回憶當時的情景。“可怜的賈爾斯,”她說。“有一回,迪基提起蘇打水瓶就往他脖子上噴,當時他臉上的神情我怎么也不會忘記。我們個個樂得像瘋子。”
  我有點擔心,生怕比阿特麗斯會邀請我們今年上她家去過圣誕節。也許到時候我可以借故推托,就說我得了流行性感冒。
  “當然羅,我們唱歌表演,從不想弄出點什么名堂,來個藝惊四座,”她說。“不過是逢場作戲,在自己人中間湊個趣罷了。曼陀麗在這种季節才是上演精彩好戲的場所。我記得几年前那儿演過一場古裝露天戲。是請倫敦的藝人來演的。當然,籌備這類玩意儿忙得你夠嗆。”
  “哦,”我說。
  她沉默了半晌,只顧埋頭開車。
  “邁克西姆好嗎?”過了一會,她問。
  “很好,謝謝你,”我說。
  “心情很舒暢?”
  “哦,是的。挺舒暢。”
  車子來到鄉村小街上,她不得不集中思想開車。我不知道是否該把丹弗斯太太的事告訴她,還有費弗爾那家伙。不過,我怕她無意中聲張出去,說不定還會告訴邁克西姆。
  “比阿特麗斯,”我還是決定說了,“你可听說過一個名叫費弗爾的人?杰克·費弗爾?”
  “杰克·費弗爾,”她重复了一遍。“不錯,這個名字很熟。讓我想一想,杰克·費弗爾。對了,是他,一個浪蕩公子。几年以前我見過他一面。”
  “昨天他到曼陀雨來看丹弗斯太太。”我說。
  “真的?哦,是嘛,也許他常常……”
  “為什么呢?”我問。
  “我想他是呂蓓卡的表哥吧,”她告訴我。
  我大感意外.那家伙竟是她的親戚?在我想來,呂蓓卡的表兄決不是那种模樣。杰克·費弗爾,她的表兄!“哦,”我說。“哦,這我可沒有想到。”
  “很可能他過去是曼陀麗的常客,”比阿特麗斯說。“我也搞不清楚。實在說不上來。我難得去那儿。”她的神態變得相當冷淡,我覺得她似乎無意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我不怎么喜歡這個人,”我說。
  “是嘛,”比阿特麗斯說。“也難怪你不喜歡。”
  我洗耳恭听,可是卻沒有下文,我想,最好還是別提費弗爾要我替他保密的事儿。一提起就可能把事情鬧大,何況這時我們已接近目的地了,眼前出現兩扇涂白漆的大門,一條平坦的沙礫車道。
  “別忘了,老太太眼睛差不多瞎了,”比阿特麗斯說。“近來人也有些懵懂。我給護士打過電話說我們要來,所以不會有什么問題。”
  這是幢高大的人字形紅磚樓房,大概是維多利亞王朝后期的建筑物,外表不怎么吸引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這幢房子里仆役成群,家務事由精明強干的人操持著。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個雙目几乎失明的老太太。
  開門的是一個長得端端正正的客廳侍女。
  “你好,諾拉,身体好嗎?”比阿特麗斯說。
  “好很,謝謝您,太太,希望您全家安康。”
  “哦,是的,我們一家子都好。老太太近來怎么樣,諾拉?”
  “好坏很難說,太太。一陣子清楚,一陣子湖涂。她的身子嘛,您也知道不算太精。我敢說她見了您一定很高興,”她好奇地瞟了我一眼。
  “這位是邁克西姆夫人,”比阿特麗斯說。
  “哦,太太,您好,”諾拉說。
  我們穿過狹窄的門廊走過擺滿家具的客廳,來到陽台上。陽台前面是塊修剪過的四方草坪。陽台台階上的几只玉石花瓶里,養著好几株鮮天竺葵。陽台角落里有一張裝輪子的安樂椅,比阿特麗斯的祖母正坐在椅子里,身子用披巾裹著,背后墊著几只枕頭。走近一看,我發現她的相貌跟邁克西姆像得出奇。要是邁克西姆年逾古稀,而且也雙目失明,一定就是這個模樣。坐在她旁邊椅子里的護士一面站起身來,一面在她剛才高聲朗讀的那本書里插上一個書簽。她朝比阿特麗斯莞爾一笑。
  “萊西夫人,您好!”她說。
  比阿特麗斯跟她握手并把我介紹給她。“看來老太太挺硬朗的,”她說。“八十六歲高齡,身子還這么健,真是難得。奶奶,我們來啦,”她提高嗓門。“安然到達啦。”
  祖母朝我們這邊望著。“親愛的比,”她說,“你真是個好姑娘,特地來看望我這個老婆子。我們這儿沉悶得很,沒有什么好讓你消遣的。”
  比阿特麗斯湊過身子去吻她。“我把邁克西姆的妻子帶來見你啦,”她說。“她早就想來看你,可是她和邁克西姆一直挺忙的。”
  比阿特麗斯在我背上戳了一下。“去親親她,”她輕聲說。于是我也俯身在老太太面頰上親了一下。
  老祖母用手指摸著我的臉說:“好姑娘,謝謝你到這儿來看我。見到你我很高興,親愛的。你應該把邁克西姆也帶來嘛。”
  “邁克西姆上倫敦去了,”我說。“要到晚上才回來。”
  “下回一定得帶他一起來,”她說。“坐吧,親愛的,就坐在這把椅子里,讓我好好看看你。比,你也過來,坐這一邊。寶貝儿羅杰好嗎?那個小淘气也不想來看看我這老太婆。”
  “八月里他會來的,”比阿特麗斯大聲說。“你知道,他要离開伊頓書院去上牛津大學了,”
  “哦,天哪,他快要長成個大人啦,我要認不得他了。”
  “他個儿已經比賈爾斯高了,”比阿特麗斯說。
  她滔滔不絕地談著賈爾斯和羅杰,還拉扯她養的馬啊,狗啊。那護士拿出絨線來編結,手中的編結針卡嗒卡嗒碰撞作聲。她轉過身子,滿面春風,興致勃勃跟我搭話。
  “您喜歡曼陀麗嗎,德溫特夫人?”
  “很喜歡。謝謝你,”我說。
  “那可是個風景优美的地方,是嗎?”她說著,編針一上一下交替穿插。“現在我們當然不能去了,她去不了啦。多遺憾!真留戀我們過去在曼陀麗度過的時光。”
  “你一定得抽個時間來玩玩,”我說。
  “謝謝您,我是很想去的。德溫特先生身体好吧?”
  “是的,很好。”
  “你們是在意大利度蜜月的吧?收到德溫特先生寄來的美術明信片,我們可高興哪。”
  我不明白她用“我們”兩字,是以一家之主自居呢,還是表示她和邁克西姆的祖母已融為一体了。
  “他寄來過一張嗎?我怎么不記得?”
  “哦,寄過的。當時大家都高興极了。這類玩意儿我們很喜歡。不瞞您說,我們備有一本剪貼薄,凡是跟這個家族有點頭關系的東西全都貼在里邊。當然都是些看著叫人高興的東西。”
  “多有意思,”我說。
  那邊比阿特麗斯說話的一言半語,不時傳到我耳朵里來。“我們只得把馬克斯曼老爹給丟開了,”她說。“你還記得馬克斯曼者爹嗎?他是我手下最好的獵手。”
  “哦,天哪,不會是馬克斯曼老爹吧?”祖母說。
  “是他,可怜的老頭。兩只眼睛全瞎了。”
  “可怜的馬克斯曼,”老太太應了一句。
  我暗自嘀咕,在老太太面前提什么眼瞎的事總不太得体吧,我不由得朝護士望了一眼。她只顧卡嗒卡嗒忙著編結。
  “您打獵吧,德溫特夫人?”她問。
  “不瞞你說,我不打獵,”我說。
  “說不定有一天您會愛上這一行。我們這儿一帶的人沒有不熱中于打獵的。”
  “哦。”
  “德溫特夫人酷愛藝術,”比阿特麗斯對護士說,“我對她說,曼陀麗庄園風光宜人,堪入畫面的胜景秀色多的是。”
  “哦,不錯,”護士表示同意,她急如穿梭的手指暫時停了一下。“真是情趣高尚的愛好。我有個朋友,是個妙筆生花的女畫家。有一年复活節我們一起到普羅旺斯去,她畫的素描真美极了。”
  “多有意思,”我說。
  “我們在談素描呢,”比阿特麗斯大聲對她祖母說。“你不知道吧,咱們家里有了個藝術家!”
  “誰是藝術家?”老太太問。“我可不知道有什么藝術家。”
  “你這位新過門的孫媳婦,”比阿特麗斯說。“你問問她,我給她送了件什么樣的結婚禮物。”
  我微笑著,等老太太發間。她朝我這邊轉過頭來。“比姑娘在說些什么呀?”她說。“我可不知道你是個藝術家。我們家里從來沒有人搞藝術。”
  “比阿特麗斯在說笑話,”我說。“我怎么能算藝術家,只不過閒著沒事喜歡涂几筆消遣消遣罷了。我沒有受過什么專門訓練。比阿特麗斯送了我几本書,精美极了。”
  “哦,”她給搞糊涂了。“比阿特麗斯送你几本書?這倒有點像往紐卡斯爾送煤1呢,你說是嗎?曼陀麗藏書室里的書還少嗎?”她放聲大笑。我們也被她的笑話逗樂了。我希望這個話題就談到這儿為止,可比阿特麗斯還是一個勁儿嘮叨下去。“你不明白,奶奶,”她說。“那可不是些普通的書。是有關藝術的。六大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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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諺語,意思多此一舉。
  護士也湊過來獻殷勤。“萊西夫人是說德溫特夫人有個愛好,就是非常喜歡畫畫。所以她就送了六大部好書,全是關于繪畫的,作為結婚禮物。”
  “這事做得多可笑,”祖母說。“怎么能拿書當結婚禮物?我結婚的時候就沒人送書。就算有誰送了,我也決不會有心思去讀它。”
  她又哈哈一笑。比阿特麗斯面有慍色。我朝她笑笑以示同情。她大概并沒有注意到。護士又打起毛線來。
  “我想用茶點了,”老太太沒好气地說。“難道還沒到四點半?諾拉干嗎還不把茶點端來?”
  “怎么?中午吃了那么多,現在又餓了?”護士說著站起身來,朝那位由她照料的病人樂呵呵地一笑。
  我感到困頓不堪,真不明白上了年紀的人有時竟這么難以應付。他們比不懂事的小孩或自以為是的青年人更難對付,因為你得顧全禮貌,虛与委蛇。自己竟產生這种冷漠無情的念頭,我不禁大吃一惊。我雙手揣在怀里端坐著,隨時准備應和別人的言談。護士拍打几下枕頭,又把披肩給她裹了個嚴實。
  對于這么一番折騰,邁克西姆的祖母倒也忍受得住。她閉上眼睛,似乎也感到累了。現在這副樣子更像邁克西姆了。我可以想象出她年輕時在曼陀麗的模樣:身材頎長,眉清目秀,兜里裝著糖,手里提著裙擺,生怕裙子沾上泥巴,繞過屋子朝馬廄走去。我腦子里勾划出她束著腰、穿著高領上衣的形象;耳朵里仿佛听到她吩咐下午兩點鐘給她備好馬車的聲音。現在。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已化作過眼煙云,一去不复返了。她丈夫离開人世已有四十個春秋,儿子逝世至今也已十五年。老人現在只得住在這所人字形紅磚樓房里,在護士的看護下,盡其天年。在我看來,我們對老人喜怒哀樂的感情變化差不多一無所知。對孩童我們則很了解,了解他們的恐懼和希望。了解他們弄虛作假的把戲,不久前我自己就是個孩子,對這一切記憶猶新。而現在邁克西姆的祖母坐在那儿,身子裹在披巾里,那雙可怜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她內心究竟有何感受?腦子里究竟在轉什么念頭?她是否知道比阿特麗斯此刻哈欠連連,不住地在看手表?她有沒有想到我們所以來看望她,無非是因為我們覺得理應這么做,聊盡小輩的一份孝心?——這樣,待會儿比阿特麗斯回到家里就可以說一聲了“好了,我可以有三個月問心無愧”。
  她還想曼陀麗嗎?還記得坐在餐桌旁用餐的情景嗎?現在,她當年的座位已歸了我。她是否也曾在栗子樹下用過茶點?說不定這些事儿早已置諸腦后。被忘了個精光?莫非在她那張安祥、蒼白的面龐后面,除了輕微的疼痛和莫名其妙的不适之感外,沒有留下任何感情的漣漪,只是在煦日送暖時才隱隱生出一股欣慰感恩之情,而在寒意侵入時才打一陣寒顫?
  但愿我有妙手回春的神力,能抹去她臉上歲月的烙印。但愿我能看到她恢复妙齡少女時的丰姿,臉色紅潤,披一頭栗色卷發,跟她身邊的比阿特麗斯一樣机敏,矯健,也像比阿特麗斯那樣津津有味地談著打獵,談著獵犬和馬匹,而不是像現在這么果坐著,只顧閉目養神,任憑護士拍打墊在她腦后的枕頭。
  “你們知道,今天我們弄了不少好吃的,”護士說。“水芹三明治茶點。我們最喜歡吃水芹,是不?”
  “今天輪到吃水芹?”邁克西姆的祖母一邊說,一邊從枕頭上仰起頭往門那邊張望。“這你可沒告訴我。諾拉怎么還不把茶點送來?”
  “大姐,即使給我一千鎊一天,我也不愿干你這份差使,”比阿特麗斯壓低嗓門對護士嘟噥了一句。
  “哦,我已經習慣了,萊西夫人,”護士笑著說。“您知道,這儿很舒服。當然,干我們這一行的,日子确實不大好過,不過有些病人要難侍候多了。比起他們來,她還算相當隨和的呢。佣人也都樂于配合,說真的,這才是最要緊的。瞧,諾拉來了。”
  客廳侍女拿來一張折迭式桌子和一塊雪白的台布。
  “諾拉,你怎么磨蹭了這么老半天?”老太太埋怨道。
  “剛剛才四點半,太太。”諾拉用一种很特別的聲調對她說,神態跟那護士一樣,也是樂滋滋地滿臉堆笑。我不知道邁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覺察大家都用這种調門跟她說話。我不知道這种情況是打什么時候開始的,最初她是否曾注意到。也許那時候她曾對自己說:“多可笑,他們以為我老了呢。”到了后來,她也就逐漸習以為常,而時至今日,她會覺得這些人似乎向來就這么說話,此乃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陪襯。可是那位用糖喂馬的栗發窈窕少女,如今卻在何方?
  我們把椅子拖到折迭式桌子旁邊,開始吃起水芹三明治來。護士專為老太太准備了几片。“瞧,可不是一飽口福嗎?”她說。
  我瞧見那張平靜、安祥的臉上慢慢綻開一絲笑影。“逢到吃水芹點心的日子,我是很高興的,”她說。
  茶燙得沒法喝。護士端著茶,讓她一點一點細抿慢呷。
  “今天的茶水又是燒得滾開,”說著,護士對比阿特麗斯一點頭。“這事儿真讓人煩心。他們老是把茶炖在火上。我不知給他們講過多少遍了,可他們就是不听。”
  “哦,還不都是一個樣!”比阿特麗斯說。“我已經不把這當作一回事了。”老太太用小匙攪拌她的那杯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想知道她這會儿在想什么。
  “你們在意大利的時候天气好嗎?”護士問。
  “好的,很暖和,”我說。
  比阿特麗斯側過臉來對著祖母說:“她說,他們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時候天气可好哪,邁克西姆晒得黑黝黝的。”
  “邁克西姆今天干嗎不來?”老太太問。
  “好奶奶,我們對你說過啦,邁克西姆有事上倫敦去了,”比阿特麗斯不耐煩地說。“你知道,是去赴個什么宴會。賈爾斯也去了。”
  “哦,是這樣,那你們剛才干嗎說邁克西姆在意大利呢!”
  “他在意大利呆過一陣子,奶奶。那是四月份。現在他們回到曼陀麗來了。”她朝護士瞥了一眼,聳聳肩膀。
  “德溫特先生和德溫特夫人現在在曼陀麗住下了,”護士又說了一遍。
  “這個月,庄園里真美,”我一邊說一邊將身子挨近邁克西姆的祖母。“現在玫瑰花全開了,我真該給帶點儿來呢。”
  “是啊,我喜歡玫瑰花,”她含含糊糊地說,然后湊過來,用那雙黯淡無神的藍眼睛盯著我瞧。“你也呆在曼陀麗?”
  我噎了一下。大家一時語塞,后來還是比阿特麗斯打破冷場。扯著嗓門不耐煩地說;“我的好奶奶,你明明知道,她現在就住在那儿嘛!她和邁克西姆結婚啦。”
  我注意到護士放下手里的那杯茶,朝老太太飛快地掃了一眼。老太太無力地价靠著枕墊,手指抓著披巾,嘴唇微微抖動起來。“你們,你們大家好羅唆呵,我听不懂你們講什么。”然后她又朝我這邊看著,眉頭一輕,不住搖頭。“你是哪家的姑娘,親愛的?我從來沒見過你吧?我不知道你長的啥模樣。我不記得在曼陀麗有你這么個人。比,告訴我,這孩子是誰?為什么邁克西姆不把呂蓓卡帶來?我多喜歡呂蓓卡。我的寶貝呂蓓卡哪儿去了?”
  好一陣子大家沒吭聲,真是個叫人受罪的時刻。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護士赶緊站起身子朝安樂椅走去。
  “給我把呂蓓卡找來,”老太太又重复了一句。“你們把呂蓓卡怎么啦?”比阿特麗斯笨手笨腳地從桌旁站起,差點把桌上的杯碟撞翻。她也窘得滿臉通紅,嘴巴抽搐著。
  “我看你們最好還是走吧,萊西夫人,”護士紅著臉,神色慌張地說。“看來她有點累了,她這么一發作,有時一連要糊涂好几個鐘頭。她不時會像現在這樣興奮一陣,想不到今天也出現這种情況,真遺憾。德溫特夫人,我相信您會諒解的吧?”她向我賠不是。
  “當然,”我赶緊說。“我們最好還是告辭吧。”
  比阿特麗斯和我到處亂摸,尋找提包和手套。護士又轉身去應付她的病人。“我說,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想吃美味可口的水芹三明治?那是我專給你切的呢。”
  “呂蓓卡在哪儿?為什么邁克西姆不來,不把呂蓓卡一起帶來?”那厭倦而又帶怨忿的微弱聲音作了這樣的回答。
  我們穿過客廳,來到門廊,然后又從正門走了出去。比阿特麗斯一言不發,只顧發動汽車引擎。汽車順著平坦的沙礫車道駛出白漆大門。
  我目不斜視地凝望著前方的路面。我自己并不怎么在乎。如果在場的只有我一個,那我根本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現在我倒擔心比阿特麗斯會覺得不痛快。
  整個儿事情把比阿特麗斯搞得狼狽不堪。
  車子駛出村子時,她才對我說:“親愛的,實在抱歉得很,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瞧你胡說些什么,比阿特麗斯,”我赶忙說。“沒什么要緊,一點也沒關系。”
  “我沒想到她會來那么一下子,”比阿特麗斯說。“要不然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領你去見她的。我真感到抱歉。”
  “沒什么好抱歉的,請別再說了。”
  “真不明白是怎么搞的。你的情況她明明全知道。我寫信告訴過她,邁克西姆也給她寫過信。當時她對國外結婚的事儿還頗感興趣呢。”
  “你忘了她年紀有多大啦,”我說。“她怎么會記住這些個事呢?她沒法把我跟邁克西姆聯系起來,腦子里只有他跟呂蓓卡連結在一起的印象。”我們默不作聲地驅車向前。能這么重新坐在汽車里,真是如釋重負。汽車一路顛簸,急轉彎時車身還猛地一歪,對這些,我現在全不在乎。
  “我忘了她是很疼愛呂蓓卡的,”比阿特麗斯慢騰騰地說。“我好傻,竟沒料到會出現這种場面。我想,去年那場災禍,她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哦,老天爺,今天下午真是活見鬼。天曉得你會對我有什么看法。”
  “行行好,別說了,比阿特麗斯,跟你說我不介意的。”
  “呂蓓卡對老太太總是百般殷勤。她常常把老太太接到曼陀麗去住。我那可怜的好奶奶那時手腳還很靈便,呂蓓卡隨便說什么總能逗得她笑得直不起腰。不用說,呂蓓卡向來很風趣,老太太就喜歡那樣。她那個人,我是指呂蓓卡,自有一套討人喜歡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還有狗,都會被她迷住。我看老太太一直沒把她忘掉。親愛的,過了這么一個下午,你總不會感激我吧。”
  “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是机械在念叨著,巴不得比阿特麗斯能撇開這個話題。我不感興趣。這事究竟有什么大不了?什么事值得如此耿耿于怀?
  “賈爾斯一定會感到很難過,”比阿特麗斯說。“他會怪我帶你上那儿去。‘你干了件多蠢的事,比。’我能想象到他訓人的樣子。接著,我就跟他好好吵上一架。”
  “別提這件事,”我說。“最好把它忘了。否則會一傳十,十傳百,還要加油添醬呢。”
  “賈爾斯只要一瞧見我的臉色,就知道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我從來沒有什么事能瞞過他的。”
  我沉吟不語。不講我也知道,這件事將在他們那個好朋友圈子里捅出來。可以想象那是某個星期天的中午,餐桌旁圍坐著那一群人,眼睛瞪得溜回,耳朵豎起,先是大气也不敢出,隨后是一陣感歎——
  “我的老天爺,多尷尬,當時你是怎么打圓場的?”然后又問:“她是怎么挺過來的?真窘死人啦!”
  對我來說,唯一要緊的是千万別讓邁克西姆知道這事。日后我也許會告訴弗蘭克·克勞利,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得過一陣子。
  不大一會儿工夫,我們已駛上山巔的公路。极目遠眺,已能見到克里斯城的第一排灰白屋頂;從那邊往右,則是隱藏在山坳低地中的曼陀麗的蔥郁密林,樹林再過就是大海。
  “你是不是一心急著要回家?”比阿特麗斯說。
  “不,”我說。“不急。怎么?”
  “要是我把車開到庄園門口,讓你在那儿下車,你不會見怪,罵我是頭大懶豬吧?我這會儿帶緊點;正好可以赶上倫敦來的那班火車,省得賈爾斯雇車站的出租汽車。”
  “當然不會見怪,”我說。“我可以沿著車道步行回去。”
  “那就偏勞了,”她口气里帶几分感激。
  我看今天下午也真夠她受的。她也想獨自清靜一下,不愿再在曼陀麗應付一頓晚了鐘點的茶點。
  我在庄園門口走下汽車。我們互相吻別。
  “下回咱們見面時你得長胖點喔,”她說。“這么瘦骨伶仃,可不大好看。向邁克西姆問好。今天的事儿還得請你多多包涵。”她的車子一溜煙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之中,我轉身沿著車道往庄園走回去。
  當年邁克西姆的祖母正是在這條車道上策馬驅車的。從那以來,不知車道是不是已經大改其樣。那時她還是個少婦,策馬打這儿經過時,也像我現在這樣曾朝看門人的妻子微笑打招呼。那時候,看門人的妻子還得向她行屈膝禮,那條像傘一樣撐開的裙子拖拂著路面。而現在這個女人,只是朝我微微一點頭,然后忙著轉身去叫喚屋后正跟几只小貓咪一起扒弄泥土的小男孩。邁克西姆的祖母曾低頭避開几根下垂搖曳的樹枝,讓坐騎放開四蹄,在我此刻走著的車道上快步奔跑。那時的車道保養得很好,路面比現在寬闊,也比現在平坦。兩旁的樹木還沒侵入車道。
  浮現在我腦海里的并不是那個倚靠枕墊身裹披巾的老嫗形象,而是當年她以曼陀麗為家時的少婦情影。我仿佛看到她帶了几個小男孩在花園里漫步,那孩子是邁克西姆的父親,他騎著玩具竹馬咋達咋達跟在她身后,身上穿件漿得筆挺的諾福克上衣,頭頸里圍著白色的領飾。那時候,到海灣去野餐一頓就好比一次遠征,難得有机會享受這种樂趣。不知在什么地方,大概是在哪本保存了多年的影集里吧,可能還收藏著一張照片——闔家圍著一塊攤在沙灘上的台布正襟危坐,后面是一排仆役,站在大食品籃的旁邊,我仿佛又看到前几年時候的邁克西姆的祖母,已顯出龍鐘老態,拄根拐杖,在曼陀麗的平台上一步一步走著。有個人走在她身邊,悉心攙扶著她,一邊還發出朗朗笑聲。此人苗條頎長。面目姣好,用比阿特麗斯的話來說,生來具有一套討人喜歡的本領。想來不論誰見著都會喜歡,都會鐘情的。
  我終于來到車道的盡頭,瞧見邁克西姆的汽車停在屋子前,不禁心頭一喜,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大廳,只見桌上放著他的帽子和手套。我朝藏書室走去,快到門口時,听到里面有人講話,其中一個的嗓門壓過另一個,那是邁克西姆的聲音。門關著,我在門口躊躇了一下,設立刻走進去。
  “你可以寫信告訴他,就說是我講的,叫他以后別再到曼陀麗來,听見沒有?別管是誰告訴我的,這無關緊要。事有湊巧,我听人說昨天下午在這里看到過他的汽車。假如你想見他,盡可以到曼陀而外面去和他碰頭。我不許他跨進這儿的門檻,明白嗎?記住,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提出警告。”
  我躡手躡腳地從藏書室門口溜開,走到樓梯口。我听見藏書室的門開了,便飛奔上樓,躲進畫廊。丹弗斯太太走出藏書室,隨手把門關上。我急忙貼著畫廊的牆壁,身子縮作一團,生怕被她看見。我從牆根瞥見了她的臉。她气得面色煞白,五官歪扭著,顯得猙獰可怕。
  她悄悄聲儿地疾步走上樓梯,拐進那扇通西廂的過道門,不見了。
  過了一會我才慢慢走下樓梯,來到藏書室。我打開門,走進屋子,邁克西姆站在窗邊,手里拿著几封信。他背對著我。有那么一剎那,我真想偷偷溜出去,上樓回自己房間,宁可一個人坐在那儿。想必是听到我的聲音,只見他不耐煩地轉過身來。
  “這回又是誰來了,”他說。
  我微笑著向他伸出雙手。“你好哇!”我說
  “哦,是你……”
  我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事惹得他火冒三丈。他噘著嘴,屏緊的鼻孔气得煞白。“這兩天你一個人干些什么來著?”說著,他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伸出胳臂摟住我的肩膀。他不過是昨天离開我的,可我仿佛覺得其間已不知相隔了多少年月。
  “我去探望過你的祖母,”我說。“是今天下午比阿特麗斯開車子接我去的。”
  “老太太身体怎么樣?”
  “還不錯。”
  “比阿特麗斯人呢?”
  “她得赶回去接賈爾斯。”
  我倆并肩臨窗坐下。我把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我真不愿你离開我,好惦記你啊!”我說。
  “是嗎?”他說。
  過后,有一會我倆誰也不開口。我只是握著他的手。
  “倫敦天熱嗎?”我說。
  “是呀,熱得難受。我一向討厭那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把剛才在這儿對丹弗斯太太發火的一事儿告訴我。想想也奇怪,是誰對他說起費弗爾曾到這儿來過呢?
  “你有什么心事嗎?”我說。
  “旅途很辛苦,累了,”他說。“二十四小時之內往返駕車兩次,誰都受不了。”
  他站起身走開去,點了支煙。我這時已明白,他是不會把丹弗期太太的事說給我听的。
  “我也累了,”我慢悠悠地說。“今天可以算是一個挺有趣的日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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