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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關于舉行化裝舞會的主意,我記得最初是在某個星期天提出來的。那天下午,一大群客人紛至沓來。這天,弗蘭克·克勞利在我們這儿吃了中飯,我們三人正指望在栗子樹下享一個下午的清福,不料,車道拐角處卻響起汽車馬達聲。這一下已來不及給弗里思打招呼。汽車一轉眼開到我們跟前。當時,我們腋下夾著坐墊和報紙,猝不及防地站在平台上。
  我們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迎接那几位不速之客。事情往往這樣,客人要么不來,一來就是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又駛來一輛車,接著又有三位鄉鄰從克里斯徒步來訪。這天的清閒就此完了。一個下午,我們忙著接待一批又一批叫人頭痛的泛泛之交,照例又得陪他們在屋前屋后兜上一圈,到玫瑰園走走,在草坪上散步,還要禮數周到地領他們到幸福谷去觀光。
  不用說,客人都留下用了茶點。這一來,再不能在栗子樹下懶洋洋地啃黃瓜三明治,而是不得不在客廳里擺出全套茶具,正襟危坐地用茶,而這种場面我一向不胜厭惡。弗里思當然是得其所哉,在一旁豎眉瞪眼地支使羅伯特干這于那,而我呢,卻是心慌意亂,狼狽不堪,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對付那一對偌大的銀質茶炊和水壺。該在什么時候用滾水沖茶,怎么才算恰到火候,我簡直無所适從;而再要強打起精神,敷衍身旁的客人,我就更是一籌莫展了。
  在這种場合,弗蘭克·克勞利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他從我手中接過一盞盞茶盅,遞到客人手里。由于盡顧著手里的銀茶壺,我的對答言詞似乎比平時更加含糊,不知所云。每逢這時,他就會在一旁很得体地悄悄插進一言半語,接過話頭,巧妙地給我解了圍。邁克西姆一直呆在客廳的另一頭,應付著某個討厭的家伙,給他看本書或是看幅畫什么的。他施展出那套爐火純青的應酬功夫,充當著完美無缺的男主人的角色。至于像沏茶這种玩意儿,在他看來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他自己的那杯茶已被忘在鮮花后面的一張茶几上冷了。而我和弗蘭克就得在這一邊照料一大幫子客人,滿足他們的口腹之欲。我提著水壺沖茶,頭上直冒熱气;周到殷勤的弗蘭克則像玩雜耍似地分送著薄煎餅和蛋糕。舉行化裝舞會的主意是克羅溫夫人提出來的。這位夫人住在克里斯,是個討厭的長舌婦。當時,客廳里出現了冷場——這在任何茶會上也都難免——我看見弗蘭克剛想張嘴,吐出那句照例必講的什么“天使打頭頂飛過”1之類的傻話。就在這時,克羅溫夫人一面將手里的蛋糕小心地擱在碟子邊上,一面抬起頭來望著恰巧站在她身邊的邁克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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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洋迷信說法,認為眾人之所以湊巧同時住嘴,乃鬼神使然。
  “哦,德溫特先生,”她說,“有件事我早就想問問您啦。請告訴我,您是不是有意恢复曼陀麗的化裝舞會?”說著,她把頭一歪,咧開嘴,露出她那排暴突的牙齒,這在她大概就算是嫣然一笑了。我赶緊低下頭,借茶壺的保暖罩作掩護,一個勁儿喝著自己面前的那杯茶。
  邁克西姆沉吟了半晌才開口,說話時全然不動聲色,語气干巴巴的。“我沒有想過,”他說。“我看別人也沒有想到過吧。”
  “喔,可是我敢說,我們大家都經常在念叨呢,”克羅溫夫人接著說。“以往,這种舞會對我們這一帶的人說來可是盛夏佳節。您不知道當年它給了我們多少生活樂趣。難道我還不能說服您重新考慮一下嗎?”
  “噢,我可說不上來,”邁克西姆干巴巴地說。“籌備起來太費事。你最好還是問問弗蘭克·克勞利,這事要由他去張羅。”
  “哦,克勞利先生,你一定得站在我這一邊,”她真有一股鍥而不舍的勁儿。另外也有一兩個人在旁邊幫腔。“這可是最得人心的一招哪,您知道,我們都很留戀曼陀麗的狂歡場面。”
  我听見身旁的弗蘭克用平靜的語調說:“要是邁克西姆不反對,籌辦工作我是不在乎的。這事得由他和德溫特夫人決定,跟我可沒關系。”
  我當然立即成了進攻的目標。克羅溫夫人把座椅一挪,這樣,那只保暖罩就再也不能給我打掩護。“听我說,德溫特夫人,您得說服您丈夫。只有您的話他才肯听。他應該開個舞會,對您這位新娘聊表慶賀。”
  “可不是嘛,”有位男客附和說。“要知道,我們已經錯過了婚禮,沒能熱鬧一場,你們怎么好意思把我們的樂趣全給剝奪了呢。贊成在曼陀麗開化裝舞會的人舉手了。你瞧見了,德溫特?一致贊成!”在場的人又是笑又是鼓掌。
  邁克西姆點上一支煙,我倆的目光越過茶壺相遇。
  “你看怎么樣?”他說。
  “我不知道,”我猶豫不決地說;“我無所謂。”
  “她當然巴望能為她開個慶祝舞會,”克羅溫夫人又饒舌了。“哪個姑娘不巴望這么熱鬧一場?我說,德溫特夫人,您要是扮個德累斯頓牧羊女,把頭發塞在大三角帽底下,那模樣儿一定迷人。”
  我想,就憑我這雙笨拙的手腳,這副瘦骨伶仃的肩胛,還能扮得了典雅的德累斯頓牧羊女!這女人真是個白痴。難怪沒人附和她。這一回我又得感激弗蘭克,是他把話題從我身上引開的。
  “其實,邁克西姆,”他說,“前几天就有人同我談起過這事。‘克勞利先生,我想我們總該舉行個什么儀式,為新娘祝賀一下吧?’此人這么說。‘我希望德溫特先生會再舉辦一次舞會。過去,我們大家玩得可帶勁呢。’說這話的是塔克,咱們自己農庄上的,”他面朝克羅溫夫人補充了這么一句。“當然羅,不論什么樣的娛樂他們都很喜歡。‘我可說不上來,’我告訴他。‘德溫特先生沒在我面前說起過。’”
  “諸位听到了吧,”克羅溫夫人得意洋洋地朝客廳里所有的人說。“我剛才怎么說來著?你們自己的人也要求開舞會。要是您顧不上我們,那也得為他們著想呀!”
  邁克西姆疑惑不決的目光還是越過茶壺朝我掃來。我忽然想到,或許他是擔心我承擔不了吧;再說,他對我了如指掌,知道我這人怯生怕羞,到時候可能無法應付裕如。我不愿讓他把我看得這么沒用,也不想讓他覺得我不給他爭气。
  “我想一定很有趣吧,”我說。
  邁克西姆轉過臉去,聳了聳肩。“既然這樣,事情當然就算定了,”他說。“好吧,弗蘭克,勞你著手去安排。最好還是讓丹弗斯太大幫你一下。她一定還記得舞會的格局。”
  “這么說來,那位了不起的丹弗斯太太還在你們這儿?”克羅溫夫人說。
  “是的,”邁克西姆簡慢地說。“您是不是再吃點糕點?吃完了嗎?那就讓我們大家到花園里去走走吧。”
  我們信步走出屋子,來到平台,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舞會應該開成什么樣子,放在哪一天最合适;最后,總算讓我大大松了口气,乘汽車來的那幫子人覺得該告辭了,而步行來的人,因為可以搭便車,也一起走了。我回到客廳,又倒了一杯茶,這會儿卸去了應酬的重負,我才好好品嘗起茶味來;弗蘭克也走了進來,我們把剩下的薄煎餅弄碎了統統吞下肚子,覺得像是在合伙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
  邁克西姆在草坪上扔木棒,逗耍杰斯珀取樂。我不知道,所有的家庭是不是全這樣,客人一走就會頓時覺得神清气爽,來了勁頭。有一陣子,我倆誰也不提舞會的事。后來,我喝完了茶,用手帕擦了擦粘乎乎的手指,對弗蘭克說:“你說實話,對化裝舞會這件事,你怎么看?”
  弗蘭克猶豫了一下,打眼角里朝窗外草坪上的邁克西姆膘了一眼。“我說不清楚,”他說。“看來邁克西姆并不反對,是嗎?我想,他很同意這個建議呢。”
  “他很難不同意,”我說。“克羅溫夫人真是個討厭的家伙。你當真相信她說的,曼陀麗的化裝舞會是這儿一帶的人朝夕談論并時刻憧憬的唯一事儿嗎?”
  “我想他們都很喜歡有點娛樂活動,”弗蘭克說。“要知道,我們這儿的人在這些事情上很有點默守成規。說實在的,克羅溫夫人說該為您賀喜,我覺得并沒有言過其實。德溫特夫人,您畢竟是位新娘。”
  這几句話听上去既浮夸又無聊。但愿弗蘭克別老是這樣刻板地講究分寸。
  “我可不是什么新娘,”我說。“我連像樣的婚禮也沒舉行過,沒穿白紗禮服,沒戴香橙花,也沒有姑娘跟隨在身后當儐相。我可不要你們為我舉行毫無意義的舞會。”
  “張燈結彩的曼陀麗,景致分外优美動人,”弗蘭克說。“我說,您一定會喜歡的。您不必費什么手腳,只要到時候出來迎接客人就行了,不會費什么勁儿。也許您愿意賞臉跟我跳一場舞吧?”
  親愛的弗蘭克。我還真喜歡他那种略帶几分嚴肅的騎士風度吶。
  “你愛跳多少場,我就陪你跳多少場,”我說。“我只跟你和邁克西姆跳。”
  “哦,那可太不得体了,”弗蘭克鄭重其事地說。“那樣您會得罪客人的。誰邀請您,您就該跟誰跳。”
  我忍俊不禁,赶緊掉過臉去。瞧這個老實人,上了人家當還蒙在鼓里,怪有趣的。
  “克羅溫夫人建議我扮德累斯頓牧羊女,你覺得這個主意可取嗎?”我調皮地問。
  他神情嚴肅地把我打量了一番,臉上沒有一絲儿笑影。“是的,我覺得可取,”他說。“我想,您換上那身裝束,确實很不錯。”
  我樂得哈哈大笑。“哦,弗蘭克,親愛的,我真喜歡你,”我說。他微微紅了臉。我想,他對我脫口而出的唐突言詞一定感到有點吃惊,甚至多少有點傷心吧,因為我在笑話他呢!
  “我看不出我說的話有什么好笑,”他板著臉說。
  邁克西姆從落地長官那儿走了進來,杰斯珀蹦跳著跟在他身后。“什么事這樣高興?”他說。
  “弗蘭克真有點騎士風度,”我說。“他認為克羅溫夫人的建議并不可笑,似乎我真的可以扮個德累斯頓牧羊女。”
  “克羅溫夫人是個該死的討厭鬼,”邁克西姆說。“如說要她寫這么許多請貼,親自去張羅這件事,她就不會這么起勁了。不過,情況向來就是這樣。在本地人眼里,曼陀麗仿佛是防波堤盡頭一頂供旅客歇腳的帳篷;這些人還希望我們上演個節目,給他們解解悶呢。恐怕我們得把全郡的人都請來吶!”
  “我辦事處里有記錄,”弗蘭克說。“其實也不須費什么勁。就是貼郵票花點時間。”
  “這件事就偏勞你了,”邁克西姆說著,朝我笑笑。
  “哦,這事由辦事處負責,”弗蘭克說。“德溫特夫人完全不必勞神。”
  假如我突然宣布有意承辦舞會的全部事務,真不知他們會怎么說。也許先是哈哈大笑,接著話題一轉,談起別的事來。能卸去肩上的責任,我當然高興,可是,想到自己甚至連貼郵票的本事也沒有,又不免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不由得想起晨室里那張寫字桌,還有那個鴿籠式文件架,每格的標簽都是用那种尖頭的斜体鋼筆字寫的。
  “到時候你穿什么?”我問邁克西姆。
  “我從來不化裝,”邁克西姆說。“這是男主人可以享受的唯一特權。你說是嗎?弗蘭克?”
  “德累斯頓牧羊女我實在沒法扮,”我說。“我究竟該扮什么呢?化裝這玩意儿我不怎么在行。”
  “頭上扎根緞帶,扮個漫游仙境的愛麗絲不就得了,”邁克西姆調侃地說。“瞧你現在手指放在嘴里的模樣,不是很像嗎!”
  “你說話別這么粗魯,”我說。“我知道我的頭發平直難看,可也不至于難看到那种程度。告訴你吧,我會讓你和弗蘭克大吃一惊的,到時候你們一定認不出我來。”
  “只要你不把臉涂得墨黑,裝成個猴子,任你扮什么都行,”邁克西姆說。
  “好吧,就這么說定了,”我說。“我穿什么化裝舞服,不到最后一分鐘誰也不讓知道,你們也別想打听。跟我來,杰斯珀,讓他們胡說去,咱們不在乎。”我走到外面花園里的時候,听見邁克西姆在屋里笑,他還對弗蘭克說了些什么,我沒听清。
  但愿他別老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別把我看作一個嬌生慣養、百事不管的孩子,待他興致來了,就疼我一番,平時則多半把我丟在腦后,或者在我肩上一拍,說聲“自個儿去玩吧”。但愿能想個法子使我顯得比較聰明老成一些。難道就老是這樣下去嗎?由他一個人走在我前面,我則捉摸不透他的情緒,不明白藏在他心底的苦惱?難道我們永遠不能呆在一起。他作為一個男人,我作為一個女人,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在一塊儿,中間沒有鴻溝相隔?我不想當孩子。我要做他的妻子,他的母親。我想變得老成一點。我站在平台上,咬著指甲,向大海那邊眺望,而就在我孓身佇立的當儿,心里又嘀咕開了:西廂那些房間里的家具,是不是因為邁克西姆有吩咐,才那么原封不動地擺著?這個問題那天在我腦海里已翻騰了不知多少回。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像丹弗斯太太那樣,不時走進西廂,摸摸梳妝台上的發刷,打開衣柜門,還把手伸進衣堆。
  “嗨,杰斯珀,”我大聲呼喚。“快跑,跟我一起跑,跑呀,听見沒有?”我撒開腿,發狂似地奔過草坪,心中燃燒著怒火,眼眶里噙著辛酸的熱淚。杰斯珀蹦跳著跟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汪汪亂叫。
  有關化裝舞會的消息不脛自走,一下子傳開了。我的貼身使女克拉麗斯興奮得眼睛閃光,非此莫談。從她的態度可以看出,整個屋子的仆人都喜出望外。“弗里思先生說,這下又跟過去那時候一樣啦,”克拉麗斯熱切地說。“我今天早上听到他在過道里對艾麗斯這么說的。您穿什么呢,太太?”
  “我也不知道,克拉麗斯,我想不出來,”我說。
  “母親要我打听清楚后告訴她,”克拉麗斯說。“上次在曼陀麗舉行的舞會,她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一點儿也沒忘記。從倫敦租一套服裝來,您看怎么樣?”
  “我還沒拿定主意,克拉麗斯,”我說。“不過實話對你說,我決定了就告訴你,而且只告訴你一個人。這個秘密只有你我兩人知道,可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哦,太太,真夠刺激,”克拉麗斯壓低嗓門說。“真巴不得馬上就到那一天。”
  我很想知道丹弗斯太太對這消息有何反應。打那天下午以來,我甚至連她在內線電話上的聲音也怕听到,幸好有羅伯特在我們之間跑腿傳話,我才逃脫了這一層難堪的折磨。我忘不了她在跟邁克西姆談話后离開藏書室時的那副神情。謝天謝地,她總算沒有看見我躲在畫廊里。我還怀疑,她會不會以為是我把費弗爾來訪的事告訴邁克西姆的。要真是這樣,她一定益發恨我了。現在,我只要一想到她曾使勁掐住我的胳臂,還用那親呢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在我耳邊柔聲細語,就不由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想把那天下午的事全拋在腦后,這就是我避免跟她交談,甚至怕在內線電話里跟她交談的緣故。
  舞會在籌辦之中。所有的准備工作似乎都是在庄園辦事處里進行的,邁克西姆和弗蘭克每天早上都去那儿議事。弗蘭克說得不錯,我一點也不必為之勞神,而且連一張郵票也沒貼過。我開始為自己的化裝舞服傷腦筋。在這問題上我竟一籌莫展,似乎也太無能了;我腦子里一直在盤算會有哪些人來參加舞會:有克里斯的來賓,也有這儿附近的;有從上次舞會享受莫大樂趣的主教夫人,有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有那位令人討厭的克羅溫夫人,還有許許多多從未見到過我的陌生人。所有這些人都會對我評頭品足,帶著几分好奇心想看看我會怎么應付這种場面。最后,絕望之余,我想到了比阿特麗斯作為結婚禮送我的那本書。于是一天早晨,我在藏書室里坐定,抱著最后一線希望,翻動書頁,發狂似地將插圖一幅又一幅瀏覽一遍,可似乎又沒有合适的。魯賓斯、侖布蘭特以及其他名畫家复制作品里的那些豪華的天鵝絨服和絲綢服,全都是花團錦簇,工麗非凡。我抓起紙筆,隨手臨摹了其中一兩幅,但都不中我的意。一气之下,我干脆把那几幅素描往廢紙簍里一扔,再也不去想它們了。
  黃昏,我正在換衣服准備去吃晚飯的當儿,忽然有人敲我臥室的房門。我說了聲“進來”,心想一定是克拉麗斯。門開了,來人不是克拉麗斯,而是手里拿著張紙的丹弗斯太太。“希望您能原諒我這時來打扰您,”她說。“我拿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不要這些畫了,一天下來,屋子里所有的廢紙簍總要拿來讓我檢查過目,免得無意間扔掉什么有价值的東西。羅伯特對我說,這張紙是您扔在藏書室廢紙簍里的。”
  一看見她我就全身發冷,一上來,連話也說不出來。她把紙塞到我跟前。我一看,原來是我早晨信手臨摹的草圖。
  “不,丹弗斯太太,”過了一會儿,我才說。“扔了沒關系。不過是張草圖。我不要了。”
  “那好,”她說。“我想最好還是問過您本人,免得發生誤會。”
  “是的,”我說,“當然是這樣好。”我以為她會轉身走開,不料她還是在門口躑躅著不肯离去。
  “看來,您還沒決定穿什么化裝服?”她說,語气里多少帶點嘲弄和幸災樂禍的意味。我想,她大概從克拉麗斯那儿打听到我正為化裝舞服傷腦筋。
  “是的,”我說。“還沒最后拿定主意。”
  她繼續盯著我瞧,手擱在門把上。
  “我不明白,您干嗎不從畫廊的畫像里選一幅,照樣子臨摹下來,”她說。
  我裝著磨指甲的樣子,其實指甲已經很短,很脆,不宜再磨,可這樣手里好歹算有事干了,而且不必抬頭看她。
  “是的,也許是個不坏的主意。”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暗自嘀咕;嗨,我怎么不曾想到這上頭去。看來,我的這個難題可以迎刃而解啦。不過我不想讓她知道,我還是不動聲色地繼續磨我的指甲。
  “畫廊里的畫像,張張都提供了上乘的服裝式樣,”丹弗斯太太說。“尤其是那幅手拿帽子的白衣少女畫像。我真不明白,德溫特先生為什么不讓這次舞會開成個古裝舞會,大家都穿上差不多屬于同一個時代的化裝服,看上去也順眼。一個小丑跟一位敷了脂粉、貼著美容斑1的太太翩翩起舞,看著總覺得別扭。”“有人喜歡花樣多一些,”我說。“他們覺得這樣才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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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十七、十八世紀歐洲貴婦臉上的黑色美容貼片。
  “我可不喜歡,”丹弗斯太太說。叫我呼惊的是,她此刻說話的口吻不但同常人一樣,而且顯得相當友好。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嫌其煩,把我扔掉的草圖親自給我送來。她終于想跟我握手言和了?要不她已經打听清楚,我根本沒有在邁克西姆面前告費弗爾的狀,所以就用這种方式對我的緘默表示感謝?
  “德溫特先生沒有建議您穿什么樣的化裝服嗎?”她說。
  “沒有,”我遲疑了一會說。“不,我要讓他和克勞利先生大吃一惊。在這件事情上,我什么也不想讓他們知道。”
  “我知道,我不配給您提什么建議,”她說。“不過要是您最后決定了,我勸您還是讓倫敦的舖子給您赶制服裝。這類事情這儿沒人能做得像樣的。据我所知,邦德大街的沃斯成衣舖,縫工很出色。”
  “我一定記在心里,”我說。
  “那好,”她一邊開門,一邊接著說,“太太,要是換了我,一定仔仔細細琢磨畫廊里的那些畫,尤其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幅。您不必擔心我會把您的秘密泄漏出去。我一定守口如瓶。”
  “謝謝你,丹弗斯太太,”我說。她走出屋去,輕手輕腳地把門帶上。我繼續更衣。她今天的態度跟我們上次見面時比,判若兩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說不定這還得歸功于那個討厭的費弗爾呢。
  呂蓓卡的表兄。為什么邁克西姆不喜歡呂蓓卡的表兄?為什么不許他上曼陀麗來?比阿特麗斯稱他為浪蕩公子,別的就沒多說什么。我越想越覺得比阿特麗斯說的有道理。那雙火辣辣的藍眼睛,那張肌肉松弛的嘴,還有那种肆無忌憚的笑聲。有的人可能會覺得他迷人,例如,糖果店柜台后面那些格格嘻笑的小妞儿,還有電影院里發售說明書的姑娘。我能想象此人會怎么笑咪咪地包眼瞅著她們,嘴里噓噓輕聲吹著小調。那种目光,那种口哨,會讓人感到渾身不舒服。我不清楚他對曼陀麗有多熟悉,看來似乎像在家一樣隨便,杰斯珀也肯定認得他。可是這兩宗事實,同邁克西姆對丹弗斯太太說的話卻對不起口徑。而且,我也沒法把此人跟我想象中的呂蓓卡聯系在一起。呂蓓卡姿色出眾,妖冶誘人,教養不凡,怎么會有個像費弗爾那樣的表兄?這豈非咄咄怪事。我料定他是家庭里見不得人的丑類。呂蓓卡為人豁達,對他不時示以同情,同時也知道邁克西姆不喜歡他,所以就趁邁克西姆外出的當儿,邀他來曼陀麗作客。這一來也許就發生了某些齟齬,而呂蓓卡又總是袒護表兄,所以此后只要一提起費弗爾這個人,總會出現多少有點尷尬的局面。
  晚餐時,我在餐廳的老位置上坐定。邁克西姆居首席。這時,我不禁浮想聯翩,想象著呂蓓卡正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拿起刀叉准備吃魚。電話鈴響了,弗里思進來通報:“太太,費弗爾先生等您听電話。”呂蓓卡從椅子上站起,朝邁克西姆飛快掃了一眼,而邁克西姆呢,一聲不吱,只顧埋頭吃魚。她听完電話回來,重新入座,用一种滿不在乎的輕快口吻談起一些不相干的事儿,借此掩飾籠罩在他們之間的那層朦朧陰影。起初,邁克西姆沉著臉,嗯嗯啊啊地勉強應答;后來她告訴他今天遇上了什么事,在克里斯見到了誰,終于漸漸驅散了他心頭的陰霾,使他心情重新開朗起來。這就樣,等到他們吃完下一道菜的時候,他又開怀大笑了。他微笑著看她,還從桌子這頭向她伸過手去。
  “瞧你這么出神,究竟在想些什么啊?”邁克西姆說。
  我嚇了一跳,臉驀地紅了。這一瞬間,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呂蓓卡融成一体,而我自己這具呆板無味的形体已不复存在,根本就沒上曼陀麗這儿來過。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整個儿都遇到昔日的飄渺幻境之中。
  “你可知道,你沒在吃魚,而是在擠眉噘嘴,做著一連串莫名其妙的滑稽動作?”邁克西姆說。“起先,你豎起耳朵,似乎听到了電話鈴聲,接著你嘴里念念有詞,偷偷瞟我一眼。后來,你又搖頭,又抿嘴微笑,又聳肩膀,大概只用一秒鐘就做了這一系列的動作。你在練習怎么在化裝舞會上漏臉亮相吧?”他從桌子那頭望著我,呵呵大笑。我暗自思忖,要是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懸念,知道剛才那一瞬間我把他當作往年的邁克西姆,而我自己儼然成了呂蓓卡,他會怎么說?“你看上去活像個調皮的小搗蛋,”他說。“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我赶忙說。“我什么也沒干。”
  “告訴我你剛才想什么來著?”
  “干嗎要告訴你?你從來就不告訴我你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好像從來沒問起過,對嗎?”
  “不,有一次我問過你。”
  “我不記得了。”
  “那是在藏書室里。”
  “很可能的。當時我怎么說?”
  “你對我說,你在想塞雷隊選中了誰來与中塞克斯隊對壘。”
  邁克西姆又是哈哈一笑。“你大失所望了。你希望我在想什么呢?”
  “另外一些很不同的事。”
  “什么樣的事?”
  “哦,那我就說不上來啦。”
  “是嘛,我想你沒法說的。要是我告訴你,我在想塞雷隊和中塞克斯隊,那我就是在想塞雷隊和中塞克斯隊。我們男人要比你想象的來得直率,我親愛的小寶貝。可是誰也沒法捉摸女人彎來繞去的腦子里在轉些什么念頭。你可知道,你剛才的模樣一點也不像你本人?你臉上的神態跟往常大不一樣。”
  “是嗎?什么樣的神態?”
  “我覺得自己也說不清楚。你一下突然變得老多了,一副狡詐的樣子。看上去很不順眼。”
  “我不是有意要那樣的。”
  “是呀,我想那也不是你的本意。”
  我端起杯子喝水,一邊從杯口上方瞅著他。
  “你不想要我顯得年長几歲嗎?”我說。
  “不。”
  “為什么?”
  “因為那對你不合适。”
  “總有一天我會變個老太婆,這是免不了的。我頭上會長出白發,臉上會布滿皺紋,顯出老態。”
  “這些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呢?”
  “我不希望看到你剛才的那副模樣。你嘴巴一歪,眼睛里閃著領悟到某种事理的靈光,不過那可是种不該明白的事理。”
  這話好生奇怪,我不由得一陣沖動:“邁克西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哪會有什么不該明白的事理呢?”
  他并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弗里思走進餐廳,撒換桌上的菜盤。邁克西姆等弗里思轉到屏風后面,打那道專供上菜進出的邊門出去之后,才接著說。
  “我初次遇見你的時候,你臉上帶有某种表情,”他慢條斯理地說。“你現在仍然帶著這种神情。我不打算具体加以描述,老實說我也描述不好。不管怎么說,這可是我娶你的一個原因。可是剛才,就在你擠眉噘嘴,作出一些怪動作的時候,那种表情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表情。”
  “什么樣的表情?你講呀,邁克西姆,”我急切地說。
  他打量我一眼,眉毛一揚,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听著,我的寶貝。在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大人是不是不許你看某些禁書?你父親是不是還把這些書鎖得嚴嚴實實的?”
  “是這樣,”我說。
  “那就是了。丈夫畢竟跟父親差不了多少。對于某种事理,我宁可不讓你茅塞頓開,最好也把它嚴嚴實實地鎖起來。就是這么回事。好了,現在吃你的桃子吧,別再沖著我間這問那了,否則我可要罰你立壁角。”
  “我希望你別把我當個六歲的小孩子,”我說。
  “那要我怎么對待你呢?”
  “要像別的男人對待他們妻子那樣。”
  “你的意思是要我揍你?”
  “別這么沒真沒假的,行嗎?干嗎對什么事都要開一下玩笑呢?”
  “我可沒在說笑話。我是很嚴肅的。”
  “你才不呢。我可以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你一直在逗弄我,好像我是個傻丫頭。”
  “漫游仙境的愛麗絲。這可是我給你出的一個好主意。腰帶和束發緞帶買了沒有?”
  “我警告你,看到我穿上化裝舞服的時候,可別傻了眼。”
  “那還用說,一定會惊得目瞪目呆、快把桃子咽下去吧,別把東西含在嘴里說話。飯后我還要寫不少信。”他不等我吃完就站起身,在屋里踱來踱去。隨后吩咐弗里思把咖啡送到藏書室去。我一聲不吭地坐著,滿肚子怨气;我故意慢騰騰地吃,盡量拖時間,想惹他發火。可是弗里思一點也不顧及我和我的那盤桃子,立即把咖啡送了去,于是邁克西姆也就獨自上藏書室去了。
  我吃完后上樓到吟游詩人畫廊去看那些畫像。不用說,對這些畫我已經相當熟悉,可我一直沒有像現在這樣反复揣摩那些畫像,一心想以某幅為范本,复制出我的化裝舞眼。丹弗斯太太說得一點不錯。我真是個傻瓜,沒早點想到可從這儿汲取靈感。我一直很喜歡那個手拿寬邊帽的白衣少女。那畫出自畫家雷伯恩之手,畫中人是卡羅琳·德溫特。她是邁克西姆高祖的妹妹,嫁了一個顯要的輝格党人,好多年一直是風靡倫敦的美人。這幅肖像是在那以前畫的,當時她還沒有出閣。那件白色衣服不難仿制:燈籠袖管,荷葉滾邊,還有緊身小胸衣。難做的可能是那頂帽子,而且我還得戴上假發。我那平直的頭發怎么也沒法卷曲成那副樣子。也許丹弗斯太太介紹的那家倫敦沃斯老店會給我赶制全套行頭的。我要把這幅畫臨摹下來,給他們寄去,關照他們不折不扣地照樣去做,另外還要把我的尺寸一并寄去。
  主意既定,我真松了口气,心頭像是搬掉了塊大石頭。我差不多也開始巴望舞會早日來臨。到頭來,說不定我也會像小丫頭克拉麗斯一樣,盡情享受舞會的樂趣呢。
  第二天早上,我寫信給那家成衣舖,附上那幅畫像的臨摹圖。我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答复;對方說我定的貨是他們小店的莫大榮幸,服裝馬上動手縫制,還說那副假發他們也能設法赶出來。
  克拉麗斯激動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而隨著這個盛大喜慶日子的臨近,我也開始染上了舞會熱。那天賈爾斯和比阿特麗斯要在這儿過夜,幸好再沒其他人了;不過据估計,好多人要在這儿用晚飯。我原以為在這种場合,我們得廣開華筵,挽留大批賓客在庄園小住,可是邁克西姆決定不這么辦。“單開次舞會就很夠我們受的了,”他這么說。我不知道他這么決定是僅僅為我著想呢,還是像他說的那樣真個討厭高朋滿座。我常听人說起,昔日曼陀麗辦起宴會來,總是賓客盈門,人滿為患,所以有些來客只得住浴室,睡沙發。如今,這所空蕩蕩的巨宅內就我們几個,能在這儿過夜留宿的客人,算算至多也只有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一對。
  整幢屋子一改舊觀,開始呈現出一种喜慶節日前的熱鬧气氛。打雜工人在大廳里裝修地板,作為舞池;客廳里有些家具被搬開了,這樣可以沿牆放置几張便餐長桌;庭院和玫瑰園里張燈結彩;不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籌備舞會的忙碌景象;到處是從田庄召來打雜的幫工;弗蘭克差不多天天上這儿來吃中飯;仆人們也是非舞會不談;弗里思更是挺胸凸肚,煞有介事地四下巡視,仿佛整個晚會全靠他這根擎天柱撐著;羅伯特老是丟三拉四,像掉了魂似的,午餐時忘了送上餐巾,有時還忘了端盤子上菜。他那副愁眉鎖眼的苦相,活像是急著要去赶火車。苦惱的是屋里的几條狗。杰斯珀夾著尾巴在大廳里轉悠,見了打雜的人張口就咬。它老是站在平台上,莫名其妙地狂吠一陣,隨后發瘋似地一頭鑽進草坪的某個角落狠命大嚼青草。丹弗斯太太不多出面干預,老是竭力抽身回避,但我一直意識到她的存在。幫工們在客廳里布置便餐桌的時候,我听到她的聲音;大廳里舖設地板時,也是她在那儿發號施令。可是每次等我到場,她總是先我一步悄然离去;我可以瞥見她的裙角在門邊一擦而過,或者听見她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我這個女主人是擺擺樣子的木偶,人獸全不把我當一回事。我走到東,站到西,什么也干不了,反而得手礙腳幫倒忙。“請讓一讓,太太,”我總是听到背后有人對我這么說,那人肩上扛著兩把椅子,大汗淋淋,打我身邊走過去,抱歉地朝我笑笑。
  “實在對不起,”我急忙往邊上一閃,接著,為了掩蓋自己的游手好閒,就說,“我能幫你點忙嗎?把這些椅子放到藏書室去怎么樣?”那人反倒搞糊涂了。“太太,丹弗斯太太吩咐我們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別放在這儿得事。”
  “哦,”我說,“當然,當然。我好糊涂。照她說的,把椅子搬到后屋去吧。”接著我就赶緊轉身走開,嘴里還支吾其詞地嘟噥找張紙找支筆什么的,一心想讓那人以為我也在忙得不亦樂乎。其實這是枉費心机。看到他帶著几分惊訝的神色穿過大廳,我知道自己的花招根本瞞不過他。
  盛大的喜慶日終于來臨了。拂曉時,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迷霧,不過气壓計上的水銀柱升得很高,所以我們一點也不擔心。迷霧往往是晴天的預兆。果然不出邁克西姆所料,十一點鐘光景霧散了:蔚藍晴空,万里無云,好一個陽光燦爛的宁靜夏日。整個上午,園丁們忙著把鮮花搬進屋子來,其中有今年最后一批白紫丁香;有亭亭玉立的羽扇豆和飛燕草,長得足有五英尺之高;有數以百計的玫瑰花;還有各色品种的百合花。
  丹弗斯太太終于露面了。她從容不迫地吩咐園丁們該把花放在哪儿,接著便親自動手,用她那敏捷、靈巧的手指選花裝瓶。我在一旁望著她插枝弄花,完全看呆了:她嫻熟地裝滿一瓶又一瓶,親自把花從花房搬進客廳,擺在屋內各個角落。她布置的花瓶,不但有气派,數量也恰到好處,在需要色彩渲染的地方,就配上奼紫嫣紅,而那些原該顯示其朴質本色的牆壁,就任其空著。
  為了不礙別人的手腳,邁克西姆和我在庄園辦事處隔壁弗蘭克的單身寓所里吃中飯。我們三人談笑風生,興致勃勃,猶如乘著葬禮還沒開始說笑几句的賓客。我們開著莫名其妙的無謂玩笑,心里卻老是惦挂著接下來几小時內要發生的事。我心里的感受就跟結婚那天早上一樣,同是那种“木已成舟,追悔莫及”的無可奈何的感覺。
  不管怎么說,這次晚會好歹得挺過去。謝天謝地,沃斯老店的袞袞諸公總算及早把我的服裝送來了。衣眼包在薄棉紙里,看上去精美工致。假發也沒說的,足以亂真。早飯后我試著穿戴了一回,我照著鏡子一看可傻了眼,自己的頓然改觀,顯得神采奕奕,仿佛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更有韻致、更有生气、更活潑可愛的角色。邁西克姆和弗蘭克老是追問我穿什么化裝舞服。
  “到時候包管你們認不出我來,”我對他們說。“你們倆不大吃一惊才怪呢!”
  “你總不至于裝扮個小丑吧,嗯?”邁克西姆悶悶不樂地說。“不會挖空心思拚命想逗人發笑吧?”
  “放心吧,不會的,”我神气十足地說。
  “我還是希望你裝扮成漫游仙境的愛麗絲,”他說。
  “從您的發型來看,倒可以扮個圣女貞德,”弗蘭克靦腆地說。
  “我可從來沒想過,”我不以為然地說。弗蘭克漲紅了臉。“任您怎么裝束打扮,我相信我們都會喜歡的,”他用那种典型的弗蘭克式的夸張口气說。
  “別再助長她的气焰,弗蘭克,”邁克西姆說。“她已被自己那套寶貝化裝服迷了心竅,再也別想管得住她啦。現在只能指望比阿特麗斯了,她會使你安分些的。要是她不喜歡你的舞服,她會馬上給你指出來。說到我那位親愛的大姐,上帝保佑她,逢到這种場合,她就總是要出洋相,我記得有一回她扮成蓬派杜1夫人,進來吃晚飯時絆了一跤,那頭假發松了。‘這鬼東西真叫我受不了,’她說起話來一向就是這么沒遮攔。說著,她隨手把假發往椅子上一扔,后來整個晚上,她就一直這么露著自己的一頭短發。可以想象,配著那身淺藍緞子撐裙,或是任何其他化裝舞服,她會是怎么個怪模樣。那一年,可怜的賈爾斯老兄也大為不妙。他扮個廚師,整個晚上坐在長條酒桌旁,樣子比誰都可怜。我想他大概覺得比阿特麗斯丟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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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十八世紀法國貴婦,以其發型著稱于世。
  “不,不是這么回事,”弗蘭克說。“難道你忘了,他在試騎一匹新到手的牝馬時,摔掉了門牙,他覺得怪難為情,怎么也不肯張開嘴。”
  “哦,是那緣故嗎?可怜的賈爾斯。他總是那么化裝打扮。”
  “比阿特麗斯說他喜歡玩啞謎猜字游戲,“我說。“她曾告訴我,每年圣誕節他們總要玩這种猜謎游戲。”
  “我知道,”邁克西姆說。“所以我從來不在她那儿過圣誕節。”
  “再吃點蘆筍吧,德溫特夫人,要不要再來個馬鈴薯?”
  “不,真的不要了,弗蘭克,我不餓,謝謝你。”
  “緊張了,”邁克西姆搖搖頭說。“沒關系,明天這時候就事過境遷啦。”
  “但愿如此,”弗蘭克神情嚴肅地說。“我剛才也正打算吩咐所有的汽車在明晨五時准備送客。”
  我有气無力地笑了,淚水涌上眼眶。“哦,天哪,”我說。“我們給客人發份電報,叫他們別來吧。”
  “別這樣,鼓起勇气,勉為其難吧,”邁克西姆說。“今后几年里我們不必再舉行什么舞會啦。弗蘭克,我有點放心不下,覺得我們該上宅子去了,你說呢?”
  弗蘭克表示同意。我勉勉強強跟在他們后面,心里真舍不得离開這間既擁擠又不舒适的小餐室。這間餐室是弗蘭克單身漢家庭的一個縮影,可今天在我看來,卻象征著平靜和安宁。我們到家時,發現樂隊已經光臨。他們在大廳里四下站著,漲紅了臉,神態很不自然。弗里思則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架勢,請他們用點心。樂師們將留在這儿過夜,所以在我們對他們表示過歡迎并說了几句應景得体的笑話之后,他們就被領到自己的房間去休息,然后再由人陪著游覽庄園。
  下午過得真慢,就像出遠門之前的那一個小時一樣,行裝早已打點停當,就眼巴巴地等著上路。我漫無目的地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失魂落魄之狀好似悻悻然跟在我身后的小狗杰斯珀。
  我什么事也插不上手,最好還是走開,帶著杰斯珀去散布,走遠點。等我決計要這么做的時候,卻又來不及了,邁克西姆和弗蘭克已在吩咐上茶,而茶點剛用完,比阿特麗斯和賈爾斯聯袂而至。黃昏就這么在不知不覺中間突然降臨了。
  “這儿又和往昔一樣啦,”比阿特麗斯說著吻一下邁克西姆淚下打量一番。“所有細節全沒忘記,可慶可賀。這些鮮花雅致极了,”她轉過臉對我說了一句。“是你布置的吧?”
  “不,”我怪不好意思地說。“一切都讓丹弗斯太太包啦。”
  “噢。我是說,畢竟……”比阿特麗斯沒把話說完,弗蘭克就過來給她點煙,而煙一點著,她似乎把剛才要說的話給忘了。
  “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由米切爾酒家承辦筵席?”賈爾斯問。
  “是的,”邁克西姆說。“我想一切全都照舊,是嗎,弗蘭克?辦事處里保存著所有的記錄。我們什么也沒忘掉。我想,要請的客人一個也沒有漏掉吧。”
  “就我們几個自己人呆在一塊,多輕松自在,”比阿特麗斯說。“我記得有一回我們也是這個時候到的,可這儿已經來了二十五位客人。全是要留在這儿過夜的。”
  “你們打算穿什么化裝服呀?我想邁克西姆還是老規矩,不肯屈尊化裝吧?”
  “還是老規矩,”邁克西姆說。
  “我覺得這樣很不對頭。如果你也化裝一下,整個舞會的气氛就會活躍多了。”
  “你倒不妨說說,曼陀麗的舞會有哪一口開得不活躍?”
  “當然沒有,我的老弟,籌備得太出色啦。不過我總覺得男主人應該帶個頭。”
  “我看有女主人出場助興盡夠啦!”邁克西姆說。“我可犯不著逼自己淌一身臭汗,搞得渾身不自在,而且還得像個傻瓜似地晃來晃去!”
  “哦,這話多荒唐。根本用不著叫你當傻瓜。憑你這樣一表人才,親愛的邁克西姆,穿什么服裝都行。不必像可怜的賈爾斯那樣,為自己的身腰体形擔心。”
  “賈爾斯今晚上穿什么?”我問。“哦,說不定天机不可泄漏吧?”
  “不,沒有的事,”賈爾斯滿面春風。“說實在的,我還真花了不少心血呢,專門請了我們當地的裁縫赶制了化裝服。我要扮個阿拉伯酋長。”
  “我的老天,”邁克西姆說。
  “那身裝束可不賴,”比阿特麗斯興沖沖地說。“他臉上當然還得涂油彩,眼鏡也得拿掉。那副頭飾可是地道的真貨,是我們從一個過去在東方僑居的朋友那儿借來的,其余的行頭則都由裁縫照報紙仿制。賈爾斯那身打扮,看起來還挺帥呢。”
  “你打算扮什么,萊西夫人?”弗蘭克間。
  “哦,我嘛,恐怕就沒有那么神气啦,”比阿特麗斯說。“為了跟賈爾斯配個對,我也弄了一套東方服裝。不瞞你們說,我的行頭全是冒牌貨。頭頸里挂几患念珠,臉上蒙一層面紗。”
  “听上去挺不錯,”我彬彬有禮地說。
  “哦,不太糟就是了。穿在身上挺舒服,這可是個优點。嫌熱了,就干脆把面紗卸下。你准備穿什么?”
  “別問她,”邁克西姆說。“她對誰也不說,還從未見過有瞞得這么緊的秘密。我知道她甚至還寫信到倫敦去定制衣服呢。”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對此印象頗深,“你總不見得傾家蕩產搞了套行頭,存心要讓咱們全下不了台?你知道,我的行頭可是自己胡亂湊合的。”
  “別擔心,”我笑著說。“其實我的衣服也挺簡朴。邁克西姆老是取笑我,所以我決定要讓他大吃一惊。”
  “是該這樣,”賈爾斯說。“邁克西姆過分自命清高。其實他是心怀嫉妒,巴不得也像我們一樣喬裝打扮,就是嘴上不愿這么說罷了。”
  “決沒有這种事,”邁克西姆說。
  “克勞利,你呢?”賈爾斯問。
  弗蘭克露出負疚的神情。“我很忙,一直到最后一刻才考慮這事。昨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出條舊褲子,還有件藍條子運動服,我想把一只眼睛蒙上,裝扮個海盜。”
  “見鬼,你干嗎不給我們來封信借套服裝呢?”比阿特麗斯說。“我們有套荷蘭佬的服裝,那是羅杰去年冬天在瑞士做的。你穿上一定很合身。”
  “我不愿讓我的總管事打扮成荷蘭佬到處逛蕩,”邁克西姆說。“那么一出丑之后,他別再想從誰那儿收到租啦。還是讓他扮他的海盜吧。這樣,說不定還能唬住几個人。”
  “什么不好扮,偏偏扮個海盜!”比阿特麗斯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
  我假裝沒听見。可怜的弗蘭克,比阿特麗斯總是跟他過不去。
  “我臉部化個裝要多長時間?”賈爾斯問。
  “至少得兩個小時,”比阿特麗斯說。“要是我呀,現在就得考慮動手了。會有多少客人吃飯?”
  “十六個,”邁克西姆說。“連我們自己在內。沒有生客,都是你認識的人。”
  “我性急火燎,巴不得現在就開始更衣化裝呢,”比阿特麗斯說。
  “這玩意儿真帶勁啊。我很高興,邁克西姆,你總算決定重開舞會。”
  “這你還得感謝她呢,”邁克西姆說著朝我一點頭。
  “哦,沒有的事,”我說。“全怪那個克羅溫夫人。”
  “扯淡,”邁克西姆朝我微笑著說。“瞧你那股高興勁儿,不就像個小孩第一次參加宴會?”
  “才不是呢。”
  “我真想瞧瞧你的化裝舞服,”比阿特麗斯說。
  “平常得很。說真的,毫無特別之處,”我一個勁儿地推諉。
  “德溫特夫人說我們會認不出她來,”弗蘭克說。
  大家都望著我笑。我很得意,臉也紅了,心里甜滋滋的。人們待我真好啊,全都那么和藹可親。想到舞會,想到我還是舞會上的女主人,我突然感到樂不可支。
  我是新娘,這次舞會是為我舉行的,為了對我表示慶賀。我坐在藏書室里的書桌上,不住晃動兩腿,其余的人就這么圍住我站著。我真想撒腿跑上樓去,穿上我那套舞服,對著鏡子試試那頭假發,然后再走到牆上的大穿衣鏡前,例過去照照,轉過來看看。想到賈爾斯、比阿特麗斯、弗蘭克和邁克西姆全這么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談論著我的化裝舞服,真是新鮮事,一种自豪感在心頭油然而生。他們都被門在葫蘆里,不知道我准備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穿戴。我不由想到裹在棉紙里的那一件柔軟輕薄的雪白舞裙,想著它會如何幫我掩蓋住線條平直、毫無韻致的身段和瘦削難看的肩胛。我還想到,戴上那一絡絡滑溜、閃亮的發卷,原來平直的頭發就全被蓋沒了。
  “什么時候啦?”我漫不經心地問,還打了個呵欠,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看我們是不是得考慮上樓了?……”
  在一路穿過大廳,往我們各自的房間走去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認識到這座巨宅真不愧是舉行盛典的理想場所,那些房間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連那座客廳,往常就我們這几個人時,我總覺得它刻板而又肅穆,現在卻是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四周角落里擺滿了鮮花。鮮紅的玫瑰花插在銀盆里,端放在舖著洁白台布的餐桌上。落地長窗洞開著,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蒼茫之際,那儿的彩燈就會竟放异彩。在大廳上方的吟游詩人畫廊里,樂隊已經支起樂譜架子,樂器也已—一擺開。大廳里呈現出一片靜等嘉賓光臨的不平常的气氛,給我一种以前從未感覺到的溫暖。這种暖意來自夜晚本身的宁靜和清朗,來自畫像下面的那些鮮花,以及我們漫步登上寬闊的石筑樓梯時發出的陣陣爽朗笑聲。
  原先嚴峻、沉寂的气氛已蕩然無存。曼陀麗以一种不可思議的神秘方式蘇醒過來,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座靜綜蕭瑟的古宅。此刻它顯示出某种前所未有的深刻涵義,一种無拘無束、洋洋自得、賞心悅目的气氛,整幢屋子令人回憶起消逝已久的往昔年華,那時候這座大廳就是宴會廳,牆上挂滿兵器和綴錦花毯,武士們坐在大廳中央的狹長餐桌旁,發出比我們今日更為豪爽的歡笑,大聲呼喚上酒,要人獻歌助興,隨手抓起堆在菖蒲上的大塊大塊獸肉,朝呼呼熟睡的獵犬扔去。后來,不知過了多少年,大廳里固有的歡樂气氛之中又摻雜了几分典雅和庄重,而卡羅琳·德溫特——就是我今晚要裝扮的那位少女——穿著那身洁白的衣裙,順著寬闊的石梯款步拾級而下,翩然跳起小步舞。但愿我們能撥開歲月的層層云翳,一睹她的真容。但愿我們別用現代風行的快步舞曲,貶辱了古宅的尊嚴,這种曲調既不合時,又無浪漫气息,同曼陀而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覺中突然和丹弗斯太太見解一致了:我們确實應該開一個体現某一時代風貌的古裝舞會,而不該搞成現在這种不倫不類的人种大雜燴似的格局,而那位賈爾斯老兄,用心良苦,情真意誠的賈爾斯,竟扮起阿拉伯酋長來了。我發現克拉麗斯在臥室里等著我,她那張小圓臉激動得透出紅光。我們像一對女學生,相互輕輕地對笑。我吩咐她把門鎖上。接著,屋里頓時響起一陣帶神秘意味的薄綿紙的瑟瑟聲。我們像密謀起事的陰謀家,說起話來壓著嗓子,走起路來賠著腳尖。我覺得自己又像個圣誕節前夜的小姑娘了,光著腳板在自己房里走來走去,偷偷摸摸地連聲傻笑,壓低著嗓門噴嘴惊歎。這一切都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想到當年臨睡前挂起襪子1的情景。不用擔心邁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里,通那儿的門已被關上。房里只有克拉麗斯,她是我的心腹,我的幫手。那套衣服穿著合身。我站著一動不動,克拉麗斯笨手笨腳地替我扣上褡扣,我簡直有點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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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洋風俗,圣誕節前夜挂上襪子,第二天就能在里面找到圣誕老人贈送的禮物。
  “真好看,太太,”她一邊嘴里念叨,一邊仰著身子打量我。“依我說,這身衣眼就是給英國女王穿也配啊!”
  “左肩下面怎么樣?”我著急地問。“那條扣帶會不會露出來?”
  “沒有,太太,沒露出來。”
  “怎么樣?看上去怎么樣?”沒等她回答,我就在鏡子前擔來轉去,照個不已,一會儿皺額蹙眉,一會儿咧嘴嘻笑。我已有一种飄然升華之感,不再受自己形体的約束。我那呆板乏味的個性終于被淹沒了。“把假發拿來,”我興奮地說。“當心,別壓坏了,千万不能把發卷壓平了。戴上以后要讓它顯得蓬松一些。”克拉麗斯站在我肩膀后面,我朝鏡子里看去。正好看見她那張圓臉,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炯炯發亮。我把自己的頭發梳平,攏到耳后。我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捏住柔軟、光亮的發卷,一面低聲笑著,一面抬頭望望克拉麗斯。
  “哦,克拉麗斯,”我說,“德溫特先生會怎么說呢?”
  我用卷曲的假發,蓋住自己耗子毛似的短發,盡量收斂起臉上的微笑,不讓那股得意勁儿流露出來。就在這時,有人來了,砰砰彭彭地敲門。
  “誰呀?”我不胜惊慌地說。“你可不能進來。”
  “是我,親愛的,別嚇著了,”比阿特麗斯說。“打扮得怎么樣啦?我想來看看。”
  “不,不,”我說。“你不能進來,我還沒准備好呢。”
  張皇失措的克拉麗斯站在我身邊,手里滿是發夾。那一綹綹發卷放在盒子里已經有些松散。這時,我正從克拉麗斯手里接過一只只發夾,將一綹綹發卷夾緊。“我打扮好了會下樓來的,”我大聲說。“去吧,你們全下樓去,別等我。告訴邁克西姆,他不能進來。”
  “邁克西姆已下樓了,”她說。“跟我們在一起。他說他拚命敲過你那扇浴室的門,你沒答理。別一個勁儿蘑菇下去,親愛的,我們都急等著打破門葫蘆呢。你真的不要人幫忙嗎?”
  “不要,”我一陣慌亂,不耐煩地大聲嚷著。“走開,下樓去吧。”
  干嗎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打扰我呢?搞得我手忙腳亂,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我拿著一只發夾,刺來戳去,好不容易才將一絡發卷叉住。我沒再听見比阿特麗斯的聲音,想必她已沿過道走開了。她穿著東方長袍不知是否合意,賈爾斯的臉不知化裝得像不像。這一切多么荒唐可笑。這么折騰自己又何苦呢?我們這些人干嗎這么孩子气?”
  鏡子里那張瞪眼沖著我望著的臉蛋,我簡直認不出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一張紅潤的櫻桃小口,光洁、白皙的皮膚,這是誰呢?頭上一綹綹發卷,像朵朵云彩向外飄散。鏡子里的倩影同我判若兩人。我望著望著,禁不住笑了,這是一种陌生的、嫣然綻開的微笑。
  “哦,克拉麗斯!”我說。“哦,克拉麗斯!”我雙手提著裙子,朝她行了個屈膝禮,裙子的荷葉邊拖在地板上。她興奮得不住格格傻笑,雖然紅著臉,有點忸怩,心里卻樂開了花。我在鏡子前輕移蓮步,孤芳自賞。
  “把門打開,”我說。“我要下樓去了。先到前面看看動靜,他們是不是在那儿。”她銜命而去,一邊仍傻笑不止。我提起拖在地上的裙裾,跟在她后面沿著走廊走去。
  她回過身來,朝我招招手。“他們已下樓了,”她小聲說。“德溫特先生、少校和萊西夫人。克勞利先生剛到。他們全站在大廳里。”我從主樓梯口的拱門偷偷朝下面的大廳張望。
  不錯,他們是在那儿。賈爾斯穿著白色的阿拉伯長袍,一邊大聲笑著,一邊讓大家看挂在身邊的腰刀;比阿特麗斯身子裹在一件式樣古怪的綠色長袍里,袖口處挂一串念珠;可怜的弗蘭克穿著藍條子運動衫和水手鞋,拘束不安的神態之中帶著几分傻气;邁克西姆穿著晚禮服,是這一群中唯一保持日常裝束的人。
  “我不知道這會儿她還在磨蹭什么,”他說。“她在樓上臥室里已經耽了老半天了。几點鐘了,弗蘭克?待會儿一大群出席晚宴的客人就要來到,搞得我們暈頭轉向。”
  樂師們已經換好裝,衣冠楚楚地候在畫廊里。有個樂師正在調試手里的提琴。提弓練指,輕輕拉了個七度音階,然后又撥一下琴弦。燈光照在那張卡羅琳·德溫特的畫像上。
  是的,我身上這套舞服完全是照我臨摹的樣子裁制的:燈籠袖管、腰帶和級子蝴蝶結,還有這頂捏在我手里的松軟的寬邊帽。我戴的正是她頭上的那种發卷,同畫像上一樣,蓬松地覆在臉上。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么興奮,這么快活,這么驕傲。我朝手持提琴的樂師一招手,然后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別作聲。他微笑著鞠了個躬,隨后穿過畫廊,朝我站著的拱門這邊走來。
  “叫鼓手替我擊鼓通報,”我低聲囑咐說。“叫他把鼓敲響,你知道該有怎么個格式,然后大聲通報:卡羅琳·德溫特小姐到。我要叫下面那些人大吃一惊。”他一點頭,領會了我的意思。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猛跳起來,雙頰像火燒一般地熱辣辣。多有趣!真是個瘋狂、荒唐、幼稚的玩笑!我朝在走廊上縮成一團的克拉麗斯笑了笑,雙手提起裙子。接著鼓聲大作,在大廳里回響。一時間,甚至把我也嚇愣了,雖說我明知鼓聲就要響起,而且眼巴巴地盼著呢。我看見下面大廳里的那几位,帶著迷惘的神情不胜惊愕地仰起頭來。
  “卡羅琳·德溫特小姐到,”鼓手大聲宣布。
  我挪動步子走到樓梯口站定,臉上堆著微笑,手持寬邊帽,儼然是畫中那位少女。我在期待,心想只要我緩步走下樓梯,掌聲和歡呼聲將隨之而起,可是,大廳里鴉雀無聲,沒有鼓掌,也沒人動彈。
  他們全呆若木雞,朝我瞪眼望著。比阿特麗斯失聲呼叫,接著又忙不迭用手捂住嘴巴。我臉上還是挂著微笑,手擱在樓梯的扶手上。
  “您好,德溫特先生,”我說。
  邁克西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儿,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拿著酒杯,臉上沒有一絲儿血色,死灰一般慘白。我看見弗蘭克走到他身邊,像是要說什么,可是邁克西姆一把將他推開。我的一只腳已經跨到樓梯上,一見這陣勢不禁猶豫起來:情況有點不妙,他們不明白我的用意吧。為什么邁克西姆這般模樣?這什么他們全都啞了,像夢中人那樣神情恍惚?
  接著,邁克西姆移動身子,朝樓梯走來,目光死死地盯在我臉上。
  “你知道自己干的什么好事?”他說,眼睛里冒著怒火,臉色還是死灰一般慘白。
  我仿佛生了根似地動彈不得,手扔擱在樓梯扶手上。
  “是那幅畫像,”我說。他的眼神,還有他的聲音,把我嚇坏了。“是那幅畫像,畫廊里的那幅。”
  長時間的靜默。我們依然睜大眼睛對視著。大廳里,誰也沒有移動一下身子。我閱了口气,手慢慢地伸到脖子上。“這是怎么回事?”我說。“我做了什么錯事?”
  但愿他們別這樣木然不帶表情地瞪著我!但愿有人開口說些什么!等邁克西姆再一次開口說話,我竟辨不出那是他的聲音:不帶感情,冷若冰霜,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聲音。
  “去,把衣服換掉,”他說。“隨便換什么都行。找一件普通的晚禮服,哪一件都行。趁客人還沒來,快去!”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懵懵地望著他。在他那張面具似的煞白的臉上,只有那對眸子是活的。
  “你還站在這儿干嗎?”他的嗓音粗暴而古怪。“難道你沒听見我的話嗎?”
  我轉過身去,茫然穿過拱門,朝那邊的走廊奔走。我瞥見那個替我通報的鼓手臉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我腳步踉蹌,打他鼻邊一擦而過,也不看一看自己是在往哪儿走。淚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克拉麗斯已走開了。走廊里闃無一人。我像中了邪一般,痴呆地東張西望,只見通西廂的那扇門豁然開著,有個人站在那儿。
  是丹弗斯太太。我永遠也忘不了她臉上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情,看著那神情,真是令人不胜憎惡,那是一張欣喜若狂的魔鬼的臉。她站在那里,沖著我獰笑。
  我赶緊打她身邊逃開,沿著狹長的過道,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的房間奔去,顧不得裙子的荷葉邊可能會將我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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