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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皮爾查德和雷恩


  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是兩個不討人厭的負責中隊協同作戰的軍官。他倆性格溫和,說起話來輕聲慢語,個子中等偏矮,并且都喜歡戰斗飛行。他倆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得到机會,繼續執行戰斗飛行任務。除此之外,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卡思卡特上校,他倆都別無他求。他們已經完成了几百次作戰飛行任務,卻還想能再飛上几百次。他們每一次都將飛行任務分配到自己頭上。以前他倆從未經歷過像戰爭這樣奇妙的事情,生怕以后再也經歷不到了。每次他們執行任務時,那態度很是謙卑,總是不聲不響的,盡量避免張揚,而且盡力不惹惱任何人。無論從誰身旁走過,他倆總是很快地露出微笑。他們說話時,也總是咕咕哦哦的,從不粗聲大气。他倆同屬那類慣于隨机應變、不管做什么事都心甘情愿、樂于屈從他人的人。
  只有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他們才感到自在。他們從不正視其他人的目光,即使那天在“露天會議”上他們公開譴責約塞連,說他不該唆使基德·桑普森在執行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中途返航的時候,他們也不同約塞連的目光接触。
  “弟兄們,”頭上的黑發已變得稀落的皮爾查德上尉開口說道,并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當你們想在執行任務的中途返航時,盡量搞搞清楚,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行嗎?不要為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比方說對講机出了點故障……或諸如此類的小事,就返航了,你們說好不好?關于這事,雷恩上尉還要補充說几句。”
  “弟兄們,皮爾查德上尉說得對,”雷恩上尉說,“關于這事,我要對你們說的也就是這些。好啦,我們今天總算去過了博洛尼亞,大家也知道了這次飛行任務只不過是一次常規轟炸。我想咱們大伙是有點緊張了,所以沒有對那儿造成多大的破坏。現在,听著,卡斯卡特上校已經得到了上級的許可,讓咱們重新干一次。明天咱們可真的要去將那些彈藥庫好好收拾掉。好了,對這事你們有什么想法?”
  為了向約塞連證明他倆對他并無敵意,第二天重返博洛尼亞執行轟炸時,他倆甚至派他同麥克沃特一起飛,讓他們的飛机在第一飛行編隊里擔任領隊轟炸机。當約塞連飛至目標上空時,他表現得像哈弗邁耶那樣自信,根本就不做規避動作,可突然間炮火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嚇得他屁滾尿流。
  到處都是密集的高射炮火!約塞連原來受了騙,中了計,上了大當。此時他毫無辦法,只能像個白痴似地坐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那丑陋的團團黑煙向上升騰,朝著他猛扑過來殺死他。然而在炸彈扔完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將視線轉回到轟炸瞄准器上;
  瞄准器透鏡上那細細的十字線像是有磁鐵吸住似的,同他先前調整好的樣子絲毫不差,牢牢地對准著目標;那兩條線的相交處不偏不倚地正對著他負責轟炸的那個場院的中央,那是一個經過偽裝的倉庫,就建在第一排房屋的前面。當他的飛机悄悄地朝前飛著的時候,約塞連一個勁地發起抖來了。他先是听到了那些在他的飛机四周爆炸的高射炮彈發出的四聲沉重的崩——崩——蹦——蹦的聲音,后又听見了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一聲刺耳而又尖厲的爆炸聲,原來又有一顆炮彈猛然間就在距他咫尺的地方炸開了。在他祈求炸彈赶快落下去的時候,他的心里涌出上千种互不相干的沖動,腦袋几乎都要裂開。他真想哭。發動机繼續發出單調的嗡嗡聲,就像一只又肥又懶的蒼蠅在哼哼。最后,瞄准器上的指針交叉到了一起,八顆五百磅的炸彈接連投了下去。由于卸掉了重負,飛机輕快地忽閃著向上飛去。約塞連將低著的腦袋從瞄准器上移開,偏過頭去看左邊的指示器。當指針指到零的時候,他關上了彈艙門,然后朝著對講机,將嗓門提高到最大,尖叫道:
  “向右急轉!”
  麥克沃特立即響應。隨著引擎發出一陣難听的吼叫,他將飛机的一側机翼朝下,使整個机身側轉過來,然后毫不留情地讓飛机呼嘯著就地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避開了約塞連剛才發現的兩道對准他們飛過來的高射炮火。然后約塞連又叫麥克沃特讓飛机爬高,并不斷地催他爬高、再爬高些,直至他們終于掙脫了炮火,飛進了一片宁靜的、猶如藍寶石一般湛藍的天空。那里陽光燦爛,只有遠處飄浮著些許長長的白紗一樣纖薄的浮云。風吹打在飛机那圓柱形的舷窗上,那聲音就像雜亂的琴聲,不過讓人听了感到寬心。飛机又重新加快了速度,直到這時約塞連才輕松下來,并感到一陣欣喜。后來他又吩咐麥克沃特讓飛机向左拐,然后再快速向下俯沖。這時他瞥見有高射炮彈穿過他的頭頂和右后上方,呈蘑菇形爆炸開來。要不是剛才向左轉彎,緊接著又向下俯沖,他們准會被這陣炮火擊中。為此,約塞連不禁感到一陣极短暫的狂喜。緊接著他又用刺耳的喊叫聲讓麥克沃特將飛机拉平,然后又催他赶快往上飛,在空中繞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一片沒有硝煙、四周參差不齊的藍天里。与此同時,他剛才投下的那些炸彈也開始炸響了。第一顆正好落在約塞連先前瞄准的那個場院里,緊接著,其余几顆從他的和他的小隊的其他飛机里投下的炸彈也都在地面上炸開。只見橘紅色的火焰迅速掠過建筑物的頂部,頃刻之間變成一團團巨大無比、翻騰不已的粉紅色、灰色和黑色的煙云,并四下蔓延開來,同時發出隆隆巨響,就好像是一陣陣伴隨著紅色、白色和金黃色的閃電而來的巨雷聲。
  “哈,你看那儿,”阿費挨著約塞連大聲惊歎道,他那胖胖的圓臉上閃出興奮而又著迷的神情。“那儿原先准是個彈藥庫。”
  約塞連剛才早已把阿費給忘了。“滾走!”他大聲朝阿費喝道,“快滾出机頭!”
  阿費彬彬有禮地微笑著,指著下面的目標,十分大度地敦請約塞連朝下看。約塞連接連不斷地用手拍打著阿費,并一個勁地對著那條爬行通道做著手勢。
  “快回机艙去!”他狂亂地大聲喊道,“回机艙去!”
  阿費和气地聳了聳肩。“我听不見你在說什么,”他解釋說。
  約塞連抓住阿費身上的降落傘具的皮帶,將他推回到爬行通通。也就在這時,飛机猛然間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被擊中了。這一抖動使得約塞連感到全身的骨頭全散架了,連心髒也停止了跳動,他立即意識到這下子他們全完了。“快爬高!”他看到麥克沃特還活著,便沖著對講机朝他尖聲大叫起來。“快爬高,你這個雜种!爬高,快爬高,爬呀,快爬!”
  飛机立即陡直地向上飛去,爬得迅速而又吃力。后來約塞連又用刺耳的聲音對麥克沃特大喊了一陣,要他把飛机拉平,然后又一次扭轉机身,毫不怜惜地讓飛机在一陣轟響中做了一個四十五度的急轉彎。這個急轉彎就像是一次強有力的吸气,差點沒把約塞連的五髒六肺給吸出來,讓他感到渾身癱軟,像一件失去了物質形体的東西那樣在半空中不住地飄浮著,直到后來他叫麥克沃特再次把飛机拉平。飛机平飛后剛來得及轉回右后方,就又帶著一陣尖叫聲向下俯沖過去。飛机急速地穿過那數不盡的一團團幽靈似的黑色煙霧向下沖著。那些飄浮在空中的黑色煙塵飄落在机頭光滑的有机玻璃艙罩上,那情景就像是一片片邪惡、陰濕、肮髒的霧塵拂拭著約塞連的臉頰。此時地面上的高射炮又重新開火,一束束的炮火盲目并且殺气騰騰地朝著天空飛來,隨后又無力地落下去,飛机就在這片炮火中忽上忽下地急飛著。在這种鑽心揪肺的恐懼中,約塞連的心像是一把錘子似的,咚咚地敲個不停。汗水從他的脖子上大把大把地涌出,直朝著他的胸口和腰間奔流,又熱又粘。有那么一會,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這一編隊里的其他飛机都已不在了,隨后他能意識到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發堵,透不過气來,并刀割似地疼痛。他帶著這种鑽心的疼痛對麥克沃特尖叫著,向他發出一個又一個指令。麥克沃特每改變一下航向,發動机便發出震耳欲聾、痛苦不堪的尖聲長嘯。前方遠處,另一群高射炮還在朝著天空接連不斷地密集射擊著,同時炮口還在不斷地移動,以便調整到最精确的高度,惡狠狠地等待著約塞連飛入他們的射程。
  突然隨著另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巨響,飛机又震動了一下,几乎翻了個身,机頭里立刻充滿了帶有一股甜味的藍煙。什么東西著火了!約塞連調臉想逃,卻撞到了阿費身上。原來剛才是阿費划了根火柴,這會儿正若無其事地點著了他的煙斗呢。約塞連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生就一張笑嘻嘻的圓臉的領航員,心里既惊恐又疑惑。他心想,他們兩人當中准有一個瘋了。
  “天哪!”他痛苦而又吃惊地朝阿費大叫。“你給我從机頭滾出去!你瘋了嗎?滾走!”
  “什么?”阿費問。
  “滾走!”約塞連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面捏起雙拳,用手背狠狠地揍著阿費,想把他赶走。“滾!”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什么,”阿費說。他說話時態度溫和,口气里既帶著困惑不解,又含有几分責難,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你得說大聲一點才行。”
  “從机頭滾出去!”約塞連拿他沒辦法,只得再次尖聲高叫。“他們想打死咱們!你明不明白?他們想打死咱們!”
  “該死的,我該往哪飛?”麥克沃特用一种痛苦的聲音尖著嗓子朝著對講机怒喊道,“我該往哪飛?”
  “向左拐!向左,你這該死的狗娘養的!赶快向左拐!”
  阿費爬到約塞連的身后,用煙斗柄朝他的肋部猛戳了一下。隨著一聲嘶啞的叫喊,約塞連一下子跳了起來,腦袋撞著了机艙頂,接著又雙膝跪地,在地上蹦了一大圈,臉色像紙一樣蒼白,整個人气得渾身發抖。阿費則帶著一种鼓勵的神情朝他眨了眨眼,然后豎起大拇指朝麥克沃特做了個詼諧幽默的怪相。
  “難道有什么東西在吃他?”他出聲地笑著問。
  突然一种不可名狀的感覺攫住了約塞連,使得他一反常態。
  “請你离開這儿好嗎?”他哀求似地大聲喊道,并使出全身的力气將阿費推轉身去。“你是聾了還是怎么了?回到机艙里去!”然后他又沖著麥克沃特尖叫,“俯沖!俯沖!”
  他們再度陷入了由不斷爆炸著的高射炮彈交織成的砰砰作響的巨大火网之中。這時阿費又一次爬到了約塞連的身后,再次用煙斗使勁捅了一下他的肋部。約塞連又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并惊跳起來。
  “我還是沒听清你剛才說的話,”阿費說。
  “我說离開這里!”約塞連大叫道,禁不住哭了起來。他使出全部的力气,用雙手狠勁地捶打著阿費的身体。“從我這里滾開!滾開!”
  拳頭捶打在阿費身上就像是打在一只軟軟的充了气的橡皮口袋上。這一大堆柔軟的、毫無知覺的物体既無絲毫反抗,也沒任何反應。過了一會,約塞連的沖動平息了,他的雙臂也因疲憊而無力地垂了下來。此時他感到十分丟臉,因為他竟拿阿費毫無辦法,他為自己感到可怜,并几乎為此而哭了出來。
  “你剛才說什么?”阿費問。
  “從我這儿走開,”約塞連回答說,現在他用的是懇求的口吻。
  “回飛机后艙去吧。”
  “我還是听不見你說什么。”
  “沒關系,”約塞連嗚咽著說,“沒關系。你別再招我就行了。”
  “什么沒關系?”
  約塞連開始拍打自己的腦門。他抓住阿費襯衫的前襟,掙扎著站起身來,用力把他拖到机頭的后部,像扔一只臃腫笨重的大口袋似地把他推倒在爬行通道的入口處。當他朝著机頭爬回來的時候,一枚炮彈帶著一聲巨響就在他的耳邊爆炸了。靠著沒被完全摧毀的、殘留在大腦深處的那一點理智,約塞連感到納悶,這枚炮彈怎么沒一下子把他們全都炸死。他們的飛机仍舊在爬升。發動机又開始發出了難听的嚎叫聲,好像正處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机艙內的空气中充滿了机器發出的嗆鼻气味和汽油散發出的惡臭。他意識到的下一樁事就是,下雪了。
  成千上万的細小的白紙片像雪花一樣在飛机里飄落下來,密密麻麻地繞著約塞連的頭亂轉、每當他惊慌地眨一下眼,這些紙片便立即粘到他的眼睫毛上;他每呼吸一下,它們就貼著他的鼻孔和嘴唇翻飛。他感到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可阿費卻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那樣子簡直就不像個人,手里還高舉著一份破破爛爛的地圖叫約塞連快看。一大團高射炮火剛才擊穿了机艙底,穿過阿費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地圖,然后又在距他們的腦袋只几英寸的地方穿透艙頂飛了出去。阿費的那股高興勁簡直不可名狀。
  “你要瞧瞧這個嗎?”他嘁嘁喳喳他說著,兩根又粗又短的手指頭透過一張地圖的破洞,朝著約塞連開玩笑地亂晃著。“你要瞧瞧這個嗎?”
  阿費那副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的樣子讓約塞連看了直發呆。阿費就像夢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傷不了他,也躲不開他。約塞連害怕他的原因很复雜,這會儿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也就無法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風從艙底被炮彈打穿的齒形裂口呼嘯而入,使無數紙片像石膏碎粒一樣在空中回旋不已,給人一种飛机里新上了一層漆,并且灌滿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异,都是那么花哨,那么荒唐。這時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叫嚷聲,約塞連的頭不禁猛然抽動了一下。這聲音無情地鑽透他的腦袋,直達他的雙耳。原來這是麥克沃特在叫喊,他這是在求約塞連快下指令,因為剛才的這一片慌亂使一切都亂了套。約塞連仍舊痛苦而又惶惑地盯著阿費那張圓鼓鼓的面孔,這面孔透過那些在空中飛舞的無數白紙片,正從容而又茫然地沖著他笑呢。由此約塞連得出了一個結論:阿費是個只知道胡言亂語的白痴。就在這時,八枚高射炮彈在他們齊眉高的机外右方爆炸開來,緊接著又來了八枚,跟著又是八枚。這最后八枚炮彈是朝飛机的左方打來的,所以他們差點就撞上了這些炮彈。
  “向左急轉!”約塞連沖著麥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費則仍然在對著他齜牙咧嘴地笑個不停。麥克沃特的确向左急轉了,然而那些炮彈也跟著往左急轉,緊緊地尾隨著他們。約塞連急得大叫:“我是說要急轉,急轉,急轉,急轉,你這狗娘養的,要急轉!”
  麥克沃特讓飛机更加迅速地轉了一個彎。忽然間,像出現奇跡似的,他們飛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网沒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對他們的轟擊。而他們仍舊活著。
  在他的后面,人們正在死去。其他几個小隊的飛机在高射炮的轟擊下,排成了一個長條,有好几英里長,彎彎曲曲的,并不斷蠕動著,仍然在目標上空做著与他們剛才一樣危險的飛行。它們快速穿過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煙云,就像一群老鼠穿過它們自己的一堆堆糞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飛机著火了,晃動著机翼搖搖擺擺地飛离了隊伍,并不斷大幅度地翻滾著,就像一顆巨大的血紅色的流星。在約塞連的注視下,這架燃燒著的飛机先是側著机身在空中飄動,然后開始呈螺旋狀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并且圈子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窄。那著了火的龐大机身吐著桔紅色的火舌,而飛机的后部則火光閃閃,就像拖著一條長長的、波動不已的、由火和煙形成的斗篷。天空中開始出現了降落傘,一、二、三——四頂降落傘,接著這架飛机由轉圈變成了高速的旋轉,然后就一路向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皺紋紙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無聲無息地抖動著。另一中隊里的整整一個小隊的飛机已經給打得散了隊形。
  約塞連興致索然地歎了口气,他這一天的活算是干完了。這會儿他無精打采,心里极不愉快。此刻他們飛机的發動机正甜美地低聲吟唱著,麥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飛著,好讓他們小隊里的其他飛机跟上來。這突如其來的宁靜顯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不自然,好像有那么一點隱含殺机的味道。約塞連劈劈啪啪地解開了防彈衣的紐扣,又摘下頭上的鋼盔。他又歎了口气,依舊感到心神不安,于是便合上雙眼,試圖讓自己放松一下。
  “奧爾上哪儿去了?”突然有人通過對講机問了他一句。
  約塞連一下子彈跳了起來,嘴里大聲地吐出了一個音節:奧爾!這一喊聲里透著焦慮,這一聲喊也是對他們在博洛尼亞上空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議的高射炮火襲擊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釋。他猛地俯身向前,扑到他的轟炸瞄准器上,透過上面的有机玻璃朝下看,企圖找到奧爾的确切蹤影。奧爾像磁鐵一樣會吸引高射炮火,而且毫無疑問,當他一天前人還在羅馬的時候,就在一夜間將赫爾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個師從天知道的什么鬼駐扎地給吸引到博洛尼亞來了,并且還將他們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響的炮彈都引來了。這時阿費的身体也朝前俯了過來,他頭盔的鋒利帽邊恰好砸到了約塞連的鼻梁。頓時,約塞連的雙眼淚水橫流,于是他便狠狠地咒罵起阿費來。
  “他在那儿,”阿費裝腔作勢地用悲哀的語气說,一面戲劇性地指著下面一幢灰色石頭農舍的牲口棚前停著的一輛裝干草的大車和兩匹馬。“已經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蕩然無存了。”
  約塞連又咒罵起阿費來,同時繼續專心地尋找著。他心里很同情他那位平日里總是歡蹦亂跳、行為古怪、生著一對齙牙的同帳篷伙伴,因而為他感到恐懼,感到擔憂。他的那位伙伴曾經用乒乓球拍子將阿普爾比的腦袋砸開了花,而這會儿他又一次讓約塞連嚇得靈魂出竅。最后,約塞連發現了一架雙引擎、雙舵的飛机,這架飛机從一片蒼翠的森林里飛了出來,來到一塊黃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飛机的兩個螺旋漿有一個變了形,已經完全不轉了,然而飛机卻還能維持适當的高度,保持著正确的航向。約塞連不知不覺地低聲祈禱起來,感謝上帝。可隨后又對奧爾感到無比的惱火,不覺又破口大罵起來,不過這种咒罵中既夾雜著怨恨,也夾雜著寬慰。
  “這個雜种!”他罵道,“這個該死的長不高的紅臉蛋、大臉盤、卷頭發、一嘴齙牙的狗雜种!”
  “你在說什么?”阿費問。
  “這個肮髒而又該死的傻瓜侏儒,這個鼓腮幫、金魚眼、矮冬瓜、大齙牙、整天就會嬉皮笑臉、瘋子一樣的狗娘養的雜种!”約塞連唾沫四濺地罵著。
  “什么呀?”
  “沒什么!”
  “我還是听不清你說什么,”阿費回答說。
  約塞連緩慢而又艱難地轉過身來,面朝著阿費,開口道:“你豎耳听著。”
  “我?”
  “你這個自以為了不得的家伙,胖得像水桶,專會討好,愚蠢透頂,還自鳴得意……”
  阿費泰然自若。他鎮靜地划了根火柴,然后吧咯吧喀地吸著他的煙斗,臉上明顯地挂著一副能夠包容一切、原諒一切的寬厚表情。他親切地微笑著,張開嘴准備說話。可約塞連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厭煩地將他推開了。在回机場的途中,約塞連一直閉著兩眼假裝睡覺,這樣他就可以不用听阿費說話,或看到阿費了。
  在簡令下達室,約塞連向布萊克上尉匯報了作戰情況,然后便和其他人等在那里;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竊竊私語著,直到奧爾最終架著飛机嘎嚓嘎嚓地出現在上空,進入了他們的視野,方才住口。那架飛机雖然只有一個發動机是好的,但仍能讓奧爾神气活現地在天上飛著。大家屏住呼吸。奧爾的起落架放不下來。約塞連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奧爾將机身貼著地面安全著陸為止。然后他順手偷了一輛他能見到的發動机鑰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車,一溜煙地赶回他的帳篷,急切地開始打點行裝。每逢緊急戰斗過后他們都會有一次例行休假,約塞連決定這次休假去羅馬。就在當天晚上,約塞連在羅馬找到了露西安姻,并發現了她身上的那塊一般人見不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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