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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露西安娜


  他發現露西安娜獨自坐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里的一張桌子旁。
  那個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亞少校把她帶到了這里,可是卻愚蠢地把她一人撇在這里,自己跑到酒吧里去找那些正在唱歌的下流伙伴了。
  “好吧,我來和你跳舞,”還沒等約塞連開口她就這么說道,“不過,我可不會讓你同我睡覺。”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約塞連反問。
  “你不想同我睡覺?”她惊异地喊了起來。
  “我不想跟你跳舞。”
  她一把抓住約塞連的手,把他拖到了舞池里。她的舞跳得比約塞連還要糟糕,不過她隨著合成的吉特巴舞曲的音樂跳得那么歡,那种無拘無束的快樂勁倒是約塞連頭一次見到。他們就這么跳著,直到約塞連跳膩了、兩條腿不听使喚了為止。他猛地一下把她拉出舞池,朝著一張桌子走去。那個他原本應同她睡覺的姑娘仍舊坐在那里,已經有點醉意了。只見她一只手摟著阿費的脖子,身上穿的那件橘黃色的緞子襯衫依舊很不像樣地半敞著,露出一個高聳著的鑲有花邊的白胸罩,一個勁地在同赫普爾、奧爾、基德·桑普森和亨格利·喬調情,說著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就在約塞連快要走到他們跟前時,露西安娜冷不防用勁推了他一下,使他們兩人一下子遠离了那張桌子,這樣他倆依舊單獨在一起。她是一個高個子姑娘,人挺朴實的,渾身洋溢著活力,并且還有著一頭長發和一張漂亮的臉蛋。總之,她是一個結實丰滿、討人喜歡并且善于賣弄風情的姑娘。
  “好吧,”她說,“我就讓你為我買晚飯吧。不過我不會讓你和我睡覺的。”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
  “你不想和我睡覺?”
  “我不想為你買晚飯。”
  她拖著他离開了夜總會來到大街上,走下一段台階,進了一家黑市餐館。餐館里坐滿了活潑好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迷人姑娘,她們好像彼此都認識。除了她們,餐館里還有許多表情不太自然的不同國籍的軍官,他們都是同這些姑娘一起來的。飯菜一流,可价格也貴。餐館的走廊里到處是人,似溪水一樣川流不息,全都是些身材矮胖、腦門禿亮的產業老板,個個都喜气洋洋,興高采烈。
  餐廳里面更是一片喧鬧景象,不時地掀起一陣陣足以吞沒一切的歡快而又熱烈的巨浪。
  露西安娜用餐時雙手并用,整整一份飯三扒二扒就下了肚。吃飯時她看都不看約塞連一眼,那种粗魯的好吃勁倒使約塞連感到十分有趣。她像一匹馬似的吃個不歇,直到把最后一只盤子里的食物吃得一點不剩,才帶著一副完事大吉的樣子放下手中的銀餐具,然后帶著酒足飯飽之后那种蒙蒙朧朧的、饜足了的神態懶洋洋地靠到了椅子里。她心滿意足,面帶著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多情地用能讓人發酥的眼神盯著約塞連。
  “好吧,喬,”她快活地說,閃亮的黑眼睛里閃現著嬌媚和感激之情。“現在我就讓你和我睡覺吧。”
  “我叫約塞連。”
  “好吧,約塞連,”她有點抱歉地柔聲笑著答道,“現在我就讓你和我睡覺吧。”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啦?”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和我睡覺?”
  約塞連用力點了點頭,大笑著,一只手突然從她的衣裙下插進去。姑娘大吃一惊,隨即明白過來了。她赶忙將兩條腿從約塞連的身邊移開,屁股也轉了過去。她又惊又窘,臉羞得通紅,連忙將裙子拉下,一本正經了起來,還不住地側目看看餐館的四處。
  “我會讓你和我睡覺的,”她審慎地解釋道,語气里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任性。“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等我倆回到我的房間才行。”
  那姑娘搖了搖頭,不信任地看著他,兩個膝蓋依舊并得緊緊的。“不行,我現在必須回家了,回到我媽身邊去,因為我媽不喜歡我跟當兵的一起跳舞,也不喜歡我讓他們帶我去吃飯。要是我現在還不回家她會生气的。不過你可以把你住的地方寫下來給我。明天一早在我去法軍辦事處上班之前,我先到你的房間來同你聚聚。
  知道嗎?”
  “廢活!”約塞連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來。
  “廢話是什么意思?”露西安娜帶著一副茫然的神情問。
  約塞連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最后,他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語調溫和地答道:“這話的意思是說,下面不管你想要我帶你去什么鬼地方,我都愿意把你護送到那里,這樣我就可以在阿費把他找到的那個漂亮妞帶走之前赶回那家夜總會,免得錯過向她打听的机會。興許她有個像她那樣的姨媽或朋友呢。”
  “走吧?”
  “快,快。”他溫和地嘲弄她說,“媽媽在等著呢,還記得嗎?”
  “對,對,媽媽。”
  于是約塞連就讓這姑娘拽著他,在羅馬這迷人的春夜中走了大約有一英里,來到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公共汽車站。那里到處充斥著汽車喇叭聲,紅黃色的交通燈閃個不停,汽車司机們罵人的咆哮聲不絕于耳。這些胡子拉碴的司机將那些不堪入耳、令人汗毛直豎的髒話像潑水似地朝彼此的身上潑去,朝他們的乘客和一小群与他們毫不相干的行人身上潑去。這些行人在街上隨意溜達,因而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起先這些行人并不理會司机們的咒罵,直到汽車撞到了他們的身上,這才朝司机破口大罵起來。露西安娜上了一輛綠色的小型汽車后不見了。約塞連這才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赶回那家“卡巴萊”,赶回到那個兩眼模糊、滿頭金發褪了色、穿著敞怀的桔紅色綢襯衣的女郎身邊。這位女郎似乎迷戀上了阿費,但約塞連一邊跑,一邊在拼命祈禱,但愿她有一個性感十足的姨媽,或者有一個同樣性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不然她媽也行,只要她們同她一樣淫蕩,一樣墮落就行。這個女人是個放蕩、粗魯、俗气、不知廉恥并且很會刺激男人欲望的妓女:要不是剛才的事,她是絕對合約塞連的胃口的,因為几個月以來他一直渴望著能有這么一個女人,一直在心里崇拜著這樣的女人。今天他還真找到了這樣的女人。這個女人喝酒自己付帳,有一輛自己的汽車和一套公寓,另外她還有一只橙紅色的浮雕寶石戒指,上面用十分精細的工藝刻著兩個人形——一對裸体躺在一塊岩石上的少男少女。看了這幅雕像,亨格利·喬馬上就昏了頭。只見他先是惊訝地哼了一聲,然后一下子跳了起來,接著又用一只腳使勁地扒著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他想要得不得了,几乎都要跪下了。盡管他提出把他們口袋里的所有錢,外加上他的那架精密的黑色照像机都付給她,可那姑娘就是不肯將那枚戒指賣給他。她對錢和照像机都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事就是私通。
  等約塞連赶到那里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他們所有的人也都走了,他只好從那儿走出來,滿怀渴望、無精打采地挪著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黑乎乎、空蕩蕩的大街。平時,約塞連獨自一人時并不常感到孤獨,可此時他出于對阿費的強烈的嫉妒,感到很孤獨。他明白,此時此刻阿費正同那個很合他約塞連胃口的姑娘一起躺在床上呢。他同時也清楚,只要阿費愿意,他隨時都可以同那兩個身材苗條的迷人的貴族女人干那种事。那兩個女人,即那位美麗而富有,長著一頭黑發和兩片濕潤、性感的紅唇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美麗、富有,也長著一頭烏發的儿媳,就住在他們樓上的那套公寓里。每當約塞連有了性交的欲念,一想到了她倆,這种欲望頓時就增強了若干倍。就在回軍官公寓的這一路上,約塞連瘋狂地愛上所有這些女人。他愛露西安娜,愛那個穿綢襯衫、敞著怀、淫蕩而又迷人的姑娘,愛那位美麗、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美麗、富有的儿媳,這兩個女人平時連碰都不讓他碰一下,甚至都不讓他同她們調情。她倆特別喜歡內特利,在內特利面前就像兩只溫順的小貓;對阿費,盡管是被動的,倒也很听他的話。然而她們卻認為約塞連是個瘋子,因此每當他向她們提出下流的要求,或當她們從樓梯上經過,他試圖撫摸她們時,她倆總是帶著厭惡和蔑視的神情從他的身旁躲開。她倆的舌頭和嘴巴是那么柔軟,那么伶俐,吐出來的話卻是那么尖刻,就像是兩個圓溜溜、熱乎乎的李子,甜兮兮,粘乎乎、還有一點臭味。總之,她倆是兩個超級尤物。她們都有風度,約塞連并不很清楚何為風度,但他知道她們有風度而他卻沒有,并且明白她們也知道這一點。約塞連一邊走一邊在頭腦中想象著那兩個女人身上穿的內衣的樣子:她們的內衣可能是墨黑色或者是發乳光的柔和的深粉紅色,緊緊地貼在她們那顯示出女性特征的柔軟部位上,輕如薄紗,柔軟滑亮,邊緣處綴滿了花邊,上面散發著嬌嫩的肌膚透溢出的撩撥人的香气;香味扑鼻的洗浴鹽化成了一個越變越大的云團,從她們那藍白色的乳房上升騰而起。想到這些,他不禁又一次強烈地希望自己能處在阿費的位置上,這樣的話,他這會儿正在同那個渾身充滿了活力、喝得醉醺醺的妓女做愛呢。同這個女人他可以怎么下流就怎么干,只要能發泄獸欲,得到快活就行,盡管這個妓女對他毫無興趣,以后根本不會再想起他了。
  哪知待約塞連回到公寓的時候,阿費早就回來了。約塞連呆呆地盯著阿費,既困惑,又惊訝。這种感覺同當天上午在博洛尼亞上空阿費不怀好意、令人費解地硬賴在机頭里不肯离去時給約塞連的感覺一模一樣。
  “你在這儿做什么?”他問。
  “對,是該問問他!”亨格利·喬气忿忿地喊道,“讓他告訴你他都干了些什么。”
  基德·桑普森夸張地長歎了一聲,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把手槍的樣子,將自己的腦袋打開了花。赫普爾嘴里在使勁地嚼著一大團泡泡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切,他那張乳臭未干的十五歲娃娃的臉上挂著一副茫然的表情。阿費悠然自得地對著自己的手心磕打著他的那只煙斗,一邊晃著肥胖的身体自我欣賞地來回踱著方步。顯然,他為自己造成的這場騷動而感到洋洋自得。
  “你沒有同那位姑娘一起回家?”約塞連問他。
  “噢,當然羅,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費答道,“你總不至于認為我會讓她獨自一人摸回家去吧?”
  “她沒讓你陪她?”
  “哦,她要我陪她了,沒錯。”阿費抿嘴一笑。“你用不著為好人老阿費操心。不過我可不想因為她多喝了几杯,就乘机去占這么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誰說你想占她的便宜了?”約塞連詫异地斥責阿費道,“她一心想干的事就是找個人跟她上床睡覺。她整個晚上說個不停的就是這件事。”
  “那是因為她的頭腦有點不做主了,”阿費解釋說,“但是我稍稍說了她几句,使她清醒了一些。”
  “你這個雜种!”約塞連喊了一聲,隨后便疲憊地癱坐在基德·桑普森身旁的一張長沙發上。“既然你不想要她,干嗎不把她讓給我們當中隨便哪一個呢?”
  “你看出來沒有?”亨格利·喬問,“他有點不正常。”
  約塞連點了點頭,好奇地望著阿費。“阿費,跟我說說。你是不是從不搞這些女人?”
  阿費帶著自負的逗樂神情再次抿著嘴笑了起來。“噢,我當然搞她們。別為我操心。但我從不搞正經的姑娘。我知道哪些姑娘可以搞,哪些姑娘不可以搞,所以我從不搞正經的姑娘。這個姑娘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你能看出來,她家挺有錢的。嗨,我甚至讓她把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車窗外面去了。”
  听到這話,亨格利·喬的心里痛苦難當,只見他尖叫一聲,跳了起來。“你干的什么事?”他尖叫著說,“你干的什么事?”他舉起兩只拳頭開始對著阿費的雙肩和雙臂沒命地亂捶,气得几乎要哭出來。
  “你干出這种事來,我真該把你宰了,你這個卑鄙的雜种。他是個邪惡的人,他就是這种人,他一肚子的坏心眼,不是嗎?他是不是一肚于的坏心眼?”
  “坏得不能再坏了,”約塞連表示同意。
  “你們這些家伙在說些什么呀?”阿費問,真的有些困惑不解。
  為了保護頭,他的臂膀呈橢圓形构成一個緩沖隔离墊,將臉塞在里面。“哎,行了,喬,”他央求道,一邊有點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別再打我了,行嗎?”
  可是亨格利·喬就是不肯住手,最后還是約塞連抓住了他,連推帶搡地將他弄到他的房間里。然后,約塞連無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里,脫了衣服,上床睡覺了。一會儿工夫,天就亮了,有人正在推他。
  “你干嗎要弄醒我?”他抱怨他說。
  原來是米恰拉,就是那個生性愉快、相貌丑陋、臉色灰黃、長得皮包骨頭的女佣人。她來叫醒他,是因為他有客人來訪,來人這會儿就等在門外。露西安娜!他簡直不敢相信。米恰拉离去以后,房間里就只有露西安娜一人同他在一起了。她顯得可愛、健康、体態优美。盡管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怒气沖沖地皺著眉看著他,然而她周身卻散發和流動著一种壓抑不住的、令人感到親切的活力。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兩條碩大的圓柱形的雙腿叉開著,腳上穿著一雙有著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幫鞋,上身穿著一件漂亮的綠色上衣,手里不住地晃動著一個又大又扁的白色皮革手袋。約塞連從床上一躍而起,伸出雙手想抓住她,可就在這時,她使勁掄起手袋朝著他劈臉就是一下。約塞連頭暈眼花,踉踉蹌蹌地向后退著,直退到手袋打不到的地方,大惑不解地用手捂著火辣辣的面頰。
  “蠢豬!”她惡狠狠地咒罵著約塞連,兩只鼻孔一翕一張的,臉上挂著极端厭惡的神情。
  她用輕蔑、厭惡的語气惡狠狠地從喉嚨間擠出一句髒話,然后大步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使勁拉開了三扇高大的豎窗,頓時,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气就像提神壯体的滋補劑一樣洪水般地涌進房間,驅盡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將手袋擱在一張椅子上,開始清理房間,從地板上和櫥頂上拾起他的東西,將他的襪子、手帕和內衣一古腦地扔進梳妝台的一只空抽屜里,把他的襯衫和長褲挂進壁櫥。
  約塞連從臥室跑進盥洗室去刷牙。他洗手洗臉,梳頭打扮。等他回屋時,房間里已是整整齊齊,露西安娜也快脫好衣服了。她表情輕松。她取下耳墜放在梳妝台上,然后光著腳輕輕地走到床邊,身上只穿了一件剛剛蓋住臀部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女衫。她細心地將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看看在整洁方面還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然后才掀起床罩,伸展開四肢,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臉上露出一种狡黠的期待神情。她沙啞地笑了一聲,滿怀渴望地朝他點頭示意。
  “現在,”她耳語般地宣布,同時急切地向他伸出雙臂,“現在我可以讓你和我睡覺了。”
  她胡編亂造地告訴他說,她只在一次周末同她在意大利軍隊中服役的未婚夫上過床,后來他就被打死了。結果下面發生的事證實了她說的都是真話,因為几乎約塞連剛一開始干那事的時候,她便大喊一聲“完事了嗎?”約塞連也感到納悶為什么自己沒停下來,直到他“完事了”,才向她解釋其中的原委。
  他為他們兩人各點了一支煙。她對他渾身上下晒成的那种黑黝黝的膚色很是著迷。而他則為她不肯脫下那件粉紅色的無袖女衫而感到不解。這件衣服裁剪得就跟男式汗衫背心差不多,上面帶有窄窄的背帶。穿著它正好可以遮住她背上的那條看不見的疤痕,盡管約塞連設法讓露西安娜告訴了他,她身上有這么一個疤,但她卻不肯讓他看。這條殘破的疤痕從她肩呷骨中間的小窩開始一直通到她脊椎骨的末端,當約塞連用指尖順著疤痕撫摸時,她整個身体都繃緊了、像一塊优質鋼那樣硬邦邦的。想到她在醫院里度過了許多個備受折磨的夜晚,約塞連的心痛得都縮了起來。她每天得服藥,否則就疼痛難忍;空气里彌漫著各种諸如乙醚、人体排泄物、消毒劑等無法消除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肉坏死腐爛時發出的臭味。到處都有穿白大褂、膠底鞋的人在走來走去,走廊里整夜閃爍著幽暗可怖的燈光。她是在一次空襲中受的傷。
  “在哪儿?”他問。他帶著疑慮,屏住呼吸。
  “在那不勒斯。”
  “是德國人干的?”
  “是美國人。”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下子墜入了情网。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給他。
  “你瘋了。”她高興地笑了笑,對約塞連說。
  “為什么說我瘋了?”他問。
  “因為我不能結婚。”
  “你為什么不能結婚?”
  “因為我已經不是個處女了,”她回答說。
  “那和結婚有什么關系?”
  “誰會娶我呢?沒人肯要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
  “但我不能嫁給你。”
  “你為什么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
  “為什么說我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約塞連感到既不解又好笑,不禁皺眉問道:“你不肯嫁給我是因為我瘋了,但又說,我瘋了是因為我想娶你,你是這么說的嗎?”
  “是的。”
  “你才瘋了!”他大聲對她說。
  “為什么?”她气憤地大叫著反問他,隨即又气沖沖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兩只甩不掉的、圓溜溜的乳房在粉紅色的女衫下一起一伏,煞是好看。“我怎么瘋了?”
  “因為你不肯嫁給我。”
  “笨蛋!”她又一次大聲地回了他一句,同時夸張地用手背在他的胸脯上響亮地打了一下。“我能嫁給你!你不明白嗎?我不能嫁給你!”
  “噢,當然啦,我明白。可是你為什么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
  “我怎么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那是因為我要娶你。親愛的,我愛你。”他解釋說,然后輕輕地將她拉下來重新躺在枕頭上。“我非常愛你。”
  “你瘋了,”她喃喃地答道,心中感到很高興。
  “為什么?”
  “因為你說你愛我。你怎么可以愛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呢?”
  “因為我不能娶你。”
  她猛地一下彈坐起來,勃然大怒,樣子怪怕人的。“你為什么不能娶我?”她質問道,如果他的回答中有什么侮辱她的地方,就准備再給他狠狠的一擊。“就因為我不是處女了嗎?”
  “不,不是的,親愛的。是因為你瘋了。”
  有好一陣子,她茫然而又忿恨地瞪著他,然后猛然將頭向后一仰,帶著一种欣賞的神情由衷地大笑起來。等她止住笑后,她用一种新的贊許的眼光盯著他。由于血都涌到了臉上,她那張黝黑的臉蛋丰滿芬芳,敏感的肌膚變得更黑了,變得容光煥發,嬌艷可愛。她的雙眼變得迷离起來。約塞連掐滅了他們兩人的香煙,隨后他們就一言不發地扑進對方的怀抱,縱情接吻。就在這時,亨格利·喬沒敲門就信步走了進來,想問問約塞連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出去找小妞。
  亨格利·喬一瞧見他們倆,立即停下了腳步,像顆出膛的子彈似地奔出了屋子。約塞連的動作更快,他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邊開始朝著露西安娜大聲嚷嚷,要她赶快穿上衣服。這姑娘給惊得目瞪口呆。他粗魯地抓住她的一只胳臂,一把將她拽下床,使勁一推,將她推到她的那堆衣服跟前,緊接著又沖到門邊,想赶在亨格利·喬帶著照像机赶回來之前將門砰地一聲關上。亨格利·喬將他的一條腿從門外硬塞了進來,怎么也不肯縮回去。
  “讓我進來!”他在門外急切地懇求著,一邊發瘋似地拼命地扭動著身体。“讓我進來!”有那么一會,他停止了掙扎,臉上挂著自以為能逗人開心的微笑透過門縫朝約塞連的臉上看。“我這會儿不是亨格利·喬,”他熱切地解釋說,“我這會儿是《生活》雜志的大名鼎鼎的攝影師。我拍的大照片都上大封面。約塞連,我會讓你成為好萊塢的大明星。那時你就會大把大把地來錢,一次又一次地离婚,一天到晚有一個又一個的約會。”
  當亨格利·喬往后退了一點,試圖搶拍一張露西安娜穿衣的照片時,約塞連使勁將門關上了。亨格利·喬發瘋似地朝著這道牢固的木頭障礙發起了攻擊,只見他先是向后退去,以重新集聚力量,然后再瘋狂地朝前撞去。趁著這一次次攻擊的間隙,約塞連分几次將衣服套上了身。露西安娜已經將那件綠白相間的夏裝穿上了身,這會儿兩手正抓著那條在腰間揉成了一團的短裙。約塞連看到露西安娜的身体馬上就將永遠地消失在她的那條緊身短襯褲里,一股痛苦的感覺像波浪一樣立即波及他的全身。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隆起的小腿肚,將她往自己身邊拽。她單腿朝前跳著,接著就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像是被澆鑄在了一起。約塞連一邊熱烈地吻著她的耳朵和她那緊閉的雙眼,一邊用手使勁地搓揉著她大腿的背部。露西安娜快活地發出淫蕩的哼哼聲,可就在這時,亨格利·喬用他那已虛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朝房門發起了孤注一擲的攻擊,差點沒把他們兩人撞倒在地。約塞連一把推開了露西安娜。
  “赶快!赶快!”他大聲地叱責她,“快把你那些東西穿上!”
  “你究竟在說些什么呀?”她大惑不解。
  “快點!‘快點!難道你不懂英語,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笨蛋!”她气沖沖地對他回叫道,“那是法語,而不是意大利語。”
  亨格利·喬暫時中斷了攻擊,為的是透過關著的門的縫隙拍照片。約塞連听見了照像机快門的卡嚓聲。當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當后,約塞連便等著亨格利·喬的下一次沖擊,然后出其不意地將門猛地一下拉開。亨格利·喬朝前摔了個大跟頭,像一只四肢亂晃的大青蛙一樣一頭栽進了房間。約塞連靈活地從亨格利·喬身邊跳了過去,領著露西安娜出了公寓房間,來到了過道里。他們一路沖下了樓梯,腳步踏得震天響,一邊放聲大笑,直笑得連气都喘不過來。每次當他們停下來喘口气的時候,他們那兩顆樂不可支的腦袋都要互相碰撞一下。快走到樓底時,他們看見內特利正往樓上去,于是他倆停止了大笑。內特利臉色陰沉,渾身髒兮兮的,很是悶悶不樂。他脖子上的領帶歪歪扭扭,襯衫也皺巴巴的,走路時兩手一直插在褲兜里。他臉上挂著一副愧疚而又絕望的表情。
  “小伙子,怎么了?”約塞連滿怀同情地問他。
  “我又身無分文了,”內特利挂著一臉勉強而又心煩意亂的苦笑答道,“我該怎么辦?”
  約塞連也不知道他該怎么辦。在過去的三十二小時里,內特利一直以每小時二十美元的价格同他所崇拜的那個冷冰冰的妓女呆在一起,將自己的薪水,以及他每月從他那又有錢又慷慨的父親那儿得到的數目可觀的津貼花得精光。這意味著他不能再同她在一起消磨時光了。當那個姑娘在人行道上四處溜達,從其他當兵的人中間拉客的時候,她不許內特利在她的身旁走動。后來她察覺到他遠遠地一直在跟蹤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她的公寓四周轉悠,可就是沒有把握她是否一定在那里。
  再說,除非他付錢,否則她什么也不會讓他得到,因為她對性交之類的事不感興趣。內特利是想讓自己确信,她不會同任何令人討厭的家伙或同他認識的什么人上床。布萊克上尉總是堅持說,他每次來羅馬都能將這妓女買到手,以此來折磨內特利。他總是將自己同內特利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新聞告訴他,詳細地向他述說他是如何又一次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為的是親眼看到內特利那痛苦難過的樣子,因為听了他的述說,內特利總是聯想到布萊克強迫她忍受了极其粗暴無禮的侮辱。
  內特利臉上那种傷心絕望的樣子使露西安娜的內心有所触動,但她剛同約塞連踏出屋子,來到外面陽光燦爛的大街上,就立即粗野地開怀大笑起來,因為她听見亨格利·喬在窗口苦苦哀求他們回去重新脫光衣服,說他的的确确是《生活》雜志社的攝影師。露西安娜穿著她那雙白色楔形高跟鞋,拉著約塞連踮著腳嘻嘻哈哈地沿著人行道逃走了。她這會儿表現出的天真活潑、生气勃勃的勁頭同她那天在舞廳里以及后來每時每刻所表現出來的完全一個樣。約塞連快步赶上,用手摟著她的腰同她一起走著,一直來到街角,這時她才從他的身旁走開。她從手袋里掏出一面鏡子,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又涂了些口紅。
  “你干嗎不求我讓你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這樣你下次來羅馬就可以再來找我了?”她向他建議。
  “你干嗎不讓我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呢?”他贊同地說。
  “干嗎?”她好斗地質問,嘴巴猛地一撇,現出一個极為不屑的冷笑,眼睛里閃耀著怒火。“這樣你就好等我一离開,就把它撕得粉碎,對不對?”
  “誰要把它撕個粉碎?”約塞連困惑地抗議說,“你到底在說什么呀?”
  “你會的,”她堅持道,“我一走你就會把它撕個粉碎,然后會像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神气活現地走開,因為一個像我露西安娜這樣年輕、漂亮的高個子姑娘讓你同她睡了覺,卻沒向你要一分錢。”
  “你准備向我要多少錢?”約塞連問她。
  “笨蛋!”她激動地喊道,“我并不是向你要錢。”她使勁跺了下腳,怒气沖沖地揚起一只胳臂,使得約塞連很害怕,擔心她又會用那只大手袋照著他的臉上來一下。可她并沒有那么做,而是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把它塞給約塞連。“拿去,”她帶著挖苦的語气嘲弄他說,同時還咬了一下嘴唇,以抑制自己說話時聲音中的微微顫抖。“別忘了,別忘了等我一走就把它撕成碎片。”
  隨后她平靜地對他笑了笑,用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一邊有點遺憾地輕輕說了一聲“再見”,一邊將身体緊緊靠在他的身上依偎了片刻,然后直起身來,帶著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端庄、优雅的神態走開了。
  露西安娜剛离開,約塞連就把那張紙條撕掉了,然后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心里感到自己的确像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一個像露西安娜這般年輕、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覺,卻沒向他要一文錢。
  一路上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開心,不知不覺地進了紅十字會大樓的餐廳,直到這時他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同許許多多穿著各色各樣奇形怪狀軍服的軍人一起吃著早飯。突然間,他的周圍都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一會儿脫掉衣服,一會儿又穿起衣服,狂熱地撫愛著他,嘮嘮叨叨地同他說個不停,身上依舊穿著那件同他睡覺時穿的并且不肯脫下來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衫。一想到自己剛剛犯下的大錯,約塞連差點沒被吃在嘴里的吐司和雞蛋噎死。他竟然如此輕率地將露西安娜那細長、柔軟、全部裸露在外、顯示著青春活力的四肢撕成了小紙片,并且還沾沾自喜地把她扔進了人行道邊的下水道里去了。他這會儿就已經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廳里有那么多穿軍裝的人同他在一起,可除了他們發出的刺耳聲音之外,他對他們全都視而不見。他感到自己体內升起一股迫不及待的欲望,想盡快再次同她單獨在一起,于是他從桌邊一躍而起,跑出了屋子,順著那條通向公寓的大街往回奔,想從下水道里找回那些紙片,然而它們早已被一個清洁工用水龍頭沖走了。
  那天晚上,無論是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還是在那個黑市餐館里,約塞連都沒能再找到露西安娜。他記得那家黑市餐館里悶熱難當,所有的家什都擦拭得晶光閃亮,空气里充斥著尋歡作樂者的喧囂,那些盛著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盤不時地互相磕碰著,還有一大群聰明伶俐、討人喜歡的姑娘像小鳥似的嘁嘁喳喳個不停。可是那晚他甚至連那家餐館都沒能找到。當他獨自上床睡覺后,他在夢里又一次忙著躲避博洛尼亞上空的高射炮火。在飛机里,阿費又一次討人嫌地賴在他的身后不肯离去,斜著一雙腫脹、齷齪的眼睛望著他。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他能找到的所有法軍辦事處去找露西安娜,可誰也弄不清他在說些什么,后來,他失魂落魄地跑起來。他提心吊膽,腦子里一片混亂,整個失去了條理,就這么失魂落魄地朝著某個地方不停地跑著。最后,他跑進了士兵公寓,去找那個穿著灰白色緊身內褲的矮胖女佣。他找到她的時候,那女佣穿著一件顏色單調的棕色線衫和一條深色厚裙,正在五樓打掃斯諾登住的房間。那時斯諾登還活著,約塞連從那只藍色行李袋上用模板印上去的白色的姓名得知那是斯諾登的房間。約塞連表現出了一种不同尋常的不顧死活的瘋狂,只見他一躍,跳過了這只行李袋,一頭扎進了房間。他欲火中燒,踉踉蹌蹌地向那個女佣扑了過去,還沒等他倒下來,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兩只手腕,拖著他壓到自己的身上,她自己也順勢后退,仰面躺倒在床上。她殷勤地將他擁抱在她那松軟的、能給人以無限慰藉的怀中,她那張寬大的、充滿野性的、令人愉快的臉上挂著真誠友好的微笑,向上脈脈含情地盯著他,她手上拿著的那塊抹布高高地揚著,就像一面旗幟。接著響起了一聲清晰的、富有彈性的啪噠聲,原來是她為了不影響約塞連的情緒,就在他們兩人的身子底下將她穿的那條灰白色內褲順著腿卷了下來。
  他們完事后,約塞連將鈔票塞到了那女人的手里。她非常感激地擁抱了他一下,他也抱了抱她。她又回抱了他,接著又將他拉倒壓在自己身上躺倒在床上。這次完事后,約塞連又往那女人手里塞了一些錢,她還沒來得及再次感激地去擁抱他,約塞連已經一溜煙地從房間里跑走了。回到自己的寓所后,約塞連以最快的速度將他的東西扔在一起,又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了內特利,然后搭上一架運輸机回皮亞諾薩島去向亨格利·喬道歉,因為他曾把喬關在臥室外不讓他進來,其實,道歉是多余的,因為當約塞連找到亨格利·喬的時候,他正高興著呢。亨格利·喬笑得合不攏嘴,約塞連一見到他就感到不對勁,因為他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那股高興勁意味著什么。
  “四十次戰斗飛行任務,”亨格利·喬脫口宣布道,聲音里透著無盡的欣慰和喜悅。“上校把飛行次數又提高了。”
  約塞連一下子懵了。“可我已飛了三十二次了,該死的!只要再飛三次,我就沒事了。”
  亨格利·喬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上校要求飛完四十次,”他重复道。
  約塞連一把將他推開,直接跑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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