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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過了中午,安卡一如既往地在這個鐘點坐在阿達姆先生身旁守著。阿達姆先生今天比平時更加煩躁,更加不安。他三番五次地問起卡羅爾,一再抱怨這里使他感到憋悶,心髒痛得厲害。
  這一天陰霾滿天,飛過几次雪花,傍晚時候雪停了,可是風卻刮得緊了起來,把雪打在窗戶上,拼命搖晃著花園里的樹木,又呼嘯著掠過病人休養室窗戶對面的露台。
  暮色降臨的時候風已經完全息了,外面變得寂靜异常,只听得工厂的轟鳴聲越來越響。
  “卡羅爾什么時候來?”阿達姆又用微弱的聲音問。
  “不知道。”安卡在屋里踱著回答,同時眺望著窗外。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又加上了某种無法表述的百無聊賴,和与籠罩著羅茲的這灰暗、肮髒的夜晚同時俱來的悲哀。
  几個星期她都沒出屋子,一直守著阿達姆先生,焦躁地、越來越感痛苦地期待著某种解脫。
  這時候,她在彌漫著种种藥味的這間半昏暗的屋子里邁著步子,突然覺得,她是命該如此;這种期待的痛苦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了。
  她甚至對這种劫數不再反抗,對于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灰心意懶,陷入了最深沉的痛苦,听天由命的痛苦之中。
  阿達姆先生開始輕聲作晚禱。今天她沒怎么跟他說話,因為她已經完全麻木,听而不聞,只是呆呆地凝望著窗外蓋滿白雪的花園和工厂的石圍牆。
  有一個人從工厂柵欄里跑出來,用盡全力急忙奔到了露台上,在高聲喊著什么。
  安卡馬上跑著迎了出去。
  “著火啦!”索哈吼叫道。
  “在哪儿?”
  她赶緊關上通往前屋的門,怕父親听見。
  “工厂里。三樓烘干室著火啦!……”
  她沒多問,受著本能的驅使,跑到了工厂,在柵欄外面馬上就望見了從三層樓窗口里噴射出來的紅色火舌。
  厂院里是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人們象精神失常了似的呼叫著,從車間里竄逃出來,窗玻璃劈里啪啦地連續碎裂,夾著火舌的黑煙舔著窗框,竄上了樓頂。
  “爸爸!”她突然想起父親,嚇得惊叫一聲,回到家里。
  可是,現在,在露台上也能听見呼喊聲,火苗已經從樓頂上冒出來,正對著她家窗戶。
  “那邊儿怎么了,安卡?”老人惶恐不安地問。
  “沒什么……沒什么……大概特拉文斯基那儿出了什么事。”她急忙回答。她親自點起了燈,雙手哆哆嗦嗦地拉下窗帘。
  “小姐……上帝喲……不得了啦……”女仆嚷著跑了進來。
  “輕點……”她斷然喝了一聲,“點上燈,這儿太黑了……”
  “不得了啦!著火了……”
  “知道……好了……去吧……有事我叫你……”
  火災引起的嗡嗡聲和人們的呼叫雜沓聲越來越大、越猛,已經透過門、窗開始鑽進屋里來了。
  “上帝啊!上帝!……”她束手無策地低聲自語,不知道該怎么辦才能壓低這喧囂聲,別讓阿達姆先生听見。
  “安卡,請馬克斯先生來喝茶。”
  “好吧。我就給他寫信。”
  她跑到書桌前,推開椅子,乒乒乓乓地拉抽屜,把一個花瓶碰到地上,又把一夾子紙掉在地上,撿紙的時候帶翻了几把椅子,又找墨水,咚咚咚地使勁跳來蹦去,啪啪啪地直摔門。
  “你今天要干什么?”老人咕噥一聲。他心神不宁地注意傾听著,雖然有點聾,卻捕捉到了越來越往屋里灌的含糊而奇怪的呼叫聲。
  “我太笨手笨腳……太笨了……連卡羅爾也看出來了!
  ……”她辯解說,無緣無故地笑了半晌。
  她跑進了另一個房間,好從窗口遠望工厂。
  一聲惊叫從她胸口里迸發出來,不知不覺,因為她瞧見了波濤般的大火,在工厂上方越燒越高、越廣、越可怕。
  “出了什么事?”病人問,他听見了。
  “沒什么……沒什么……我在門上碰了一下……”她一面小聲說,一面抱住頭,好掩飾惊恐的神情,稍微鎮靜一下。
  她象害了熱病一樣,渾身顫抖起來,五髒翻滾,站也站不住了。
  傳來了沙啞的號聲,救火隊風馳電掣地穿過街道。
  “安卡,這是什么?”
  “几輛馬車,走得太快……”她胡亂回答。
  “我听著好象是什么音樂?”
  “雪橇的鈴響呢!……鈴響!……我給您念點書听听吧,好嗎?”
  阿達姆先生點了點頭。
  她壓住了心頭的強烈不安,以超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開始念起來。
  她念得聲音很大。
  “我听見啦……听得見……”阿達姆先生不耐煩地咕噥說。
  她不斷地嘮叨,繼續念了下去。她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一個字也不懂,一個字母也看不見,燒得火辣辣的大腦不過是在編造故事。她的全部心思、全部意識都在從大火熊熊的工厂里冒出來的呼叫、爆炸聲及其回聲的波濤上起伏不停。
  屋里雖然點著燈,火災的血紅色光亮依然映紅了窗帘。
  但是她繼續念了下去。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無以形容的恐慌撕碎了她的腦子;因為竭力忍耐,汗珠蓋滿了她那好象從唬人面具中拓出的僵凝住的蒼白的臉;緊鎖的眉毛掩蔽著發紅的眼睛;她的嗓音時時中斷、變調。一种尖厲的、可怕的痛苦咬嚙著她的心,揉搓著她,窒息著她,她几乎就要發瘋了。
  但他還保持著鎮靜。
  呼叫喧囂聲已經十分清晰地飛到屋里,牆壁倒塌和屋頂整片墜落的沉悶轟隆聲時時刻刻震撼著整座住宅。
  “輕點吧……輕點吧……輕點吧……耶穌啊!饒了我吧!……”她祈禱著,跪在耶穌面前,竭盡全力地乞求赦免。阿達姆先生常常打斷她的朗讀,越听越六神無主了。
  “有人嚷呢!好象是在卡羅爾的工厂里……瞧瞧去,安卡。”
  她早就瞧見了。
  她從隔壁房間里望見,整座工厂都著起大火,大火象狂風暴雨一樣在所有的車間上面肆虐,把層層火浪拋向天空。
  “沒什么……沒什么……爸……刮大風呢……風太大了……”她使出最大的力气叫道。
  她接不上气來……絕望了……束手無策……又惊又怕……她清晰地預感到,這場火災要斷送父親……
  “怎么辦?……怎么不見卡羅爾?……要是這所房子也著起火來呢?……”
  這些念頭象灼人的閃電一樣一掠而過,無邊無際的惶恐使她頭腦發麻,身上的力量頓時消失殆盡。
  不行了,她再也念不下去了。
  她在屋里亂轉,跌跌撞撞,嘰哩呱啦地搬動茶几准備喝茶。
  “刮大風吶……爸您不記得庫魯夫那場大風嗎?……那場暴風把咱家林蔭道上的白楊樹連根拔起、都吹斷了?……上帝啊!……當時我多害怕……還有……今天……現在……我又听見了叫人膽寒的風聲……嘎嘎的斷裂聲……樹干折了,哼哼呢……風嚎叫得太怕人……上帝啊……上帝啊……真嚇死人……”
  她說不出話了,嗓音啞了。片刻之間,她呆若木雞,耳朵里全是大火的呼呼聲,惊嚇得僵住了。
  “那邊出事了。”病人說,掙扎著要起來。
  她醒過來后,告訴他根本沒事,就跑進小客廳,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勁儿,竟把鋼琴推到了敞開的門前,開始彈奏一首狂暴的、野性十足的嘉洛舞曲。
  琴聲充滿狂熱和歡樂,灌滿了住宅,滾出了強勁的節奏,一陣高過一陣,叮叮咚咚連成一片,變成一陣陣狂暴的旋風,的确淹沒了大火的呼啦呼啦聲,恢复了阿達姆先生臉上的平靜,甚至給他帶來某种快慰。
  安卡越彈越用勁,不一會儿,一聲刺耳的嘎巴聲,琴弦斷了一根,可是她什么也沒有听見;淚水奪眶而出,縱橫滿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她如痴如狂地彈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拯救父親。
  突然整座房子顫動了,畫都從牆上飛下來,爆發出轟隆隆的一聲,好象半個世界都坍塌了。
  阿達姆先生竟然扑到窗前,一把拉下窗帘,大火的亮光象一道鮮血的激流一樣沖到他的臉上,灌滿整個房間。
  “工厂!卡羅爾!卡羅爾!……”他囁嚅一聲,隨即摔倒在地上,兩只手捂著喉嚨,痙攣地抖動著,蹬著雙腿,僵硬了的手指撕著毯子,象憋住了气似的呼哧著。
  安卡向他扑去,呼喚用人,拉鈴,可是沒有人來。她努力喚醒他,挽救他,但一切都歸于徒勞:他連一點气也沒有了,她發瘋地跑到門外,開口呼救。
  頃刻之間,許多人伴隨著維索茨基馬上來了。維索茨基正在忙著救助燒傷的工人。可是為時已晚:阿達姆先生已經停止呼吸,而安卡,則倒在他身邊,暈過去了。
  工厂在繼續燒著。
  大火沖阿達姆先生發出,并把他震死的那聲巨響,是鍋爐的爆炸響聲。鍋爐飛上了天,同時帶上去了半個車間;它象一個燃燒著的彗星一樣,划出一條大拋物線,然后掉在老巴烏姆的工厂前列車間上,打穿了屋頂,碰裂了天花板,砸碎了第二和第三層地板,一直鑽到一層大廳,嘩啦啦地拋下的房子的碎塊也著起火來。
  燃炸之后博羅維耶茨基工厂的大火蔓延得越來越猛。
  透過炸爛的牆壁,好象透過触目惊心的傷口一樣,火焰和濃煙一忽儿呼呼地奔流,一忽儿狂野地、發了瘋似地呼嘯著,用它的血紅色臂膀包攏了一切。
  救火隊雖然奮力搶救,車間還是一批又一批地燒起火來;大火象活動的魔鬼一樣,在牆壁上亂爬,在屋頂上亂攀,象道道血流一樣在院子上空躦動,最后匯合為一,又象卷著巨浪的狂風,泛濫在整個工厂里。
  黑夜的猛烈大風更令人膽戰心惊,大風助長火勢,把它象蓬松的頭發一樣拋向四面八方。
  屋頂連連坍塌,血紅色的灰塵和令人目眩的火雨又向上迸發,飛上左鄰右舍,飛上城市,飛入黑夜。
  嗆人的滾滾濃煙充滿了厂院,象黑霧一般蓋住了院牆。透過這片黑霧,火蛇嘶嘶地叫著扭動著,一群群血紅的妖怪互相追逐,伸出搖晃著的腦袋。
  層層樓板塌了下來,燒焦的內部設施震耳欲聾地墜落在火海之中,牆壁斷裂,頓時變成一堆瓦礫。
  大火所向無敵,人已經退避,因為他們必須去保護隔壁特拉文斯基的工厂,扑滅巴烏姆工厂里的火。
  莫雷茨聲音沙啞,汗流滿面,焦急万分,還在繼續奔跑著、呼喊著,可是在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誰也听不見他的話。這個時候,撒滿了前不久蓋房子剩下的磚瓦垃圾的院子里酷熱難當,火焰從四面冒出,象波濤洶涌的大海一樣咆哮著,蜷縮片刻之后,重又抬起了可怕的頭,搖晃著,同時興高采烈地嗥叫。這個時候,被火燒著的紗團,各种燒爛了的材料又從內部飛竄出來,象凶狠的火鳥一樣,呼啦呼啦地飛向空中。
  大火的威力就是這樣。眾人已經沉默,麻木地站著,毫無辦法,呆得發傻,心頭的惶恐無法言表,只好后退。從所有的人心里不時發出惊駭的呼號聲;但是這聲音在喧囂和破裂斷折聲中,在大車間倒塌時墜落的机器的苦難呻吟中,在牆壁坍塌的呼嚕嘩啦聲中,在大火的野性的、瘋狂的嘶嘶的樂調中,已全然听不到了。
  大火气勢洶洶地唱出胜利凱歌,在昏黑的夜幕中吹拂著紅色的大布單,在房頂上瘋狂地翻滾、呼號、嘶鳴、嚎叫,用血紅的獠牙咬著牆壁,撕碎机器,舔著鋼鐵,還把殘碴燒毀、拉走、踩在腳下。
  到了清晨,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大火的力气耗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工厂石牆,沒有屋頂,沒有梯板,沒有窗戶;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熏黑的、還在坍倒的牆壁,只剩下了酷似滿是窟窿、洞洞冒煙的大箱子一樣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燒剩下的余火還在蠕動,象水螅虫那樣,用血紅的舌頭吸吮著工厂尸骸中殘存的一點力量。
  在灰暗、陰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羅維耶茨基赶到了現場。
  從馬車上跳下來后,他徑直奔赴厂院。
  他在瓦礫堆和澆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梁中間站住了,眼睛緩慢環顧著那破損得象燒毀的破衣服樣的房架,他的辛勞和理想的名副其實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燒后的灰燼。他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瞅著這些地方。
  他連一根神經也不為痛楚牽動。惊惶、恐懼和惴惴不安,在火車上曾叫他發瘋,由于他親眼目睹了現實,憂煩反而化為烏有。他越看越冷靜,臉上蓋上一層嚴峻肅穆的表情,而心里則涌現出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帶著一大群各种各樣的人來見他,他跟他們見面很冷淡,很平靜,听了他們七嘴八舌講述火災的始末。
  他什么也沒問,徑直到辦公室去了。辦公室和几乎是空無一物的几間成品倉房倒是幸免了火葬。
  這些低矮平房只是屋頂受到了一點損坏。
  老亞斯庫爾斯基被火燙了,正在辦事室呻吟。維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羅維耶茨基透過破爛的窗口又望了望還在冒煙的瓦礫堆,然后用雖然低沉,卻很堅強的聲音對莫雷茨說:
  “有什么辦法!又得從頭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气呢!我都病了,為自己擔心……真是不幸,不幸……我進城了,唉,看守來了,來得倒好,還不如慢點來呢。忽然有人說,博羅維耶茨基厂里著火了……我赶了回來的時候,整個紡紗車間都是大火!當時我多心痛、多心痛啊!”
  他又悲悲切切訴苦,裝出絕望和痛不欲生的樣子,卻又急急忙忙閃了閃眼珠子,暗地里對著卡羅爾察顏觀色。
  博羅維耶茨基听了半天,最后,實在听膩了他的翻來覆去的車□轆話,便輕輕俯下身子,沖他耳邊輕輕地說:
  “別東拉西扯了,這是你干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開始吼叫:
  “你是瘋子!你胡涂了,你!……”
  “我說的是正經話。”
  他又轉向馬泰烏什;馬泰烏什滿面淚痕,渾身泥垢,親吻他的雙手,還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句。
  卡羅爾明白:有人死了。
  “誰死了,說清楚!”他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老太爺!唉,上帝,我們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爺已經沒气儿了,小姐暈在地上……”
  “你听著,糊涂虫,別胡說八道,留神我把你腦袋在門框上撞碎!”卡羅爾嚷著向他逼近一步。
  “阿達姆先生是得了心髒動脈瘤死的。大概是因為猛的受了惊嚇,當時我不在場……你快去瞧瞧安卡小姐吧,她暈過去了。”維索茨基告訴他。
  博羅維耶茨基非常愛父親,這條消息嚇得他魂不附体。他好象不相信醫生的話,跑回了家。
  在門口,他遇到几個人,他們正把安卡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
  “卡羅爾先生!卡羅爾先生!”姑娘喃喃低語,拉住了他的手,淚水順著她憔悴的臉上流下來。
  “安靜點!別哭……我要把工厂再蓋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父親……”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泣。
  “下午我去看你!”他赶忙說了一句,沖工人點了一下頭,讓他們把她抬走;一提起父親,他的心就象刀割一樣。
  他到了父親身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老人善良的、高雅的面孔。這張臉因為人死變得太厲害,僵了,似乎有句要說的話沒吐出來,忍受了扭曲著他的面容的痛苦。博羅維耶茨基嚇得渾身發抖了。
  在父親遺体旁邊,他經受了平生最為痛苦的時刻。
  他极為專心地靜坐了几個小時,解開了生活中的全部難結,自己解剖著自己,觀察著自己赤裸裸的靈魂。這樣,他完全清醒了下來,可是心里卻泛起一股奇特的悲哀,這悲哀是早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的。
  他去睡覺,睡了很長時間。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十分清醒了,他下定決心要和命運搏斗,要起來奮斗。可是他馬上就碰到了第一個障礙。
  莫雷茨一面天花亂墜地侈談友誼,一面又宣告要收回投資和資本,還說,他已經跟保險公司談妥。
  “你的脾气,我摸透了。為了把我搞垮,你安排得多陰險。你是不是以為,你能成功,而我呢,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你現在心煩。你不知道你說了些什么話,你怀疑我的那些話,太冤枉我了。我退股,因為我不能把錢放在一個受損傷的工厂里。沒有我,你照樣有辦法。我得活下去,跟我岳父辦厂,馬上就需要現金!”
  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說他的買賣事;由于要作買賣,他不得不退股;他竭力為自己辯解,最后甚至摟住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脖子。
  “卡羅爾,你別這么瞧著我,我愛你,把你當成親兄弟。一想到你的損失,我這心里就別提多難受了;因為難受,我挺想幫你點忙,也多幫不了什么,是不是可以把工厂地皮和剩下的東西賣給我。你知道,我對朋友是一片真心。我可以付給你現金,可以借你錢,馬上付給你。你重整旗鼓,總得有點本錢嘛。”
  這個提議把卡羅爾气得火冒三丈,他拉開了屋門:
  “等我回答你!買賣事到辦公室談……”
  “什么!什么!回答我?……我這分友誼,這分真心!”莫雷茨嚷道。
  “滾出去,不走我就叫人拉你出去!”博羅維耶茨基厲聲喊道,按鈴叫馬泰烏什。
  莫雷茨走后,他坐下來算帳,算了很久。
  算完帳后,他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因為保險費只夠償還大筆的債務,還有一大堆小筆債務得清,這樣就得把地皮也拿去還債,結果他就得傾家蕩產了。
  他又得去為別人效勞,又得對別人俯首貼耳,又得變成某一個大机体中的一架机器,又得埋頭苦干許多年,忍受沒有資金的痛苦,作白日夢般地盼望自由;又要被捆在鐵鏈子上仰人鼻息,透過籠子格,從下面眼巴巴地瞧著人家蓋工厂,作大買賣,一百万一百万地賺大錢,過一呼百應、豪華闊綽、歡暢痛快的生活!
  “不行……不行……不行……”他咬牙切齒地說,又蔑視又憤恨地驅散了這些陰暗的前景。
  迄今的生活他已過膩,圖的是什么!再不能過那种日子了。
  他開始急促想著跳出這個陷坑的辦法,一秒鐘也沒有打算就此善罷甘休。
  第二天,馬克斯來了,臉色蒼白,雙眼已經哭腫,連站也站不穩,可是他卻直截了當地宣布他也要退股,要把錢去投入保險。
  這下子,博羅維耶茨基實在忍無可忍了。
  “連你也把我一腳踢開,馬克斯?”他痛苦地低聲說道。眼淚,平生第一次的眼淚,涌上了他的眼眶,又在他的心里充滿了极濃重的苦澀味。
  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開始沖馬克斯展示新的建厂宏圖。他的精神漸漸振作起來,他已經克服了困難,覺得沒有什么障礙了。只不過是,為了同命運進行這場你死我活的斗爭,他需要的不是馬克斯的資本,而是需要他本人,需要他的真摯情誼和能力。他賭咒發誓地請求他留下來。
  “我辦不到。你也別生我的气,別抱怨我,我實在是辦不到。你瞧,我把整個心思都使在這個工厂上了;我喜愛它,就跟愛我的孩子一樣,我就靠它活著。可是,一場大火,灰飛煙滅。我差不多已經沒有力量、沒有信心再一次干這樣的工作了。請你理解我的處境,請你原諒我。保重吧,卡羅爾,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以后什么時候你都可以指望我;可是,買賣,我還是得自己作,以后干什么,我自己也沒主意呢。保重,卡羅爾。”
  “再見,馬克斯。”
  分手時候,他們互相真摯地親吻。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毫無怨言,因為体察到了他的處境。何況,工人們已經告訴他,在工厂毫無辦法搶救的時候,馬克斯一個人關在事務所里,對著工厂廢墟象小孩一樣痛哭流涕。
  “我算輸得精光了!好啊,好!”他好象對整個世界發出了挑戰。
  他吩咐料理父親后事,自己到工厂去了,因為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在那儿工作。
  可是馬泰烏什馬上來通報說老米勒正在等候見他。
  他剛一進門,老厂主就抱住他,急不可捺地說:
  “我到索斯諾維茨去了,他們今天才把電報給我,所以來遲了。我心里挺難過。真可惜啊,我親眼見過你是怎么苦干過來的。可是,以后怎么辦呢?”
  “還不知道呢。”
  “全完了?”他馬上問道。
  “全完了。”他說了實話。
  “你說胡話呢。我幫助你,按普通辦法給我分成儿就行,你要蓋一個更大的工厂;我喜歡你,非常喜歡。怎么樣?”
  卡羅爾奇怪地堅持陳述著資本可能沒有著落,又用特別灰冷的色調描述了一番自己的物質狀況。可是老厂主听到他的論點后,哈哈地笑了。
  “沒有1說的!你有聰明才智,這就是最大的資本,今天你賠了,過兩年就全部能賺回來。我過去是紡紗厂師傅,沒什么文化,可是我現在有一個工厂,有几百万。你娶我女儿瑪達吧,要什么有什么;這話,我早就想著要跟你說了。這姑娘滿不錯呢!就是你不娶她,我也要把錢借給你。我儿子威爾不愿意當厂長,我得給他在鄉下買個庄子,他滿腦子想當老爺。我呢,我就想要一個象你這樣的女婿。哎,怎么樣呀?”他說話快,用袖子擦了擦直出汗的油光光的臉,又放心不下地注視著卡羅爾。“你快說話嘛,我得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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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德文。
  “好吧!”卡羅爾冷淡地回答。他當初就料到了必有今天這個收場。
  米勒高興得擁抱了他一番,直拍他的后背,接著就跑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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