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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們有理由相信“JAP匪幫”又出山了。這個匪稱是督察官丟勒·卡特爾贈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的。她打扮得珠光寶气,留著長指甲,保養极好,只不過碰巧喜歡上了在河谷地區干活。她的“匯票”和顧客們的混在一起,總是讓出納員大吃一惊。我們認為,大約有一打的劫匪是供她驅使的。華盛頓儲蓄銀行和希爾曼橡樹貸款銀行的是最近的兩樁。
  唐納多和我接到211警報,和當地警察几乎同時到達那儿。我們剛剛開始訊問證人,我的無線傳呼信號就響了。我打電話回辦公室,羅莎琳說丟勒·卡特爾想馬上見我。
  我回話說,我們正在調查中沒法中斷。三個小時以后我們才完工,但我仍不想立刻回去。我閒話不斷,唐納多只好顧視莞爾。
  “到C—1几年后我就會升任主管。我一直想到華盛頓,D.C.去住。”
  “華盛頓到夏天是個狗屎城市。”
  我們沿著405干道一直往南開,有許許多多汽車,在干涸枯燥的丘陵之間形成兩道回反的彎曲的車流。
  “比這里更糟?”
  唐納多沒有回答。我便不再問,他在“西密”河谷有套房子,是向姻親借款買來的。天气好的話,到韋斯特伍德只要一個小時;今天晚上他還得掉頭回來,再走一遍我們現在走的路,所以他到家已經將是八點或九點鐘,他還要花上一個小時和他長子一起做家庭作業。儿子缺乏學習能力,這一直是一個苦惱源。
  唐納多十五年前娶了一個來自“恩錫羅”的女孩,并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在我們剛成為拍檔的時候,他們曾有過一段不愉快的時期,分居了六個月,但唐納多和我彼此不熟,他并沒有向我談到這點。唐納多是我們認識的最有道德感的人之一(“我靠禮教生活。”他曾經這么說過,不是開玩笑),我認為,正因為如此,他才過得不快樂。他拒絕拋棄他的妻子。后來他們合好如初,并且堅信他們的婚姻會像直布羅陀的岩石一樣堅固。之后不久,在我們每年的從巴克斯菲爾德到維加斯的競速比賽上,麥克和羅謝爾雙雙獲胜。每一次你去過他的辦公桌,你總會看到他正專注于那張照片,上面兩個人大汗淋漓,正親吻著那座該死的獎杯。
  “不要和丟勒·卡特爾上床。”他最終開口,不再怀有那种憂郁的沉默。
  “我做過嗎?”
  “我听到你在電話上都成了‘嗨——我正在辦案’小姐。別取笑。卡特爾就像一只走投無路的老鼠。”
  “為什么,因為他不能得到提升?”
  “他想得到高羅威的位子——想成為整個地區辦公室的主管。從他的觀點來看,——一個來自紐約的天主教徒,別說,得把他掐死。”
  “高羅威似乎相當快就得到這樣的描述。”
  “高羅威自己也是如履薄冰。他已經來這儿八個月了,保持低調,盡量避免出錯。卡特爾弄得他緊張。”
  “我對丟勒·卡特爾可沒有什么好擔心的,”我自信地說,“加利福尼亞第一的案子自個儿就能說明一切。”
  唐納多只是咕噥著。我打開收音机,但是他對“体育网”不感興趣,就又關上。我平靜地觀察著車窗外,車子在無窮無盡冗長的干線上奔跑,車車車車……一望無盡。
  丟勒·卡特爾在辦公室里做卷宗。我終于到了這儿,覺得似乎我應該說點調和性的話,事情才能容易解決些。
  “很抱歉花了這么長時間。交通狀況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不說我也知道。”
  丟勒來自得克薩斯州的奧斯汀,帶有那邊人种喜歡爭斗的特征。對于別人來說,一個長期懶散的男孩的腔調可能是具有魅力的——像是揣著金條的牛仔們的回聲——但是對于丟勒來說則意味著威脅和不友好,對人類生活毫無認識的槍手。如果他認為你移動緩慢,要滑頭等等,很可能他就會花點時間拿支,45指著你的前額。我把他叫作反社會的人。他不喜歡別人。
  也沒有人喜歡他,也許是因為他沒有臉毛。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發育不完全的少年人:十五歲的年齡,棉花一樣蒼白的皮膚,雙肩佝僂,支撐著大而軟的身体,一張圓臉,黑色直立發亮的頭發——額前總是垂著一縷,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深不可測。他受過很好的教育,獲得了喬治敦的法律學位,但是在他身上仍然有一些東西是危險的,無法預言的,這种來自邊遠蠻荒地的獸性總是會和書本上的學識產生爭執。
  一位男同事告訴我丟勒曾經表示在他結婚之前要保持童身。他說他在他的官銜提升以后就再沒做到,“摩門教”統治了洛杉磯地區辦公室。那時候在半個拉美地區風行的反歧視社會運動打破了權力結构,現在這些地方已培育出兄弟關系。那時是他們尋歡作樂的好時机,這都是在我來之前的事。因為他收集了許多日本刀,所以一些家伙愛和他往來;但是對一個女人來講,走進他的辦公室就跟進了深冷室一樣。我能夠想象,前一位女同事的殘骸是怎樣在精心鍛制的熟鐵彎鉤上擺動。
  “你昨天到哪儿去了?”
  我在想。在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公寓。
  “北好萊塢。”
  “你到那儿去做什么工作?”
  “私人事務。”
  “在政府時間?”
  我會找到辦法搪塞過去的,但是使我不高興的是老板回來兩天了,卻仍然沒有對今年最為精彩的拘捕發表任何看法。
  “如果你查看一下我的時間卡你將看到整個星期二晚上我都在崗寫關于加利福利尼第一銀行劫案的宣誓書。我也許在上面已經花費了一百個小時。”
  丟勒只是坐在那儿,一面在他的辦公桌上彈撥一只网球,一面用賊亮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看過你的時間卡,我也看過你的宣誓書。你想過沒有,為什么今天下午我要把你從河谷召回來?”
  一陣惊栗:“為什么?”
  “你闖禍了,小姐。”
  “怎么?”
  “你坐在那儿好好想想,我去撒尿,等我回來時我相信你已經找出答案了。因為你是個聰明的小東西。”
  他留下我癱軟在椅子上,被一种原始的羞辱感蜇痛,像是他正把尿撒在我頭上一樣。
  他回來的時候我的手掌已經變得潮濕,呼吸更加艱難。“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并且遵循書本。”接著,像個小孩子一樣脫口而出:“我干得很漂亮嘛。”
  丟勒坐在辦公桌后面,又開始玩网球。
  “它可以是漂亮的,”他冷靜地回答道,“如果你告訴別人后面的事情。”
  “你想說什么?”
  “在整個過程中你都沒有呼叫211。”
  我笑了,解決起來如此富有意味我感覺好像自己撒了一泡尿。
  “那又怎樣?”
  “你不知道銀行里面發生了什么事。”
  “我沒有途徑去了解。”
  “完全正确,這就是為什么你應該呼叫。你把你自己和公眾都置于無法控制的危險之中。”
  我情不自禁地嘲弄道:“結果卻一切順利。”
  “就差沒有變成一堆狗屎。”
  “是的,沒有。我活得好好的。”
  我的手臂抱在胸前,腿也舒展開向前伸出,這是挑戰,如果你能,就來捉我吧。
  “我很高興,你能如此輕松地看待這件事,安娜。”
  “對待我的工作我沒有任何松懈,但是我考慮,出于尊重,丟勒,你應該置身事外。”
  “我不能。你的判斷力极差。這就是我的評价。”
  他用的這些詞“判斷力”還有“評判”几乎使我的心髒停止跳動。“判斷力”是我們每半年一次的成績評估項目之一。如果他在判斷力上給我一個寒酸的成績,我就將不得不在分局里再呆上几年。
  如果他真的堅持要迫使我就范的話我也知道我該怎么做,盡管這樣做又麻煩又讓人惡心。
  “意見收到。下一次我會呼叫的。”
  “不,安娜。恐怕‘抱歉’是無濟于事的。”
  “我沒有說過抱歉。我是說,下次我會呼叫的。”
  丟勒給了我一個真正鄭重的表情,鄭重而且嚴肅,看來老爹對我很有興趣。
  “我知道你已經申請調到C—1組去。”
  “正确。”
  “安娜,你知道我毫無保留地相信……”
  我等著告訴芭芭娜的并不是這個。
  “……所以我想讓你了解,在你的申請前面我會追加一個附錄。”
  “什么樣的附錄?”
  “我將說明,作為你的直接上司我的看法是,你已經表明了自己的判斷力脆弱并不适合于調動。我們需要你同這里保持更加密切的聯系。”
  現在我的整個身体已被冰冷塞滿了。我几乎已不能彎曲我的膝蓋,我怀疑要是這樣的緩慢動作,花老長時間才站立得起來,一定會讓我難堪得要死。
  “你用不著拿走申請。”
  “我知道。它會直接送到特別行動處高羅威主管那里。”
  “他的意見也一樣。”
  丟勒毫無表情地點著頭:“跟現在一樣。”
  我到資料中心找到兩條有關古特瑞絲夫人的資料,回到我的辦公桌旁,“牛柵”里燈光昏暗,我的視野兩旁全都是黑暗,所以我所能直接看到的空間里就只有那架電話。我試圖反复用雙手去扯動電話想把它從与地板的連接線上拽下來,但是它卻牢牢地釘在那儿,我不得不沿著地板把電話線逐一扯開,最后才能抓起電話狠命地向牆上砸去。
  兩只手臂抱住了我,一股男人上漿襯衫的味道,這一刻我正站在樓井口臉貼著礦渣磚壁。一只手先輕輕搭在我背上。
  我的鼻子劇烈地曲張著,似乎喘息不停。
  我的手已松弛下來,我靜靜地站著。肩膀因為剛才的扭曲有些痛疼。
  “好點儿了嗎?”
  我點點頭,臉仍沖著牆,背后沒有進一步的動靜。我轉過身來,滑落在鐵梯階上。唐納多挨著我坐下。
  “我希望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剛才的小鬧劇。”
  我用袖口揩了揩鼻子。好像被抓破了,流著血,但沒有感覺到有破口。
  “對不起,我們必須出去了。不知道你是否帶著家伙。”
  “帶著。”我嗓門嘶啞地回答,似乎來一次伏擊戰就可以把剛才的陰云全部掃去。
  “在銀行他呼叫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找你的碴子。他歷來就是踩著別人的身体過他的職業生涯的。你不會什么麻煩都遇不到。別把他他媽的當回事。”
  我向前歪著身子,頭埋在手掌里。我真想徹底消失。在這黑暗之中,人是顯得如此的孤獨、渺小、沒有价值。
  “跟我說話。”他說,如此的輕柔以致我再也難以抑止淚水滑出眼眶。
  我搖著頭不說話。我弄不明白這些不可抗拒的,無名的內心感受,我似乎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聲音。
  有几個人經過。我把臉扭在一旁。唐納多用歡快的聲音叫道:“諸位好嗎?”那些人繼續走下樓梯。
  “七年的辛苦。”等他們走遠了他才說。
  “那又怎么樣?”
  “除非你是個精神病患者而且這么多年來一直對我隱瞞了這點。”
  不自然地笑容:“再試試吧。”
  “這將是一個新的安娜·格蕾。從哪儿開始?”
  我難以描述出來。“壓力。”
  “我能看到這點。請你喝一杯?”
  我對剛才的事情深感羞愧,當然不想再坐在這里被它絆住。如果我不是過于注重因失去自制而產生的羞辱,我也許可以听出唐納多聲音中的溫柔。
  “謝謝,但是游泳對我來說也許更好。”
  “你看起來很好。”
  “嗨,我本來就是出類拔萃的。”
  “至少試著在做。這就是你為什么把電話往牆上砸。”
  我們從樓梯井的門口退回去,我的身体似乎又感到一處撞擊。
  “并不僅僅是卡特爾。”我猶豫著怎樣找個恰當的說法,“有一些古怪的麻煩事正把我的家庭牽扯進去。”
  “我希望你外祖父一切都好。”
  “他?壯得像頭牛,能一杆子把高爾夫球打到帕爾姆沙漠去。”外公的印象立即鮮活起來,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他穿著黃色夏威夷短褲,在清晨七點鐘和一大群老爹——如果你能描述出來的話,那是清一色的退休警察,就擋在大道正中詛咒和談論著种族歧視的笑話——被沙漠里初升的太陽蒸烤著,享受著扰亂通行的頑童般的樂趣。
  “外公早不管這些事儿了,”我告訴唐納多,“不,是別的人。”
  “親戚。”唐納多搖著頭,“帶他們到迪斯尼樂園去。”
  這個可愛的單純使我笑起來。
  “現在好了嗎?”
  我點點頭。
  “你能處理好這事?”
  “當然。”
  唐納多捏著我的胳臂。“好一塊三頭肌。”做了一個滑稽的卻是充滿深情的表情,“去游泳吧、明天見。”
  我回去取游泳包時注意到“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落在地板上,恰好遮住了亂成一團麻似的電話線,而空空的座机仍然摔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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