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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廳上十六張太師椅坐了滿滿的人。居間首位雕著麒麟的云石椅,則高踞著狄秋荷微顯老態的身軀。瞧她一臉森然沉肅,像是專程來興師問罪的。
  這十几個人,全是狄家的宗親長老,是狄秋荷費盡唇舌,一一給找了來的。他們面色凝重,神情威嚴,偶爾交頭接耳,不知商議著什么。
  當狄鵬一跨進門檻,所有的人,包括狄秋荷均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
  狄鵬冷冷環顧左右,見這陣勢,猶如衙門大堂,等候“審判”和“處決”他的官差。這應是他姑姑一手導演的戲碼吧?
  她為什么就是不肯罷休?為什么就是要從中作梗?
  “坐吧!”他盡量保持泰然自若。橫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相信他們能把他怎樣。“坐下來好說話。”
  原本高坐在首位上的狄秋荷,瞟下眾人,見大伙儿似乎都在等她開口,便裝模作樣清咳了兩聲,才慎而重之地說道:“鵬儿,我已經將你的‘罪行’全部向老太爺和長老們說了,只要你——”
  “我有什么罪?”狄鵬截去她的話頭,沉聲問。
  “你和自己的大嫂發生不軌的戀情,罔顧禮教,傷風敗俗。”
  “住口!”狄鵬不得不抬高聲量,制止她這番欲加之罪,反問:“誰是我大嫂?”
  “呃……”狄秋荷吞吞吐吐,不知該說唐玉婕還是唐采樓?
  “不就是唐毅的大千金,那個唐……唐玉婕吧?”九太爺插口道。
  九太爺八十八高齡了,白發飄飄,白須冉冉,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勢。
  “唐玉婕既是你的大嫂,就算你是代兄迎娶的,也不可以逾越禮法,紊亂倫常呀。”另一位長老口气稍加嚴厲地說。
  因著狄鵬在江湖上居高不墜的聲望,以及蓋世超凡的武藝絕學,各個長老們總還是敬他,甚且袒護他几分。這回若非狄秋荷說破了嘴,硬是扣了他和唐采樓一頂“紊亂倫常”的大帽子,九太爺他們也不可能勞師動眾地跑到“梨園”來。
  “姑姑是責怪我不該心存仁慈,收留已然痴痴傻傻的唐玉婕?”狄鵬虎視眈眈地逼向狄秋荷。“難道只因為我大哥已死,我就該不顧情理的把她掃地出門?”
  “這……”狄秋荷被他盤詰得啞口無言。是啊,他娶的是唐玉婕而非唐采樓,認真細究,唐采樓這三個字在狄家壓根儿沒出現過。但問題是,狄鵬口中的唐家大小姐呢?她從沒見過這號人物,卻說她瘋了,這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狄鵬和庄儀到清河鎮調查狄虹命案真相時,是瞞著狄秋荷進行的,即使后來內情大白,為了不節外生枝,衍生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只告訴她唐采樓是被逼著代替她姐姐出嫁,下毒的事亦是遭人誣陷,此外就啥也沒說,無怪乎狄秋荷乍聞唐玉婕的名字時,會一臉茫然。
  “唐玉婕她,她還活著?”怎么可能?按照江湖規矩,殺人償命,至少也該給予等同嚴厲的懲罰。狄鵬和他大哥狄虹感情极好,他豈肯如此輕易就放過唐玉婕?
  “沒錯。陰謀害死我大哥的是她的母親,雖然她也難辭其咎,但我和庄叔商量之后;決定放她一條生路。只沒料到,她卻因為沖擊過大,而成了失心瘋。
  “我不信。”狄秋荷悍然否定了狄鵬的說詞。
  “該不會唐玉婕和唐采樓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你為了掩飾自己不軌的行為,才故意捏造的吧?”
  狄鵬簡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她是他的親姑姑吶!這么刻意而急切地羅織他的罪狀,到底所為何來?莫非她還記恨采樓不慎將她推人池中?
  “姑姑!”他黑眸里燃著兩瞳烈火。“請小心你的措詞。”
  “哼!我說錯了什么?該小心的是你。今儿為了我們狄家的聲譽,我不得不抹下老臉,把是非曲,直弄個一清二楚。你自己行為不檢,可怪不得我不顧情面。”
  “你姑姑說的也不無道理,”九太爺說道。
  “如果你真的做出有損狄家顏面的——”
  “沒有。”狄鵬不讓他把話說擰了。
  “九太爺要是不信,可以去查。”。
  “你還振振有辭?”狄秋荷早就派人暗中調查過了,那日唐采樓掉人山谷中并沒有死,盡管她搞不清楚為什么唐采樓能夠死里逃生,但卻查出了,狄鵬這陣子不見蹤影,就是跟她廝混一起。不要以為窩在梨園就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紙是包不住火的,想瞞她可不是那么容易。
  “侄儿問心無愧,當然不必畏畏縮縮。”在他心中眼里,的确視唐玉婕為長嫂,否則他又何需多事將她帶到梨園來?
  “好,那你告訴所有的長老,梨園里住著的那個女人是誰?”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真要叫狄鵬气結。
  他重重歎了一口气,發現十多雙眼睛都睜得大大地在等他解釋。
  “梨園里不僅住著一個女人,是兩個,一個是我長嫂唐玉婕,另一個是我的妻子唐采樓。”
  “你胡說!”狄秋荷大吼。“唐采樓就是你大嫂,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實話實說?難道非要我去把她給揪出來不可?”
  “不勞姑姑費事,我們自己出來即可。”這甜甜柔柔的嗓音來自珠帘后。
  眾長老訝然回頭張望時,只見庄儀偕同兩名妙齡女子,款款裊裊走了出來。舉座無不惊艷。
  左邊那個年紀稍輕,約莫十八、九歲,兩彎微蹙攏煙眉,配上一雙瑩燦美目,行如弱柳,淺淺嬌喘,似乎病得不輕。
  右邊那個年紀大些,應有二十出頭,長得也秀麗可人,但眼神舉止卻輕佻得像個孩童。
  “庄儀你——”一見到他,狄秋荷便直覺大事不妙,庄儀這人一向對狄鵬忠心耿耿,任何人或事,但凡稍稍不利于狄鵬,他都會傾力加以阻攔,這回他恐怕又是來跟她搗鬼的。
  “見過夫人。”庄儀態度恭謹地朝她和眾長老施禮后、謙卑地退到狄鵬身后,目光仍复雜地瞅著狄秋荷,不留意的話,根本看不出來他神情間痛苦且微妙的變化。
  “采樓,你怎么出來了?”狄鵬体貼地將她攙至首位,原坐著狄秋荷的椅子上。這下更把她給惹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將她剁成肉泥。
  “就是她,她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唐采樓。”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狄秋荷竟顧不得長者的形象,口不擇言地叫囂著。
  “姑姑!”狄鵬再也按捺不住,聲量跟著提高好几倍。
  “相公不必動怒。”唐采樓气定神閒地握著他的手。
  “你,你剛剛叫我什么?”狄鵬的眸子里迸出熾熱的火花,他激越地注視著唐采樓,心緒狂跳不已。
  “我是你的妻子,理應稱你為相公,怎么,不妥?”她一反尋常的冷若冰霜,巧笑嫣然地沖著狄鵬頷首。
  “妥妥妥,沒有比這個更适合的了。”他用全心靈的震撼与她十指交纏,久久不舍分開。
  “夠了沒,你們兩個奸——”警覺失言,狄秋荷撤下嘴角,甩頭坐向一旁。“九太爺,請你好歹說句話。”
  “說什么呢?”九太爺也給弄糊涂了,眼前站著的,不就是一個唐玉婕、一個唐采樓嗎?事情清清楚楚,還有啥好說的?
  “說她不守婦道,說她丟盡我們狄家的顏面,說……總之不准她繼續賴在梨園,或凡屬狄家產業的任何地方。如各位不反對,我立刻派人將她送交官府治罪。”
  “嘿!你這個老太婆很坏哦,”唐玉婕一手插腰,一手戳向狄秋荷的鼻頭。“我妹妹又沒對你怎樣,你干么一直罵來罵去?”
  “放肆!你是什么東西,敢在這儿跟我大呼小叫。”狄秋荷“啪”地打掉她的手。但唐玉婕不甘吃癟,馬上就還以顏色,朝她的手掌打過去。“一人打一下,扯平。”
  “你——”狄秋荷火得跳了起來。
  “請姑姑不要和我姐姐一般見識,她因為受了刺激,腦子有點不靈光,勞煩你念在大伯的分上,多寬貸些。”唐采樓慢條斯理地一逕示弱,但凜凜的星芒卻暗藏許多無言的譴責。
  “她……就是你大姐?”不可能,不可能!狄秋荷死也不肯相信。照理說,唐玉婕使計陷害她,她應該恨之入骨才對,怎么兩人還親親熱熱,感情似乎相當好。
  “是的。如果你不信,大可派人到清河鎮查,我大姐在地方上相當有名,隨便問個人就知道。”唐采樓把目光轉向眾長老,等著他們提出任何疑問。
  事實上,方才當狄鵬离開寢房后,唐玉婕跟她形容大廳上來者請人的長相時,她就猜到八九不离十,是狄秋荷來了,于是當庄儀憂心忡忡前來向她說明原委時,她二話不說,立刻陪著她大姐,一起赶到大廳上,看看狄秋荷究竟又在耍什么陰謀。
  沒想到,狄秋荷這么神通廣大,連這儿她都找來了,可見她是多么急切地想除她而后快,急切得達狄鵬的面子也不顧,難道她真那么恨她?
  “這……”平空怎會殺出這個程咬金?害她措手不及,可如何是好?
  “這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九太爺本來還以為是天大地大的事呢,豈知,竟是狄秋荷一個人在攪風激浪,當即老臉抹下,非常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示意她适可而止,別做得太過分。
  “不,不是的,那日和鵬儿拜堂成親的就是她,她才是虹儿的遺孀。”
  這番強辭,卻奪不了理,大伙儿被她的語無倫次,搞得有些惱火。
  “既然她和鵬儿拜了堂,理所當然就是他的妻子,你究竟還要扯弄什么?”
  這位長老,老實不客气地當著眾人的面打了一個大呵欠,明白表示他的不悅。
  “不是的,她嫁的人是虹儿,而且——”
  “這不就亂了嗎?她也嫁給虹儿,那她大姐呢?我記得你在喜帖上寫得明明白白,新娘子叫唐玉婕,怎么虹儿都已經去世那么久了,你還牽絲攀藤地夾雜不清?”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狄秋荷還待解釋,但長老們已經沒興趣听了,紛紛起身,向狄鵬和唐家姐妹告辭。
  這是個無頭公案,即使狄秋荷說破了嘴也沒用,因為眾長老,誰也沒見過當天被逼著和狄鵬拜堂的唐采樓。狄虹慘遭毒害時,她是被狄鵬极秘密地送往淨水庵,案情真相大白以后,狄鵬又以迎回妻子的姿態,將她帶進虹云山庄,這一來一往,全蓄意掩著旁人的耳目進行。
  然而,盡管長老們知悉了內情,是否也會如狄秋荷一樣將他兩人的行徑視為不倫呢?狄鵬替兄娶妻,唐采樓代姐出嫁,都是各有苦衷,身不由己。
  名義上嫁娶的是狄虹和唐玉婕,實際共結連理的卻是他倆,究竟該當如何才是合情合理呢?
  狄秋荷見大家都走光了,心里頭七上八下,不曉得怎么面對狄鵬和唐采樓。
  “沒把我害死,你一定覺得很遺憾吧?”唐采樓一改剛才柔弱的模樣,眸光變得冷峻而銳利。
  “我……”狄秋荷原料定這一著,篤定可以將她順理成章的攆出狄家,因此才冒著和狄鵬撕破臉的危險,把十六大長老統統請來,沒想到峰回路轉,反而陷自己于不義。
  “我不懂,狄郎畢竟是你的侄儿,你不顧著我也該顧著他,這樣大張旗鼓地招來宗族長老,是存心教我丟臉,還是讓他好看?”她說起話來有气無力,卻句句暗藏利刃,毫不留情地朝她射去。
  “你……這是跟長輩說話的態度嗎?”倚老賣老是她目前僅余的唯一武器。
  “你又几時曾拿我當侄媳看?”她厭惡地浮起嘲弄的消笑。“怎么形容你心目中的我呢?眼中釘?肉中刺?”
  “鵬儿,你看看她說的,像話嗎?真是沒教——”
  “夠了!”狄鵬那凶戾芒刺,令狄秋荷望而生懼。“你走吧,回虹云山庄去,從今以后我不希望再在梨園見到你。”
  “鵬儿,你怎么也不了解姑姑的心意呢?我是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個小妖女不安好心,她——”
  不等她把話講完,狄鵬即大聲叫喚跟著狄秋荷一道前來、守在門外的家丁。
  “送老夫人回去。”
  “鵬儿!你究竟要迷戀她到什么時候?”
  “永遠。”他充滿濃情蜜意地睇向唐采樓。
  “天地無涯,我對她的愛也永不止息。”
  狄秋荷一凜,唐采樓也一凜。
  “你,滿口胡言!他是你的大嫂,按理應為虹儿守寡守節,這是……基本的操守,就像我,我不也活過來了?難道只因為她放蕩、下流就……就——”
  狄鵬一個凌厲回眸,將她到了口邊的話硬給逼了回去。
  “我想,”他喘著濃濁的气息,頓了下才沉聲道:“虹云山庄或許不适合你,這樣吧,我替你在平江口另外買住宅院,讓你安度晚年。”
  “你的意思是……要把我赶出虹云山庄?”
  “就這么說定了。我會通知庄叔,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辦妥。”是她先不義,不能怪他不仁。
  “就為了這個女人,你不惜和一手照顧你長大成人的姑姑恩斷義絕?”
  狄秋荷瘋狂地叫嚷著。
  唉!他受夠了,真的再也受不了她的無理取鬧了。她想怎么說就隨她去吧。狄鵬轉身面向唐采樓,低聲問:“回房去了?”
  唐采樓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把纖細的小手交到他掌心,与他并肩步向內堂。
  “慢著,鵬儿,我們話還沒說清楚呢!”
  對于狄秋荷的吵嚷,他索性充耳不聞,來個相應不理。橫豎勸不動她,只好隨她去了。
  “鵬儿,你別走!……”
   
         ☆        ☆        ☆
   
  接連十几天,梨園顯得异常宁謐,除了虫鳴鳥叫,就只有唐玉婕偶爾發出的憨笑聲。
  經過妥善的調養,唐采樓的身子已逐漸硬朗。狄鵬信守諾言,這段時間除早午晚為她運气療傷外,絕少過去打扰。
  這日,是隆冬后一個飄雨的黃昏,她打開紗窗,面對隨風零落的枯枝殘葉,涌起陣陣愁緒。第一次,她思念起清河鎮的故鄉,和“一翦梅”的徒眾們。
  逃离淨水庵時,她曾經回去探望她娘一次,轉眼又是數百個日子。不知她老人家現在是否安泰?小四和蓋左使他們好嗎?
  狄鵬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沒有去襲擊“一翦梅”,卻又不肯明白告訴她,他的傷到底是怎么來的。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為何要瞞著她?
  看來她必須回“一翦梅”一趟,才能弄清所有的事情。可……他肯讓她走嗎?
  這個深愛著她,也逼她必須等同回饋的男人,用澎湃的情感,編織了一張密密實實的网,將她牢牢禁錮其中,教她進退維谷。
  那日,為了气走狄秋荷,她不得已當著眾人面前稱他夫君,自此他更理直气壯地視她為妻,對她百般呵護与疼惜。
  唐采樓明白,自己是絕難离開他了,即使理智不肯留下,情感也眷戀不已。等她回“一翦梅”,證實他所言不虛后,她會心甘情愿為他洗手作羹湯;
  如若不然,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走得遠遠的,讓他一輩子都找不到。
  “有心事?”他悄悄來到身旁,把熱唇貼至她的頸處,汲取她特有的馨香。
  “沒,只是在想……”她倒是先把持不住,急著將頭靠向他,与他狂越地纏綿。
  “想我?”狄鵬或許忍抑過久,有一股激昂的沖動,野烈更胜以往地侵占她。
  她在錯愕中回神,惊駭于他忽爾興起的掠奪,且喜且懼,終于半推半就地迎上去。多日的休養調息,令她原本略嫌瘦削的体態丰滿許多,尤其是胸前的兩座渾圓,結實握在掌心,有著難以言喻的蠱惑。
  夕陽乍泄金色霞光,照映上他俊朗如昔的臉龐,她瞥見了那團火熱,与無限饑饞。霎時,她覺得輾轉承迎与需索繼續的歡愛,變得無限華麗而輝煌。
  她已經分不清楚,是他盤据在她身上,還是她依附著他。
  “為什么是我?”她拎起枕邊的手絹,拭去因過于激烈而淋漓的汗水。
  她憂悒地盯著他,亟欲知道這個擁有黃金身价的男人,為何舍眾名媛淑女,而苦苦糾纏她。
  二十六歲,正值剛烈血气,是适合歡愛,也急于歡愛的。但她不懂,不懂他和她一樣欲壑難填。
  狄鵬用一記深長的吮吻作為回答。他又要了她,她這次反應得益發狂野,修長的雙腿,高高攀上他的腰際,像蛇一樣纏繞著他,隨他翻云覆雨,共登太虛。
  “因為你總能輕易擄獲我的靈魂,使我身心俱為之瘋狂和悸動。”
  “所以你不惜耗費整整三年的時間,浪跡江湖,四處打听我的消息?”
  這么瘋狂的舉動,不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他是存著什么樣的心態?
  “是的。”他拭去她唇邊的汗珠,將她拉到胸口,緊實地嵌人怀中。
  “我到淨水庵向師父表達心意后,便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不分晝夜地找。”
  “你瘋了。”
  “我是瘋了,然而,哪個男人不為你痴狂?”他原有意提“一翦梅”的徒眾,轉念卻收了口,此時此刻,最不該提的就是那些“無關緊要”的“閒雜人等”。
  “知道嗎,我曾經恨不得殺了你。”人總是那么矛盾,總在愛恨之間躊躇。現在她根本無從估算,究竟是愛他多一些,這是恨他多一些?這個人把她的生命搞得一團混亂,害她屢歷險地,卻企圖用排山倒海的情感,彌補所有的過失,還要她欣然接受,不覺得過分嗎?
  “知道。”陰霾自他眼底漫起。
  “你不怕?”
  “比起失去你的恐懼,這點威脅算得了什么?”他一字一句皆情意濃稠。
  “即使你姑姑堅決反對也不在乎?”狄秋荷是她心里的另一個陰影。
  狄鵬的神色有短暫的怔忡。“她是一個被禮教緊緊壓抑的薄命人。其實她心中也藏著一個人,只因為不合禮儀,她不僅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甚且不愿成全他人的姻緣。”
  “噢?”這可真教人意外,沒想到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的狄秋荷也有柔軟的情愫。
  “姑姑幼年奉爺爺之命,許配給高家。后來,對方因儿子罹患惡疾有意退婚,但姑姑卻堅守三從四德之道,表示愿從一而終。沒想到那高家公子狂暴無理,吃喝嫖賭,最后竟死在花街之上。高家二老于是將她送回虹云山庄。
  自此以后,姑姑便抑郁寡歡,終日不發一語,直到庄叔隨父親從江南歸來。”
  “她喜歡的是庄叔?”唉,難怪,她常不經意的看到他二人交換著复雜的眼神,莫非那是一种情意的傳達?
  “沒錯。”
  “早在多年以前?”
  “將近二十年了吧。”
  “庄叔未娶,她又已獨身,為何他們不結為夫妻?”相愛卻不能結合,簡直是一种折磨。
  “因為禮教。”他方才已言明。“姑姑認為守寡是女人應盡的本分。”
  為了這張吃人的巨网,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帶著周身的創傷走上封建道德的祭壇,化作僵硬的望夫石,化作冰涼的貞節碑,讓婦女身為“人”的尊嚴与幸福喪失殆盡。
  唐采樓憶起昔時袁枚的三妹素文,不也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生得相親,死亦無憾。但,倘使所托非人,難道也該連命一并賠上?不不不!
  唐采樓突然好同情狄秋荷,怪不得她會視她如淫婦,將她創立“一翦梅”的行徑當作是大逆不道,敗坏禮俗的劣跡,必欲除掉她而后快。
  “她好可怜。”唐采樓覺得她似乎已經不那么恨她了。
  “那不能作為被原諒的借口。”狄鵬托起她的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美奐絕倫的容顏。“誰都不准假任何名義傷害你,否則我絕不輕饒。”
  這不單單是一句空話,它是充斥著強大殺傷力的警告和恫嚇。
  唐采樓不免一陣惊悚。他在暗示什么嗎?
  “我對你真有那么重要?”
  笨問題!今時今日猶發出這樣的疑問,真是傷人吶!
  狄鵬心口一下揪疼,疼得他險些勻不過气來。該拿這反應遲鈍的女人如何是好?
  “交出生命之后,我已經一無所有。”如果這還不算重要,怎樣才算?
  生命?
  唐采樓一愕,清晰听見他仿佛呼喚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吶喊著她的名字。
  這“生命”沉重若此,她怎承受得起?
  “當游魚愛上飛鳥,會是怎樣的結局?”她卑微的身世,實在高攀不上他呀。
  “我會為你縫制一對翅膀,讓你陪我比翼雙飛。”
  “狄郎!”她不禁為之動容。
  “答應我,永遠不要离開我。”如果可以,他現在就用雙臂當茧,將她永生永世鎖在怀里。
  “我……”她細若蚋蚊的聲音,在他耳畔低低回蕩許久許久,他仍然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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