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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沉飛有個他自認最大的好處,不論他前一晚睡眠夠不夠,一睜開眼睛,不管是否被吵醒,他的腦子立刻清楚的開始運作,通常那儿塞滿了他一整天里要做、要處理、要面對、要解決的大大小小事件,在他很快梳洗整裝出門前,它們已全部井然有序列出了先后次序。他照著一一而行,從不出錯或出亂子。
  今天早上六點鐘他被門鈴吵醒時,大腦的功能仍然靈活得很,直到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的羽蕊,腦子立刻一洗如空,她蒼白的臉和黑眼圈切斷了他与理智世界的聯系,只剩下焦灼的關心。
  “羽蕊!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他將她拉進屋。
  她還是穿著襯衫,黑色窄裙,黑色夾克。不用說,那把槍也還在夾克下面,但它此時不那么困扰他。
  他光裸的上身大大困扰著羽蕊。她走到他的男性气味不對她的嗅覺和知覺造成太大沖擊的地方,慢慢轉向他。
  “你覺得如何?”她向他腰上的繃帶努努下巴,又對他右臂上的紗布皺一下眉。“你一身是傷。”
  “沒那么嚴重,我都忘了它們的存在了。”起碼他身体的主要部位功能尚未受損,不過他想現在不适宜開這种玩笑。“你該不會擔心我擔心得一夜沒睡,赶在一大早來看我是否安然健在吧?”
  “我沒把你想得那么嬌弱。”
  “那么你是想過我了。”
  “不要把你和你的名媛交際花打情罵俏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他望著她嚴厲的表情,把眉一皺。“你要談正事?請先坐下再談吧。”
  “我宁可請你先去穿件衣服。”
  “哦,對不起了。”
  她不理會他的嘲弄。當他再出來時,上身多了件棉套頭運動衣,短褲外面加了件運動長褲,她如釋重負的吁了一口气。
  “現在我可以請你坐了嗎?”她在鞣皮沙發坐下,他又問:“我可以再請問你要不要一杯咖啡嗎?我自己需要一杯。”
  她想拒絕,卻點了頭。“好。不加糖,不加奶精,謝謝。”
  “可以加點興奮劑嗎?你看起來需要一些刺激你活力的東西。”他靜靜的語气听不出是諷刺還是嘲弄。
  “隨你的便。”她說。
  他沮喪她搖頭,“你何不和我一起到廚房來?如果你想殺了我,菜刀在里面,拿起來快速方便些。”
  她猶豫了一下,和他走進他堂皇、設備齊全得教人咋舌的廚房。她只在她父親的豪華宅邸里看過如此美觀得可以上家庭雜志的廚房,但在那邊有兩個廚子、兩個幫廚。這屋里,据魏伯告訴她,只有沉飛一個人。
  流理台又長又寬,她拉開旁邊的高腳椅坐上去,注視他在對面的流理台,熟練的操作煮咖啡器。
  “順便吃個早餐好了。”調整好咖啡器上的旋轉定時鈕后,他打開一座巨大的米色冰箱。“煎蛋、培根、火腿,再來個烤餅,如何?”
  “我通常不吃早餐的,不過還是謝謝你。”
  “既然謝了,不吃不是白客气了?”
  她拒絕她的,他做他的。他邊輕快地刀起刀落、打蛋、攪拌做餅的面粉,邊和她說話。
  “我怕听了之后會影響食欲,不過你還是告訴我吧。你星期六一早來,除了警告我不准對你打情罵俏,及問候我的小小傷勢,還有何事?”
  “昨晚有人趁我不在時闖進我的公寓。”
  沉飛刷地整個身子轉向她,攪拌著面粉的盆缽放到台面上,他瞇起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你丟了什么東西?”
  “沒有任何損失,只是房子每個角落都被翻遍了。”
  他審視著她冷靜、冷漠無比的臉龐。“你認為和我有關?”
  “我期望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他走過去關掉嘶嘶作響的煮咖啡器,將煮好的咖啡自濾壺中倒進他溫好的兩個杯子里。“該死!”他的下巴緊繃,端咖啡給她的動作卻十分溫和。
  習慣觀察一切細微事物的羽蕊望著他,內心充滿惊奇,外面的傳言多少有一點是确實的。沉飛是個可剛柔并濟的硬漢。至于說他為人陰狠、玩世不恭,她還沒有發現。
  “該死!”他又咒罵一聲。“不管他們要什么,到你那去找,有什么用?”
  “我也不明白。”羽蕊平和下來。“我不是來指責你的。”
  “你應該,你有權利。你遭了池魚之殃。”
  “我們都還不确定。”她啜一口咖啡,香味濃郁,令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我想告訴你,你說得對,我們必須互相了解,才能合作無間。”
  他惊訝地捉住她的視線。“你要繼續?”
  “我不打算認輸。但你是老板……”
  “見鬼的老板。”他忽然傾身向前,一手越過流理台,托起她的下巴。“不,不要躲開。”她欲退縮時,他溫柔地阻止她,仔細的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我知道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說沒什么親密的接触,又好象有。難道你沒有感覺到?”
  “什么?”她覺得自己變得蠢蠢的。
  “存在于我們之間的那种東西。”他的手指輕撫她漲紅的面頰。“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只知道自從我們見面以后,它就存在了。”
  她不大穩定的吸口气。“我听說那是一种化學反應或現象或類似的東西。”
  “有趣的理論。”他微微一笑,聲音輕柔。“這么說你也感覺到了。”
  她迎視他,他釋然的心情溢于言表。“我承認是有些……吸引力存在,但是對你真有那么不尋常嗎?”
  他搖頭笑著。“別為謠言所惑。我知道。”她欲駁辯時,他截住她。“信不信由你,很多人想把他們的女儿或親戚之類介紹給我,好招下我這個東方龍婿。那是個雙方都有利可圖的交易,不是婚姻。我不想傷和气,商場本來就草木皆兵,能以和為貴胜過樹立敵人。所以找和介紹來的名媛淑女們都客客气气交往一番,實際上是以交際手腕瓦解那些人的意圖。”
  她不知該說什么。他不必向她解釋這些,但是她的确感到愉快多了。同時又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屬于她封錮的自我本能,在對她說:小心感情泛濫,危險。
  “沉飛……”她遲疑的開口。
  他搖搖手指止住她。“你有的是時間和机會自己觀察我是哪一种人。至于現在,我和你一樣困惑。”
  她疑問的把眉一揚。
  “本來我在想把你留在身邊,你也會有生命危險。但是我不想放你走。現在看來,你已經困在我身邊,放你走,更糟糕。”
  羽蕊咬著唇不讓自己笑出來。“你把我說得好象一只被你養在籠子里的小鳥,放生与不放生,全在你一念掌控間。”
  他皺皺鼻子。“我自大,但誰教我是男人?你揍我好了。”
  “貼身保鏢毆打雇主。標題醒目又搶眼。我現在知道你如何為你自己博得知名度了。”
  他聞吉大笑。羽蕊不禁愉快的望著他舒展了眼梢的愁紋,深為那對充滿智能和幽默的眼中閃亮的光芒所迷惑。她雖听了他的風流秩事的解釋,她也相信了他,卻還是不明白他為何能這么強烈的影響她,吸引她。
  不知不覺中,他身子向前又移了些,托她的臉移近他的。像變魔術一般,她來之前所有不快、煩躁的情緒,倏忽間一掃而此,只剩下他据滿她的注意力。
  他們的唇輕柔的接触了,試探中,沉飛再度覺得自己又被邪股最最奇怪的感情所擊中。
  不只是她的唇在他唇上的感覺是那么的對,而且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她使他成為完整的一個人。
  在那美麗的一刻里,羽蕊覺得自己宛若坐在一張魔氈上。然后,毫無警告的,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她退開來,睜大了眼睛。
  “你……”她有些微喘的說。
  “羽蕊。”他的聲音催促她回去。
  她移下椅子,站直了,猛烈的搖頭。“你不該這樣,我們該……談話的。”她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深呼吸,她命令自己恢复冷靜。
  沉飛也站直了。“羽蕊?”他顯然十分困惑。
  她退后一步,彷佛他會跳過流理台來,再吻得她神智不清。
  “我有些問題要問你。關于你的重建計畫。”
  他端詳她認真的表情,點點頭。“好,你問吧。”
  當他拿起盆缽,轉身完成攪拌,准備開始做早餐,同時回答她的問題,羽蕊反而莫名的沮喪起來,然而對他又增加了一分佩服。沉飛能有今天的成就,确是因為他有旁人所不能及之處。她甚少見到男人在情感上能像他這么收放自如的。
  她的沮喪也是為了相同原因,表面上她或許立刻由親密气氛縱身跳出來,內心里她卻深陷其中,已無法自拔她渴望它再次發生。
  芙音說得沒錯,她逃不掉的。
         ※        ※         ※
  羽蕊遲緩地走過走廊,然后她警戒的直覺突然拉緊她的肌肉,她停住,右手已伸向槍套。但站在她公寓門口的是芙蓮。
  “芙蓮,”她意外地走過去。“你今天沒上班?”
  “我上晚班。”芙蓮注視她用鑰匙開門的手。“你剛才那個動作挺嚇人的。”
  “對不起。”羽蕊歉然笑笑,推開門。
  屋里的亂七八糟她還沒收拾。芙蓮靜靜環視。
  “原來如此。”她說。
  “不過我應該想到他們不會這么快就又回來的。”羽蕊隨手拾起几樣東西。
  “不是“他們”。是“他”。”芙蓮幫著她撿地上的椅墊,和倒下來的台燈。
  “你……,”羽蕊征了征。
  “芙音看見的。”芙蓮淡淡告訴她。“一個男人,是黑人。但她沒看到他的臉。”
  “嗯,她說過很暗,她看不清楚。”
  “這個黑人塊頭很大,兩只手臂都有刺青。”芙蓮看著她撿起來的一塊玻璃碎片。“不過這沒多大用處,是吧?大塊頭、有刺青的黑人到處都是。”
  “沒有關系。你們關心,這是最重要的。”羽蕊的聲音异常的輕。
  空气里一股溫暖的親情如小河輕輕流動。芙蓮繼續撿拾,以當沒听見她的話的沉默做為掩飾她的感情激蕩。
  “你來多久了?”羽蕊問。
  “一會儿。”芙蓮拾起几本書,不知道該放哪。
  羽蕊接過去,放回書架。“別管這些了,坐吧。”
  芙蓮沒坐,也沒說話。這屋子充滿清冷,家具俱全,可是沒有丁點家的感覺。她和芙音及几個室友分租的房子雖然古老陳舊,家具都是些克難用品,他們那些人也都是哪一天說走就會走的,彼此閒沒有實質上的牽絆關系,除了她和芙音是姊妹,但他們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我想,”芙蓮手指慢慢拂過沙發椅背的絨布柔軟表面。“芙音是我們當中心上從來不蒙塵埃的。假如他們美國人所謂的“守護天使”真有其人,芙音就是了。”
  羽蕊靜默半晌,她向來不感情用事,已經到近乎無情的地步。短短數天內,從沉飛那,從她以前很長一段時間不承認的姊妹關系,一下子如此波濤洶涌的情感沖激,她覺得有點受不了。
  “我想讓你知道,”她清清喉嚨,“很久以前,我就領悟了一件事,父親認識翠姨之前,他和我媽便分居了,介入他們之間的不是翠姨。對你和芙音的仇視、敵對,我想在一個小女孩當時的心情,是一种自然的心理反應。那時候我需要一個理由來解釋和發泄心里的不平衡,你們正好在那,便成了方便的對象。”
  芙蓮點點頭。“盡管我們年紀也小,似懂非懂的,媽媽盡了她的最大努力,試著告訴我們那种复雜情況。她知道父親和你母親的夫妻關系在你出生前便已名存實亡,但是她還是很愧疚不安。”
  羽蕊攏起雙眉。“我只知道自我懂得認人起,父親于我就像一個久久露一次面的陌生客。”
  “我想你不知道在你母親和他正式离婚,你們搬走以后不久,媽媽也帶著我們离開了他。”
  羽蕊吃惊极了。“為什么?”
  芙蓮聳聳肩。“媽媽不想生活在罪惡感之中。她原來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處。因為我們,你們母女搬出了一直屬于你們的家,這并非她所愿。她當初和父親在一起,因為她知道他需幫助,而她可以幫助他。她無意傷害任何人。”
  “哦,老天。”羽蕊喃喃。
  “不過我們剛剛所談的,和我們要你搬去和我們住無關。”
  羽蕊詫然。“搬去和你們住?”
  芙蓮點點頭。“我是代表大家來的。”
  羽蕊皺眉思考。“有必要嗎?”
  “當然不勉強。只是,一個人流浪,不如和一群流浪、四海為家的人在一起來得熱鬧,不是嗎?除非你介意和一些瘋子住在同一間屋里。”
  望著她溫和的微笑著的臉,羽蕊也微微一笑。
  “他們滿有趣。”她說。停頓了半晌,又說:“我很喜歡你們那個家的感覺。”
  “哦,那真是個大家庭。但如果你習慣一個人,只要完全忽略其它人就好,我們每個人都很能接受其它人的特异獨行。”芙連說:“美國這個國家若是個大融爐,我們那就是個小融爐。”
  芙蓮僅僅用閒聊的口吻,像是不經意提出個建議,沒有絲毫說服的意思。而羽蕊發現她的邀請誘惑力很大。除了她不認為她适合和別人住在一起,更不用提那邊有一群人。
  “我會考慮。謝謝你,芙蓮。”羽蕊說。
  “邀請口訊我帶到了。”芙蓮聳聳肩。“我回去了,他們還在等我帶回音。”
  羽蕊陪她走到電梯門口。
  “我去過那邊几次,”羽蕊漫不經心地說道:“但是沒見到你。”
  “我在。”芙蓮猶豫一下,說:“我想這之前我還沒有准備好,我不像芙音的胸襟開闊。倒不是我有所介怀,我……以前不确定我要如何面對你。像朋友?家人?我……”她又聳聳肩。“我仍然不十分确定。”
  “都是吧,家人、朋友、姊妹。”羽蕊溫柔低語。遲疑地她伸出手。“我該跨出第一步的,畢竟,我年紀最大。”
  “啊,父親和我們的母親只怕都還不确知如何跨出那一步呢。”芙蓮也伸出手。
  兩只手緊緊相握的剎那,兩雙眼睛都浮上微微激動的淚光。然后羽蕊向前一步,消去了最后一點時空距离,拉近了她們原本應該相連的心。她擁抱住她的同父异母妹妹,芙蓮也回擁住她。
  “我說過不勉強,不過還有一句話我要帶到。你不來的話,大家會很失望的。”
  電梯門關上前,芙蓮留下這句溫暖的叮嚀。
  羽蕊能經歷在情報局各种陣仗的工作和完成各類艱難任務,是因為她始終嚴守自己定下的准則:忘記每件不該記住的事。
  然而有些和生命某部分相連的記憶,當你不小心走過它,愉快与否,它便記憶如昨的涌回來。
  舊杜區的建筑和文化落后,以及環境雜亂,和羽蕊童年住在此時完全相同。
  她步過礫石、瓦片處處的空地,腦海浮現的竟不是她幼時在這受人欺負的情景,而是沉飛望著那些玩球的孩子們時,溫柔的眼神和充滿情感的表情。
  “重建計畫的出發點是我對“人”的關心,利益其次。”他如此告訴她。
  但毫無疑問,此一計畫將大大提升“沉氏”在企業界和建筑界的聲譽,沉飛個人的名望將比他現今的如日中天更上一層樓,也是無庸置疑的。
  “名气和聲望是個無形的殺手,數次欲加害于我的人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怎么?你覺得我看起來是個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嗎?”
  不知怎地,羽蕊就是有個直覺,害沉飛的人是誰,他心里雪亮,可是他不承認,也不肯和她合作說出來。
  “沒有線索可尋,我如何保護你?”
  “就“保護”這件事來說,目前看來,羽蕊,你的危險程度不低于我。而且你是我的保鏢,不是偵探。又因為你是我的“貼身保鏢”,你對他們的阻礙使你目標比我鮮明。你懂吧?”
  “所以為了保護我這個弱女子的生命安全,你決定撤除我的職務?”
  他沙啞、性感的笑聲,回想起來,仍強烈地震動著她。
  “哦,不,羽蕊,我一點也不敢小覷你這個“弱女子”。嗯,你說對了,我要撤掉你的基本用意,稱它是大男人主義吧。不過,不,我改變主意了,我要留著你。有你在我會分心,你不在,我更加無法專心。簡直是心亂如麻。”
  哦,但他不知道,“心亂如麻”還不足以形容他對她造成的影響。她覺得她堅硬的某一角似乎在變柔軟,這對她才是危險的。對羽蕊來說,沉飛的威脅比任何殺手都迫人。現在當她一個人,她腦海中的空間盡是他吻她的回憶。他使她忘了一切、她的任務、她接近他的目的。
  她的警戒力也減低了。通常羽蕊能在敵人欺近她之前先感覺到,此刻她听到腳步踩過石子聲時,來人已到了她身后。
  低伏下身的同時,羽蕊矯捷地翻滾到另一邊。欲自她背后偷襲她的人扑了個空,臉朝下地趴在滿是碎石和磚瓦的地上。
  羽蕊在對方能動之前,躍身而起,迅速跨在那人背上,一腳踩住他黑黝黝的握著一把亮晃晃小刀的右手,一手已拔出槍套里的槍,抵住那人后頸。
  “別亂動,否則轟掉你的黑腦袋。”她的聲調冷寂,“松掉你的刀子。”
  那人听話地松開右手,刀子叮的一聲落在地上。
  “現在,我起來以后,把雙手往后抱住你自己的頭,慢慢的站起來。不要妄動,別忘了我的槍還對著你。”
  她緩緩起身,盯著那人服從地站直,兩手盤在腦后。
  “很好。轉過來面向我,大個子。”
  淡淡夜色中,一張黝黑的臉上一雙灼亮的眼睛回盯住她。黑臉上右頰一道自眉尾至嘴的刀疤,勾起了羽蕊一小段回憶。
  “你是……”她仔細打量暗夜里似熟悉的黑人五官,歪扭的鼻染、相似的倔拗表情、眼里冰冷的恨意。“你是煤球。”她輕輕叫出這個魁梧大漢的綽號。
  “煤球沒有你這种朋友。”黑人冷冷說。
  “羽蕊不交朋友的。你忘了?”羽蕊淡漠地回他。
  她把槍插回腋下槍套中,彎身去抬起那把小刀,執著刀柄交還給他。他猶疑、怀疑地看著她。
  “非友即敵。拿去,你要殺人,不要從背后偷偷摸摸的。我站在這,你當著我的面動手吧。”
  煤球把刀子接了過去,握在手里。“我沒有要殺你,只是要抓住你,看你這么晚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這是塊人人都可以來的空地。”她說,嘲鄙地扭一下嘴唇,加上一句,“除了東方鬼和……”
  “黑鬼。”煤球接道,將刀刃折回去,刀子放進口袋。“你幽幽走過去的樣子,又穿著黑夾克、黑褲子,還真像個鬼。”
  羽蕊這時暗暗吁出一口气,表情變溫和。“好久沒見了,煤球。”
  煤球斜斜頭想了想。“二十几年了。你干得挺不錯,先是白人的情報員,現在當起東方人的保鏢來了。”他的口气极盡諷刺。
  “适者生存,當年你教我的。”羽蕊試著提往事,看能否消除他臉上的憤怒暴戾之气。
  “規則改了,我學到了以暴制暴才是生存之道。”他緊咬的白牙森森發光。
  “我去過以暴制暴的地方了,煤球。這一套在戰場有用,到了文明世界,你要用的是智慧。”
  他的怨恨使他頰上的疤在夜色中看上去更猙獰,但在那股怨恨后面的与現實掙扎的痛苦,羽蕊明了。由于明了,她的心感到好痛。她曾身在其中,她懂得那种必須終日力求生存,還要生存得有尊嚴的痛苦。
  “我不懂你說的這些狗屁!我知道的是有個東方鬼要來拆我們的家,你幫著他!”
  他切齒的指責點出了一件事。
  “搗亂我屋子的是你!”羽蕊猛然想起。
  “是我儿子。”他驕傲的承認。“我處罰了他,但是那是你自找的。你可以去告訴你的東方老板,我們死也不會搬走的。”
  “如果你是代表全區的人說話,那么,煤球,你也干得很不錯。”
  煤球瞪著她半晌。“至少我們全家宁死也不會离開。”
  羽蕊深吸了口气,知道在這件事上和他爭論無益。沉飛要改建整個社區,不論居民愿不愿意,屆時都得還出舊住屋。她同樣不愿見到更多人流浪街頭,可是她無法作主。
  “你這時候跑來做什么?”煤球質問。
  她也不知道。她睡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該就寢時又睡不著,開車出來兜兜風,不知不覺就開到了附近。
  “嗯,這儿的确不是個怀舊的好地方,是嗎?”她語音中有几分辛澀。
  煤球狐疑的端詳她。“你若念舊,就該幫我們,不是幫白人或東方人。”
  “我誰也沒幫,我做的是我的工作。昨天開槍的是誰?”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不悅地瞪眼,“我家里有把來复槍,很久沒用了。”
  羽蕊點點頭。“用刀子刺傷我的老板呢?”
  “你以為是我?”
  “或你儿子?”
  “杰生沒那么大的膽子到街上去行凶傷人,他不會做傷人性命的事。”
  羽蕊又點點頭。“你有几個孩子?”
  他忖度著她問這話的用意。“杰生是長子,另外兩個女孩都很乖巧,還有個最小的儿子才七歲。”
  “你太太是瑪蒂嗎?”
  “除了她還會是誰?”
  羽蕊笑了。“不知道,但我記得她誓言旦旦,絕不嫁給你這個大老粗的。”
  他黝黑的臉突然紅了一大片。“唔,她終究嫁給我了,還為我生了-群漂亮的孩子。”
  “恭喜你們,雖然遲了些。老茉莉好嗎?”她問候他母親。
  他的神色黯沉下來。“老了,有病,還是那么固執。”
  “我可以去看她嗎?”
  他防衛地又冰起臉。“她大半時候什么也听不見,你跟她說什么都沒用。”
  “你擔心什么,煤球?哪,”她拿出手槍,他馬上退后,但她把槍倒過來,槍柄朝他地遞過去。“你替我保管,等我走時再還給我,這樣我可以去看老茉莉了嗎?”
  那個項羽蕊,沉飛恨恨地想””恨他自己,他要怎樣才能不想她?
  他不知道他自宴會出來,在馬路上開車開了多久。他不該去參加這個宴會的,他可以不去,可是當他留羽蕊,她一口拒絕,旋即离開,他挫敗得像失去了整個“沉氏”。
  “我有約會。”她說。可惡,難道他沒有?他要的話,那些女人足以讓他忙到脫腸。
  哦,該死!瞧羽蕊害他把自己想成什么了?
  他的右臂仍隱隱作痛,他腰背上的傷更是一動就痛得要命。
  可是他只有不要一個人待在家里,才能阻止自己想她早上進門時的泑模樣,及他吻過她后,她脆弱迷惘的表情。結果他又錯了。在宴會里,對著他面前的女人,看著那些明明白白等著邀請和誘惑的眼睛,他卻想不起她們的名字。她們都十分明艷動人,其中一個一雙眼睛藍得像寶石,但她們都不是羽蕊。
  他知道他應該只記著他們工作上的主雇關系。她能,他為什么不能?
  “不要,沉飛。”她要走,他拉住她,又忍不住的要吻她時,她推開他說:“既然我還要繼續為你工作,我們最好不要把關系弄得太复雜,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不是她,就是他自己,遲早會把他搞瘋。然后他發現他來到了舊社區。空曠的街邊,停著羽蕊的車子。他看看手表,時間已過午夜。他皺起了眉,她這時候來這里做什么?
  沉飛把車停在羽蕊的車后面,下車朝社區里走去。他在一幢空屋子陰影中站住,因為听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羽蕊。
  他真希望能听見他們說些什么。看樣子她和這個黑人認識,她的態度很友善,神情溫和。背向他的大塊頭黑人身影僵直。
  當沉飛看見羽蕊把槍交給那個黑人,他眉峰蹙得更緊。她在搞什么鬼?
  他們离開了空地。黑人在前,她尾隨他進入一條窄巷。沉飛悄悄越過空地跟過去。
         ※        ※         ※
  “她病得很嚴重呢,煤球。”羽蕊擔心、關心地注視床榻上蒼老、枯瘦的黑女人。微暗的燈光照著她皺紋滿布、奄奄一息的臉。
  窄而擠的小房間另一頭,站著煤球的大儿子杰生,他充滿敵意的自羽蕊進門就一直瞪著她。煤球的太太瑪蒂在靠近門的地方,兩個瘦巴巴的女孩分立她兩側,也都看著羽蕊,目光怀疑、防備。一個同樣瘦伶伶的男孩蹲在他母親裙子后面,只把頭探出來,睜著雙好奇的眼睛。
  “她意志很堅強。”煤球局傲地說。
  “我相信她体內的病菌比她更強。”羽蕊嚴峻地直起彎向床的身子,轉向煤球。“她的身体燙得可以燃燒掉這間你宁死也不离開的屋子。她需要就醫,煤球。”
  “我們不需要白人醫生。”十七歲的杰生低吼。
  羽蕊丟給他嚴厲的一瞥。“你們不需要,茉莉需要。”
  “你少管我們的事!”杰生喊。
  “閉嘴!杰生。”煤球喝道。
  杰生還要搶白,他母親拉拉他的臂膀。
  “茉莉必須送去醫院,煤球。”羽蕊堅定的雙眼對著黑人沉默的眼睛。“現在。”
  “我們沒有錢。”其中一個女孩輕柔的說。
  煤球凶厲地瞪她一眼,女孩畏縮地低下頭。
  “是真的嘛!”另一個女孩為她的姊姊辯白,不等父親瞪她,先垂下眼睛。
  “錢的事不用擔心……”羽蕊未說完,煤球厲聲打斷她。
  “我儿子說得沒錯,這是我家的事。你要看她,你看到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羽蕊低頭看他交過來她的槍。她接回來時,可以感覺到室內每雙眼都緊張的注意她的下一個動作。她緩緩把槍放回槍套。
  “煤球……”
  “不要說了。”煤球過去揭起污漬斑斑的舊布門帘。“非友即敵,你走吧。”
  “我……”
  “你不該回來的。你以前不屬于這,現在更不屬于這。”
  床上的老婦人突然轉動頭部,虛弱的半睜眼。“誰?”她聲息微弱地問。
  羽蕊立刻折轉身,在床前蹲下來。“茉莉,是羽毛。”她溫柔地把手放在老婦人床單外一只如柴的手上,它燙得羽蕊手心發熱。
  “羽毛?”老茉莉渙散的眼神在羽蕊臉上費力的搜尋記憶。“羽毛……羽毛……啊,上帝來帶我了……”
  老婦人忽然抽蓄起來。
  “茉莉……”羽蕊喊。
  “媽!”煤球沖到床邊。
  “你滾開!都是你!”杰生怒吼扑向羽蕊之前,雙腳突地被舉离地面。
  屋里其它三個女人都尖叫著。羽蕊惊愕地瞪住提一只小雞似地把杰生拎著送到屋子-角的沉飛,然后他空出來的手眨眼間抓住了欲過來攻擊他以保護儿子的煤球。比沉飛碩大-倍的黑人大漢單臂被制便無法動彈。
  “听著,老兄,”沈飛的聲音低沉、溫和,卻透著令人膽寒的蓄勢待發威力。“我想你知道我是誰。不過你可能不知道我憎惡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尤其是女人。羽蕊。”
  “啊?”她怔怔應道。
  “把你的槍拿出來。”
  她不由自主的照做。他突然在這里出現,她完全惊呆了。
  “槍里有几發子彈?”
  “六發。”
  “正好。”他掃一眼煤球一家六口。“誰亂動,一人送他們一顆,不必客气。”他把魁梧的煤球推向杰生,向畏懼得發抖的瑪蒂和其它三名小孩努努下巴,“過去一家人排排站。”
  他們乖乖服從后,沉飛彎身連同那條發出怪臭的毛毯,里住老婦人抱起來。
  “我送她去醫院。确定他們不會搗亂后,你來和我會合。要不,我一會儿回來接你。”
  “羽毛。”沉飛走了好一會,羽蕊猶怔怔望著門,煤球喚她,她轉過頭,才發現她真的還用槍指著他們。
  “茉莉若被他害死了,我……他帶她去哪家醫院?”
  煤球這-問,羽蕊也才想起沉飛沒說,而洛杉磯有几十家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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